《被全江湖追杀之后》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1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[成长·逆袭参赛作品] 作者:不周天 一句话简介:出来混谁还没有两把刷子! 第1章 橫祸 早春二月,春雪未融,杏花苑的黛瓦上笼着一层轻薄的白,黑白交融,水墨画似的。 此刻,东边日头刚刚升起,远远望去,只见一片淡如轻纱的薄红。 药店的王掌柜坐在柜台后打瞌睡,头跟小鸡啄米一样直点,忽然,一阵风从大门灌了进来,他一个激灵冷醒了,抬头一看,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掀帘而入。 小姑娘眉清目秀,唇红齿白,穿着大红的袄子,见到王掌柜,还没说话先展颜一笑,声音脆生生的,“王叔好!” 王掌柜也笑起来,脸上的褶皱也一抖一抖的,他站起身,热情招呼道:“小芸儿,又来了啊——依旧是鱼腥草,黄芩,蒲公英,虎杖,穿心莲,郁金和桑白皮么?” “嗯!”小芸儿用力点点头,王掌柜转身取了药,用黄纸包好叠好,伸手递给她的时候,随口问道:“你家公子的身体,还是没什么起色吗?” 小芸儿吐了吐舌头,“还是老样子啦,动不动就咳个不停,吐血吐的比吃饭还勤快,娘胎里带的病,治不好的。” 王掌柜叹了口气,喃喃唏嘘道:“……可怜见得,多好个年轻人,偏生害了这等折磨人的病。世事无常啊世事无常……” · 小芸儿揣着药包,还没走到院子门口,隔着十来步便听见墙里头传来一阵闷闷的咳嗽,好半天没停,感觉那人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了。 小芸儿轻手轻脚推门进去,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杏花树,枝头已经零零星星打了花骨朵儿,只等春风一吹,就能悠悠绽放。 杏花树下的石桌边的躺椅上,坐着一个人影,听见脚步声,抬眸看过来,由于刚刚那一阵猛咳,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此刻微微发红,给人一种被蹂躏过的残花败柳之感。 这人肩披纯色千金狐白裘,腰系雪鸠连心佩,长发被一根玉簪子随意挑起,几缕散落在身前,五官更是挑不出一点毛病,原本是神仙般的人物,可偏偏一身病,脸色苍白如纸,给他平添了几分鬼气。 叫人想起话本里讨债的女鬼。 颜容放下手帕,雪白的布料上沾着血丝,他声音有气无力,“丫头,你可算回来了,下次药材记得提前买,不要等没有了才想起来。” 小芸儿有点心虚,“知道啦。公子,大冷天的为什么不去屋里待着?” “太闷了,不舒服。”颜容微微摇摇头,仿佛好一点了,将帕子搭在一边的石桌上,又躺了回去。 小芸儿将药放在炉上煎着,回头去看她家公子,那人身子微微歪着,双手收蜷缩在雪白的狐裘袖子里,柔软的乌发散落在肩头,随着呼吸轻微起伏,他似乎是睡着了。 小芸儿默默转回头,背对着颜容,在没有人看得到的角度,嘴角微微勾起,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,她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,转过身,一点点靠近那睡梦中的美人公子。 一步,两步,她走到了躺椅旁边,手中匕首快如闪电,直直刺向那人的喉咙,下一秒,手腕却被人捏住了,“小芸儿”一愣,却见那弱不禁风的公子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了双眼,黑白分明的眸子中一片清明,还夹杂着三分戏谑。 “你——” 咔嚓。 一声脆响,“小芸儿”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,匕首瞬间脱落,她捂着自己的手腕抽身后退,那手腕软绵绵的,骨头已经断了。 “少女”先惊后怒,她恶狠狠地看着颜容,语气恼羞成怒,“颜老板,你果然不是普通人。” 颜容缓缓坐起身,偏头捂着嘴又咳了两声,神色间一片倦怠,他扭过头,细细打量着“小芸儿”的脸,末了叹息一声。 “西枫林,红衣雪,一人勾唇千面笑。你是洪尘笑的徒弟么?”颜容看着对面的少女,惋惜地摇摇头,“只有脸看不出真假,可是易容术在骨不在皮,千面狐的本事,你只学到了三分。” “少女”瞳孔一缩,颜容勾唇浅笑,看上去还是那么纯良无害,他轻声问:“真正的小芸儿呢?你已经杀了吗?” “少女”柳眉倒竖,嗓音紧绷,“废话。” 这时候,他已经露出了他原本粗哑低沉的嗓音,“今儿个老子算是倒霉了,放你一马,颜公子,今后你晚上睡觉最好两只眼睛轮流放哨。否则别怪我师父手下不留情。” “呵。”颜容又噗嗤一声笑了,他温温柔柔地说,“这位阁下,你觉得你还能走出这个院子吗?” “少女”微微一愣,他还没来得及反应,原本坐在躺椅上的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,那张堪称倾国倾城的脸倏然放大几倍出现在他面前,雪白修长的五指握住了他的脖颈。 “小芸儿是个好孩子,不吵不闹,从来不会忘了给我拿药,不然我也不会从人牙子手上买下她。” “少女”双腿凌空,不停地挣扎着,那双看似柔弱的手如同铁钳一般牢牢控制着他。 颜容微微一笑,可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却半分笑意也无,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,“……毕竟我身子弱,很需要一个靠谱的人照顾我。我换了几个丫鬟,从来没有像小芸儿这般心细的。” “你说,你把她杀了,我该怎么办呢?” ……又是“咔嚓”一声,“少女”的颈骨就像之前断掉的手骨一样,非常轻易地就被捏碎了,颜容放开手,任由那具躯体破布袋一样萎倒在地。 颜容慢慢俯下身,从“少女”怀里抽出一张泛黄的麻纸,展开一看,纸上画着的赫然是他自己的脸,下面还有一行小字。 【此人奸诈凶残,以卑劣手段戕害了本盟盟主,十分可恶,现已潜逃。江湖上众位英雄好汉能取此贼首级者,除白银千两外,另送听剑阁名剑谱上排行第四的古剑赤血吟一柄。 ——武林盟】 “……” 颜容歪着头,表情古怪地看了许久,又回忆了许久,实在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杀过林卷海,实际上他对这个人印象都不甚深刻,只依稀记得是江湖里少有的真正的正人君子,与自己这种魔头八字犯冲。 一阵寒风吹过,几粒雪珠落在颜容脸上,他拢了拢袖子,感觉嗓子又开始发痒。 把那张纸随手一扔,正好盖在地上尸体的脸上,颜容转身进了屋子,尸体就晾在大院子里,死不瞑目地瞪着一片灰蒙蒙的天空。 -- 是夜,大风呼啦啦的刮过,门窗砰砰作响,窗外,夜深如晦,伸手不见五指,一行人穿着黑衣,蒙着面,从谯城的房檐上经过,身轻如燕,半块瓦片也没踩下来。 他们从西边来,靠近了城东那间小小的院子,却倏然刹住脚步。 ——不巧,那边已经有了一帮埋伏的人,两帮人马隔着一座房屋面面相觑。 半晌,东边为首拿着两把短刀的人率先开了腔,他冷冷道:“诸位,我们先来的。” 而他正对面的人手上并没有兵器,但身材高大,黑衣下的肌肉偾张,手掌粗大,筋骨虬结,气势上一点也不弱拿刀那人半分。 他嘎嘎一笑,声音如同老公鸭,“潜龙堂的兄弟,你这话就说得就未免招笑,江湖上,人凭本事杀,东西凭本事抢,哪有什么先来后到的规矩?!” 拿刀那人神色一肃,“这么说你们定是要截胡的了?” 那头哈哈一笑,“不错,我们正是要截胡!” “呵……” 风声中,忽然突兀地响起一声极轻的笑,说它轻,是因为这声笑听起来非常随意,然而却轻易突破了重重的雨声人声,仿佛在周遭所有人耳畔响起,足见此人内力之深厚。 两拨人马的首领霎时汗毛一竖,同时大喝,“谁?!” 他们循声望去,只见一街之隔的杏花苑,一条人影抱着什么东西靠坐在吞脊兽边,一只腿曲起,另一条腿自然舒展着,仿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。 下方两人对视一眼,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忌惮。 东边拿刀的那人朝那个方向抱了抱拳,高声道:“敢问前辈是何方高人?是否也是为了那悬赏而来?” “非也。”那人摇了摇头,声音里带着笑意。 “那是为何?” 黑暗中,那人抬起了头,狭长双眸雪亮,他笑了笑,很真诚地说,“我嘛,是来娶老婆的。” -- 五日前,武林盟盟主林卷海的尸体于在沉水河畔的芦苇丛中发现,胸前三刀六洞,发现的时候血已经干了,两只眼睛瞪着,瞳孔扩大,看上去极为恐怖。 三天后,几只信鸽从龙首山飞出,带着武林盟的悬赏,令人诧异的是,被指证为凶手的居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江南富商,还是个开勾栏的下九流。 疑点重重,然而悬赏实在太丰厚,光是赤血剑就让无数英雄好汉垂涎三尺,一时间,无数高手倾巢而出,剑指江南谯城。 离谯城最近的潜龙堂和流沙派自然率先到达,然而,等到第三波人马踹开颜容的小院子时,只看见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,每具尸体只有一道伤口,就是致命伤,干脆利落。除了其中一具尸体是被掐断了脖子,其余的都是剑伤。 血迹斑斑,洒落在杏花枝头,犹如绽放了一朵朵鲜红的梅花,昨夜小雪,地上铺了一层银白,这“梅花”居然还有点应景。 而价值一把赤血剑加白银千两的颜老板本人,却已经不知所踪。 第2章 盲剑 薛凉月在颠簸中醒来,模模糊糊中听见有风声,鸟叫声,虫鸣声,以及近在咫尺的呼吸声,乱糟糟的糅成一片嗡嗡嗡的耳鸣,他轻轻蹙起眉头。 缓了片刻,才睁开眼,透过四四方方一扇小窗,正好能看见一轮圆月莹莹地挂在西山之上,皎洁得有些阴森,一条长长的东西横在圆月之前。 薛凉月胸口疼,眼前也有点发黑,他眯着眼看了好久,才看清楚那是一把剑。 一把细而薄,约两指宽,刃口锋利的剑。剑身上有红色的细花纹,延伸到剑尖,像是血渗进去了,一看就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。 这不由得引他多看了两眼,于是他又看清了持剑人的手,手指修长,拿着一条细绢,慢条斯理地从剑柄处向下,一下一下擦拭着。 “醒了?”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上头传来。 薛凉月眼珠子转了转,循声望去。 说话的人就着半明不暗的月光,薛凉月看清了说话人的下半张脸,是个斯文俊秀的年轻人,看起来赏心悦目,但在人群中也不算特别出挑的那种好看。 ……目光继续往上移动,薛凉月却微微一愣,他看见这人的眼睛上蒙着两层黑色布条——是个瞎子? 似乎是感受到薛凉月的注视,那人开口了,嗓音介于成年人的低沉和少年的清亮之间,颇为动听,语气依旧是懒洋洋的, “感觉如何?” 薛凉月隔了好一会儿,才有气无力道:“不如何。劳驾,能扶我起来吗?” 瞎子歪了歪头,问:“怎么?我的大腿不舒服吗?” 薛凉月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躺在他腿上,顿时感觉胸口更疼了,他闷咳两声,轻言细语委婉道:“这个姿势,喘不过气。” 瞎子闻言,只好放下手中的剑,伸手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,说是扶,实际上比拽起来没轻多少,薛凉月觉得自己的袖子好悬没给拽断。 他坐起来后,感觉也没好多少,仍然是头晕眼花,他忍着太阳穴一阵一阵的抽痛,慢慢回忆起了晕倒前的事——小芸儿,千面狐,悬赏,杀手……记忆在他被外边的打斗声吵醒,不耐烦地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戛然而止。 谁把他打晕的? 这世上,能悄无声息地打晕他的人,薛凉月数来数去,绝对不超过一只手,而这其中并没有一个患有眼疾的剑客。 薛凉月轻咳两声,“请问,这是怎么回事?我……在下依稀记得自己应该在房里睡得好好的,怎么突然……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2节 瞎子奇道:“你不知道?” 薛凉月反问:“依阁下看,我该知道什么?” 瞎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,展开,怼到薛凉月面前,正是他此前曾看到的悬赏,瞎子晃了晃那张纸:“你瞧瞧,这是谁?” 薛凉月垂下睫毛,假装认真的看了,片刻后,他语气里带着不确定,回答道:“虽然画的有点失真,但似乎……正是在下?” 瞎子点了点头,满意道:“没有似乎,这就是你。” 薛凉月眨了眨眼,眼神中带着疑惑,从狐裘里伸出一根细白修长的手指,指了指下面的一行小字,“那下面的话是什么意思?悬赏?” 瞎子挑眉笑:“没错,意思就是,现在有很多人想要你的命,瞧瞧,你的人头值一柄赤血剑呢。” “可我是冤枉的。”薛凉月偏头咳了两声,忧伤道,“我并非江湖人士,也根本不认识那什么武林盟主。” 瞎子深以为然:“的确,像颜公子这样的美人,杀人什么的未免脏了手,不值当。” 薛凉月:“多谢……夸奖。” 瞎子看着他,悠悠长叹道:“我知你是冤枉,然而似乎并没有人在意你是不是冤枉呢。两天前你被人打晕,我恰巧路过,顺手救了你,来云州道的时候不小心露了踪迹,这十二个时辰内,已经来了三四回追兵了,我一把年纪忙得一身汗,颜公子,这份沉甸甸的恩情你该如何偿还?” 薛凉月看着他,试探着问道:“阁下开个价?” 瞎子一皱眉:“噫!不要提那些身外之物,富贵与我如浮云,我可讨厌别人跟我提银子了。” 薛凉月微微汗颜,顿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,“所以?” 瞎子咧嘴一笑,露出白惨惨的一排牙齿,月色下笑出了几分阴森,“江湖话本中有一种说法,叫救命之恩,当以身相许。是吧?正好在下好南风,颜公子,你给我当老婆吧。” 薛凉月一呆,顿时咳嗽也不咳了,柔弱也不装了,腰板下意识挺直,他正色道:“话本里都是编的,恩人,我是宁死不会委身男人的。” 瞎子冷笑:“你不愿意也不成,你现在人在我手上,想死没那么容易。” 薛凉月还想说什么,瞎子忽然神色一凛,伸出食指抵在唇边“嘘”了一声。 “沙沙……沙……” 这声音很小,似风吹树叶,却又带着古怪的韵律,在交谈时并没有什么存在感,一安静下来,对于耳力过人的两人,却蕴含着不同的含义。 瞎子放下手,坐直,淡淡道:“只是今天的风有点大罢了,绝不会是二十四个人在道旁的林木间施展轻功追逐马车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瞎子偏了偏头,“哦,不对,还有六个人,离得比较远,刚刚听错了,见笑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所以呢?” 瞎子忽然勾起唇角,将脸凑近了薛凉月,如果他有眼睛,此时一定目光炯炯地盯着他,看起来格外深情。 “放心,你是我看上的人,我不会叫你受半点伤的。” 车窗外,明月又升高了两寸,徘徊于斗牛之间,月光随着马车的晃动在剑客的衣袖上跳动,明晦不定。 下一秒,瞎子握住薛凉月肩头,带着他纵跃而起,马车顶被内力震开,倏然四分五裂。 与此同时,数柄长剑从马车四壁刺入,寒光四射,两人身在半空,堪堪避过长剑。只见下方的马车壁瞬间倒塌,数名黑衣人撞入车内,几柄剑撞在一处,金石之声铿然作响。 瞎子在飞扬的木板上轻轻一点,转身跃向前方,手中细剑倒映着冷冷月光,如雪一般。 下一瞬,瞎子带着薛凉月重重落在马背上,他反手一剑斩断车辕,马车顿时失去平衡,呲拉片刻后侧翻在地。 “坐稳了——驾!” 瞎子坐在薛凉月身后,一手提着剑,一手绕过他拉住缰绳,双腿一夹马腹,骏马长嘶一声,拔蹄狂奔。 薛凉月在颠簸中回过头,只见那群灰衣人正灰头土脸地从马车的残骸中钻出来,眨眼间便被甩的看不见了。 惨白的月色下,道上一片荒凉,风声从耳畔刮过,像如同婴儿的哭嚎。骏马在山道上狂奔了大约半刻钟,速度渐渐慢了下来。 瞎子向前俯身,将下巴搁在薛凉月肩头,轻声道:“不用怕,这种程度的刺杀,在你昏迷的时候已经来过好几波了。” 说着,一拨马头,一头扎入道旁的密林中。 “这群人功夫也就一般,但是烦人的很,总也甩不掉,得找个地方一起料理了……” 薛凉月大约明白他的用意,无非是将这群人引过来,在合适的地形一网打尽,不过说得简单,实际上若非绝顶高手,谁敢将一对三十说的如此轻松? 骏马行至一片略开阔的林间空地,瞎子一拉缰绳,马前蹄扬起,而后重重顿在地上,惊起落叶飞扬。 “沙沙沙……沙沙沙。” 有人。 有很多人。 很多很多的人,似乎并不只三十个。 瞎子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,像是在薛凉月面前炫技,骏马四蹄微动,慢慢地在在原地踱来踱去,跟它的主人一样慢条斯理,一点慌张没有。 “嗖——” 围在四周的人终于按捺不住了,长剑破空的声音整齐划一地同时从四周传来,尖锐得仿佛要刺穿人的耳膜,瞎子再一次跃向半空,矫健身姿如飞鹰乍起。 然后一脚将薛凉月从马背上踹了下去! “?!” 薛凉月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瞎子会来这一手,惊愕中,霎时被踢飞了出去,期间险险避过四周的十数把长剑,然后重重砸在了一棵树上! 他顺着树干滑到地上,捂着肩膀坐起身,这一下够狠,把他肩膀都给撞脱臼了,比他肩膀更严重的是他的肺,他本来就好几天没喝药了,被这么当胸一踹,好半天喘不上来气,差点活生生憋死,几欲晕厥。 “你——”他颤巍巍地伸出纤长的食指,恶狠狠地指着那瞎子,声音细若蚊蚋,“我杀了你!” 说完又猛烈的咳了起来,他身上没有手帕了,只能以袖掩面,等抬起头来的时候,袖子上已然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。 而那边瞎子根本没看他一眼,已经与那群刺客“铛铛”地交上了手。 薛凉月身上没力气,也懒得挪地方,只微微仰着头,细细打量着瞎子的动作,看着看着,便看出三分古怪来了。 这人身法飘逸,脚下不紧不慢,看似杂乱无章,但又能看出几分规律,有点像是三四十年前,邀梅湖畔的莫愁女所创的独门心决“三十里落梅步”,号称妩媚灵动,步步见血。 然而薛凉月又仔细打量了片刻,发现他只是形似,并没有莫愁女那“翩若惊鸿”的轻盈,反而更像诗仙笔下“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”的那种狠辣。 那把细剑藏于月色中,叫人看的不是很分明,不动则已,出必见血,招招冲着要害,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。 半柱香。 薛凉月心中计算着时间,一点不差,林中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体,瞎子背对着薛凉月,站在林中空地上,鲜血顺着剑身,滴滴答答滑下来。 瞎子手腕轻轻一甩,剑身霎时雪亮,一点血迹都没有留下。 他反手将剑插回背上的皮鞘内,牵马回身,垂眸看向靠坐在地上的薛凉月。 瞎子柔声道:“颜公子,见谅,刀剑无眼,打斗起来难免伤了旁人,我也是为了你好。并不是……咳……故意踢你。” 那幅努力憋笑的表情让他这句话显得一点诚意都没有。 薛凉月眯着眼,半死不活地斜睨着瞎子,脸色苍白,仿佛随时会入土,水光潋滟的眸子里带着分明的控诉,“手断了,抬不起来,要死了。” 第3章 成亲 未来娘子是万不能死的,瞎子伸出手,以辣手摧花的力气悍然一掰,骨骼咔咔两声,薛凉月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肩膀传来,他再也忍不了了,两眼一翻,就此“晕”了过去。 瞎子:“……” “喂,还活着吗?”瞎子蹲下来,戳了戳薛凉月的脸。 一动不动。 但有呼吸,没嗝屁。 瞎子思考片刻,觉得这个亲还是可以成的,于是把人打横抱了起来,翻身上马,一声“吁”,扬鞭向东方。 此时,明月已然升至中天,夜深人静,两人一马在山道上疾驰,过了约摸有一钟头,才出了山岭,踏上官道。 薛凉月打了个哈欠,只觉困倦非常,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,他又忍了半柱香,终于歪头靠在瞎子肩膀上,睡着了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,等薛凉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,天边已然露出了鱼肚白,一座小城的轮廓出现在晨曦里,他在困倦中勉强抬起头,看见城墙上,似乎是写了……“南山”两字。 骏马疾驰而过,那字晃了一晃,便看不见了。 瞎子策马穿过街巷,还是清早,路上并没有几个人,最终他停在一个小院门口。 这院子一看就很破,门倒是挺大,可是漆都掉光了,斑斑驳驳,门上有一个碗大的铜锁,生满了绿色的锈,显然很久没用了,只是个摆设。 瞎子翻身下马,冲马背上弱不禁风的颜公子伸出手,薛凉月搭着他的手慢吞吞地爬了下来,理了理衣袖,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。 瞎子吱呀一声推开门。 院子里有人。 一个十五六岁的绿衣少女正在清扫落叶。 她眉目清秀,动作斯文,有一种奇特的韵律感,以至于刚刚在门外,以薛凉月的耳力,都未能把扫地声跟风声区分开,真是奇哉怪哉。 听见门响,她抬起头,看见了瞎子,以及瞎子背后的美貌公子,愣了一下,又很快回神,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,她把扫帚放到墙边,规规矩矩行了个礼,“见过师父。” 瞎子点点头,扯过薛凉月的袖子,介绍道:“这是你师娘。” 少女依旧很淡定,泰然行礼:“见过师娘。” 薛凉月想反驳一句“他开玩笑的”,结果突然喉头一痒,腥甜之气从肺里涌了上来,忍不住一阵猛咳,等他缓过来时,已经被瞎子拉着,踉踉跄跄走过了天井,进了里屋。 甫一踏进屋子,薛凉月就皱起了眉头,嫌弃之情溢于言表。 这院子破,屋子就更破,窗户只剩半截,桌子缺了一条脚,拿砖头给垫着,床褥上也满是补丁。薛凉月抬起头,便看见一只足长身小的蜘蛛,晃晃悠悠地趴在天花板角落的蛛网上,不知是死是活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黄梅雨时节才会有的霉味。 颜公子一身锦绣丛中泡出来的娇贵骨,一见此景,顿时感觉一呼一吸间,都充满了灰尘,让他本就不健康的肺雪上加霜,又是一阵闷咳。 瞎子站了一会儿,鼻子动了动,似乎也觉得这环境太差,委实拿不出手,于是走到门口,又把那碧衣少女叫了起来。 他清了清嗓子,吩咐道:“去雇几个人来把这儿修整一下,顺便再买些酒菜……还有什么被子碗筷之类的零碎东西,也买齐了,我和你师娘今晚成亲。” “是,师父。” 少女应道,然后伸出手,面无表情,“钱。” 瞎子很诧异,“上次不是给了你几两银子?这么快就花完了?” 少女:“咱师徒路上食宿要钱,花的早没剩多少了。置办这些东西不是小数目,肯定不够。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3节 瞎子“看”着少女,面带狐疑,少女也看着瞎子,目光坦荡荡,末了又补充一句, “而且咱们那马车是租的,师父,要赔钱的。” 瞎子:“……” 薛凉月忍不住“噗嗤”一声,笑了出来。 不料瞎子忽然转头面向他,他说,“媳妇,我没钱了。” 薛凉月:“?” 关我屁事。 下一秒,他腰间一轻,那和田玉的雪鸠连心佩便出现在了瞎子手中,瞎子朝他深情一笑,“娘子,借你玉佩一用,以后有机会再给你买一块。” “……” 薛凉月双眼微微睁大,瞪着瞎子,似乎是难以置信这个人的厚颜无耻,瞎子轻描淡写地将玉佩一丢,那边少女伸手接住,显然已是习以为常,因此波澜不惊,拿着玉佩就出门了。 “大侠,你就是这么为人师表的?”薛凉月幽怨地盯着瞎子。 瞎子关了门,冲他笑笑,然后伸手将自己蒙眼的布条扯了下来。 薛凉月不由得一愣,那是一双出奇漂亮的眼睛,狭长锋利,眼尾略上挑,瞳色浓黑,生的几分邪气。 “我莫远行事一向如此,什么为不为人师表的?” 那人抬眸笑吟吟看过来,眸中一片清亮,这分明是双完好的眼睛。 薛凉月匪夷所思:有病么? 他上一次看见装瞎的人,还是在谯城东边大桥下的算命摊子上。 莫远指了指一旁的床,“坐。你站着不累吗?” 薛凉月看了一眼那千疮百孔的凉席,深切怀疑下面有无数蟑螂在安家,他努力维持着微笑,婉拒:“……不累。” 莫远笑笑,自个儿坐上去,抬头问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娶你吗?” 薛凉月没来得及搭话,便听见他掷地有声,“因为我爹娶了全江湖最美的女子,而我各方面都比我爹高明一点点,所以我理应娶全天下最美的人。” “娘子,你不要想着逃跑。”莫远笑着看向他,表情阴森森的,他轻声道:“在这件事上我可执着了,已经等了十多年,再等就老了。” · 晚上,暮色四合之时,小院中挂满了红灯笼,喜气洋洋。 “一拜天地——” 薛凉月被摁着后脑勺,双手被麻绳捆在身后,不由自主随着那少女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向前拜倒,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 摁着他后脑勺的人装模作样地关切道:“怎么样,疼么?” 薛凉月咬牙切齿,并不答话。 几个帮工的男人,分成两桌,坐在一边,神色甚是尴尬,然而并不敢说三道四。 下午有个汉子说了句不中听的,当时就被一脚从屋门口踹出了院子,痛的哇哇大叫,偏生没伤着骨头,药钱都讨不到,自己一瘸一拐的跑了。 说话要挨打,不说话,至少有免费的酒肉吃,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,于是,虽然两个男人成亲——其中有一个还明显是被胁迫的——很不合体统,也没有人提出异议。 “二拜高堂——” 薛凉月被提溜着后领勉强站起来,转过身,面对着不知道什么,再次跪倒。 “砰——” 薛凉月的头再次嗑到地上。他忍无可忍,低声对身边的男人道:“我自己来。” 莫远轻声笑道:“娘子啊,这是咱们大喜的日子,我怕你浑身无力,出了岔子。快结束了,忍忍罢。” 大喜个屁,你看这里有一个人像喜的样子吗? 少女面不改色:“夫妻对拜——” 幽暗的屋子中,花烛摇曳,光影在墙壁上跳跃,晦明交织间,一抹暧昧的红晕悄然爬上了鸳鸯帐。桌上,一壶美酒静静摆放,红封已被解开,醇厚的香气渐渐弥漫在整个屋内。 “新娘”躺在床上,双眼紧闭,不醒人事。 “新郎”坐在桌边,盯着新娘,不知所想。 莫远沉默了好一会儿,道:“起来,不动你。至少把交杯酒喝了。” 薛凉月不动。 莫远给他出主意:“你待会儿还可以装醉。” 薛凉月还是不动。 莫远踱到床边,盯着薛凉月。薛凉月呼吸很平,很绵长,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,像是真睡着了。 莫远盯了半晌,轻声问:“真睡着了?” 剑客微微俯下身,薛凉月感觉到脸颊上传来轻如羽毛的触感,又慢慢加重,他感觉到莫远手上练剑之人常有的薄茧,略有些粗糙,但并不难受。 薛凉月闭着眼,睫毛不自觉地一颤,正当他疑惑莫远想干什么时,唇上忽然传来微凉而柔软的触感,他愣了一下,霍然睁开双眸,震惊地看向面前的人。 莫远眼角带笑,用嘴把酒液渡过来,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出去了,然而仍然有一小部分渗进了薛凉月紧锁的牙关里……薛凉月伸手狠狠将他推开,翻身坐起,别过头去,剧烈咳嗽起来。 “咳咳咳……” 莫远被推了个踉跄,看着薛凉月微红的眼眶,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,他眼睛亮晶晶的,仿佛小孩子看见了什么好玩的玩具,薛凉月捂着嘴瞪他一眼,气得说不出任何话。 莫远笑完了,把酒随手一扔,噼里啪啦碎的很干净,他再次凑近薛凉月的耳畔,手搭到他的肩膀上,“给你看个更好玩的。” 薛凉月正想再次推开他,忽然,一股磅礴的内力从肩髎穴猛然灌入,顺着奇经八脉下至丹田,摧枯拉朽般将薛凉月本就受了伤的经脉毁了个七七八八。 薛凉月瞳孔一缩,只感觉当胸被砸了个千金的铁锤,顿时眼前一黑,一口鲜血喷了出来。 · 莫远挺直身子,伸手扶住晕倒的薛凉月,将他轻轻放在床上,唇角的笑意渐渐消散,眸中一片冷漠,似在审视。 片刻后,他走出了门,冲院内守夜的少女道:“去给为师弄一盆水来。” 少女看了他一眼,拿起盆走到井边,给他打来水,轻叹一声,道:“师父,您这样,是不是有些过分了?” 莫远抱剑靠在门边,抬头看天,月上房檐,光凉如水,他轻声问道:“你看他像薛凉月吗?” 少女摇头道:“我看不像。” “我看也不像。”莫远说,“薛凉月五年前卸甲出江湖时,设计了好几个行踪诡异的假身份,那群假身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人当成了挡箭牌。谁知道这个是不是呢?” 少女将打好的水放在井檐上。 莫远走下台阶,将十指浸在水中,慢慢的一根根擦洗干净,“薛凉月曾练过一个心法,叫小天圆术,传闻可以隐蔽内力,任何高手也察觉不出……它还有一个妙处,就是可以修复损伤的经脉。” “这个‘颜容’身上我探不出内力,只好斗胆把他的经脉断了,试一试他到底死不死。”莫远眯了眯眼,语气平静。 少女诚恳道:“师父,你真的不是人。” 莫远轻轻一笑,不置可否。 莫远洗完了手,甩干净水珠,扭头正色道:“为师有要事出门一趟,不出意外,明日午时左右能回来。你看着他,莫让他跑了——但切记不要靠近他三尺以内。” 少女点点头。 男人纵身一跃,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。 第4章 逃走 薛凉月的梦是一片混沌,如天地未开,万物隐匿与虚无中,他试图让自己的意识变成一尾游鱼,在粘稠的混沌中慢慢潜入更深处,慢慢的,在意识的最底层,他看见了一豆萤火般的光。 那是一盏灯。 随着薛凉月意识的慢慢靠近,那盏灯的轮廓越来越清晰,他清楚地看见灯罩上,绘有长蛇状生物,狰狞又可怖。 惨白的光下映出一张苍白的少年面庞,大约十二三岁,五官精致如画,眼尾微垂显得温柔而含蓄,他身上穿着暗红色的窄袖长袍,胸口上一弧弯月锋利如刀,颜色是与灯光一样的惨白。 “喝下去。” 黑暗中有低沉的声音响起,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。 光线更亮了些,少年身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张桌子的轮廓,他顺从地端起桌上的一个碗,凑到唇边,碗中是黑色的液体,不知是因为本身就是黑色,还是因为环境的昏暗。 周围鬼影绰绰,私语声窸窸窣窣,如虫豸爬行,让人听了脊背发凉。 “这就是药人?” “没错,这一只,炼制已经进行到第三个周天了,小心点,这玩意浑身是毒,碰一下掉一层皮!” “老天啊,这样还活着呢……不如死了快活。” “……” 不如死了快活…… 不如,死了快活…… …… 薛凉月悠悠醒转,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红色蚊帐,纱帘放下,随风轻轻晃动,红纱背后,是哪怕被装饰过还是很破旧的木屋,酒香依旧在空气中飘荡,屋外,不知名的鸟儿婉转啼鸣,清脆入耳。 薛凉月抬手遮住脸,感觉浑身一抽一抽地疼痛,昨夜的记忆逐渐回笼,心中后悔不迭。 他大意了。 江湖里哪有什么好人,他在江南的杏花雨里把骨头泡懒了,果然师无夜说的对,人在江湖飘,万不可目中无人,第一次被莫远打晕就算了,后面明明有无数次机会杀了他或是逃走,自己偏懒得动。 现在好了,内功被废了,别说杀这个至少在剑心境的莫远,就是应付追兵都有些吃力。 “咳咳咳……” 薛凉月偏头咳出一口血,扶着床头慢慢坐起来,挑开纱帐,越过大开的房门,看见院中一个人,正是昨天那个少女,仍是在扫地。 “你师父呢?”薛凉月走到屋檐下,朝那边问道。 少女闻言抬眼看过来,仍旧是面无表情,答:“不知道。师娘,你饿了吗?” 薛凉月倚在门边,矜持地点点头,少女放下扫帚,进了东屋,片刻后,端着一碗清粥并两样小菜,走了出来,放在那三条腿的木桌上。 薛凉月又蹙起了眉,“我说,你们师徒二人抢了我的玉佩,少说换了几百两银子,就给我吃这些……吗?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4节 “师父叫我同你说,”少女道,“爱吃不吃,又饿不死人。” 薛凉月闻言,伸手指了指她,眯着眼温言细语地骂道:“你们两个土匪。” 少女深以为然:“师父平日里干的勾当,的确跟土匪没什么两样。” 上梁不正下梁歪,人家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了,薛凉月实在无言以对,只好走到桌边,万分嫌弃地拿起了筷子,令人吃惊的是,这些粥点味道居然不错,薛凉月饿了两天,不知不觉居然已经吃完了。 他习惯性地伸手到怀里拿手帕,却扑了个空,只好一点也不体面地拿袖子擦了嘴,随口问站在三尺之外的少女:“这粥是谁做的?” “师父。” 这个回答让薛凉月很是吃了一惊,他诧异地挑眉道:“他还会做饭呢?!” “自然。”少女答,“师父什么都会做。不过这粥是他昨天回来后煮的,那时你被关在屋子里,我俩没吃完,今早热热还能吃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他顿时感觉胃里一阵翻墙倒海,恶心感从胃部涌上喉头,差点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又吐出来。 “你为什么不早说……我饿死不吃剩饭。”薛凉月霍然站起身,却突然捂着嘴猛烈咳嗽起来,他虚弱地朝少女招招手,“去拿纸笔来。” 少女不动:“干什么?” 薛凉月放下手,强忍着突如其来的发作,有气没力道:“我要吃药,不然就要死了。我把方子写下来,叫你,或你师父去城中药店抓些药,行吗?” 说罢,他捂住嘴又开始咳嗽,眼角微微泛红,额头被冷汗打湿,碎发紧贴在鬓角,脸色惨白,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件易碎的瓷器,似乎一碰就会破裂。 “师父还有一阵子回来。”少女岿然不动,答,“我还得在这看着你,寸步不能离,不然师父要生气的。” 薛凉月轻声道:“你不去买,你师娘会生气的。” 少女:“生气了如何?” 薛凉月抬眼,他咬牙笑了笑,眸底却半分笑意也无,莫名透出一股森然,他嗓音柔和,“生气了便杀了你。” 他屈指在碗沿轻轻一弹,少女瞳孔猛然收缩,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。 然而,那只碗只是在桌面上微微晃动了两圈。她瞬间愣住了,随后立刻想起,昨晚这人的内功刚被废去,然而她抬头望去,却正对上薛凉月那似笑非笑的眼眸。 下一刻,只听砰的一声,那只碗便四分五裂开来,锋利的碎片同时向少女周身大穴和要害飞去,千钧一发之际,少女伸手扯过一旁扫帚,将碎片全挡了回去,颇似葫芦惊雷堂使雷震挡的手法。 薛凉月唇畔微扬,轻轻一笑,将藏在手中的最后一片碎瓷片弹出,快如疾风,精准地打中了少女腿上的环跳穴。 他慢悠悠地站起来,低头咳了两声,把红艳艳的外袍整个儿脱了下来,往地上一扔,只着一件雪白单薄的中衣,视若无睹地从一动不能动的少女身旁经过。 跨出门槛时,脚步略微一顿,薛凉月偏头笑道:“你们师徒过家家去吧,在下身子弱,玩不起,恕不奉陪了。” 少女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瘦削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踱出院子,还顺走了一旁栓着的唯一的那匹马。 傍晚,薛凉月骑着马,从山路上慢悠悠晃下来,策马行至一家客栈旁,望了眼天色,一片灰蒙蒙,不久又是一场大雨,他心中微微一叹。 这场雨下的好,也不好。 好处是,这大雨下完之后,所有的痕迹都将消弭于流水之中,莫远和其他人不大容易找到自己。 至于坏处……在这乍暖还寒的天气里突然一场雨,对一个病人来说,总归不是什么舒服的事。 他把马拴在一棵树旁,走进客栈,一楼放着几张八仙桌,十几条长凳,有几个农夫打扮的壮汉,正在闲聊吹牛皮,间或发出一阵能掀翻屋顶的大笑。还有几个略整洁些的,估计是过路打尖的行商,一身风尘仆仆。 薛凉月一走进去,一袭白色单衣,立刻吸引了好几道视线,待看清来人长相,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,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好看的男人! “这位爷,您是要喝酒还是打尖?小店还有客房……”小二视线在薛凉月的做工考究针脚细密的衣服上停留一瞬,立刻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。 “有酒吗?驱寒的。”薛凉月轻声道,“再要些酒菜。”他摘下头上玉簪子,如瀑长发瞬间披散了下来,更显得他眉目如画,他笑吟吟道:“用这个抵。” 小二呆愣住了,片刻后才回神,忙接过薛凉月手中簪子,应道:“好嘞!” 一路小跑去了后厨。 薛凉月寻了一个迎窗的位置坐下,托腮看着窗外,有些出神,小二动作很利索,不一会儿,便提着一壶酒并一碟卤猪耳朵,一碟花生小跑过来。 酒是店家珍藏的好酒,显然是自家酿的果酒,有几个年头了。 他殷勤地给薛凉月满了一大碗,薛凉月冲他招招手,小二心领神会,低下头,把耳朵凑过来。 薛凉月轻咳一声,问:“你知道这儿附近有什么大城吗?” 那小二闻言,拍拍胸脯,“那你可问对人了,这十八里地,没有俺钟大狗不清楚的地儿,距离这儿大概不到二十里就是沉水,往沉水下头走,就能走到一个叫谯城的地方……” 听到“谯城”两个字,薛凉月心中一动。 “那地方可真是繁华,东西也贵,小时候俺大舅带俺去过一次,咱村里卖的糖人一个大子儿三串,那边三个大子儿一串……” 耳边,那小二还在兴奋的叨叨,薛凉月全当做背景音,琢磨着接下来该做什么,忽听背后“砰”的一声,什么东西砸到了桌上,小二的声音也戛然而止。 什么东西溅到了薛凉月身上,他嗅到一股非常熟悉的腥甜之气。 他缓缓转过头,只见刚刚掉到桌上、此刻正滴溜溜地转着的,不是别的,正是那刚刚还在絮絮叨叨的小二的……头颅。 “呵呵呵……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颜公子,久仰啊。” 一道娇媚的声音,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,在突然变得一片鸦雀无声的小店内回荡。 第5章 春心 ……桌上的酒壶被小二的头砸了个趔趄,晃了两圈,终于无可奈何地从桌沿滚了下去,砸得粉碎。 店中一片死寂,屋外黑云压的更低了,那无头尸体晃了晃,轰然倒在地上,血淌出去老远。 寂静中,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,“杀人了!”。这声音尖刀一般划破了岌岌可危的平静,一瞬间,众人纷纷尖叫起来,起身拔腿向门外跑去,身后酒壶酒碗撒落一地,乒乒乓乓,碎得清脆响亮。 一声女子的轻笑悠悠传来。 跑在最前面的人身形忽然僵住,紧接着,半边身子炸开血花,身子错位朝前倒去,竟是整个人被切做了两半,后面的人也未能幸免。 有的被砍作两截,有的如那小二一般,被割了脑袋,最可怖的是,有人脑袋被切成两半,脑浆都流了出来。 “叮——铃铃铃玲玲——” 有细微的铃铛声传来,清脆又诡异。 薛凉月坐在那里没有动,漠然与桌上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对视,身子并未移动分毫,手上依旧端着那只酒碗,只是眉毛略微挑了一挑。 有条细得难以用肉眼看见的银丝横在他脖子边,他要是轻举妄动,恐怕就得跟桌上哪位小二兄一样人头落地,血溅三尺了。 一双玉足落在薛凉月面前的桌子上,白皙的脚裸上套着金环。 薛凉月慢慢地放下酒碗,缓缓抬起头,饶是他如此小心,仍不免被割破了一点皮肤,鲜血顺着雪白的脖颈流下,端的是触目惊心。 站在桌子上的是一个妙龄女子,面容姣好,眉目轮廓略深,很有些西域女子的风味,身上披金戴玉,一动就叮当乱响。 “银丝金铃”杜鹃,传闻是龟兹国没落王族与中原人通婚的后裔,听剑阁杀手榜上排行第四。 武器名“春雨”,比发丝还细,却又削铁如泥,杀个把人那是如砍瓜切菜一般,传闻她还有个怪癖,喜欢把被她杀死的目标头颅浸泡在特殊药液中收藏。 不过很多人都不知道,她还有一个身份,那就是天下第一杀手组织归雪楼的挂名长老——春心。 “疾风摧枯草,暮雪洗霜刀……”薛凉月低声喃喃。 杜鹃并没有听见,她俯下身,细葱一般的手指挑起薛凉月的下巴,眼神里有几分藏不住的惊艳,“传闻诚不我欺,江南杏花苑的颜公子果真是世上一等一的绝色……这颗头得好好做,可不能平白暴殄了天物。” “春心长老。”薛凉月轻咳两声,“作为一个过来人,在下想告诫你一句,终日打雁,总会叫雁啄了眼,我还活着呢,能不能尊重一点?” 杜鹃歪了歪头:“你想叫我如何尊重你?” 薛凉月诚恳道:“譬如,杀我之前不必特地告知,这样很瞧不起人。” 杜鹃直起身,捂着嘴笑了,“好了,颜公子,那我不告诉你了,刚才的话,你就当没听见,行不行?” “不行。”薛凉月道,他指了指杜鹃身后,柔声道,“看后面。” “咻——” 利剑破空的声音快而急促,接着是“铮”的一声如琴弦崩裂,一把细剑不知从何处来,竟然割断了春雨,然后整个儿钉进了后面的墙壁里! 一把细而薄,约两指宽,刃口锋利的剑。 剑身红痕如血迹,蛇行蜿蜒。 “来得真快……”薛凉月轻叹。 杜鹃怔然,下意识回头,薛凉月拨开松弛下来的春雨,抬眸也看向窗外,这扇窗对着密林。 黑沉沉的夜色中,一条人影从婆娑树影后施施然走出。 杜鹃眯眼:“截胡的?” 薛凉月噗嗤一声笑了,他微微摇摇头,眼角带笑,笑吟吟看着窗外的人,“非也,这是来救我的,对不对……相公?” 莫远翻窗而入,视杜鹃于无物,径直走到薛凉月面前,手指搭在他被割开的颈侧,沾上了点血。他冷冷道:“外面这么多人追杀你,还到处乱跑。不要命了?” “我错了。”薛凉月眨巴了一下眼睛,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杜鹃,“她要杀我,你去杀了她好不好?” 莫远盯着薛凉月的眼睛,没有片刻犹豫,“好。” 这才转过头去,瞥了一眼杜鹃。 杜鹃脸上笑意全无,她忽然一指墙上的细剑,问:“你的?” 莫远转身走向那把剑,漫不经心应道:“当然是我的。” 杜鹃看着他的背影,忽然道:“你是莫六。” 莫远脚步微微一顿。 “我没见过你,但我见过小莫愁。”杜鹃凄然一笑,“十五年前听别人说你那把剑时,我就知道你是他的儿子,你……” “你废话真多。” 莫远走到剑旁边,把剑从墙壁里抽出来,回头看着她,语调平静如水,“一把赤血剑就想买我夫人的命,武林盟穷疯了?” 这话题转得过于生硬,别说薛凉月,就是来一个普通人也听得出来有猫腻,他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两下,思绪慢慢沉入血衣门内阁的那些秘闻录中。 小莫愁,不是邀雪湖畔的那个莫愁女,两人年纪差了十来岁,小莫愁是莫愁的师妹,准确来说,是莫愁女为救她而死之后,才成为她师妹的。 其中渊源已不可究,毕竟小莫愁金盆洗手,退隐江湖已有近四十年了。 至于莫六,这个名字…… 十五年前,一个叫“莫六”的青年剑客横空出世,连败三大高手,最终朝屠月宗宗主齐衡轩下了战书,两人在西蜀秃笔翁大战三个时辰,最终齐衡轩险胜,莫六则掉下悬崖,不知所踪。 小莫愁,莫六……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5节 然而……薛凉月微微蹙起眉,虽然梅花剑他并没见过,但依稀记得,那应当是两把剑,一把“梅花”,一把“梅影”,一把在明,一把在暗。 杜鹃抿了抿唇,她扯过一部分春雨,转身跳上窗框,“后会无期。”谁知她还没来得及跳出去,一把剑便刺向了她的后背,杜鹃狼狈地躲开,扭头愤怒道:“莫六,你什么意思?!” “我娘子叫我杀了你,在下耙耳朵,冒犯了。”莫远微微一笑,半空中,剑锋瞬间虚虚实实笼罩了杜鹃身上六处要害,逼得她不得不从窗框上跳回来。 杜鹃伸手,细密的春雨散开,朝莫远袭去,被那人轻易侧身躲过。 薛凉月捂着嘴轻咳两声,站起身,自顾自朝楼上走去,莫远应该看见了他的动作,但不知为何,并没有阻止,反而继续与杜鹃酣战。 客栈内布满细不可见的银丝阵,薛凉月没有内力护体,走得很小心,最后烦了,左右打量一圈,随手翻起一张大桌朝空中推了过去,桌子瞬间四分五裂。 借着裂开的方向,薛凉月辨清了银丝阵的位置。 使出踏天梯的本事,薛凉月踩着纷纷落下的桌腿桌面轻巧跃上半空,鬼魅似的从银丝阵中钻出,兔起鹘落间,已然落在二楼的走廊上。 正想神不知鬼不觉逃走,“嗖”的一声,左侧忽然传来分外耳熟的暗器破空的声音,薛凉月微微蹙起眉,很不高兴,朝右侧一闪,顺势一笼,将暗器抄入手中。 定睛一看,颇为惊讶,竟然是七瓣铁莲花。 毒药和暗器是血衣门的立派之基。而血衣门最有名的暗器之一,就是铁莲花。 铁莲花分七种,三瓣,七瓣,九瓣,十三瓣,十七瓣,二十四瓣,以及只有门主能使用的三十六瓣铁莲花。每一种都象征着门内不同的地位。 它由精铁打造,每个花瓣上都淬有不同的剧毒,见血封喉,只要发出,便是杀招。 薛凉月跟着前任门主看过无数次铁莲花的锻造,对它再熟悉不过。 居然是血衣门的人,估计在这里等候多时了,就跟这儿捡漏呢。 薛凉月心中冷笑,他可不会因为是所谓的“自己人”就手下留情,毫不迟疑将铁莲花从底端捏断,反手一扔,七片莲花瓣如暴雨急射,朝暗器掷来的方向飞去。 阴影里跃出一个人,只听叮叮当当几声,花瓣全部被打落在地。 仅靠臂力支出的暗器没多大力道,薛凉月原本也没指望能打中什么,趁着阻住这人的片刻,他侧身一脚踹开旁边客房的门,闪了进去。 暮色四合,外头已是蒙蒙黑,屋内更是黑不隆冬。 薛凉月刚踏进门,脑后袭来一阵疾风,他下意识将身子一偏,下一瞬,右肩传来一阵剧痛。 “唔——” 薛凉月闷哼一声,一掌迅速击向身后,身后之人抽刀回挡,薛凉月立马收手,拖着肩膀上的刀伤急退向角落。 借着缝隙中漏出的微光,薛凉月看见门后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,一身黑衣,完美地与黑暗融为一体,手上握着一柄短刀,长约一尺,呈微弧形。 在一片漆黑中,唯有刀面闪着一抹寒光。 ……不愧是他曾经带出来的人,能捡漏就不做出头鸟,能围殴就不单挑,能偷袭就不正面刚,好儿郎! 薛凉月别过头,笑着咳了两声,眼神慢慢沉了下去,犹如沉入一场奇异的梦中,又仿佛从梦中醒来。 他肩膀上的刀伤深可见骨,血滴在地上,渐渐汇聚成了一滩……他却浑然不觉,连掩饰性地捂一捂都没有,只是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 第6章 水遁 “嘭——” 女人的身体犹如破碎的人偶,重重撞在地上,砸塌了两张桌子,她颤抖着身躯试图爬起来,一行鲜血却从嘴角流下。 满身剑伤,甚至断了一只手,杜鹃狼狈的抬起头,看向对面那个男人。 莫远闲庭信步般向她走来,蹲下身,用长剑挑起她的下巴,笑道:“怎么着?还有什么后招吗?春心大人?” 杜鹃咳了几声,咬牙道:“我既然是干这行的,就早已经做好了不得好死的准备……没什么……好害怕的,但莫六,我提醒你一句,楼上有血衣门的人,你……你……” 莫远笑道:“所以呢?” 杜鹃:“你难道就不管你那小美人死活了?!” 莫远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,大笑起来,半天都停不下来。 杜鹃望着他,幡然醒悟,她双眼失了神,嘴里喃喃道:“我知道了,你杀我根本不是因为颜容,而是因为小莫……” 莫远干脆利落地一剑贯穿了她的喉咙。 春心莫共花争发,一寸相思一寸灰。 …… 收回梅花剑,轻轻一甩,将剑上的血珠甩干净,莫远回头看向一个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伙计——这场无妄之灾中唯一的幸存者。 那伙计见他望过来,顿时抖如筛糠,惊惧地想要说些什么,嗓子眼里头“咯咯”几声,却说不出话来,涕泪纵横着从脸上滚下来。 莫远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,他慢慢踱到这伙计面前,长剑在地上拖动,发出令人牙酸的呲啦声。 伙计双手抱住头,近乎绝望地往角落又缩了缩,等了好久,却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透心凉,一个东西扔到了他身上,滚落在地,清脆有声。 伙计定睛一看,却是一绽银子,莫远居高临下看着他,目光平静,无喜无悲,“拿着这点钱走的远远的,记住,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要提。明白了吗?” “是是!” 伙计如蒙大赦,飞快地捡起那绽银子,逃也似的连滚带爬出了大门。 天已黑透,风从敞开的门窗中滚入大堂,显然是要下雨了。 莫远从柜台中翻出一只蜡烛,置于烛台上,用火折子点燃,烛火摇曳,照亮方寸之地,而烛火之外依旧笼罩在阴影之中。 他秉烛朝二楼走去。 莫远走进薛凉月进去的那个客房,一进门,就看到了两个形状扭曲,趴在地上的尸体。 一人死因是从肩膀劈开到心脏的刀伤,另一个人手骨错位,双腿外翻,颈子也是折断的,大概是被掐死的。 一个人影靠在角落,毫无动静。 莫六缓缓靠近,烛火的微光勾勒出那人漂亮的侧脸,精致的眉此刻冰雕一般,没有半分生气。莫远冷眼审视片刻,通过几乎看不出来的呼吸起伏,判断这人依然活着。 莫远俯身,伸手将,他垂下的鬓发抚到耳后,轻声唤道:“颜容?” 薛凉月一个激灵,仿佛是受到这个名字的刺激,怔然了一瞬,莫远蹲下身来,左手撑住薛凉月身后的墙壁,直视着薛凉月的眼睛,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笑来,“疼不疼呐?” 薛凉月浑身微微颤抖起来,他剧烈喘息着,瞳孔时而扩大时而收缩,他好像在努力想要看清眼前的人,却无法做到。 某种凌厉的东西正在挣脱表皮的束缚,想要爬出他的身体。 “乖。”莫远拍拍他的脸,笑吟吟轻声道,“以后就跟着你相公,就不会疼了。” 他朝薛凉月伸出手。 “没有人……”薛凉月嘴里好像在喃喃着什么,鲜血从他指缝中渗出来,滴答滴答落在地上。 莫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:“嗯?” 薛凉月动了,他松开捂着肩膀伤口的那只手,慢慢地,一寸一寸,伸向悬停在自己面前的手,然后轻轻搭了上去……握住了。 莫远看着搭在自己掌心的这只手。这只手粘上了红色的血,反而显得更加苍白,并不像是杀过人的手。他嗤笑一声,手指收紧,小臂用力,想要把人从地上拉起来。 薛凉月轻咳两声,迷离的双眼中忽然闪过凌厉的杀意。莫远还没反应过来,握在手里的那双看似柔弱无力的手却忽然用力收紧。 掌心传来一阵剧痛,莫远飞快用力甩开他的手。 然而晚了,一片形似花瓣的精铁插入已经他的掌心,血很快渗了出来,染黑了整个手掌。 薛凉月双眼清明,眼神三分嘲弄七分戏谑,他从地上跃起,毫不犹豫撞开二楼窗户,随即一个翻身跳了下去,动作迅速,一点也不像受过重伤。 莫远心里骂了声娘,眼见青黑色已经从掌心蔓延到了小臂。他飞快点过右臂上几处大穴,先遏制住毒素蔓延,然后也纵身一跃,从破开的窗口跳了下去。 乌云蔽月,菩萨闭眼。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,前方那一抹白色几乎看不清。只余枯枝败叶发出的轻微响动,时刻提醒着莫远对方的位置。 莫远封了穴道,不敢随意动用内力,否则毒气攻心,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。但薛凉月身上两道重伤,状态岌岌可危,显是比他不遑多让。 白影若隐若现,动作飘忽如鬼魂,现在莫远是完全相信此人正是五年前搅风弄雨的血衣门门主了。废了武功,一身伤病,尚能叫他这般头疼,不愧是能跟剑圣过几招的大魔头。 忽地,莫远耳际飘来了一缕隐隐的水声,他的瞳孔蓦然一缩,心道不妙,一瞬加快了脚步。 这水声远而低沉,隆隆作响,仿佛从脚下深处传来,绝非寻常泉水之声,更像是瀑布或是深谷河流在涌动。 果不其然,他拔腿冲出了密林,尽头是一个悬崖,隆隆的水声正从崖下传来。 崖边一道人影长身玉立,袍袖在大风中猎猎而舞,如踏云端的白鹤,随时会振翅而飞。 薛凉月面朝着他,微微一笑。 莫远咬牙切齿,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向后一仰,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,旋即落入湍急的水流中。 -- “哗啦哗啦——” 憋了一整天的雨水终于得偿所愿,瓢泼般倾倒下来,天边雷声滚滚,不时有闪电撕破云层,照亮天穹,整片山林都在这洪荒之怒下瑟瑟发抖。 悬崖边盘腿坐着一个人。 碧衫少女持着一把很大的油纸伞从小径蜿蜒而上,走到男人身后,垂眸叫了他一声,“师父?” 少女手上一盏灯笼发出微弱的白光,照亮了男人的半张脸。 莫远睁开双眼,淡淡道:“你来晚了。” 少女道:“弟子知道。下雨了,弟子想着师父应当需要一把伞……” 莫远没再说话,又闭上了眼,少女注意到,有黑色的血从他手腕上流出。 “师父中毒了?”少女低声问。 莫远“嗯”了一声。 “是那两个血衣门弟子身上的毒?”少女又问。 “不是。那些……不够档次。”莫远声音很低,“是心海毒经淬炼的……药人心头血。他的的确确是薛凉月。” 少女闭上了嘴,不再说话。 莫远再次睁开眼时,脸色已经好了很多,手腕中流出来的血已经变成了正常的鲜红,他垂下眼,撕下衣袖将伤口包扎好。 少女问:“他跑了?” 莫远点点头:“跳下去了。” 少女道:“需要弟子下去看看吗?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6节 莫远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,少女个子比他矮,伞下略有些局促,他伸手从少女手中接过油纸伞,垂眸看向崖底深不见底的黑暗。 “去吧。若是他还活着,就把人抬上来,若是死了……” 少女接道:“就地埋了?” “不。”莫远冷漠道,“费那劲。直接回来就行了。” 少女:“……那要是找不到呢?” 莫远咬牙切齿地微笑:“那就暂时别回来了,等我气消。” 少女点点头,取出飞虎爪,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,雨声很大,莫远看着碧色隐没于崖下的黑暗,转身撑伞晃悠悠地走回密林中。 三日之后,沉水之上,一叶乌篷船悠然顺水而下。 船舱之内,气氛略显凝重。一名手持长剑的少女,一条彪悍的汉子,以及一位手摇扇子的华服青年,三人正围坐在一个昏迷不醒的白衣公子身旁。 那白衣公子全身湿透,脸色苍白中透着红晕,正在发烧,给他搭脉的华服公子微微摇了摇头,“气息不稳,经脉八分损伤,说不好能不能活下来。” 负剑少女皱起眉,“他是武林中人吗?” “不是。”一旁的彪形汉子忽然出声,沉声道,“虽然经脉俱断,但能感觉出来,他之前并未修习过内力” “一个普通人。”华服公子皱眉,“又是被断经脉又是被刀砍又是落水的,真真是……就这还活着,不知道说是倒霉还是命大。” 负剑少女:“这有没有可能就是最近名头很盛的那个……那个……” “对,那个赤血剑!”她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。 “老天,丫头,你别跟陈阁主那个剑痴学坏了,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练你那个破剑。”华服青年头疼地捂了捂眼睛,“这么大的江湖案子,你就记得‘赤血剑’三个字?!林盟主小时候还抱过你呢!” “陈阁主怎么了?”少女不服气地瞪着青年,“陈阁主是剑圣!” “别吵了。”一旁的汉子皱了皱眉,各打五十大板,“长枫,你已经及笄,确实要多长些心眼。至于萧师弟,师妹矢志武道,亦非坏事,不是人人皆如你般耽于逸乐。” 少女冲青年吐了吐舌头,别过头去不理他,青年翻了个白眼,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。这时,外面传来掌船老头苍老的声音,“诸位少侠、好汉,到地方了!” 第7章 松风 沉水西起昆仑,东极圹海,横贯大燕版图,天下五城中,谯城,东都,涵州城三城都依傍沉水而建,无数商贾都依靠沉水来往。从古至今,沉水不知养活了多少代人,又冷眼旁观了多少王朝兴衰,却依旧奔腾不休,宠辱不惊。 谯城地处沉水中下游,以繁华著称。 此时正值初春,江畔青草初露碧色,水商乘着大船,载着茶叶,布匹,烟草从别处来,正打算上谯城去卖个好价钱,还有许多探亲或游玩的旅人。是以江上熙熙攘攘,渡口也挤满了船只。 一片喧嚣之中,小乌篷船靠了岸。 掌船老头将船拴好,转向三人,冲他们伸出手,脸上带着殷勤的笑容,“谯城就在那边了。三十文,不多不少的。” 秋长枫将那位不省人事的白衣公子扶下来,萧鹭大方地抛了一块碎银子过去,抱拳笑道:“谢了,老人家!” 老汉面露喜色,拱手连声道:“贵人一路顺风!” 别过掌船老汉,一行人没进城,反而转入了蜿蜒小径。萧鹭还拿了个斗笠,遮住白衣公子的脸。 他轻叹一声,忧伤道:“此等风姿,只能说世间罕见,定是那位颜公子无疑。唉,真真是天妒红颜,要是我们早日赶来……” 秋长枫背着白衣公子,步履沉重,闻言怒视萧鹭:“师兄,你既有此闲工夫感慨人生,不如来帮我背着他啊。” 萧鹭“啪”一声展开折扇,遮住自己的脸,讪笑:“不不不,你师兄我只是个文弱书生,你不如找百里师兄……” 他一回头,只见百里虹正背着他那比半人还高的黑铁剑匣,冷冷地看着自己。萧鹭默默转过身,将未出口的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。 三人走了约莫三里地,直到暮色四合,烈日熔金,方才看见一个破破烂烂的道观,加快脚步走了进去,迎面三个青面獠牙的神像端坐神龛,供桌上的贡果已经干瘪,已经很久没人来了。 萧鹭将茅草铺开,秋长枫小心翼翼地把颜容放在茅草上,一旁百里虹放下剑匣,生起火堆,火苗跳动间,三人纷纷盘腿坐下。 萧鹭犹豫了一下,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瓷瓶,从中倒出一颗朱红色的丹药,肉疼道:“这可是医仙沐连毓上次赠予我的……算了,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更何况是美人。” “拿来吧你,废话真多。”秋长枫翻了个白眼,一把夺过丹药,背过身就往颜容嘴里塞,片刻后萧鹭听见她气急败坏的声音,“娘亲,这人牙关好紧,根本不吃啊。” “嗯?”萧鹭探头看了一眼,百里虹也投来视线,就在这时,那位颜公子却闷哼一声,缓缓睁开了双眸。 -- 薛凉月视线逐渐聚焦,他看见三双眼睛正齐齐盯着自己。 左手边是个姑娘,穿着一袭朱红色的窄袖圆领短打,背一把三尺长剑,乍一看像个少年。右手边是拿着扇子的青衫公子,衣袖上绣着白鹤松枝,再远一点是个赤膊大汉,身边放着棺材似的黑铁剑匣。 薛凉月目光在那剑匣上停留片刻,状若无意地移开,对这几人的身份已经了然于胸。 南阂山,松风下,百里剑匣,这人在五年前就有点名声了,至于其余二人,看那清澈愚蠢的眼神,许是跟着出来历练的松风下小弟子罢。 “此处何地?敢问……咳咳……”薛凉月偏头闷咳数声,眼中流露出迷茫之色,“咳咳……敢问三位是……” “在下萧鹭。”华服青年执扇笑道,“师承松风下林过。这是我小师妹秋长枫,那位是我大师兄百里虹。” “松……风下?”薛凉月眨了眨眼睛,疑惑丝毫未减,“那是什么地方?” “一个江湖门派。”萧鹭答道,他将折扇在手心敲了敲,“这位公子,你可是谯城颜容?” 薛凉月没有说话,眼中流露出警惕之色。 秋长枫看着他,道:“你无需害怕,我们是正派中人,与那些邪门歪道之辈不同,绝不会因为一把剑而妄加诬陷无辜。” “我是颜容。”薛凉月轻轻叹了口气,低声道。 一旁百里虹忽然开口:“这几天你都遇到了什么,为何会沦落到这般境地?” 闻言,薛凉月眼珠子转了转,目光缓缓从这三人的面庞移到跳跃的火光之上,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,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,“咳咳……几天前,来了一波穿黑衣服的人,似乎是想杀我,一位……义士忽然出现,相救与我……他带着我逃窜了几天,最后不幸力竭身亡……” “……我落入水中,后面的事就不清楚了。” 闻言,秋长枫睁大了双眼,不由得肃然起敬,“这世上竟还有这样舍己为人的大侠士!” 薛凉月深以为然,含着热泪,郑重道:“是啊,回去之后我一定要给他立个牌位,好好供奉!” -- “阿嚏!”莫远忽然打了个喷嚏,他望了望天色,心道莫非是淋雨要风寒了? 此刻,莫远正坐在谯城杏花苑二楼的雅厢内,叫了两个三花姑娘,一个正在画他看不懂的山水画,一个正在写他看不懂的字,而他倚窗而坐,姿态高深莫测,手中铜樽飘出清冽酒香,面前摆着一方棋盘,第三个姑娘坐在他正对面,自顾自地跟自己博弈。 “白桃前辈。”莫远看着面前姑娘宛若削葱根的细白手指,不耐烦道,“颜容到底生的什么病?” “这么捉急干什么?”女子扫他一眼,媚眼如丝,声音里带着嗔怪,“等老娘下完这一盘。” 莫远严肃强调道:“我已经在你们楼花了一百多两银子了。”他顿了顿,淡淡补充了一句,“不要冲我抛媚眼,我是断袖,你们合欢宗的法子对我没用。” “哎呀烦死了。”女子不快地抬头,美目含怒,“你是个男人呐,一百两银子在这说了三百遍了,来我们楼里的,哪个不是腰缠万贯?还打听我们公子,要知道之前一晚上花三千两的主,我们公子或许才赏脸出来陪一杯酒呢!” 莫远:“那多少银子能睡他一晚?” 白桃气得噎住了,“你当我们公子是卖的?” 莫远笑了,他抿一口酒,轻描淡写道:“我管他呢,现在你家公子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,谁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奄奄一息……赶紧的,不然把你们楼砸了。” 这句话匪气毕露,白桃瞪了他一眼,偏生她打不过这人,只好收了棋盘,托腮缓缓回想着,“他生的什么病……看上去像是风寒,吃的药也是治风寒的,但哪有风寒一连五年人还没死,病情一直不好不坏,倒像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什么先天缺陷。” “有没有可能是毒?”莫远目光闪烁,语带暗示,“天下第一大毒宗血衣门里,可是有很多诡异的毒……和蛊。” 白桃闻言乐了,噗嗤一笑,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。虽然时间确实赶的巧,但他决不可能是薛凉月。” “为何?” 白桃笑眯眯道:“我见过薛门主,他是个小孩啊。” -- 夜凉如水,破道观门关的并不严实,风从缝隙里钻进来,刀子似的冷。薛凉月身上披了两件外衣,一件是秋长枫的,一件是萧鹭的,病恹恹地缩在角落,眯着眼,似睡非睡。 秋长枫手持一根木棍,有一下没一下拨动着柴火堆,火苗欢快地跳跃着,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。火上,放着一个黑色的小瓦罐,罐中煮着诱人的肉汤。 “武林大会就要开始了。”萧鹭摇着扇子,突然出声,他抬眼看向百里虹,面带好奇之色,“百里师兄,只有你曾经去过,何不与师弟师妹说说,此次大会参与者皆何人?” 秋长闻言跟着点了点头,百里虹思索了片刻,“血衣门少了个薛凉月,松风下多了你们两个,白马寺年轻一辈也要出山了,五义堂匪首换了个毛头小子,不知道‘手艺’什么样……其余大概跟五年前差不多,至于无门无派之徒,那就不清楚了。” “对了。”他瞥了一眼缩在一边的“颜容”,补充道,“武林盟最近没了盟主,一片混乱,估计没法主持这一次武林大会了,恐怕得武义堂或听剑阁出手。” “听剑阁?”秋长枫闻言眼前一亮,“陈阁主会来吗?!” 萧鹭给她泼了瓢冷水,“你别抱太大希望,陈剑圣行踪飘忽不定,又痴迷武道,不问俗事。四十载间,鲜有人能睹其真容,这次大抵也是不会来的。” 秋长枫正要怼回去,一旁的颜公子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,咳得撕心裂肺,仿佛立刻要归西,恰逢此时,风忽然变大,道观之门随风摇曳,吱呀作响。 一道幽哑的笛声混合着风声钻入门缝,如泣如诉,不绝如缕,令人心生寒意。 门缝间,一颗眼球露出,几乎全为眼白所覆盖,它缓缓转动,凝视着道观内,片刻后,那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瞳仁,终于静止不动,目光直直钉在角落中颜公子的身上。 第8章 一炬 三人心下俱是一惊,百里虹翻身拿起剑匣,秋长枫拔剑出鞘,面沉似水。萧鹭躲到两人身后,目瞪口呆地盯着那颗眼珠子,“娘亲啊,这是什么鬼东西?!” 薛凉月依旧缩在角落,只是轻轻蹙起眉头,仿佛觉得风太大,于是扯了扯衣服,把自己裹得更紧了,然后才抬眸看向门口,与那诡异眼珠对上了视线,看到这东西,他微微一愣,若有所思。 这时,笛声由低转高,霎时尖利。 “吼!” 顷刻间,大门被一股巨力拍开,门后的东西霎时扑了进来! 第一眼看到的是满头的乱毛,那怪物野兽一般,带着一股巨力直直扑向最后方的薛凉月,百里虹大喝一声,左踏一步,橫起剑匣直劈向那东西,黑铁剑匣气势如虹,瞬间将其拍飞。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,却听左右两边的窗户也传来嘶吼,两只同样的怪物扑了进来。 秋长枫轻叱一声,身法飘逸,长剑划过一道干净利落的半圆,干净利落地斩下那怪物的半个肩膀,另一边,萧鹭则以扇为刀,看准要害,出手快如疾风,直取怪物的脖颈。 三具尸体落下来,三人俱愣住,倒吸一口凉气。 “这是……小孩?!” 地上躺着的尸体,身材矮小,大约十一二岁大,周身爬满诡异的青黑色纹路,四肢扭曲,脸色发青,眼白占比极大。 薛凉月瞳孔慢慢放大了。 “什么人干的……”百里虹眉头紧锁,虬结的肌肉紧绷,如电的目光射向窗外,那诡异的笛声依旧在周围回荡。他大喝一声,“宵小之辈,出来!做出这种畜牲事,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吗?” 笛声稍停,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在林中响起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7节 曲声再次响起,窸窸窣窣的爬行声一点点靠近,下一秒,十来个跟刚刚一模一样的怪物破门窗而入! -- “呵。” 道观内已无声响,席屏之放下竹笛,鼻翼间间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。他信步从林中走出,待走到道观门口,瞳孔却是一缩—— 门内血流满地……那三个松风下的拦路虎的确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,然而,除此之外,他的那些“孩子们”也横七竖八倒在地上,有的四肢俱断,有的整个人被横切开来。 一个人披着半身血污,背对着他站在道观正中心,低垂着头,肩膀剧烈颤抖着,这时,席屏之听见了那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里的古怪声音。 像悲泣,又似是狂喜的狞笑。 “呵呵呵呵呵呵呵呵……” 席屏之呆在当场,仿佛一瓢冷水兜头泼下。 那人垂在身畔的左手上握着一把短匕,造型诡异,柄似鸟首,刀背浓黑,刃口却雪亮。 笑声渐敛,恶鬼缓缓转过身。 席屏之腿一软,“咚”一声双膝着地,他瞪目凝望,只见那双多情的桃花眼,此刻血红一片……跟五年前鬼面下的那双眼睛一般无二。 “叩……叩见门主!” 席屏之结结巴巴道,薛凉月慢慢走到他面前,垂眸看着他,神色中看不出半分情绪,他看了许久,终于想起了,“席屏之……你是席裘的徒弟,对不对?” 那声音轻柔舒缓,颇为动听,甚至有点和蔼可亲。 席屏之却忽然涕泪横流,他跪伏在地,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,“门主饶命!实乃赵护法威逼,在下无奈,才违心行事,望门主饶恕在下一命!” 薛凉月轻咳两声,“是赵汩么……” “是!”席屏之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,咬牙切齿骂起来,“都是赵汩那个奸人!自从门主您仙去……离开以后,整个血衣门就成了赵汩的一言堂……” 话至此处,戛然而止,一颗小石子从他的眉心穿过。 席屏之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,旋即颓然侧倒下去。 “咳咳咳咳咳咳!” 薛凉月又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,山风簌簌吹过,他半边没被血浸湿的单衣被风吹起,猎猎而舞,更显得他身形单薄,仿佛随时会被吹跑。 他转身走进道观,将里面三个晕倒的活人拖出来,随手扔在山岗上,再将席屏之的尸体踹了进去,随即以茅草为引,点燃了整座道观。 熊熊烈火,照彻长夜,魑魅魍魉与青面獠牙的三清神像一起扭曲变形,最终化为灰烬。薛凉月站在火光面前,伸出手,仿佛在取暖。 不知过了多久,半空乍然落下一片落叶,薛凉月瞳孔一缩,抬头,只见树梢轻颤,一只夜枭振翅,划破夜空,高飞而去。 除此之外,那儿什么也没有。 然而下一秒,冰凉的剑刃抵在了他的喉头,黑暗中一个格外欠揍格外讨厌的熟悉声音响起,莫远咬牙切齿地笑道,“娘子,你真会跑呐。” -- 帝都,皇宫内。 广袖长袍的男子高坐殿中,金线绣成的飞龙从他腰腹处盘绕至袖边,张口欲吞吐云雾。他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,眉梢上挑,样貌昳丽。 美则美矣,脸上却没什么血色,双眼半阖,眉目间尽是倦怠。他手撑着头,斜靠在龙椅内,手捧金盘的小太监站在他身后,眼观鼻鼻观口低头看鞋。 暗探跪在金阶下,汇报道:“十日前,武林盟主林卷海在沉水被刺,有人目击称是一个名为颜容的富商杀的,浮玉山正悬赏通缉此人。” 慕璟问:“鹰部的人?” 暗探:“不知。此人似乎与合欢宗有些干系。” 慕璟放下手,略坐直了些,从金盘中取了杯热茶,啜了口,神色间依然淡淡,“知道了,下去吧。” 暗探:“季堂主还托属下带了封信。” 听闻这句话,慕璟动作顿了顿,道:“拿来瞧瞧。” 暗探从怀里掏出一个铜匣,站起身,一步步踏上金阶。 他低着头,恭敬地将铜匣递与龙椅上的男人,就在慕璟伸手去接的时候,异变陡生! 暗探手里的铜匣“砰”的一声落地,他手里竟藏着一把短剑,剑刃被毒淬出了幽蓝色,他一把握住,猛然向前刺去! 然后他停住了,再也无法前进一分。 剑刃离天靖帝的心口只有一指之遥。 站在慕璟身后当摆设的小太监不知何时向前踏出一步,身形飘若鬼魅。他站在慕璟左侧,左掌虚按在刺客胸前,刺客双目圆睁,就这么僵硬了片刻,颓然向后倒下,尸体沿着金阶缓缓滑到地上。 如果有人切开这刺客的胸口,会发现他的心脉在是一瞬间被震断的。 那小太监收回手,金盘甚至还稳稳端在手上。 慕璟淡定地将茶杯顺手放回盘内,“你这杀人的手段倒是干净。” 周堂玉低声道:“御前不宜见血。” 慕璟笑了笑,道:“去把铜匣捡起来。” 周堂玉迟疑道:“陛下,这信……” 慕璟道:“信是真的。十七身上的是度思虫,用一次就作废,他们打不开玄机锁,便把这宝贵的机会用在了刺杀朕上。” 周堂玉低头,赞叹:“陛下英明。” 他小步下阶,将铜匣捡起,恭恭敬敬将其递到慕璟手中。 慕璟将铜匣在手中摆弄了一阵,也不见他如何动作,铜匣忽然发出“嗒”的一声轻响,侧面一个小盖子弹开。慕璟从中抽出一张纸片,将铜匣放入金盘中。 每把玄机锁开锁方式都不相同,而这世上只有三个人知道这把锁的开法,寄信的人,收信的人,与造锁的人。最后一个早已是个死人。 信上只有三行字: 海晏王次子未死,鹰部正在寻找。 世子无异动。 姚公子安好。 言简意赅,是季无松的风格。 看到最后一句时,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。 阅毕,他将信纸漫不经心地握入掌心,吩咐道:“不必太在意……盯紧鹰部,但不要打草惊蛇。他们爱找人找好了,十七年前海晏王还在的时候倒还可以多看他们一眼。” “……现在,不过是一群走投无路的野鹫而已,多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小海晏王,又有何区别?”慕璟神色随意的笑着。 再摊开手时,信纸已化为齑粉,粉墨飘扬落在金阶之上。 -- 马车,又是熟悉的马车。 不同的是,车更破了,道路也愈加颠簸了,晚风凛冽,寒意逼人,路边枯枝张牙舞爪,满目凄凉之景。 莫远侧坐在车夫的位置上,手上拿着马鞭,一脚踏在隔板上,另一只腿悬在半空晃晃悠悠,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,词和调甚是猥琐。薛凉月双腕被反绑着,靠坐在车里,非常不舒服,他抗议了三回,然而全被姓莫的王八蛋当作耳旁风。 薛凉月:“莫远!停下,咳咳咳……我有话说。” “……哼哼哼~~” 薛凉月:“莫远,我杀了你!” “……哼哼哈嘿嘿嘿~” 薛凉月只得拼着把他金贵的嗓子喊坏的风险,气沉丹田,冲外头大喊一声,“莫大侠,我得提醒你一句。你路走、错、了!!咳咳咳咳咳……” 淫曲声一停,那头传来莫远懒洋洋的声音,“这次不回家。” “那去哪里?” 莫远勾了勾嘴角,慢条斯理道:“武林大会要开始了,有消息说这次武林盟虽不主持,但提供场地,在龙首山。” 薛凉月:“嗯?” 所以呢? 莫远:“所以我们去龙首山。” 薛凉月双眸微微瞪大,猛咳几声,“咳咳咳,去……去哪?!” “去龙首山,武林大会。”莫远语气依然很平静,平静中带着几分坚定,“去给你洗清冤屈。” 第9章 龙首 【震惊!武林盟主疑似他杀实则自杀?!】 【白云寺大弟子究竟是谁的儿子?】 【松风下清玄老祖到底死了没?】 【五年前,血衣门门主薛凉月死因到底为何?】 【六合剑派,你所不知道的发家之史。】 【那个昙花一现的怪才景安……】 【五义堂最神秘的四首座……】 【听剑阁五太保的秘密……】 …… 一切尽在《江湖都知道》!! -- 夜深如晦,城中寂静无比,只隔着几条街,远远听见更夫敲着梆子拖长声音喊道:“天干物燥——,小心火烛——"。 屋内,一灯如豆。 一人黑衣蒙面,腰悬长剑,立于堂中。 一人白衣翩翩,手执玉扇,坐在几后。 黑衣人:“阁下就是江湖都知道?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8节 白衣人:“在下正是江湖都知道。” 黑衣人肃然起敬,拱手:“先生贵姓?” 白衣人玉扇轻摇,含笑:“免贵姓窦,名知道。” 黑衣人:“……窦先生。在下有一事相问。” 窦知道笑容愈发亲切:“一个字一百两,价格公道,童者无欺。小本生意,现银交易,至亲好友,赊欠免谈。想问什么,少侠不妨直说。” 黑衣人:“……窦先生真是快人快语。” 窦知道谦虚:“过奖。” 烛影摇曳,光影斑驳,墙上明暗交织。黑衣人深吸一口气,又缓缓吐出,自襟中轻取一纸,上面墨痕斑斑,字迹如野狗乱爬,横七竖八,颇有醉酒之姿。 黑衣人眉宇间掠过一抹阴霾,神情肃然,沉声问道:“我想知道……纸上的这些名字,还有谁活着?” 窦知道接过来,扫了一眼,笑了,“哎呦喂,少侠,你得破费了。” 黑衣人淡淡道:“钱不是问题。” 窦知道大喜! “我就喜欢少侠这样豪爽的人!” 他将折扇一收,自旁侧取一张洁白宣纸,挥毫泼墨间,笔走龙蛇,留下几个字迹。随后,他细心地将宣纸折起,双手呈上,殷勤递与对面的黑衣人。 “一共九百两,金银珠玉银票都行哈。” 黑衣人从怀中掏出几粒似珍珠而略透明的东西,放在桌案上,“这个行吗?” 窦知道轻轻拾起一粒,凑近端详,立刻满脸堆笑,“归墟眼,这是好东西,当然可以。少侠,你不简单呐。” 黑衣人将那张纸收入怀中,再次拱手:“告辞。” 转身欲走,却听窦知道在身后叫住了他,“哎,少侠,留步!” 黑衣人陡然警觉,双眸微眯,手抚剑柄,蓦然回首。却见窦知道执起桌上的一册小卷,笑容和煦,向他递来。 黑衣人:“……此乃何物?” 窦知道摇扇微笑:“少侠出手豪阔,在下好生钦佩。特赠本店最新的一本《江湖都知道》,小礼不成敬意。少侠千万收下,哪怕自己不看,逢年过节,送给亲友也是上乘之选啊!” 黑衣人迟疑一瞬,伸手接过,打眼就看见封面上一行大字:“归雪楼大弟子楚秀究竟是男是女?原来,大家都错了!” “……” 黑衣人脸色阴沉,掀帘而出,身影没入门后的黑暗。 窦知道悠然坐于案前,口中吟咏着不成调的古调,就着烛光把玩着那一堆“归墟眼”,笑呵呵一脸守财奴样。 “白晓,五十年了,你还是一点没变啊……” 房梁上忽然幽幽飘下一句话。 听到这个声音,窦知道先是一愣,旋即笑脸立刻跨了下来,他冷哼一声,“彼此彼此——你来做什么?不欢迎不欢迎。” 梁上那个幽幽的声音又叹了口气,“你把那件事告诉了他,恐怕这次武林大会又不得安稳了……还嫌这几日江湖上风波不够多吗……” “与我何干?”窦知道眯了眯眼,冷笑道,“这世上只有银子与我相干。怎么着?想杀我?那你一个人不够。” 窦知道放下手中的归墟眼,懒懒道:“至少……得把你家‘那位’带来。” 房梁上一声轻笑,“谁说我是来杀你的?” 一人悠然从半空飘下,白衣长靴,身姿犹如九天谪仙,轻若落叶,悠悠落地,一点声响没有,那人抬头一笑,俊秀脸庞一派风流。 “我也是来做生意的好吗?” -- 龙首山,龙尾镇。 因着武林大会的缘故,镇上人潮涌动,江湖儿女背刀携剑,穿梭其间。不时有人骂骂咧咧,乃至拔刀相向,亦有旧友相逢,互相问好,笑语盈盈,携手相谈甚欢。 “好!不要手下留情!” “打死他!” “李师兄这招使的漂亮!” “祖前辈,好久不见!前辈当年那一招‘气震北斗’晚辈至今记忆犹新!” “啊!兄台是六合剑派的嫡传弟子?失敬失敬……” 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从镇上慢悠悠地晃过,并没有惹来什么目光。 马车停在一家客栈的门口,赶车的人回身挑开车帘,将车内的人扶了下来。 从车上下来的人一披厚厚的大氅,戴着斗笠,身材高挑,露出衣袖的手指白皙修长,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少爷。 路人不免多看了几眼,那车夫便回望过来,狭长双目凉凉的一眼看得路人心里发毛,在反应过来之前,自己已经情不自禁的移开了目光,避免与这人对视。 这车夫不是好相与的,江湖多怪人,一时之间也没有人上去搭讪,车夫旁若无人地带着白衣公子进了那家客栈。 这两人当然就是薛凉月与莫远。 莫远这个人脑子有坑,执意带他前来武林大会“讨公道”,薛凉月对此事非常抗拒,奈何武功被废,没有内力肯定打不过他,只能忍气吞声。 一路从竹外桃花三两枝,行至寂寞荼靡花事了。 “两碗素面。” “好嘞。”小二利落地端上两碗清汤挂面,里面漂浮着两根孤零零的青菜苗,半点油腥子见不到。 斗笠下,薛凉月闷咳两声,语带忧伤,“大侠,你抢了我的玉佩,不知道换了多少钱,有钱可以吃点好的,这一路上素面来馒头去,是不是太寒碜了点?” 莫远看他一眼,轻声道,“乖,薛门主,你身体不好,那就吃点素的,这是为你好,为夫并不是抠门。” 这一句“薛门主”,喊得薛凉月心头一梗,他强压下怒火,尽量语气平缓地问,“大侠,咱们现在已经到了武林大会,你……打算怎么给我洗清冤屈?” “啧。”莫远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,“跟你说过多少回了?别天天叫我大侠,我跟你说啊,私底下就算了,这几天在人前,记得叫我夫君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莫远一笑:“不介意的话,老公也行。” 薛凉月:介意谢谢。 他别过头闷咳两声,不知道是没喝药还是因为给人气的。 莫远放下茶杯,敛了笑意,身子微微前倾,深情地望向薛凉月,“洗清冤屈的事,你不必担心,清者自清,此次武林大会并非是由武林盟典主,而是听剑阁。听剑阁好歹也是个传承百年的正统门派,只要把疑点跟他们说清了,他们自然会与武林盟谈,把悬赏撤掉的。” “那万一他们不听呢?”薛凉月扶了斗笠,轻声道,“我听说,那天下第一剑就在听剑阁,大侠,你的武功似乎确实不错,但打得过天下第一吗?” 莫远耸耸肩:“还没打过,不知道。大抵是打不过的。薛门主呢?” 薛凉月已经不吃这套了,他闻言,立刻捂着帕子闷咳两声,眼眶微红,抬眸看向面前的剑客,控诉道:“我武功是你废的,人是你非要娶的,结果跟着你吃糠咽菜不说,还天天遭你阴阳怪气。敢情谯城从北到城南的野菜都给我挖光了……” 莫远:“……” 薛凉月托腮幽怨地盯着莫远,“夫君,你一点用没有。” 这句话配上颜公子那张天下第一绝色的脸,杀伤力有点大,莫远看着他,缓缓道,“你到底想要什么?” 薛凉月很真诚:“我要花钱。” 一个时辰后。 薛门主披着新买的狐裘,腰上也有了新配饰,莫远穿着他那件不知道穿了多少年,已经洗得发白的布衣,提着药包跟在他后面,想到重归空空如也的钱袋,脸色阴沉,很不开心。 薛凉月手上玩着那枚玉佩,嫌弃道:“不如之前的那枚。” “当然不能如。”莫远冷冷道,“我浑身上下的家当都是那枚玉佩换来的。” 薛凉月放慢两步,走到他身边,笑得花枝乱颤,语调轻挑,“大侠,你有点太穷了,不如还是我娶你罢。” “行。”莫远柔声道,他提了提那包药,“老公,我要躺平,以后这药你自己提,自己熬,马车自己赶,我生病你负责照顾我,不许找别人代劳,懂?” 薛凉月立刻改口喊道:“夫君。” 莫远摸摸他的头,“乖。” 这时,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嚣,人人互相推搡,全部都挤到了街道一边,薛凉月猝不及防,被撞了个趔趄,忍不住蹙起了眉,莫远突然伸手扶住他的腰,将人虚虚抱在了怀里。 薛凉月偏头看他一眼,旋即移开目光,望向街道中央。 只见原本人头攒动的街道,此刻却宛如潮水退却,为中间留出了一条康庄大道。一队人马缓缓行来。两个人并肩立于最前方,后面的人皆隔了一步跟在他俩后面。 右边的是个杏目柳眉的蓝衫女子,乍一看长得很温婉,细看却从温婉中透露出一股肃杀来。左侧男子身披赤红锦袍,两撇小胡子得意洋洋地翘着。 正是归雪楼淞花长老……与血衣门前左护法赵汩。 第10章 拔刀 ……血衣门什么时候与归雪楼关系这么好了? 血衣门传承不长,其前身是鲁朝岭北王背后的幕僚组织“血衣”,昔年岭北王苏昌叛乱未遂,中原内乱,血衣首座出逃江湖,创立“血衣门”,至今未逾百年。 其在苏昌手下的时候,干的就是主要暗杀之类的脏活,而这种门派文化长久以来都铭刻在血衣门的骨子里。 而归雪楼打出去的名号就是天下第一杀手组织……两者互为劲敌,向来不相为谋,虽从师无夜开始,血衣门已偏向毒蛊传承一脉,然此等对立,几乎已成宿怨,世代相传。 至少到薛凉月掌权期间,还是看不到血衣门与归雪楼在武林大会能相安无事坐一边的。 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……” 旁边有人对着这一行人指指点点,显然也大为惊讶。 赵汩负手而行,不动声色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,显然对人群避之如虎的态度非常满意,偏头对淞花长老笑道:“……若长老试用之后,尚觉满意,他日本门还能提供更多,上不封顶。” 淞花笑道:“自然。” 两人相谈甚欢,渐行渐远。 薛凉月似乎觉得这个姿势很舒服,于是没动,隔着斗笠看不清他在看什么地方,莫远用腕关节抵了抵他,示意道:“起开。” 薛凉月偏头挑眉,低声道:“你主动抱的,揩完油又赶我走?” 莫远瞥了一眼远处那两人,“薛门主,你就不好奇他们在干什么吗?” “不好奇。”薛凉月柔声道:“我已经退休了,现在比较好奇什么时候能清清白白回谯城。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9节 莫远道:“但为夫有点好奇。” 薛凉月刚想说,夫君你自可以跟上去瞧瞧,然后我可以那么不清清白白地回谯城,躲起来过个三年五载。 便听莫远道:“娘子,你已经整整一个时辰没有咳嗽过了,想来近日身体不错,我们把后面那两个人打晕,混进去更刺激。” “咳咳咳!”薛凉月立马以袖掩面,一心一意地咳嗽起来。 莫远瞥了他一眼,“不要装。” 薛凉月放下袖子,极为认真道:“大侠,我身上背着悬赏,你又把我内力废了,混进去岂不是羊入狼群?” 莫远轻笑,手指勾起薛凉月掉在胸前的一缕长发,眼里放着奇异的光,低声道:“我记得薛门主还有一手毒蛊之术……甚是可怕呢。” 他嘴里说的是“可怕”,神色却像在说“有趣”。 薛凉月又强调了一遍:“我已经退休了。”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毒蛊非武功,需要提前准备药材,我身上都被你摸遍了,你瞧见什么异物了吗?” 莫远将手上药包提到他跟前,“这个呢?” 薛凉月:“……那是治咳嗽的。” 莫远皱眉:“你不能组合一下,使其成为绝世奇毒吗?” 薛凉月端详他片刻,判断出莫大侠并不是在开玩笑,而是真情实意地在问这个愚蠢的问题。他沉默片刻,道,“大侠,若薛某有此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,早就在路上把你毒死了。” 莫远听罢,看起来很伤心:“阿月,我对你这般好。” 薛凉月:“大侠,你指的是这一个月来,每日不见半分荤腥,你白天赶路专挑山路,我晚上被你叫起来看星星睡不好觉,时不时还因为惹你生气被绑起来吗?” 莫远一噎。 薛凉月轻轻挑开面纱的缝隙,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仿佛会说话,薛凉月的眼睛幽怨说道:“大侠,人不能,至少不应该这么不要脸。” 说话间,血衣门和归雪楼众人已然走远,看不见了,于是这个提议只好作罢。莫远放下手,转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,轻咳一声,“算了,我不跟你计较。走吧。” -- 刚越过客栈的大门,耳畔便传来呼啸风声——一张木桌忽然向二人迎头砸了过来! 薛凉月闪到莫远身后,莫远屈指一弹,那张木桌顿时四分五裂,纷飞间错开二人,呼啸着散落至客栈门外。他面沉似水,冷冷看向客栈内。 “你就这么爱出风头?!非得在父亲面前给我难堪!” 一声暴喝从客栈角落传来,莫远循声望去。 只见一个身着华袍的少年踩在一个人的身上,指着他的鼻子唾沫横飞,声音因愤怒而有些扭曲,“我告诉你,别以为你剑法稍微好那么一点点就能在家族里横着走了,我们家,师父说了算!!家奴就该有家奴的样子,否则我将来当上家主,第一个要扫地出门的就是你!!” 地上那人身形瘦削,看上去也是个少年,他没说话,只是抬起手,捂住自己的脸和脑袋,动作非常之熟练,看样子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很多回了。 踩在他背上那个人恶狠狠盯着他,撸起袖子,准备开打,然后……身体就不由自主向后一仰,差点摔倒。 他大骇,扭过头,只见一个高挑的凤眸年轻人单手拎着他的后领,面色不愉,阴测测道:“刚刚那张桌子就是你小子扔出去的?” “你你你……” 那人瞪大双眼,下意识去寻找自己的手下,却见那几人维持着原来的动作,站在原地一动不动,神色比他还惊骇。 “我、问、你、呢。”莫远拎着他的后领,眯着眼,“是不是你?你知道我夫人受了多大的惊吗?” 薛凉月很配合地咳嗽两声。 华服少年循声望去,看见了这人所谓的“夫人”,站在不远处,一身白衣,虽然戴着斗笠,但看上去比拎着他那人还高,身材也并不像女子。 华服少年:“……” 他表情像吃了屎一样。 莫远又把他在半空中晃了晃:“你不说,我就当是你了。钱袋留下,人滚出客栈。别让我和我夫人今天再看见你!” 忽然,少年眼睛一亮,与此同时,莫远感觉一道掌风从背后袭来,招式凌厉,直取他风门穴。 莫远瞬间将华服少年抡圆了扔出去,身形一晃,避开这一掌,回身也推出一掌,两掌相触,对面之人后退半步,莫远却神态自若。 那是一个中年人,鹰钩鼻,吊梢眼,眉宇间一股狠辣。 此时,他神色闪过一抹愕然,旋即立刻抱拳躬身,沉声道:“前辈见谅,在下名剑山庄澹台故。” 莫远站在他面前,挑了挑眉,没有回什么。 “风儿,过来。”他朝趴在地上的华服少年投去一个严厉的眼神,“给前辈赔罪。” 那少年被摔得七荤八素,满脑子浆糊,此刻听见中年人这句话,立刻瞪大了双眼,满目难以置信,“师父?!” 那名叫澹台故的中年人狠狠瞪他一眼,并不说话。少年立刻怂了,麻溜从地上爬起来,一瘸一拐走到莫远面前,慢吞吞地抱拳弯腰,嘴角不甘心地撇着,“十分抱歉,冲撞了您和您的……夫人。” 莫远还是没说话,澹台故便继续看着那少年,少年只好解下腰间钱袋,双手递向莫远,“小小赔礼,不成敬意。” 莫远这才满意,伸手毫不寒碜地接过,一转身,走到薛凉月面前,拉起他的一只手,将那钱袋郑重塞进他的手里,深情款款道:“别再耍小脾气了,看,为夫挣的钱都给你花。” 澹台故与华服少年:“……” 客栈里所有看热闹的路人:“……” 薛凉月感觉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和莫远身上,他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戴着斗笠,至少没把脸全部丢光。他缓缓吐出一个字:“挣?” 莫远眼中深情丝毫未减,“你管它从哪里来的,此时它在你手里,是你夫君给你的,是也不是?” 澹台故:“……告辞。” 澹台故二人灰头土脸地离开客栈。莫远牵着薛凉月,旁若无人穿过一地废墟和那几个被点了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家奴,径直朝客栈二楼走去。 路过少年身旁时,薛凉月的袍角却被拉住了。 莫远瞥一眼,很不高兴:“放手。” 地上少年喘着粗气,但仍然死死拽着那一片布料,眼睛盯着莫远,“在下,澹台曙,敢问……敢问恩公高姓大名?” 莫远沉默了一会儿,高深莫测道:“鄙姓林,林况。” -- 与此同时。 澹台风跟在中年男人身后,一瘸一拐,脸上青紫交错格外显眼和丑陋,惹得路人纷纷侧目,议论纷纷。他心下难堪,不时拿怨恨的目光偷瞄他师父。 澹台故嘴唇绷成一条线,并不说话。 两个拐过一个弯,走进一条小巷内,澹台故脚步忽然顿住。 一个蒙面黑衣人正站在十步远处的阴影下,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。 看到这身行头,澹台故瞳孔一缩,他面沉似水:“你是归雪楼的人。” 黑衣人不答,唯一露出来的眼睛一片霜雪似的冷漠。 澹台故手心微微出汗:“阁下是在等何人?” …… 良久,黑衣人慢慢解下蒙面的黑布,随手扔在地上,露出一张秀丽如少女的面孔。他徐徐然从深巷中走出来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 而巷子中,徒留两具尸体和一滩鲜血。 第11章 斗酒 进屋,一关上门,莫远立刻朝薛凉月伸出手,语气理所当然,“钱袋给我。” 薛凉月摘下斗笠,闻言动作一顿:“你不是说挣的钱全给我花?” “给你花,不给你花给谁花?”莫远轻巧从他手上抢过钱袋,抬眼看他,微笑,“只是娘子你花钱大手大脚,放在你那说不定没半个月咱俩就得去喝西北风。” 薛凉月气愤地指着他:“那你在外边……” 莫远一挑眉:“做做样子,我一个‘前辈高人’不要脸的吗?” 薛凉月无法,只得换了话题,质问:“林况是谁?你老相好的?” “当然不是。”莫远立刻严肃否认,“一面之缘罢了,松风下大弟子,脸不及娘子你,武功不及你,性格也不及你……料来床上也不及你能哭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什么意思?” “字面意思。”莫远笑得一脸浪荡,目光直直往下三路而去,语调轻佻,“我喜欢床上能叫能哭的男人……” 薛凉月拢了拢狐裘,后退三步,警惕看着莫远。 莫远笑着收回目光,转过身,把药包搁在桌上,“怕什么,你夫君不是那等孟浪之人,洞房花烛不急在一时,放心,到那个时候……”他回头勾唇一笑,“叫你心甘情愿躺上去。” 薛凉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:“我杀了你……” 莫远无所谓地推门而出,留下一句话,“我去问问掌柜,有没有药炉借来用用,你留在此处且先歇歇。” 待莫远走出房门,薛凉月慢慢便收敛了所有表情,他缓步踱到窗边,过了片刻,窗外传来扑腾翅膀的声音,薛凉月将窗户微微推开一条缝,一只棕色小鸟钻了进来,停在床上。 “啾。”小鸟歪着头,吐出嘴里叼着的一颗蜡丸,薛凉月伸手拿过,小鸟扑腾着翅膀又钻出窗户飞出去了。 这种鸟是五毒教那边传过来的,以虫蛊炼化,性情聪颖,且不会背主,很适合用来做传信之类的事。 蜡丸中藏着一张纸片。 薛凉月展开看了一眼,随手扔在一旁的烛火上,火焰舔舐过薄如蝉翼的信纸,旋即灰烬轻飘飘地落下,悄无声息,融入客栈地上那一层陈年老灰中。 -- 莫远离了客房,从怀里掏出一根布条,重新覆上双眼,他并未依言去寻找店家求取药炉,而是径直出了客栈,悠然走上喧哗街头。 街上人来人往,并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古怪的瞎子。 他走到街尾,眸光一动,心道好巧,说曹操曹操到。 只见那里拐角处,一个平平无奇的旧书摊边,白衣佩剑的年轻人正在跟摊主讨价还价:“……你不能这样,本来是十文的,上次涨了三文,这次又涨了五文,我看别人都没有……不不不,这不是钱的问题,我觉得你这是瞧不起我。老板你就说实话吧,是不是看我面善欺负我?” 一只手拍了拍他肩膀:“林况!” 白衣年轻人一愣,回头看见莫远,立刻惊喜地唤了一声,“莫兄?!”他扭头扔下手里旧书,对摊主道:“不要了!” 摊主急了:“哎,十文就十文……少侠!” ……好骗的白衣少侠已经跟那突然出现的古怪瞎子走远了。 林况感叹:“莫兄,我是真没想到你会来武林大会,前两次都没见到你人影,这是你第一次来。若有意前来,何不早先告知愚弟,跟着我们松风下上山,到时候有雅座呢。” “带着内人。”莫远轻描淡写答道,神色似笑非笑,“不方便。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10节 “莫兄成家了?”林况很惊讶,忙抱拳祝贺,“也是时候了……恭喜恭喜!嫂子在哪呢?” 莫远轻笑:“客栈。他身体不好,不能吹风。” 林况了然。 这时,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。林况抬头,只见不远处的一家酒坊外头正挤着一堆人,看热闹似的,叫好声不断。 两人现在走在龙尾镇的西街上,这条街还有个别称,叫“沽路街”,顾名思义,这条街的特色就是林立的酒坊,隔不了几步路,便能看见或青或红的酒幌,迎风招展,腾若飞扬。 “好!这局小兄弟又赢了!!” “千杯不醉,万杯不倒!厉害!” 人声鼎沸中,林况低声向莫远道:“这里面恐怕是有人在比酒,这也是沽路的传统了,最后赢的一个人能在这家店白喝一年的酒。” 莫远笑了,“这么有趣?” 他似乎生起了一丝兴味,径直向人群走去。 两人拨开人群,看见酒坊正中央摆着一张大桌子,桌子两头各坐着一个人,桌子上摆着一坛酒,酒坛非常之大,桌脚还倒着七八个同样大小的空酒坛。 左侧坐着一个高马尾的少年,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样子,他单手拎起那一坛酒,将自己面前的大海碗满上,一口灌了下去,神色如常。 右侧坐着一个大汉,脸色已然涨得通红,他一咬牙,双手端起酒坛,也一口灌了下去。 少年敲了敲桌子,语气淡然:“你醉了,换人吧。” 大汉猛一拍桌子,差点把那坛酒打翻,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,大着舌头道:“我没醉!谁他妈敢说我醉了?!” “你醉了。”少年神色不变,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,“换人。” “呵呵呵……” 大汉斜眼看了少年一眼,“你别是不敢比了吧?” 说着从背后抽出一把大刀,大刀在半空中画了一个满月似的大弧,旋即一刀劈碎了酒坛! 围观人群倒抽一口冷气。 大汉看着少年,阴恻恻道:“老子说,老子没醉,听明白了吗?” 少年:“……换人。” 大汉霍然站起,勃然大怒吼道:“老子是斗龙山王大虎!” 说着手腕一翻,横刀直劈少年。 林况急了,挽起袖子:“哎!君子动口不动手,你怎么能欺负小孩呢?” 莫远一把将他按下,“少多管闲事,你且看着。” 只见那少年皱了皱眉,缓缓伸出双指,夹住了横劈过来的刀锋。 ……夹住了? 林况张大了嘴。 那刀背一寸厚,刀身三尺长,重量绝对有几十斤,此刻却被那少年用两根手指轻易挟住,一动也不能动。 大汉满脸惊骇,酒都被吓醒了一半。 少年的双眼黑白分明,深不见底。双指夹着刀锋轻轻一抽,却犹如有千钧力道,那大汉撒手不及,直接被带翻在地,一下子给砸晕了过去。 他仰头又灌了一口酒,将酒壶搁在桌上,抬眼扫视一圈,声音不高不低,“还有谁吗?” 周遭鸦雀无声。 莫远和林况二人混在人群中,正乐颠颠看热闹,斗酒少年目光扫过这一片,视线落在莫远身后的那把剑上,眸光忽地一凝。 下一秒,那斗酒少年身形一闪,也看不清他如何动作,一瞬间便出现在了莫远身侧,伸出手一把握住莫远背后那把剑,“锵”地一声将长剑从剑鞘中抽了出来。 剑刚出鞘三寸,少年握剑的手腕被人挟住,莫远微微偏过头,神色不愉。 “看看而已。”少年坦然地看向一脸阴沉的莫远,“何必这么紧张?” 莫远依然没有放开他的手,“那就这么看。” 少年看着莫远,歪着头想了一会儿,“我也有剑,我们换着看。” 莫远油盐不进,“不、换。” “行吧。” 少年叹了口气,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觉得自己这行为有多么莫名其妙,目光转向了那把剑,伸出另一只手,旁若无人地伸出两指,从剑身上一路抚了下去。 他的眼神极其专注,专注中又掺杂着几分狂热,仿佛风流才子欣赏最美丽的姑娘。 “好剑。”少年缓缓赞道,“……这就是小莫愁的‘梅影’吗?” 莫远瞳孔一缩,沉声道:“阁下是?” 斗酒少年放下剑柄,梅影剑“唰”一声归鞘,莫远听见少年略带清冷的嗓音,“鄙姓陈。” 一切尽在不言中。 -- “小师叔!” 这时,门外传来一阵大呼小叫,一个红衣负剑的少女扒开人群,冲了进来,身后跟着的萧鹭被人群挤的苦不堪言,她一把拉过林况的胳膊,“怎么说个话的功夫你人就不见了?” “是……是啊!”萧鹭喘着粗气,终于挤了进来,扇子都不摇了,“要是……要是你走丢了我们怎么跟师父交——咦,这位是?” 莫远视线跟斗酒少年一触即分,他装作浑不在意地扭头看向松风下两人,随意抱拳作礼,言简意赅道:“姓莫。” 林况补充道:“这就是师叔几年前跟你们提过的莫六莫大侠,当年救过我的。对了,”他看一眼秋长枫,“小枫,你小时候还见过他呢!” 秋长枫瞪着一双圆眼,显然是没有一点印象,莫远看着她,神色略带纳闷,也只想起来这正是一个月前躺在山岗上的三傻之一。 斗酒少年缓缓坐回原位,提起酒壶,又灌了一大口,盯着莫远背后那把剑,若有所思。就在这时,他不知看到了什么,忽然神色一凝,莫远正在与二傻寒暄,只感觉一道风从自己身畔吹过,再一看人群已呼啦倒了一地。 顷刻间,斗酒少年出现在街道对面,而他的剑,挑开斗笠的面纱,正停在一个人鼻尖,距离仅有一指。 薛凉月心中微叹,伸手扶稳差点滑落下来的斗笠,面纱下嘴角微微勾起,声音几不可闻,“陈前辈,别来无恙。就当看师无夜的薄面,别说出去。如何?” 第12章 奉雪 “锵——” 斗酒少年收剑归鞘,一言不发,转身离去。 莫远拉下布条,隔着人堆看见了那眼熟的白衣斗笠,忽然联想到了一朵巨大的白蘑菇,然后被自己这个想像逗乐了,遂弯腰捂着肚子笑起来。 薛凉月看着他,只觉莫名其妙,心想这人有病吧? 笑罢,莫远晃晃悠悠走到薛凉月身畔,“你干什么下来了?” “大侠。”薛凉月柔声道,“我料想您去楼下借个药炉,应当不需要整整一个时辰。” 莫远挑眉,凑近他耳畔,“怎么着?想我了?” “……”薛凉月微微后仰,皮笑肉不笑,“莫兄多虑了,不过是担心你去武林盟,拿我的人头换悬赏去了。” 莫远又露出伤心欲绝的表情,“阿月,为夫若是在乎悬赏,何不直接将你人头取下,放在皮袋里岂不是更易于携带?” 薛凉月缓缓道:“或许是……路上一个人看星星太无聊?” “……有道理。”莫远伸手指向北方一座八角楼,扭头朝薛凉月阴恻恻笑道:“看来薛门主对武林盟总署神往已久,为夫马上带你去瞧瞧。” 薛凉月自然敬谢不敏。 林况等人在后头看了半天,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,但被这二人之间奇怪的气氛搞得一头雾水,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,“呃,莫兄,这位是?” 莫远转头答道:“我夫人。” “哦……啊?!” 林况看着那位“夫人”,呆立两秒,“嫂子……嫂子呃,身形甚……” 莫远打断他的话:“他是男人。” 林况:“……” 林况不懂,林况大为震惊。 秋长枫盯着薛凉月,在后头跟萧鹭嘀嘀咕咕:“你觉得他有没有点像那个……” 萧鹭点点头,皱眉:“身形几乎一模一样。” 正当他们打算凑近一探究竟,肩膀却忽然被人按住,两人均是一愣,齐刷刷回头望去。看待清来人,两人顿时眼眸圆睁,脱口惊呼:“师父!?” 来人一袭白色道袍,丹凤眼,长相俊秀,神色却格外冷淡,眉宇间一股霜雪之色。 此人正是松风下二代弟子之首,清玄老祖座下大弟子林过,道号奉雪。 林奉雪皱着眉头,轻声叱道:“你们俩在干嘛呢?谁准你们来酒坊的?!” 萧鹭立马一指林况:“师父明鉴,我们俩是来寻小师叔的!” 闻言,林奉雪抬眸看向林况,神色更冷了,林况一看见他,顿时顾不得大为震惊了,慌忙闪到薛莫二人身后,满脸惊恐,口里叫道:“莫兄救我!” 林奉雪目光移到莫远脸上,微微一愣,“你是……” 莫远抱拳笑道:“林道长,久违了。” 林况上下打量他一番,眼中闪过几分惊艳,随后他抱拳回礼,缓声道:“莫六侠,几年不见,你居然已经迈过了那道“圣”的门槛,当真是剑道奇才。” 莫远微微一笑:“过奖。” 他朝斗酒少年放下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,“刚刚入门罢了,离真正的‘剑圣’还远着呢。” 林奉雪立刻了然,双眸一沉:“刚刚陈阁主来过?” 莫远微微颔首。 “这次武林大会真是卧虎藏龙……”林奉雪微微一叹,他抬眸瞥一眼莫远,“莫六,你真不考虑来我们松风下吗?” 顿了顿,他又补充了一句,“挂名长老不必守六戒。” “不必了,在下一个人闲云野鹤惯了,不喜欢挂在什么门派下头。”莫远语气不咸不淡回绝。 他微微一笑,眼里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讽刺,“林道长这些年倒是很为松风下着想,不过在下还是更欣赏二十年前的那个林过。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11节 闻言,林奉雪脸色顿时阴沉下来。 林况和秋萧二人面面相觑,大气也不敢出。 定定地看了莫远片刻,林奉雪移开目光,冷声对松风下三人道:“走吧,其他人等着了。” 林奉雪从莫远身畔经过,却听那布衣剑客突然出声,语调很平静:“楚秀在归雪楼,这次恐怕也来了龙首山。” 林奉雪闻言脸色愈加阴沉,他微微攥紧了拳头,“不劳莫兄提醒。” 听到“楚秀”两个字,林况瞪大了双眼,从莫远身后窜出来,一路小跑,跟上林奉雪步伐,“喂喂喂,师兄!你认识秀秀姑娘?!欸,怎么不早说!” 林奉雪更加心梗,一把拎起师弟的耳朵,怒气冲冲:“早说?干什么?!给你们牵线搭桥吗?你要是把追姑娘的心思放半分在练功上……” 一行人吵吵嚷嚷地离去。 “……” “卡嚓。” 薛凉月站在莫远身侧,手捧一袋五香瓜子,嗑得津津有味,自林奉雪现身开始,毕毕剥剥声就不绝于耳。 莫远回头瞥他一眼,“……在哪买的?” 薛凉月弯了弯眼角,嘿嘿一笑:“客栈楼下。” 莫远追问:“钱从哪来的?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莫远出手如电,在薛凉月厚厚的狐裘内侧一摸,勾出两颗碎银子,抬眸挑眉笑道:“薛门主好手法,那钱袋经你手不过半刻钟,就被揩走了一半。” 薛凉月立刻眼眶微红,泫然欲泣,“夫君,你不讲理,且不说寻常人家都是做妻的管账……哪怕是丈夫,也总该有些私房钱以备不时之需。” 闻言,莫远伸手入袖中,抠抠搜搜摸出三个铜板,郑重放进他手心里,道:“喏,拿去,私房钱。” “……”薛凉月面无表情将铜板塞回他手里,柔声道:“莫兄,这笔巨款您还是自个儿留着吧。” 他嗑着瓜子朝客栈方向走去,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,莫远挑了挑眉,追了上去,笑吟吟道:“哟,生气啦?” 薛凉月别过头,呸一声吐出瓜子壳,并不理他。 莫远凑近薛凉月耳朵,下巴懒洋洋靠在他肩头,笑着低语道:“娘子,你生气真好看,以后多生点,为夫爱看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且不说隔着斗笠能看出什么,就冲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话……薛凉月确定了,此人不但是个疯子,还是个变态。 该死的大变态。薛凉月在心里忍不住又狠狠骂了一遍。 -- 林况承受着大师兄的无名之火,一路被拎着耳朵,踮着脚走到了松风下众人包下的客栈,引得路人纷纷侧目,颜面扫地,自不必提。 待到客栈,仍不死心:“师兄,不必你做媒人,能不能把秀秀姑娘约出来与我见一面,一面就好!就当让师弟当面谢过救命之恩!” “闭嘴!”林奉雪看着他就来气,“去房里把六戒抄一千遍!” “那抄完了,秀……” “秀你大爷秀!滚去房间!” “……” 旁观了整个过程的秋长枫啧啧称奇,她扭过头,朝萧鹭道:“小师叔真乃奇才,师尊这么清冷淡定的人居然能被他气得爆粗口。话说那‘秀秀姑娘’是什么人啊?小师叔看起来好喜欢她。” 萧鹭瞥她一眼,摇了摇扇子,“就是归雪楼楚秀,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。” “那小师叔为什么一口咬定她是女子呢?”秋长枫纳闷。 萧鹭道:“那就小孩没娘,说来话长了,那件事发生在五年前,北庭枫桥镇不远处的荒野……” -- 那晚下了很大的雪,林况正走在离家出走的路上,他身上没有带多少钱,又饿又冷,又累又困。这时道旁忽然出现了一个老旧的小客栈,昏黄灯火隔着窗纸传出来。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了无人烟,客栈开在这种地方,一看就有猫腻,是个混江湖的都知道。 然林况身为松风下掌门清玄老祖的独子,从小无人敢对他动手,故而,纵使他武功平庸,亦未曾遭遇江湖中的险恶纷争,更无防备他人之心。 他高高兴兴的走了进去。 客栈里头只坐着一个老头,叼着烟斗,见林况入内,那双发黄的眼珠子转了转,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。 林况搓手跺脚,嘿嘿笑道:“老人家,我要住店,多少钱?” 老头将嘴里的烟斗拿下,嗓子里似乎有痰,声音浑浊不清,“看着给吧。” 林况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,挠了挠头,“老人家,我只有这些了,您看够不够?不够的话……我给您打欠条。” 老头撇了撇嘴,没有说话,接过铜板,慢慢站起身,颤巍巍走到一个柜子旁,将铜板放了进去,又拿出一把钥匙。 老头身体挡住了大半个柜门,林况从缝隙间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东西,似乎是一个酒杯,但材质感觉不似玉不似石也不似瓷。 老头把钥匙递给林况,指了指楼上,没有说话,又坐回了原位。 ……林况疲惫不堪,进屋倒头而睡。 夜半时分,他意欲翻身,却觉四肢被缚,无法动弹,一个激灵清醒了,急忙观察四周,惊见手脚均被绳索牢牢绑于床头,心中顿时大骇。 “呵呵呵呵呵……” 一阵怪笑从床边传来,林况费力地扭过头,只见黑暗之中一个黑影站在不远处,身形矮小,嘴里叼的烟斗木质光滑,倒映着窗外的月光,正是那个老头。 林况想要大叫,却发现嗓子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,老头又笑了两声,走近了一点,林况看见他手上拿着的菜刀,老头缓缓将菜刀举起—— “……” 千言万语都不能描述林况此时的惊骇和无助。 就在这时,一个人影翻窗而入,一脚将老头踢了出去! 老头猝不及防,后背撞在墙壁上,嘴里的烟斗和手里的菜刀也掉了下去。 只见月光下,一个高挑的黑色身影立于屋中,手中一把长剑,剑锋如雪。 黑衣人看着地上的老头,语气淡然,“屈先逸,是你吧?有什么遗言吗?” 老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,捡起自己的烟斗,抹干净嘴角的血,双眼如鹰,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,“楚秀!” 黑衣人:“正是在下。” 老头握紧烟斗,冷笑,“老头自诩没得罪过什么人,死人除外。谁请你来杀我的?” 黑衣人淡淡道:“不泄露雇主的信息是归雪楼的职业操守。” 接下来就是惊天动地的打斗,黑衣人用剑,老头用烟斗,从楼上打到了楼下,又从楼下打回了楼上,房屋桌椅损坏无数,躺在旁边一动不动的林况也差点儿被波及。 最后,老头毙命黑衣人剑下,死不瞑目的躺在桌桌椅椅的废墟中。 黑衣人将收剑回鞘,走到林况旁边,“喂,你是谁?” 林况张了张嘴,什么话都说不出来,黑衣人了然,“被药哑了是吧?” 黑衣人的声音很中性,听起来有点像还没有变声的少年,他将林况身上的绳子几下拉断,“走吧。你的嗓子没事,过不了几天就能好。” 说着就打算走,林况下意识拉住他,黑衣人转身,不耐烦地皱起眉头,“怎么了?” 林况比划了半天,意思是阁下大恩大德在下总有一天会报答,黑衣人面无表情的看了半天,终于看懂了,“你没钱了?” 林况:“……” 黑衣人:“我也没带着银子,你自己下楼去这老头柜子里翻一翻,他那里估计还有一点。” 林况:“……” 林况只好拱了拱手,发现黑衣人的面罩有一点松垮,他想到这个人带着面罩,肯定是长相不怎么样,不喜欢别人看见他,于是好心的伸出手帮他拉了拉。 然后,面罩掉了。 掉了…… 黑衣人:“……” 黑衣人瞪大双眼,林况呆呆地仰头看着他,不知该说什么。 黑衣人勃然大怒,当胸给了林况一脚,林况顿时眼前一黑,随后便陷入了混沌之中,再无知觉。 等他醒来的时候,自己已经回到了松风下的家中,嗓子也已经好了,身边是满眼泪花的娘亲,以及板着一张脸的父亲大人。 林况问是谁把他送回来的,娘亲说,下人发现他的时候,他正在大门口躺着,并不知道是谁他送回来的。 林况回想起那晚上在客栈里看到的俏丽面容,斩钉截铁,“是秀秀姑娘送我回来的!” 从此,归雪楼大弟子楚秀是女人的消息就在江湖中传开了。 第13章 寂夜 金乌西沉,暮色将至。 阴暗的小巷中,一只野猫怪叫一声,从墙头轻巧地窜了过去,铁锈一般的腥味在巷子中一点点蔓延开来。 楚秀将剑从男人的尸体上拔出来,轻轻一甩将剑上的血珠甩干净,收剑回鞘。他低头自襟中取出一张纸,在第二个名字上画上一个鲜红鲜红的叉。 缓缓出了一口气,楚秀将那张纸收回怀中,处理好自己的痕迹,然后摘下面罩,缓步走出小巷。 黑衣少年眉细而弯,眼角微微下垂,五官精致,唇红齿白,难怪林况会在夜色中将他错认为是女子,楚秀人如其名,长得的确很清秀,光看脸难辨雌雄。 他走进一家挂着花灯的青楼,抱剑站在一根柱子旁,冷眼看着台上莺歌燕舞,一柱香后,一个蓝衫的浓妆“女子”从二楼栏杆边飘身落下,停在楚秀身边。 淞花挑眉看他,问:“你刚刚去哪了?” 楚秀冷冷道:“解手。” 这时,一个同样穿着黑衣的蒙面人从一边走上来,沉声汇报道:“长老,血衣门的东西到了,在城外的地牢里。” 淞花笑眯眯望向楚秀:“去看看吗?” 楚秀微一点头,表情却一点都不感兴趣,淞花却浑不在意,伸手挽过他的胳膊,甜腻腻笑起来,“哎呀,楚大少爷好不容易愿意在人家身边待一刻钟,得好好珍惜……”说着抬头朝那黑衣属下吩咐道:“带路!” 楚秀后背微微一僵,偏过头去,神色间闪过一抹厌恶。 他挣了两下然挣脱不开,只好任由淞花拉着自己的胳膊,朝门外走去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12节 · 是夜。 薛凉月坐在小桌边,微阖着双眼,看上去只是在闭目养神。 然而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,一股极其幽微的胎息在丹田之中流转,渐渐流入奇经八脉之中,经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塑着,甚至比之前拓宽了三倍不止。 小天圆术,破而后立,周而复始,圆润通达。 窗边传来一声很轻的“嗒”。 薛凉月睁开双眼,回过头去,只见莫远翻窗而入,手上提着一个小药炉,薛凉月轻叹一声,问:“大侠,你有病吗?有门为什么要爬窗户?” “因为帅。”莫远走到他面前,“会煎药吗?我不会。” 薛凉月只好懒洋洋地坐直了,伸手打开纸包,开始挑挑拣拣药材。 莫远坐在薛凉月对面,托腮看着他,忽然问:“你脸色怎么这么差?一点血色没有呢?” 薛凉月轻咳两声,掀起眼皮,瞥他一眼:“莫兄,我是个病人,你指望一个病人能有多好的脸色呢?” 莫远:“你白天还活蹦乱跳的。” 薛凉月对莫远的形容颇有微辞,“我怎么活蹦乱跳了?” 莫远挑眉:“你还下楼了。” “原来一个长了两条腿的活人能走路叫‘活蹦乱跳’。”薛凉月点点头,微笑,“莫兄,是在下见识浅薄,受教了。” “总之比晚上好。”莫远冷不丁伸出手,握住薛凉月左手,甫一挨上,便蹙起了眉,抬眸看向薛凉月,“你手好冰。薛门主,你身上……一直这么凉吗?” 莫远瞳色很浅,此刻,那双鸢色的凤眸里充满了以假乱真的担忧。 薛凉月垂下睫毛,将手抽回来,把药材归拢到瓦罐中,懒洋洋答道:“是啊,天生体寒,不然为什么喝药呢?是我爱喝吗?” 火折子点上炭火,药炉放在角落里,清苦的味道在屋中一点点弥漫开来。 莫远站起来,从怀中掏出一沓白纸,摊开放在薛凉月面前,又掏出毛笔和朱砂,一并放在桌上,薛凉月不明白他要干嘛,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。 莫远神色极为认真:“你不是要申冤吗?写血书,至少一千字,明天趁着武林众人场前寒暄之时,你偷偷跑上论剑楼顶,把这个呼啦撒下去,然后一跃而下,当然你放心,我会接着你的。” “……” 薛凉月缓缓吐出一个字:“……啊?” 莫远:“赶紧的。” 薛凉月沉默片刻,诚恳问道:“莫远,你是不是有一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的癖好?” 莫远眯起眼,神色不愉。 “抱歉。”薛凉月柔声道,“然而在下并没有,恕难从命。” 莫远走到他身后,俯身拿住薛凉月的手腕,把他的手按到桌子上,再把笔塞到他手里,笑吟吟道:“写,不然别睡觉了,我在这看着你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夜半三更,薛凉月终于完成了那所谓的“血书”,一半借窦娥冤,一半靠车轱辘话来回扯淡,此刻头晕目眩,他活动了一下胳膊,一回头,发现说好看着自己的莫远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。 薛凉月站起来,走到床边,垂下睫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,忽地俯身伸出手,修长的手指一点点……一点点靠近睡梦中那人的脖颈。当他的手距离莫远侧脸还有半寸时,莫远睫毛一颤,猛地睁开双眼,下意识去摸枕边的剑。 薛凉月手微微一顿,旋即轻轻帮他他把鬓发拨到耳后,弯起眼角,“写完了,莫大侠睡得可好?” 莫远看着他,慢慢松了剑柄,抬手捉住薛凉月手腕,贴在脸侧,笑眯眯道:“睡得当然不错,做了个好梦。” 薛凉月:“什么梦?” 莫远含笑不答,放开他的手,伸了个懒腰站起身,走到角落,戳了戳那个已经熄灭的药炉,“可以了吧?” 薛凉月手指微蜷,仿佛下意识想留住那点温度,须臾又放开了,闻言抬眸看去,他心想整整三个时辰,药力早没了,于是没好气道:“不知道。” 莫远从里面倒出一碗黑乎乎的液体,连药渣也没过滤,就直接递给他,“喝了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莫远强调:“这些都是银子呐!” 薛凉月面无表情,后退了一步,“为了不浪费金钱,我建议你自己喝掉。” 莫远闻言,眯眼笑了,居然居然真的一口干了,然而下一秒,他便欺身上来,扣住薛凉月下巴,凑近将药液“度”了过来,薛凉月下意识后仰,结果发现退无可退,后面已是墙壁。 “好苦。”莫远舔了舔嘴唇,勾唇笑道,“真是的,非要为夫这么喂你吗?” 薛凉月偏头狼狈地咳嗽了两声,闻言一把揪住莫远的领子,咬牙切齿,“姓莫的,你别逼我!” 莫远任由他揪着,笑吟吟道:“我好怕怕。薛门主,来,杀了我。” 薛凉月一言不发甩开他,给自己倒了杯茶,狠狠漱了口。 莫远踢掉鞋子,倒在床上,笑着打了个滚,把被褥弄的一团糟。 薛凉月脱了狐裘,强压下愤懑,走到床边,声音硬邦邦的,“过去点。” 莫远张开手,“来,躺为夫怀里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你丫上瘾了是吧? 他终于忍不住了,翻身上床,掐住莫远脖子,整个人重重压在他身上,狰狞道:“行,我躺你怀里,喜欢吗?” 莫远手虚虚按在他手腕上,眼神深情无比,“喜欢,喜欢死了。” 薛凉月看着他,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“人不要脸,天下无敌”,他缓缓吐出一口气,心想,这狗东西睡够了半夜起来发疯,自己可是半宿没合眼,再不睡要猝死,于是慢慢放下手,躺倒一边,伸手扯过被子,背过身不再理会莫远。 莫远看着他的背影,或许是觉得有些寂寞,伸手戳了戳薛凉月后背。 没反应。 又戳了戳。 那头传来薛凉月有气无力的声音,“哥,我求求你,我想睡觉。” 莫远轻声道:“你体寒,睡得好吗?要不我抱着你睡,咱们是夫妻,我不会嫌弃你的。” 薛凉月沉默两秒,忽然翻身,伸手把莫远揽了过去,莫远瞳孔一缩,唇上被抵了一根手指,薛凉月幽幽看着他,“大侠,求你别说话了,不然我就掐死我自己。” 说罢,他放下手,虚虚环住莫远腰部,阖眸睡了。 莫远看着他,黑暗中无声地笑了。 -- 这个笑容持续到清晨被勒醒的那一刻,莫远并没有如愿继续他被薛凉月吵醒之前的那个好梦,反而做了一个在密林里,被蟒蛇缠绕的噩梦。 他蓦然睁开双眼,发现这个梦是有迹可循的—— 薛凉月一只手勾住他脖子,一只手搂着他的腰,莫远个子高挑,身形却偏瘦,薛凉月把他抱了个满怀,力气极大,几乎勒得莫远喘不过气来。 隔着两层衣物,莫远也能感觉到那肌肤死人一样的寒冷。 好么,把他当暖水袋了。 莫远皱了皱眉,忽然偏过头,在薛凉月白皙的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。 薛凉月浑身一颤,睁开双眼。 他一见此景,顿时如白日见鬼,脸色变得非常难看,几乎是一瞬间就把莫远放开了,旋即翻身坐起,怒视莫远。 莫远目光下移看着一抹红色从他脖颈滴下,一秒,两秒…… 不多不少,莫远心中数到三下,那道并不算很小的伤口蠕动着,一点点合上,皮肤光滑如初,除了一抹血迹,再找不到一点齿痕了。 第14章 鸣冤 莫远眨了眨眼,目光从那一片嫣红移开,再次望向薛凉月的脸,他惊异地注意到,那原本苍白的脸颊上,此刻竟泛起了三分淡淡的血色,像是死人突然活了,于是眯眼笑了起来。 薛凉月咬了咬牙,偏过头,朝着墙壁闷咳两声,撑在床板上的手指骨节泛白。 莫远翻身下床,从凳子上取下狐裘扔到薛凉月头上,薛凉月浑身微微一颤,皱眉看向莫远。 “少爷,赶紧下来罢。” 莫远笑吟吟俯下身,单腿跪在床上,伸手帮他把领子扣好,掀起眼皮,懒洋洋笑了笑,拍了拍薛凉月侧颊,“别忘了,咱们可是要申冤去的。” -- 辰时,五刻。 论剑楼下,人山人海。 此地平阔,地势却极高,远望可见群峰立于云中,而极天,旭日初升,金红色在云层中交错,晕染成水似的画。 比武场已经布置好了。 圆形,约五丈宽,中心一个阴阳鱼。据说,昔日龙首山上曾有座道观,前朝之时香火极为鼎盛,然如今已难觅其旧迹。龙首山也被江湖人占领,成了比武论剑之所。 北面正是论剑楼,形似剑鞘,直指青天。 五义堂照例只来了一个医仙沐流熙,背一个药篓子,白衣,长发被一根木簪草草绾着,看起来格外贫寒,一个人站在北面,论剑楼正下方。 依旧是照例,在他的正对面,是血衣门屠月宗,以及只来了一个人的吞日机关城。在沐流熙右手边,则是六合剑派,归雪楼,以及看起来很颓废的武林盟。 以及左手边,松风下,白云寺,惊雷堂等一系列传承久远的名门正派。 隐隐之间,阵营已然分明。其余小门小派的,独行江湖的,全挤在这些大门大派们的缝隙间,满满当当,打眼儿望去,人头攒动,好不热闹。 以往林卷海还在的时候,武林大会向来由五义堂,武林盟共同主持,如今武林盟没了主心骨,濒临解散,这主持的事情只好落到了听剑阁和五义堂的头上。 然而听剑阁阁主——天下第一剑陈竹暗据说是个武痴,根本不问俗务,再加之他本人也是五义堂的一员,所以本质上还是五义堂,也就是沐流熙一个人主持。 沐流熙面上不动如山,内心很崩溃。 他只是一个文弱的医生啊!为什么每年都要来这么粗鲁的地方,声嘶力竭地管住这些动辄打杀的江湖人啊? 然而,很不幸,五义堂除他之外,真的就没有人了,盗圣很忙,侠魁是个剑痴,商宗满身铜臭,匪首……陆问那个小傻子,不提也罢。 比武马上开始,满场仍然喧哗,叽叽喳喳叽叽,每个人都在扯着嗓子谈论这几年江湖中的奇闻异事,其中以“赤血剑颜容”最为热烈。 没错,“颜老板”都有江湖诨名了! 沐流熙缓缓抬起头,深吸一口气,正打算照例气沉丹田,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大吼一声“江湖朋友们~~~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13节 忽然,一张血红血红的大纸从天而降,正好盖住了沐医仙的脸。 沐医仙:“……” 沐医仙整个人蒙了,那口沉到丹田里的气脱口而出,化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—— “我艹他妈的什么玩意!” 一瞬间,全场安静,无数双眼睛看向论剑楼的方向。 半晌,屠月宗宗主齐衡轩带头鼓起了掌,朗声赞道:“沐先生不愧为医仙,开场白果然很江湖。如此性情中人,真乃吾辈楷模!” 接着,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跟着鼓掌,跟着呵呵呵呵地笑,与尴尬到脚趾抠地的沐流熙面面相觑。 恰这时,一阵风起,铺天盖地的红纸血书滚滚而来,飘满了整个比武场! 一个白色的人影从论剑楼顶楼缓步走出,一跃而下! 沐流熙看到这一幕,终于忍不住了,两眼一翻,顺利地“昏”了过去。 …… 【没来由犯王法,不堤防遭刑宪,叫声屈动地惊天……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?】 【……武林盟凭空武断,草菅人命!我颜容一生光明磊落,扫地不伤蝼蚁命,爱惜飞蛾纱罩灯,林某人之死与我实在无关……】 【冤枉啊!】 【……噫,为今之计,只有以死证清白——苍天无眼,我颜容做鬼也不会放过武林盟的!】 在下落到离地面还有一丈远的时候,莫远如约出现,伸手揽住了薛凉月。 “血书”纷纷扬扬,已经有人从地上捡了起来,开始阅读。 薛凉月回想起血书中的内容,人都麻了。 “闭上眼,别说话,装晕,听话。” 莫远抱着薛凉月,缓缓落在比武场的正中央,偏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,语气中带着人来疯特有的兴奋。 他在比武场上站定,妖异的狭长双眸悠然扫过四周的人。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。 沐医仙抱着药篓子躺在论剑楼下装死。 这时候,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暴喝。 “谁在武林大会上闹事?!” 声音粗犷,传遍会场,犹如平地一声惊雷。 薛凉月下意识睁开了眼。 只见一把大刀迎面劈来,刀背极厚,刀身玄黑,持刀人上半身赤裸,肌肉虬结,看上去十分有力。 薛凉月的正面,就是莫远的背面。 莫远一动没动,反手抽出背后长剑,朝着来人的方向轻轻一挥。 “铮——” 刀剑相撞,大汉直接倒飞了出去,足足飞了五六丈远,好巧不巧正好砸在了沐医仙身上! 沐连毓直接诈尸,“啊”的一声连滚带爬地蹦了起来,动作迅疾,行云流水,生龙活虎。 江湖众好汉:目瞪口呆。 那个大汉他们认识,叫宣锵,名属听剑阁,“听剑五太保”之一,被陈阁主派来专门维持秩序的,可见其武功高深。 结果,被这个……这个不知道是谁的人,一剑扇飞了?! 薛凉月重新闭上双眼,在莫远耳畔低声道:“没必要这么浪费内力吧,后来会很吃亏的。” 莫远语气很坚定:“输人不输阵,开场要帅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行,我没意见。” 众人的目光一半聚集在这突然冒出来的俩人身上,一半则聚集在“死而复生”的沐医仙身上,沐连毓只好重新端起架子,轻咳一声,拱了拱手,朗声道,“敢问二位是何方高人?为何蓄意破坏武林大会?” 莫远头都没回,“你不识字吗?” 沐医仙:“……” 从未见过如此不识好歹之人! 这时候,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: “他是颜容!赤血剑颜容!” 莫远循声望去,然而说话的人藏身在人群中,不知是谁。 “赤血剑”三个字如平地一声炸雷,人群顿时沸腾起来,许多双目光落在了薛凉月身上。这目光中有好奇,有揣测,更多的则是赤裸裸的贪婪。 他“颜容”的人头,值一把赤血剑,和白银千两,杀了他,就可以纵横武林——没错,很多人就是这么想的。 沐连毓眯了眯眼,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可奈何,“所以,你们是来鸣冤的?” “正是。”莫远手指从薛凉月如瀑的发丝里一寸寸滑过,眸中流露出格外做作的心疼,“武林盟的悬赏一日不除,颜儿就睡不好觉。” 沐连毓嘴角抽了抽,“容在下问一句,阁下和这位……颜公子,是什么关系?” 莫远毫不犹豫:“他是我媳妇,明媒正娶,拜过天地的。” 沐连毓:“……” 他显然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。 这时,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轻笑,“武林盟主一事,确实疑点重重,然悬赏乃武林盟之决策,宝物亦出自其手,我等外人岂能随意插手武林盟内之事务?这位侠士,你自己去跟武林盟交涉岂不是更好呢?” 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六合剑派旁边的一雅座上,一个华服青年正缓缓放下手中酒杯。 话音刚落,莫远和沐流熙等人还没回应,一个叉腿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便眉飞色舞附和道:“对!二哥,云沽说的很有道理,我陆问赞同!” 陆问?薛凉月愣了一下,想起来这个名字,似乎是鸣雀山九江寨的少寨主,据说一杆银龙沥海枪使得很不错。 莫远点点头,“有道理。” 他朝人群扫了一圈,微微勾起唇角,轻咳一声,“哪个是武林盟林卷海?出来,我们比划两下!” 武林盟:“……” 有人终于忍不住了,从人群中跳出来,愤愤冲沐流熙喝道:“沐医仙,你还在等什么?!赶紧把这一个疯子一个通缉犯绑了,我们武林大会还办不办啦?!” 莫远扫他一眼,“你是哪位武林高手?” 那人道:“在下不才,不是什么武林高手,但看不惯阁下的作风!” “不是高手,那就是低手。”莫远冷漠地移开目光,“滚一边去,坐小孩那桌。大人说话别插嘴。” 那人涨的满脸通红,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气上头跟这个来历不明的怪人一较高下之时,他却只是一言不发,愤愤地退回了人群之中。 人群中传来几声低笑,有人低声嘲讽道:“怂包……” 沐流熙轻咳两声,“敢问阁下大名?” 莫远没有立刻回答,抬眸,目光虚虚与屠月宗宗主隔空对视一瞬,旋即收回目光,淡淡道:“我叫……莫六。” 第15章 比武 中原武林,数千年来,盖凡成名者,必能追源溯流也,譬如陈阁主为前日月教分坛坛主杜孟白之徒,盗圣出身绛云书院,霜雪剑林过师承清玄老祖。 无论如何惊世奇才,哪怕今后成了开山宗师,至少在最开始,总会有一个引其入门的前辈,这便是“传承”。人们可以从他的武功路数,推测出他师承何处。 然而莫六,他是一个完全找不到出处的人,身世不详,真名不详,师承不详,就那样突兀地跳入江湖水之中,一石激起千层浪。 十五年前,鹤羽山。 一年轻人青衫负剑,蒙蒙细雨中一剑破江湖。 剑招怪异,内功杂糅。除了身法略似邀雪莫愁女,没有任何端倪。 他自称“莫六”,从西蜀到北庭,一路下战帖,除了陈剑圣当时在蓬莱,松风下清玄在闭关,血衣门上任师无夜以不善刀兵为由避战之外,其余应战的人,在他手里没有一个走过百招。 那时候,江湖中人都认为他能成第二个“圣”境的剑客。 谁知不过一年,一个惨痛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整个江湖——莫大侠在秃笔翁重创屠月宗宗主,又被其打落山下一命呜呼。 这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,戛然而止,在江湖上留下极其浓墨重彩的一笔,很难不让人唏嘘至今。 结果……他没死?! 一时间,在场众人神色各异。 莫远再次看向场边,这次他没有再掩饰,而是直接看向了武林盟的方向,轻笑一声:“武林盟的各位,不如我们打个赌?” “如果今天,有人能打赢我,那我媳妇任诸位处置。”莫远指间随意玩着薛凉月的发丝,目光却锐利,“如果都输了,那就给我把悬赏撤了,除非你们能拿出确凿证据。如何?” 武林盟众人脸色变得很难看,莫远这番话已经退了一万步了,首先他没有限定人数,第二,他也没有叫武林盟直接把悬赏撤了,只是叫他们拿出证据,如果这都不答应,那就坐实了这件事有猫腻,今后武林盟在江湖上将再无半分颜面。 于是武林盟现存的话事人,副盟主只好咬咬牙,一口应下来,“好!” “好。”莫远伸手掐了薛凉月的腰一把,低声道,“醒醒。” 薛凉月睁开眼,便听莫远道:“你自己找个地方待着,我要打架了。” 薛凉月叹了口气,站直了身体,理了理袖子和领口,环顾一周,最终晃悠悠地走到论剑楼下,在沐流熙旁边站定。 这个地方看起来最安全,他偏过头,拱了拱手,十分礼貌地打了个招呼,“沐先生,久仰了。” 沐流熙尴尬笑笑,抱拳回礼:“哈哈,颜公子,久仰久仰。” 薛凉月放下手,目光转向比武场正中央,若有所思,“你说莫大侠能赢吗?” “难说。”沐流熙轻轻摇摇头,“颜公子呢?你跟在莫六身边这么久,想必对他的实力更加清楚。” 薛凉月一哂:“我一个商人,懂什么武功?” 那边,莫远站在比武场正中央,一时间并没有人首先站出来,而是把目光纷纷投向屠月宗,齐衡轩高深莫测地捋了捋自己的长须,屁股坐得不动如山。 终于有人坐不住了:“那个,齐宗主……” “叫我吗?”齐衡轩连忙摆了摆手,神色非常严肃,“老朽不行了,十五年前莫兄弟与我不分伯仲,如今我远不如他。诸位还是另请高明吧。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14节 “我来罢。” 一声带着叹息语调的声音从某处高座传来,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白云寺那方雅座上,一个面貌很年轻的和尚站了起来,身披如雪袈裟,手指轻捻佛珠,双眸半垂,眼含悲悯。 “净度大师!” 有人惊喜地叫起来。 此人正是白云寺住持净度,虽然面貌不到三十,但如今实已年过五旬,实打实的前辈高人。 净度轻飘飘地落在比武场上,缓缓抬起头,看向面前的剑客,沉声道:“十五年前,你来白云寺下战帖,那天贫僧败了,败得很彻底。” 莫远微微挑了挑眉。 “这十五年来,贫僧一直在想,该怎么破你当年的那些招。” 净度声音平稳,没有一点当众自揭败绩的尴尬,“五年前,贫僧破了你当年第三剑,后面却还没来得及破出来。今日大抵也是要输的,但多年来只怕心有不甘,化为心魔,因此总要来讨教一二的。” 莫远挽了个剑花,将梅影剑握于掌心,抱拳沉声道:“请赐教。” 净度一手捻佛珠,一手缓缓举起,“第一招,观音渡海。” 话音刚落,他便将手掌推出,气势如虹,一瞬间笼罩了莫远周身,莫远勾唇浅笑,身形一晃,瞬间出现在净度左侧,手中长剑直指净度侧腰,吊儿郎当笑道:“大师,依旧是当年那一剑!” 净度一侧身,左手佛珠挡住剑尖,右手化掌为拳,“这一招,少林长拳!” 莫远不接这一拳,剑尖一抖,瞬间换招,净度收拳后退,手上佛珠崩断,屈指弹向莫远,莫远伸手一抚,将佛珠尽数拢于袖中,旋即反手借力将其射了回去。 “罗汉金身!” 净度低喝一声,双手合十,垂首阖眸,身上肌肉绷紧,那力道刚猛的佛珠打在他身上,竟然没有一点作用。 两人来来回回过招,众人只见得一青一白两个身影来回晃动,眼花缭乱,几乎看不清动作,不少人手心出汗,心中自忖,若自己在净度大师或是莫六的位置上,是否能在对面手上走过两招。 薛凉月望了望天色,偏过头,问正看得起劲的沐医仙,“有伞吗?” “啊?”沐流熙一愣,“要伞做什么?” 薛凉月指了指天上,悠然道:“你们日子选得不好,要下雨了。” 沐流熙看看天色,只见方才万里无云的天空此时的确飘来了几朵乌云,风也明显变大了些许。 薛凉月拢了拢狐裘,叹息道:“你们这些身强体壮的江湖人淋两滴雨不算什么,在下身子可遭不住。” 沐流熙只好唤来一边的药童,吩咐他去帮颜公子拿把伞,可显然上山的人都没带伞,只得下山去买,希望这雨不要在一个小时内落下来。 那头,莫远和净度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招,忽然,净度动作一滞,莫远手上细剑蛇一般欺身而上,最终停在和尚眉心。 风萧萧而过,袍袖随风翻飞。 净度长叹一声,缓缓站直,双手合十莫远收剑,两人相对而立。 净度:“莫施主,你的剑法,在下心服口服。不过——” 莫远没有说话,静静地等待着。 净度“不过”了半天,最终却没有说什么,只是摇了摇头,“算了,贫僧知道的,想必莫施主也心知肚明。” 莫远微微一笑,“不碍事。” 净度飘身回座,莫远提剑而立,神态自若,“还有谁?” 半晌,无人应声。 这也不奇怪,毕竟老一辈的武林高手,几乎全是莫六的手下败将,年轻一辈的也不敢越过师长,随意应战,至于其他的杂鱼,那更是鬼精明,都盼望着别人先出手,自己多看一会儿更有胜算。 莫远,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,“我跟你打!” 莫远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,一个眉目清俊的青年从人群中跃出,手上倒提着一杆银枪,剑眉星目,神态顾盼飞扬,正是那鸣雀山少寨主,陆问。 陆问翻身落地,将长枪掉了个头,握于手心,笑了笑,朝莫远抱拳,朗声道:“五义堂匪首陆问,请赐教!” 此言一出,场外人群炸开了锅。 “五义堂匪首?是他!什么时候的事?” “不清楚……去年不是说匪首之位还是空的吗?这么快就有了人选?” 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……” 人们议论纷纷,语气中除了惊讶,当然也夹杂着嫉妒。 五义堂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江湖门派,不同于血衣门,屠月宗,六合剑派等大宗动辄上千人,它只由五个人组成。 盗医侠商匪,五种行业,代表着五种不同的武学方向,分别称为盗圣,医仙,侠魁,商宗,和匪首。 这五个人,可能分属于不同的门派帮会,但在江湖上都有极强的号召力。四年前,五义堂前任匪首古关河意外身亡,一时间没有合适的人选,这匪首之位就暂且空着。 没想到居然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给占了。 陆问对周遭的目光视若无睹,笑呵呵地看着莫远,坦诚得好像一只不问世事的小羊羔,“我不懂赤血剑那间事,就是单纯觉得你很强,想试试!” 莫远看向青年,正要应下。 这时,一道不高不低的声音从论剑楼上传来,“回去,你打不过他。” 声音极其平稳,并没有刻意放大的痕迹,却传遍了所有人的耳朵,嗡嗡作响,足见此人内力之高。 众人一惊,抬头望去,只见一片灰色衣襟悬下,随风舞动。 高楼望台栏杆上,不知何时坐了个人,布衣,束发,手提酒壶,背负长剑,一条腿曲着,一条腿垂下,在半空中晃晃悠悠。身形单薄,看上去像个少年。 却让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凉气,有人失声喊了出来: “陈陈陈陈陈陈剑圣?!” 第16章 剑圣 剑圣。 这个名字从四十年前开始,就只有一个含义了。 那就是天下第一剑,陈竹暗。 前日月教某坛主名杜孟白,号“酒剑仙”,自问鼎天下第一后,就归隐山林,晚年收了一个徒弟,就是陈竹暗。 杜孟白去世那年,陈竹暗十六岁,受剑下山,承师命游历红尘,一年后,立剑心,此后外貌就没变过了。 又三年,渡“圣”境。 而后四十年来,无人能出其右。 血衣门副门主赵汩站起身,拱手,样子十分恭敬,“浮烟君,有失远迎。” 陈竹暗歪了歪头,语气里不带一点情绪,“我的地盘,你要迎什么?” 赵汩的笑容僵在脸上,半晌,他略带尴尬地坐下了。 陈竹暗转向陆问,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,“回去,你不行的。” “呃……那个,三哥,这还没开打呢,你怎么就知道……”陆问神情有些受挫,挠了挠头,不服气道。 陈竹暗瞥他一眼,语调淡淡:“你枪法刚劲有余,灵转不足,破绽太多,跟他过招,撑不过十招。若想练枪,你去找季无松比较合适,他最近在枫桥。” “堂主也回来了?!” 陆问顿时来劲了,长枪往背后一插,双眼发亮,“我还没见过他呢。季堂主他人好说话不?!” 陈竹暗脸上显露出少许不耐烦:“比我好说话——还不走?” “哎,是!” 陆问闭上了嘴,挠了挠头,提着枪又蹦回去了。 陈竹暗把视线投向莫远。 莫远上下打量了一下陈阁主,唇角轻轻勾起,拱一拱手,不动声色道:“昨日在酒馆中,不知前辈身份,有失礼数。” 陈竹暗提起酒壶,仰头灌了一口,微微皱眉,“我不懂你在说什么。” 莫远淡然一笑,未置一词。 远处的薛凉月悄悄把头转了回来,观察着两人。 陈竹暗又喝了一口酒,双眼中却不见一点醉意。 这个人,完全是把酒当水喝。 他喝完这口酒,低下头,将酒壶塞好,系在腰间,再抬起头,“打吧,只比三招。三招之后,你还站着就算赢。” 直白,不留一丝余地。 陆问已经算是够直的了,他好歹还晓得说两句开场白呢! 莫远轻叹一声,这可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啊。 陈竹暗微微垂首倾身,伸手探向背后,缓缓把那把古朴的剑抽了出来。 莫远神色微凛,握剑的手紧了紧。 没有哪个剑客能在这把剑面前无动于衷。 那是天下第一剑——浮云怆影。 相传,古时铸剑大师欧阳无过一日正在焠剑,心有所感,抬头,见浮云缓行,忽心生悲怆,难以自抑,自觉韶华虚度一梦平生。 痴然许久,低头,剑成,光如雪,遂名曰——浮云怆影。 欧阳无过一生碌碌,鲜有佳作,可是仅凭着一把浮云怆影,叫人唏嘘至今。 莫远想了想,从怀中摸出一根破旧的黑色布条,在双眼上仔仔细细绕了几圈,扎紧,抬头“看”向对面。 视野被黑暗笼罩,耳边的声音变得清晰,真实。 果然他还是习惯这种感觉,眼睛看到的,都会让他有一种如坠梦中的错觉。 陈竹暗眉毛轻轻一挑。 而场下的众人再一次炸开了锅。 “这个人什么意思?蒙眼打,是看不起陈阁主吗?” “……哗众取宠,为接下来的失败找借口罢了!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15节 “就是就是!” “肃静!”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比武场东侧传来,声音却响若洪钟,一下子将叽叽喳喳的叫嚣声压了下去。 一直闭着眼睛盘腿坐在蒲团上的的白云寺太上长老净海,睁开了眼睛。 净海脑袋缓缓转向了莫远的方向,不得不说,这位老禅师面相是说不上慈悲的,双目深陷,鹰钩鼻,薄唇,看上去倒有几分无情无义。 他定定看了莫远良久,吐出两个字,“盲剑。” 复又闭上了眼,不再说话。 莫远眉心蹙起,不知道净度是几个意思。 “你认识燕无渡吗?” 陈竹暗忽然开口,声音极低。 莫远知道他是不希望其他人听到,于是以同样低的声音回了一句,“不认识。” 黑云压顶,大风摧折。 陈竹暗沉默了,他轻轻一点头,示意开始。 下一秒,他一甩长剑,足尖轻点,跃向半空,身姿轻盈,如银鱼出海。 手中长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行云流水的曲线。 “接好——第一招!” 陈竹暗手中长剑抬起,直指莫远中宫,剑意如虹,悍猛中却又带着一丝飘逸灵动。 这一招叫做“下窥指高鸟”,出自前人登高所做的一首诗。 莫远动了,他脚步一动,微微仰起头,剑尖随之抬起,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圆,接着,又是一个圆,大圆套小圆,一层接一层,无懈可击。 陈竹暗的身影顿了片刻,剑光也一凝,他嘴角轻轻上扬,赞道:“好破法!” 下一秒,他的身影一闪,竟然瞬间出现在了莫远侧面。 “小心!”场外有人一声惊呼,下意识叫出了声。 莫远脚步一动,千分之一秒间后退几步,提剑回挡。 然后下一刻陈竹暗手中浮云怆影轻轻一抖,似乎突然变成了无数把,又互相纠缠在一起。 而他的身影同剑风一起移动,时隐时现,却怎么也摸不到他的衣角,怅然若失。 这一招叫做“行行重行行”。 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。 相去万余里,各在天一涯。 回环往复,愁思如缕,牵肠挂肚,不可断绝。 这也是陈竹暗的成名之剑。 莫远横剑于胸前,咬了咬牙,脚后跟不由自主地一退,再退……眼看就要退到比武场的边缘,他要掉下去,就是输了。 这时候全场所有人都心都不禁悬了起来,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两人。 忽然,莫远眸光一凛,脚步顿住,手中长剑划过一道极长的圆弧,顿时势如破竹,所过之处,“行行重行行”留下的剑光轰然破碎! “锵——” 两剑相撞,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,下一刻,比武场的地面上出现龟裂的纹路。 两人各退一步。 陈竹暗双眸中出现一丝奇异的亮光,让他整个人真的有了一种少年人般的意气,但这种意气实际上又分明不同于真正的少年。 莫远看不见他,但能感觉到这个人兴奋了。 是很难有事情让剑圣兴奋的,剑道上的登峰造极,也是一种孤独。 陈竹暗轻轻甩了甩手中的长剑,挽了个漂亮的剑花,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,“最后一招——天光破云影!” 说着,他退后一步,再次跃上半空,没有任何花哨,直接一剑破空而来。 很难描述莫远在那一刻的感受,那是一种剑道至尊境界的呼唤。 他仿佛看见了山川,草木,春花秋月,夏蝉冬雪……悲欢离合在天光刺破云影的刹那摇曳,人被笼罩在剑招下,犹如孤舟行于沧浪,放眼望去皆茫茫。这一瞬间,莫远心头忍不住一颤。 道家追求的顶点——天人合一。 人生于天地,渺如沧海之一粟,快如一梭过机杼。 蜉蝣不敢见青山,池鱼未敢窥沧海……莫远犹如入定了般楞楞地看着剑尖一寸寸的靠近,明明只是一瞬,却好似百年已过。 这一招——怎么破?! “剑……乃百兵之首……剑乃人……人定胜天……” 一句断断续续的话忽然出现在莫远耳畔,一语惊醒梦中人! 莫远抬剑,梅花剑直直地撞上了浮云怆影! 千山藏一梦,一剑破万法! 剑尖铿然相撞,莫远退后两步,喘了两口气,冷汗顺着脊背流了下来,一抬头,正看见陈竹暗静静站在那儿,目光中难藏惊艳。 莫远知道,自己赌对了。 天光破云影的破绽,就藏在它最危险的地方。 沉默良久,陈竹暗缓缓点了点头,“你赢了。” 浮云怆影归鞘,陈竹暗转身走了。 莫远松了口气,抿了抿唇,将血咽了下去,陈竹暗不过用了三分力,他已经受了内伤,要是再打下去,他非得当场吐血不可。 “这……就完了?” 场下的众人目瞪口呆,谁知道剑圣说三招就三招,打完三招就走,干脆利落,一点不含糊。 实际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莫六虽然说是赢了,比起剑师老前辈还是弱了不少的。这场剑道交锋与之前莫远对净度那场完全不同,不比内力,不比速度,完完全全是一招对一招。 但是,可那是陈竹暗哪! 这里不乏剑道高手,他们只需肖像一下自己在莫远那个位置,能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破招…… 更何况莫远全程是蒙着眼睛的。 陈竹暗走到比武场边缘的时候,忽然想起了什么,回过头,扫视了一眼全场,目光最终落在武林盟几人身上。 他一字一句道:“把悬赏撤了,没有确凿证据,仅凭有些人的一面之词定罪,不公——这是整个听剑阁的意思。” 武林盟众人沉默以对,没有反驳。 这句话的分量很重,不仅仅是针对武林盟,意思是,今后谁再掺和这个悬赏的事,就是与听剑阁为敌。 说罢,陈竹暗头也不回地走了。 这回是真的走了,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岭间。 “啪嗒。” 一滴雨珠落了下来,莫远将梅花剑收回鞘中,摘下了眼睛上的布条,走到薛凉月身边,冲他一笑,“媳妇,怎么样?” 第17章 凶兆 17 “……好厉害。” 薛凉月鼓了鼓掌,“所以夫君,我们可以找地方躲雨了吗?” 莫远矜持地点了点头,“批准。” 然后目光灼灼地瞥向一边的沐流熙,“沐医仙,这山上有客房吗?” 那目光中有两层含义:一,我们这么惨,都是武林盟害的,所以你们江湖人是不是应该补偿一下。二,我可是你们陈阁主认可过的人,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吧?不会吧不会吧? “……有。” 沐流熙万般无奈地答应下来。 莫远又问:“这次应该没有什么刺客了吧?我夫人胆子可小了,一吓就会生病,到时候还得我哄。” 沐流熙:“……放心,在龙首山,不会有人敢动手的。” 一柱香后,沐流熙看着那对狗男男离去的背影,长长呼出一口气。 送走了两位瘟神,武林大会终于能正常开下去了,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啊! 虽然下雨,但众好汉热情不减,松风下那个女弟子率先跳出来,应战的居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弟子,叫澹台曙的。 两名小辈交手,顿时缓和了刚刚紧张的气氛,看台上各高手终于又能笑呵呵地指点江山了,好不快活! 最终,那澹台曙以半招之差败在秋长枫剑下,然虽败犹荣。 因为秋长枫不仅是十几年前名动江湖的霜雪剑林奉雪的弟子,还是六合剑派掌门的独女,据说还受过陈阁主的指导,年轻一辈中罕有敌手。澹台曙刚下比武场,立刻就有好几个门派递来了橄榄枝。 这时候,之前派出去买伞的药童冒着雨急匆匆地跑回来了,怀里抱着一把油纸伞。 沐流熙笑道:“阿六,你来晚了,那位娇气的公子已经走了。” 然而阿六却像完全没注意到这一句话,他脸色惨白,嘴里支支吾吾,“师………师父!丐帮帮主……” 沐流熙察觉到了什么不对,下一秒,只听那药童声音颤抖着大声喊了出来:“丐帮帮主钱无死了!被人杀了!!尸体被钉在墙头!” 大雨倾盆,一道闪电忽地划过云层,电光映照之下,场中江湖客们那惊愕的神色,如厉鬼一般。 -- 沐流熙说的客房,是山腰一个别院,听剑阁弟子把他们带到地方便躬身退下,薛凉月淋了几滴雨,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,坐在椅子上没说话。 莫远走到他旁边,勾起他的一缕长发,声音里带着笑意,“阿月,这下事情彻底解决了,你可以安心做我娘子了,我们明天就回南山城。” 薛凉月托着下巴,懒洋洋道:“好啊,但我不做家务。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16节 莫远挑了挑眉,低声笑道:“怎么舍得让你动手啊。” 他倾身,给自己和薛凉月各倒了一杯茶,然后敛衣坐到薛凉月对面,薛凉月伸手摸了摸后脑勺,发现这手欠的玩意儿居然给他编了几条细麻花。 薛凉月叹了口气:“莫远,你很闲吗?” 莫远拿起茶杯抿了一口,闻言又笑了起来:“不好看啊?” “对。”薛凉月伸手把那几条麻花给扯开,“很丑。” “胡说。”莫远看着他,“我弟弟小时候就喜欢我给他扎辫子。” 薛凉月深切怀疑这个“喜欢”究竟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,他道:“那你弟弟可真可怜。” 莫远还要反驳什么,这时,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。 莫远动作一顿,抬眼,看向门口。 脚步声直接进了院子,在屋门口停了一下,抬手有规律的扣了三下门。 莫远:“进。” 来人推门而入,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,薛凉月看见来人的服饰,顿时很不开心。 黑色宽袖长袍,袖口绣着白色的满月花纹,然而这月亮上却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,这个人是屠月宗的。 诚然,屠月宗屠的这个“月”并非他薛凉月,但假如有个大门派顶着“杀尔”的名字天天在你面前晃,无论是谁都会感觉不舒服。 男子抱拳向莫远行了一礼,道:“主上有话要属下转告莫六侠。” 说着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薛凉月,略有迟疑。 “无妨。我媳妇不是外人。”莫远道。 男子又迟疑了一会儿,终于点了点头,“主上说:多年未见,今晚请您到洗剑亭一叙。” “我知道了。”莫远点点头,“回去告诉你主子,我会去的。” 男子低头敛目,退出了屋子。 待人走远,薛凉月才悠悠开口道:“莫大侠朋友还挺多,不仅与松风下大弟子和小弟子相识多年,还与屠月宗宗主有交情——莫大侠,你这交际圈,也算是跨越正魔两道了。” 莫远放下茶杯,扭过头来,用一种非常奇怪眼神盯着他,看得薛凉月莫名其妙。 半晌,莫远才幽幽开口道:“阿月,你是吃醋了吗?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-- 当晚,大雨如注,听剑阁人来送晚膳的时候带了把伞,莫远晚上出门的时候顺走了,这就意味着薛凉月不得不窝在屋子里,不过这也正合他意。 薛凉月坐在窗前,阖眸凝神,体内小天圆术运转,带着寒气的内力一丝一缕地积攒起来,流向四肢百骸。 莫远走了后,他耳边才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宁静。 只是不知这样忙里偷闲,内力几时才能恢复到之前的水准。 这时候,身后主屋屋顶上忽然传来几声极其细微的瓦片挪动声。 有人! 薛凉月睁眼,想都没想,一偏头,正好一把短剑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,锵一声钉在他面前的石桌上! 不是,那姓沐的不是说,“在龙首山,没有人敢动手”吗? 敢情跟这儿吹牛呢! 他前脚进门,后脚刺客就跟上来了! 薛凉月登的站起身,扭过头,借着微弱的烛光,果然看见几个黑衣人站在窗外。 隔着雨帘,他冷冷与这几个人对视。 为首黑衣人缓缓抬起一只手,做了一个“进攻”的手势。 -- 与此同时,洗剑亭,瀑布。 飞流直下三千尺,砯崖转石万壑雷。 洗剑亭,就坐落在这九天玄瀑的中间,曲折回廊蜿蜒插入瀑布之后的岩壁内,而亭身,自远处看,就像悬浮于深潭之上,几乎是不可能建造出的奇迹。 仲夏之时,瀑布水流会变大,直至淹没整个亭子,而此时,或许是因为下雨,瀑流也几乎触碰到了亭顶的边缘了。 此地非武功高强者不可抵达。 很适合密谈。 亭中有一石桌,石桌边,两人正面对面坐着。 “哗啦哗啦……” 齐衡轩托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,“看来,你是准备好了?” 莫远懒懒道:“自然。” 齐衡轩轻抿了一口茶水,慢慢道:“十五年前,你借我之手假死脱身……如今,趁着大部分人忘了你时,又借着那个颜公子再次踏入江湖——不过说起来,你要救他,也用不着找这么个……这么个奇怪的理由吧。” 莫远咧开嘴,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,“我喜欢他啊,是真心的。” “你?”齐衡轩失笑,“别开玩笑了,像你这种人,一条道走到黑,还有心思关心别人?” 莫远笑了笑,不置可否,“今天我来见宗主,可不是真的来聊天叙旧的。” 话题转变的很生硬,齐衡轩也见好就收,没有再追问颜容的事,他放下茶杯,正色道:“你是想问什么吧?问吧,只要是齐某知道的,定不会隐瞒。” “多谢。”莫远目光从渐渐止息的茶水上收回,直视着齐衡轩,眯了眯眼,“我想知道,血衣门门主薛凉月是什么样的人?” 齐衡轩眉毛轻轻挑了挑,“为什么想问他?” 莫远:“他曾经独闯机关城,全身而退,吞日宗宗主吓得从城中逃了出来,此言属实?” 齐衡轩点点头,“确实如此。” 莫远道:“机关城中陷阱重重,哪怕他武功通天,也很难生还,据说血衣门在明教灭亡时捞了一笔,我猜测,薛凉月手里有机关城的设计图之类的东西。” “你这么说,倒也有理。”齐衡轩缓缓点了点头,“不过,薛凉月这个人,我也不大清楚。” 莫远:“能说多少说多少罢。” 齐衡轩道:“薛凉月是药人,你知道吧。” 莫远点点头。 齐衡轩慢慢道:“药人这个东西,邪门得很,浑身上下都是毒,力大无穷,而且只听命于特定的人,理论上永远不会背叛主人,在薛凉月之前,是没有哪个药人有自己的思想,还能弑主的。” 莫远:“哦,也就是说,薛凉月是个特例?” “嗯。”齐衡轩点点头,“但药人的本性还是不会变的,残暴弑血,喜欢虐杀,你是没有见过被他杀死的人,那简直……啧啧啧,太恶心了。” 莫远回想了一下躺在他屋里的那个人,陷入了沉默。 “至于实力……”齐衡轩神色渐渐沉了下来,“你最好别跟他正面撞上。” 莫远挑了挑眉,“跟剑圣比起来如何?” 齐衡轩回想了一下,缓缓道:“据说他是跟陈阁主打过……” 莫远:“结果如何?” 齐衡轩摇摇头:“不知。” “那……”莫远沉吟片刻,“他外表如何?” “这我还真知道。”齐衡轩笑了,“首先,他大约这么高。” 他比划了一个大概到莫远胸口的高度。 莫远一口茶差点喷出来,“他是个矮子?!” 齐衡轩点点头,“对,不过,说矮不太准确,应该说是……小。” 莫远:“?!?” 齐衡轩说:“据说,因为被炼制成药人的缘故,他从十二岁起就没长过了。” 莫远表情复杂,“是……吗?” 齐衡轩举起茶壶,给自己又添了点茶水,“至于长相,不太清楚,他一直戴着面具,据说那恶鬼面只有陈阁主当年打掉过。” “唔……” 莫远沉默片刻,抬起了头,正打算再说些什么,忽然瞳孔微微一缩,神色霎时紧绷,双眼紧盯着亭角的某个方向。 齐衡轩观他神色,眉毛皱了起来,“怎么了?!” 莫远脸色非常难看,他举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—— “嘘——” “那里有人!” 齐衡轩腾的站了起来,瞬间回头。 只见那里,一片衣角从亭顶垂了下来,还轻轻摆动了一下。 这里一直有个人在听墙角,而他们,两大武学高手,竟然乐呵呵聊了半天都没发现! 第18章 药兵 “嗤啦——” 匕首白进红出,鲜血随之喷涌而出! 背后利剑破风而至,薛凉月微微一晃,瞬间消失,下一秒,出现在那人身侧,匕首划过优美的弧线,擦过这个人的颈部,留下一道血线。 这个人双眼睁大,手中的剑垂落在地上,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。 然而无济于事,一阵徒劳的挣扎后,他颓然倒在了地上。 “啊啊啊——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17节 幽深的树林中,七八具尸体杂乱无章地倒卧,所有前来的黑衣刺客中,只有一个人还活着,站在十步远的地方,瞪大双眼看着这一切。 他浑身颤抖着,忽然惊恐地尖叫一声,随后慌忙转身,想要逃走。 然而,一转身,就看见那个白衣服的恶鬼站在他面前,面无表情地看着他。 黑衣人腿一软,跪了下来。 “啊——” 最后一声惨叫戛然而止,一群飞鸟惊飞,而后密林中恢复寂静。 薛凉月缓缓垂下手臂,长袖遮住带血的匕首。 “血衣门门主,名不虚传。” 身后,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。 薛凉月瞳孔微缩,再次握紧匕首,瞬间转身,“谁?!!” 只见一个人浑身裹在斗篷中,静静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,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。 薛凉月想也没想,身影一闪,瞬间出现在那个人侧面,手中匕首直指那个人的眉心! 千钧一发之际,那人斗篷中翻出一把弯刀,架住了薛凉月的匕首。 薛凉月目光微动,瞬间变招,另一只手五指如爪,探向此人颈部。 这一下如果抓实了,这个人的颈骨一定会瞬间粉碎,刚刚有个人就是这么死的。 然而斗篷人身影一动,突然后退数步,鬼魅一般,躲过了这一招。 “真厉害……” 斗篷人低低笑着,手中弯刀映着冷冷月光,在黑暗中格外显眼。 薛凉月目光极冷,秀美的脸庞沾着猩红的血迹,红白分明,月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。 “你果然很强……要是内力还在的话,刚才那一下交锋,我恐怕就要受点小伤了吧。” 斗篷人手中弯刀转了一圈,光影也随之律动,他声音里带着笑意。 “但是美人,还是不要太强的好,否则,会薄命的啊……” 薛凉月没有理会这个疯子在喃喃自语什么,他现在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—— 他不能让这个人活着离开这个树林。 -- “敢问何方前辈在此,为何不直接下来聊聊?”莫远缓缓站起身,手按剑柄,面沉似水,冷冷开口道。 齐衡轩知道他动了杀心。 檐上那片衣角又晃了晃,片刻后,一个背着两把剑的清秀少年轻巧地从亭上翻了下来,赫然正是……陈竹暗! 莫远一愣,脸上霎时闪过一阵错愕。谁能告诉他,为什么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武林泰斗能干出听墙角的事儿? 齐衡轩也是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,“陈……阁主?” 陈竹暗看了看两人,最后目光落在莫远身上,坦言:“我是来找你的。” 莫远:“敢问……前辈有何贵干?” 陈竹暗面无表情:“打架。” 莫远:“啥?” 陈竹暗语调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,“你的剑心有问题,三招之内看不出来,还有——” 他从背后抽出一把剑扔在桌子上,“这把剑送你。” 莫远微微蹙眉:“为何?” 陈竹暗瞥了一眼他背后的梅影,“梅花剑不适合你,太细了,适合灵巧的打法,你的剑太凌厉,我担心它断。” 莫远沉默了,上前,从桌子上拿起那把剑,仔细端详一阵,抬眼望向陈竹暗,“是把好剑,可惜没什么剑意,谁都能使。” 陈竹暗淡淡道:“我就是看上它这一点才偷过来给你的。” “偷……偷?!”莫远又是一愣,此刻已经略微有些风中凌乱,下意识问道:“偷……偷谁的?” 陈竹暗坦言:“季无松的。” 此话一出,除了莫远,一旁的齐衡轩也呆滞了,他脱口而出:“季无松,那不是……盗圣吗?” 偷盗圣的东西,你是怎么做到的啊前辈? 不是,最关键的是,你们五义堂堂主的剑真的是可以随便送人的吗? 陈竹暗淡淡道:“反正他又不用剑,这把剑放在他那里只能落灰,你就先将就着使吧,它虽然排名不比梅花剑,但更适合你,建议你以后重新铸一把。” 莫远汗颜:“多谢……” 陈竹暗看了看齐衡轩,“所以你们现在谈完了吗?” 齐衡轩干笑几声,坐回原位,“谈完了,谈完了,您请便。” 陈竹暗看了莫远一眼,头歪了歪,示意亭外,淡淡道,“那下去打吧。” 说着,就翻过栏杆,跳了下去。 其下是深潭,暴雨击打水面,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,如龙吟虎啸。 “你要怎么办?”齐衡轩看着莫远。 “还能怎么办?”莫远叹了口气,从怀里摸出黑布条戴好,然后拿起桌上的长剑,“舍命陪君子呗……” 一个时辰后。 莫远浑身湿透落汤鸡一般从栏杆上翻了回来。 齐衡轩见状挑了挑眉,“你输了?” 莫远喘了口气,坐在栏杆上,单手解开蒙眼的布条,长剑往地上重重一顿,“废话。” 齐衡轩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,“哈哈,没事,你还撑了一个时辰呢!哈哈……” 莫远冷冷瞪了他一眼,“没撑到一个时辰。” 齐衡轩:“嗯?” “跟他聊了聊。”莫远脸色凝重下来,道,“他说了一件事。” 齐衡轩眯了眯眼,察觉到了什么,“何事?” “刚才,不只是他在偷听。”莫远道,“一开始还有一个人,藏在瀑布上面,陈阁主看了他一眼,然后他就跑了。” 齐衡轩:“那么远,还有瀑布的声音……也听不见什么吧?” 莫远沉声道:“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此,而在于,他是怎么知道今天晚上我们会在这里碰面的?以及……谁会对这件事感兴趣?” 齐衡轩陷入了沉默,半晌后道:“我会好好查查我们屠月宗内部的。” “行,齐宗主,我先告辞了。”莫远点点头,“山高水长,有缘再会。” “哎,等等。” 齐衡轩叫住了他,“我还有一件……不怎么重要的事想问问你。” 莫远回头,“何事?” 齐衡轩挠了挠头,脸上显露出几分忐忑不安,“就是……你母亲当年,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……我啊?” 说完,眼神充满期盼地看着他。 莫远:“……” 莫远沉吟半晌,“有。” 齐衡轩眼睛亮了,“怎么提的?” 莫远抬头望向远方,似在回想,“家母有一天跟家父吹牛,说曾经倾慕于她的男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,再排回来……” “齐宗主,你大概就在那里面了……这也算是提到了吧?” “……” · 告别了伤心欲绝的齐宗主,莫远回到小院,毫不意外地发现院中空无一人。 没关系。 他当然不可能毫无准备——他在薛凉月身上下了蛊虫。 蛊虫“鹊桥”,子母相连,给子虫喂下目标的血,它就会追随着目标,藏在他身边,然后把母虫放出去,母虫会自发寻找子虫,这样就能找到目标了。 美中不足的是——薛凉月的血太毒了,而且难获取。 喂了百余只,只活下来那么一只,还不敢靠近姓薛的三丈以内。 不过也够了。 莫远将母虫从袖中取出,放飞出去,身形一闪,轻巧地跟了上去。 蛊虫把他引到了一片密林之中。 黑不隆冬。 莫远甫一踏进去,就听见了粗重的喘息声,他刚想要循声而去,那声音的主人却仿佛是听见了他踏上枯叶的声音,呼吸声戛然而止。 莫远面沉似水,抽出长剑,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。 没有人,没有声音。 这时候,风向突然变了,莫远闻到了极其浓重的血腥味,混合在一种奇异的淡淡的香味中,格外诡异。 这香味虽然淡,却又让人难以忽视它的存在。 莫远握剑的手紧了紧,缓缓闭上了眼。 就在那一刹那,他右侧忽然传来枯枝败叶被踏断的声音,他想也没想,伸手向右推出一掌! 然而打了个空。 莫远瞳孔一缩,双眸微睁,来不及反应,左手被人反剪,接着肩膀被粗暴一推,狠狠撞在一旁的大树上,一只手探响莫远的后颈,五指冰凉僵硬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18节 “薛凉月!”情急之下,莫远低吼了一声。 背后那人动作一顿,原本已经箍住莫远脖子的手轻轻颤抖着,最终还是一点点收了回去。 莫远轻轻呼出一口气,感觉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。 然而他刚动弹一下,按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却猛地发力,将他狠狠按在了树上,另一只手拨开他侧颊散落的长发,冰冷指尖从莫远耳垂滑过,落在他颈侧的大动脉上。 肌肤下是奔腾不息的、滚烫的鲜血。 莫远余光中看见那张惨白的美人脸上露出兽类般露骨的渴望,脆弱和疯狂两种毫不相干的特质在那双漆黑的瞳孔深处浮现,令人胆战心惊。 莫远心下一紧,然而刚运转内力,一股极寒的内息就顺着薛凉月贴在他颈侧的那根手指侵了进来,以霸道的姿态涌入四肢百骸。 莫远忍不住打了个寒战。 “冷……” 身后传来那人低低的呢喃。 下一秒,一个柔软而冰凉的东西贴到了莫远唇角。 第19章 失忆 薛凉月终于放开了莫远的手,转而按住他的肩膀,略一用力,莫远后背被推到树上,发出一声沉闷的“砰”,手臂垂在身侧,五指被一根根掰开,被人十指相扣地握住。 莫远瞳孔微微放大了,下一秒,冰凉的唇再次贴了上来。 薛凉月一手扣着莫远的右手,不让他去够身后的剑,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颚,迫使他牙关张开,舌尖灵巧地探入莫远口腔,像是饥饿的流民,一点点索取着来之不易的热量。 “唔……” 莫远忍不住痛苦地低吟了一声,手指蜷曲起来,浑身如坠冰窟,血液如同凝固了一般,思绪也因此愈发迟钝。 不对劲不对劲…… 该死,薛凉月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? 莫远胸中涌起冰冷的愤怒,从踏入龙首山开始,所有事就开始朝着失控的方向狂奔……他努力仰起头,想要挣开薛凉月的控制,却无济于事。 这时,那双漆黑的瞳孔开始变色,白色从最深处浮出来,像夜空中横贯的银河。 莫远觉得自己如果再不采取什么行动,或许会死在这里,他咬牙顶着那股寒气,调度起了自身的内力,护住心脉处那微弱的热意,同时狠狠咬了薛凉月的舌头一口! 带着诡异腥甜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。 薛凉月浑身一颤,瞳孔中央原本正在逐渐扩散的白色顷刻间停止了扩张,并剧烈抖动起来,一点点……一点点缩了回去。 薛凉月整个人瞬间脱力,扣住莫远下颚的手颓然垂了下去,下巴也无力地滑到了他的颈窝。 莫远剧烈喘息片刻,平复了心率,而后一把将晕倒的薛凉月推开,旋即伸手探到背后,拔剑便向地上那人刺去! 千钧一发之际,薛凉月霍然睁开双眼,眼中先是一片茫然,看到剑尖下意识偏头让过,莫远眸光一动,剑尖一抖,一招“梅花七弄”快如闪电,每一虚剑都指向薛凉月的要害。 薛凉月仰面躺在地上,翻身躲过两剑,一伸腿把莫远绊倒。 莫远身上寒气未散,动作迟缓,一时没能躲开这一扫堂腿,顿时仆倒在薛凉月身上,下一秒薛凉月翻身压上,扣住他一只手腕,月光下匕首寒芒一闪,莫远举剑相抗,屈膝重击他小腹。 两人滚倒在枯枝败叶间,瞬息之间过了数十招,难分伯仲。 随着时间的流逝,莫远僵硬的身体终于逐渐回温,身手敏捷了不少。 同时,在黑暗的环境中莫远显然比薛凉月有优势,再加上他内力目前比较高,渐渐占据了上风。 莫远一把掐住薛凉月的脖子,长剑架住匕首,眯眼恶狠狠道:“薛凉月,你想弑夫吗?” 薛凉月闻言,动作却是一顿,他疑惑地眨了眨眼,微微蹙起眉头,缓缓吐出三个字:“你是……谁?” “……我是谁?!” 我去有没有搞错?! 莫远睁大了双眼,盯着薛凉月的脸看了好半天,愣是没看出一点破绽,那脸上只有真心实意的困惑,带着梦游一般的茫然。 他又凑近了一点,鼻尖几乎抵到了薛凉月脸上,“你不认识我?” 薛凉月不舒服地偏了偏头,面无表情,轻声反问道:“我该认识你吗?” 莫远正要说什么,忽然,薛凉月神色一变,低喝一声:“让开!” 然而来不及了,远方地下传来“咔咔”两声细微的机关响动,紧接着,薛凉月脚下的石板骤然翻转,两人双双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之中。 “轰——” 一声巨响回荡在密林中。 “操!” -- “操!小兔崽子们,走快点!” 黑暗中,一群不到十岁的小孩被绑着双手,互相推搡着前行。 两边站着的汉子手上拿着马鞭,不时狠狠甩下两鞭子,逼迫着那些步子缓慢的幼童加快脚步。惨叫声,抽噎声与鞭子抽打在□□上噼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伏,在洞穴中回荡。 慕崆站在人群边缘,因为脚崴了,一瘸一拐走的很慢,自然少不了挨上几鞭子,血立刻涌了出来,他拿袖子擦了擦,在心底告诉自己不要害怕。 哥哥会来救他的,哥哥很厉害,一定找得到他。 慕崆这么想着。 忽然,一只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,拎着他的胳膊把他从队伍里拽了出来,慕崆惊叫了一声,下意识捂住脸,等了一会儿,却没有鞭子袭来,只听见一个诚惶诚恐的声音从一旁响起。 “护法大人,您怎么来了?” 一只手拨开慕崆的胳膊,昏暗烛光下,慕崆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年轻人站在俯身他面前。 年轻人肤色苍白,脸部线条柔和,眼角微微下垂,宛如带着未干的泪痕,看起来稚气未脱,透露着一种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天真与无辜。 他的嗓音也没有丝毫攻击性:“下来随便逛逛,你去干你的事吧。” 说罢,年轻人半蹲下来,单膝着地,摸了摸小孩脸上的伤疤,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轻声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慕崆没有回答,眼神幼狼一般警惕。 年轻人道:“我叫师无夜,不要害怕,你吃糖吗?”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,抿着唇微微一笑,“我有糖哦。” 慕崆摇了摇头,犹豫了一会儿,低声回答道:“我叫贺悦。” “……姓贺?” 这句话却不是那个叫师无夜的年轻人说的,他身后传出了一个更为低沉的声音,年轻人微微睁大眼睛,回过头去,叫了一声,“门主?” 一个戴着鬼面的高大男人从黑暗中走出,负手站在慕崆面前,沉声问道:“你娘叫贺湫湫?” 慕崆吓了一跳,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,却被师无夜按住了肩膀,那双孩子般的无辜眸子微微一弯,他柔声道:“门主,这一只可以给我亲自炼吗?属下最近找到了些新的药方,正缺人来试。” “呵。”鬼面男人鼻翼间发出一声嗤笑,自上而下审视着慕崆,“你要试药随便挑个身强体壮的都行,这小孩不如卖给机关城那个老登,冲这张脸,他会出高价的。” “门主。”师无夜笑了起来,声音慢条斯理,“你相信我,他以后,会比一个玩物更有价值的。” 鬼面道:“随你吧。” “谢门主。”师无夜起身,笑眯眯地注视着慕崆,“来,把手给我。” 慕崆抿着唇,还是没动,苍白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,从纸包中取出一颗圆圆的东西塞到他嘴里。 慕崆舌尖刚刚尝出一点甜味,那颗“糖”忽然动了起来,一个长条形的东西从薄薄的糖壳里钻出来,腾地窜进了他的喉咙里。 “咳咳咳!” 慕崆捂着喉咙剧烈咳嗽,想要把那东西吐出来,脸涨的通红。师无夜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,乐不可支,伸手打了个响指。 “啪。” 慕崆突然感到身上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疯狂啃咬,又疼又痒,简直让人发疯,他不禁大声叫了出来。就在他即将失去平衡摔倒之际,师无夜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。 “看着我,小贺悦。”师无夜把他的头发朝后拉,强迫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,“你现在是我的属下了,属下要听话,知道吗?” 那股疼痛慢慢平息,慕崆低低喘着气,师无夜放开他的头发,负手悠悠朝人群的反方向走去,慕崆迟疑一下,终于是屈服于恐惧,跟了上去。 “从今以后,你会忘了一切。” 师无夜在昏暗的的洞穴中回过头来,微微一笑,举起手,他的手背上,一只通体晶莹剔透的虫子静静地趴着,一动不动,好像在沉眠。 他像炫耀宝物的孩子一样,高兴地介绍起来,“它叫‘轮回井’,我取的名字,你们汉人有句话叫‘一入轮回井,忘却前生事’——对吧?好听吗?” “……” “从今天开始,你不叫贺悦了。” “古人有诗云,凉月舟前路,秋风别后人。” “你娘叫湫湫,你就叫凉月吧,跟着门主姓,叫薛凉月。” -- 薛凉月猛地睁开双眼,眼前一片漆黑,剧痛如潮水般涌来,仿佛全身骨骼尽碎。他惊觉自己正趴在一人的背上,那人在这黑暗中缓慢而艰难地前行。 “咳咳……这是哪?” 薛凉月轻咳一声,问道。 背着他的人动作一顿,嗓音懒懒的,“不知道。” 随着这声熟悉的声音响起,薛凉月记忆逐渐回笼,他想起来了,这正是刚刚拿剑砍他的那个混蛋! 他下意识想拿匕首自卫,然而手指一动就疼得钻心,背着他的人觉察到他的动作,警告道:“喂,你肋骨断了三根,右手手腕和小腿也折了,至于内伤不知道,想必不轻。最好别给我乱动,伤势加重我不管的。” 薛凉月停下了动作,“你为什么身上没伤?” 那人语气很真诚,“或许是因为你在下面垫着?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“别生气嘛。”那人笑了起来,“我这不是还不计前嫌救了你吗?” 薛凉月微微皱眉:“你又要救我,又要杀我,到底是什么人?” 那人语气中带着无奈,“薛门主,你真的失忆了?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19节 闻言,薛凉月沉声道:“你认错人了,我不是薛阆。” 那人沉默了一会,半晌,纳闷问道:“薛阆是谁?” 第20章 玉骨 薛阆是谁? 薛凉月瞳孔微微一缩,“你刚刚不是在叫薛门主吗?血衣门门主叫薛阆,你不知道?!” 那人淡淡道:“上一任血衣门门主是你,上上一任叫师无夜,至于薛阆是哪一任的门主,我就不清楚了,毕竟你们这个门派门主是消耗品,换得比袜子还勤——话说你记忆中今年几岁?” 薛凉月抿了抿唇,答:“不知道。” “那你还记得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吗?”那人追问。 薛凉月皱起眉头,不答反问:“我为什么要告诉你?你先说你是谁。” 那人笑了一声,“我叫莫远。” 一边说着,那人一边拐了个弯,周遭一片黑暗,伸手不见五指,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见前面有转角的。 转过了弯,前方很远处突兀地出现了一豆亮光,薛凉月眸光一动,却听见那个叫莫远的剑客悠悠补充了一句,“是你现在的丈夫。” 薛凉月一愣,不解:“我身为男子,何来丈夫一说?” 莫远语重心长:“你年纪小,不懂。只要两情相悦,性别又算得了什么?” 薛凉月沉默了,半晌他冷笑一声,“我凭什么信你?你在上面的时候还拿剑刺我呢。” 莫远:“你不也还手了?床头吵架床尾和,我都不计前嫌了,你还要怎样?” 薛凉月气极:“什么叫‘我不也还手了’?不然呢?任你宰割吗?” 莫远并不跟他讲道理:“等你恢复了记忆再跟我掰扯掰扯吧。” 这时候,两人也靠近了那光源附近,那是一根烧到一半的蜡烛,火光跳动,晦明不定,只能照得到三尺之内,依稀可见一个黑色的铁牢。 薛凉月道:“放我下来。” 莫远脚步一顿,“你身上伤好了?” 薛凉月推开他,冷冷道:“不劳你关心。” 他落到地上,绕过莫远,走到前头,显然行动已经恢复自如,莫远蓦地想起那消失的齿痕,他眯了眯眼,并没有问什么,抬步跟了上去。 两人走到铁牢边,透过缝隙朝里看,微弱的烛光下,只见角落里有一个人形的阴影,头低垂着。 莫远挑了挑眉,凑近薛凉月耳畔,低声问:“欸,你说他是活的还是死的?” 话音刚落,薛凉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却见那个人蓦然抬起了头,白多黑少的眼睛中布满血丝。 他先是愣了一下,随后脸上浮现出狂喜之色,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,扑到牢门边,抓着铁格栅,急切地大叫起来:“救我出去!两位大侠,求求你们了!” 这人颧骨突出,鼻梁高挺,但鼻翼宽大,眼型长而不弯,长相并不讨喜,加之表情过于狰狞,薛凉月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,微微蹙起了眉,表情有点嫌弃。 莫远沉声问:“你是何人?为什么被关在此地?” 那人粗喘了两口气,大声道:“我叫林卷海,是武林盟盟主!!” --- 由于丐帮帮主突然死亡,整个武林大会乱成一团,前辈高人虽多,但并没有一个能站出来掌控全局的,沐医仙再怎么仙,毕竟还是个文弱的医师,再加上雨越来越大,今日的比武只好这样草草结束,众人纷纷下山,湿漉漉地回了客栈。 当晚,亥时三刻。 夜幕低垂,一个人撑着伞,于瓢泼大雨中踽踽独行,从上望去如雨中白荷,微微摇曳着缓缓朝前移动。 路过一个小巷的时候,一个低低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,“奉哥。” 林奉雪脚步微微一顿,慢慢偏过头去,伞沿抬起,他看见一身黑衣的楚秀孤身站在雨里,手里握着剑,神色看不出来什么情绪,他背后的地上,一具尸体躺在雨水里。 林奉雪微微一叹:“果然是你。” “这句话应该我来说。”楚秀自嘲地笑了笑,缓缓道:“我一直以为松风下林奉雪,和你只是重名罢了。” 楚秀把剑收回鞘中,慢慢靠近,声音还是很低,神色中终于流露出那以掩盖的悲伤,“奉哥,我一直以为你死了。你还活着,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 林奉雪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,然而握住伞柄的手指却在不经意间轻轻颤栗。 他轻声道:“你可以就当我已经死了。” 楚秀声音紧绷:“为什么?” 林奉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他微微摇了摇头,轻声道:“收手吧。” 楚秀脚步霍然顿住,他在距离林奉雪大约五步的地方停下,声音极轻,“收手?收什么手?” 林奉雪瞥一眼他身后的尸体,道:“名剑山庄那两个人是你杀的吧,钱无也是你杀的,这个是焦泥还是厉元?总之,到此为止我都能保下你,再多的不行了。” 楚秀脸色变了,他右手攥紧成拳,声音轻轻战栗,他高声吼道:“你知不知道,就是他们杀了叶哥!你叫我收手?!” 林奉雪一字一句道:“我知道。我比你更清楚当年在场的都有谁。” 楚秀听着他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,倒吸了一口凉气,难以置信地问道:“林奉雪,你没有心的吗?” “阿秀,当年很多事情你不清楚。”林奉雪轻声道,“叶晓归是该死的。收手吧,你的人生还很长。” 楚秀没有说话,他盯着林奉雪,秀丽精致的脸庞神色五味杂陈,迷惑有之,愤怒有之,悲哀有之,他嘴唇颤抖着,似乎想要说什么,最后只吐出来一句话,“若我不收手呢?” 他的手缓缓按到了剑柄上,“你要亲自捉拿我归案吗,林道长?” 林奉雪眉头轻轻皱起,“阿秀,你莫逼我。” 闻言,楚秀哈哈大笑,“林奉雪,你不会觉得自己可以轻易杀了我吧?!” 他眯眼看着林奉雪:“虽然我一直不相信你就是林过,但是奉雪道长的消息还是难免会留心,譬如——我不久前得知,十年前,林奉雪出关,然而却莫名剑心蒙尘,从此不再在江湖中露面,转而收了几个徒弟,专心于教授剑法。” 林奉雪抿了抿唇,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。 楚秀一点点拔出悬在腰际的宝剑,剑锋雪亮,正是近几年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“藏锈”,他剧烈呼吸了几口空气,盯着林奉雪,目光锐利,“林奉雪,叶哥死了后,你还拿得动剑吗?!” 林奉雪无奈地摇了摇头,抬眸沉声道:“你可以试试。” 他手腕一振,伞面打着旋儿飞起,而伞柄则变成了一把薄如蝉翼,几可透光的长剑。 ——此剑名为“玉骨”。 “那就让我看看你这十年来有何长进吧。”林奉雪持剑而立,抬眸看向楚秀,神色肃然,“若你输了,立刻离开龙首山,一年之内不要入江湖!” 楚秀挽了个剑花,横剑于胸,抬了抬下巴,“你先赢了我再说!” 雨势愈发汹涌,宛若天河决堤,无尽的水珠纷纷扬扬地洒落人间,街道上,水花四溅,仿佛无数银鱼跃出水面,又瞬间消失在茫茫雨雾之中。 滂沱大雨中,两柄剑尖在空中铮然相撞! -- 听到“林卷海”三个字,莫远微微睁大了双眼,震惊之色溢于言表,薛凉月却只是微微皱眉,低声问:“武林盟盟主?什么东西?” “林卷海”听见他说话,扭过头来看了薛凉月一眼,“你……颜公子?我们十几天前还见过面,你记得吗?!” 薛凉月刚想否认,却看见莫远一只手背在后面,冲他摇了摇,他迟疑两秒,最终冷漠地点了点头。 莫远转头,看向那个“林卷海”,沉声问:“据传闻,林卷海已经死了,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林卷海?” 林卷海闻言,将一只手伸出铁栅栏外,掌心缓缓向上摊开,只见他手掌上一片鲜红,然而并没有任何血迹,他沉声道:“赤血吟是我的佩剑,你们或许知道,这把剑有一个特性,长久握持其柄,肌肤亦会随之染上红色,这就是我的证据。” 莫远点了点头,干脆利落,“好,我相信你。那,林盟主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方?” “此事说来话长。”林卷海朝他们身后看了看,脸上露出些许的担忧,“长话短说,总之,就是有人顶替了我的身份,想要在武林上搅出一桩大事!” 莫远:“然而你对外已经‘死’了,你知道吗?” 林卷海:“我自然知道,我正是那之后被关起来的,死的人是我一个下属,他们还试图把这件事嫁祸给颜公子,是不是?” 薛凉月问:“为什么要嫁祸给我?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 “谁知道呢?”林卷海歉意地笑了笑,“或许是我那日恰巧前去与合欢宗宗主议事,又恰巧碰到了颜公子,寒暄了几句,因此方便嫁祸罢。” 莫远追问:“顶替你的那个人是谁?” 林卷海深吸了一口气,握着栅栏的手骨节泛白,微微颤抖,他沉声道:“你们听说过叶阎三吗?” 薛凉月摇了摇头,以示不知,莫远眉头微微一挑,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“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恶人,人称‘西北活阎王’的叶阎三?他不是死了吗?” 第21章 萍水 “天下第一大恶人”这个名头一开始并不是江湖中人给叶阎三取的,而是他引以为傲的自称,按他的话来说,“人生在世,总要有个第一,当不了武功第一,人品第一也可以;当不了正数的,倒数第一也未尝不可。” 这人从七八岁开始就在西北的一个小镇上偷鸡摸狗,某天无意间被卷入一场江湖纠纷中,侥幸从佛像下摸出了半本武林秘籍,上面记载着一个已经失传的招式,名叫“通骨神爪”。 叶阎三多少是有点武学天分在身上的,居然就这样无师自通了。 自此,小恶人变成了大恶人,小鬼变成了大阎王。 其实论武功来说,十来岁的叶阎三充其量只能说是个江湖二流,然而西北那一带根本没什么正经门派,全是一些旁门左道之徒,居然让这厮做了西北一霸,为非作歹数十年。 这十年中,叶阎三干得最出名的,也是他本人最为得意的,有三件事: 第一件,抢了云煌县县令嫁女儿的车队,第二件,以弱胜强,设计将中州一带收了悬赏赶过来的名门子弟们杀了个干净,第三件,屠城。 没错,屠城。 屠的是一个叫宁西的西北小城,约莫九千人。 那时候大约在二十年前,叶阎三带着他的三个徒弟,焦泥,花无乐,叶晓归来到宁西附近,忽然决定要干一件大事。 于是四个人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半夜,杀了看门的守卫,一人守着城门,其余三人冲进去,一家一家地烧杀抢掠,整整七天七夜,城内火光冲天。 第八天的清晨,一个驿差打马经过宁西,直接被城内的人间炼狱景象吓得直接从马上跌了下去。 自此,叶阎三这个名字在江湖中逐渐成为了一个疯子禽兽的符号,但凡有点良知的人,都想将这个活畜生千刀万剐,当年有亲人好友死于其手的,更是恨不能食其肉,寝其皮。 当然,他也没有得意太久,叶阎三在屠城之后,惹了众怒,一时间全江湖追杀,出手的并不只是一些江湖二流门派帮会,还有成名的高手,打得叶阎三那是抱头鼠窜。 在逃亡中,叶阎三跟他那三个恶人徒弟起了内讧,争吵中他自食恶果,跟其中一个徒弟一起掉下了悬崖,此后,就再也没有听过这个人了。 “你说顶替你的人是叶阎三?他图什么呢?”莫远眉头紧锁,十分不解,“你现在还是‘死’的,悬赏刚刚撤下来。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20节 林卷海道:“这位兄弟,你有所不知,在武林盟内部,都知道我并未身死,我当初与他们拟定的计划就是用我身上的悬赏来试探出‘花无乐’的身份。” 花无乐,就是叶阎三的二徒弟,有名的采花大盗,以奸/淫/妇女为乐,同样是臭名昭著。 莫远瞥了一眼薛凉月,“你们觉得花无乐是谁?” “据线人所报,要么在合欢宗,要么在归雪楼。” 林卷海的语气斩钉截铁,“狗改不了吃屎,这厮铁定待在女人多的地方,合欢宗自不必提,归雪楼女人虽然不多,但美人却不少,最重要的是,这两个门派都不在四大宗之内,底蕴有限,不容易穿帮。” 说着,他瞥了一眼薛凉月,歉意地笑了笑,“实不相瞒,在下此前的确怀疑过颜公子,毕竟那花无乐曾以俊美无俦的相貌闻名遐迩,很难不让人联想到。” 薛凉月必然是听不懂的,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,表情冷漠地站在一边。 林卷海眉宇紧锁,手指紧紧抓着牢门,面色沉郁如同积云密布的天际。 他沉声道:“若我没有记错,此刻当是武林盛会之时。叶阎三此人性情阴鸷,嗜血如命,必欲借此机掀起腥风血雨。事不宜迟,需速往制止,以免祸及江湖。侠士,你能不能帮我打开牢门?” 莫远伸手敲了敲牢门的铁栅栏,“精铁打制,不好打开啊。” 他从背后抽出那把无名剑,眼神示意薛凉月站远点,深吸一口气,“哐啷”一声巨响,剑锋与铁锁相撞,却只在铁锁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。 莫远无奈摇摇头,没有再尝试,收剑回鞘,林卷海沉吟片刻,问:“两位有没有什么可以捅得进锁眼的东西?” “嗯?” 莫远眸光一动,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林卷海,语带惊奇:“林盟主还会溜门撬锁?提醒一下,这可是天机锁。” 林卷海苦笑一声:“在下略通机关之术,困在此地苦于没有工具。” 莫远从袖里摸出一根暗器铜针,伸手递到林卷海手中,林卷海把胳膊伸出牢门,将铜针插进锁眼,拨动两下,“咔哒”一声后,铁锁无声脱落。 林卷海呼出一口气,又把自己脚镣也打开了,从里面推门而出,朝莫远躬身抱拳,沉声道:“大恩不言谢,敢问侠士姓名?” 莫远:“莫远。” 林卷海道:“莫侠士,以后你有何困难,武林盟定会第一个出手相助。” 莫远拍了拍他的肩膀,真诚道:“还是算了吧,我觉得武林盟比较需要别人出手相助。” 林卷海尴尬地轻咳一声,走到通道内:“我来带路。” -- 楚秀粗喘两口气,飞身后退。 雨帘中,玉骨越战越勇,剑法灵动,招式变化莫测,楚秀渐渐落了下风,手中藏锈剑开始左支右绌。 林奉雪出身松风下,剑法是清玄老祖一招一式喂出来的,加之他本身天赋卓越,对剑道的理解自然远超楚秀这种半路出家的野路子,哪怕剑心蒙尘,也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宗师。 锵! 两剑再次相撞,楚秀手腕一抖,藏锈剑剑身蓦然折断,锋利的剑尖划过他的侧颊,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。 楚秀握着断剑,在雨中呆立片刻,终于支撑不住,颓然跪了下来,捂着胸口,咳出一大口鲜血。 “嗒嗒。” 脚步声传来。 他慢慢仰起头,只见林奉雪提剑走到了他面前,一声不吭站住,黑暗中只看得见轮廓,楚秀嘴唇嗫嚅着,雨水从脸上滑过,仿若泪流。 楚秀:“奉哥,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萍水村吗?” 林奉雪没有说话,像一尊雕像。 半晌,他说:“我记得的。” -- 十三年前,萍水村,春二月,暖风和煦,湖畔柳色青青,湖心一行鸭子打着水花飘过去,楚秀起得很早,坐在晨风中舞着一把大砍刀,费力地劈着柴。 楚秀今年八岁,个头却只堪堪够到成年人的腰部,细骨伶仃的,身上没二两肉,那把劈柴用的大刀握在他手里摇摇欲坠,每一下都剁得极狠,颇有几分杀人分尸的气魄。 忽然,一只手从他身后冒出来,很轻易地拿住了他的手腕,把刀从他手里轻轻抽了过去,楚秀手中东西被抽走,先是一愣,几乎有点惊慌失措地回过头,看见林奉雪带着三分无奈的神色,他穿着粗布麻衣长靴,脚边放着一篮猪草。 “你还小,不用干这个。”林奉雪把刀靠在一边,四周看了一圈,“叶晓归呢?大清早的又上哪鬼混去了?” 楚秀站起来,指了指一个方向,“好像往村西口去了。” 闻言,林奉雪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,他揉了揉眉心,拍了拍小孩的头,“阿秀,给你个任务,把那个混蛋叫回来。” 楚秀听话地点点头,转身跑出了院子,朝村西的方向去也。 他是一年前被林奉雪和叶晓归两兄弟捡回来的。 那是一个大雪夜,他从叔叔家逃出来,两天没吃饭,饥肠辘辘,几乎晕倒,看见有人,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跟着上去,不用说是被发现了。却没挨打,还有了口饭吃,有了一个算得上好听的名字。 两个半人一路,辗转半年后,来到了这个名叫萍水村的地方,就此定居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 ——这名字当然跟“萍水相逢”这种文绉绉的词语半毛钱关系没有,它一开始也不叫这个名字,而是叫萍湖村,盖因这个村子边有一个湖叫萍湖,上面飘满了浮萍,很适合放鸭。 之所以改名,是因为十几年前这十八里地换了个当官的姓胡,觉得应该“避讳”,于是把所有的x湖村,x湖乡什么的全改了,从此萍湖村就变成了萍水村。 萍水村民风淳朴,村民热情好客,很快便接纳了这三个异乡人,当然,这里面也有他“大哥”的个人魅力在里面。 他大哥林奉雪,十分勤劳能干,插秧放牛养猪带孩子修屋顶样样精通,承包了家中八成以上的活计,长得还很俊,去年提亲的媒婆都快把家里的门槛踏破了。 至于那姓叶的二哥,就一言难尽了…… 楚秀最终在一棵大槐树下找到了他的二哥叶晓归。 只见四个人蹲在地上,头朝内屁股朝外,汗流浃背,其中三个是小孩,分别是李婶家的李二虎,张叔家的张狗蛋,以及村长家的王小二。人高马大的叶晓归蹲在仨小孩中间显得格格不入,然而四个人中他的声音最响。 叶晓归:“咬他!咬他!哎对就是这样!!哈哈哈哈哈,二虎,你要输了!!” 第22章 晓归 楚秀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,发现叶晓归压根儿没注意到他,颇为嫌弃地走到他身后,拉了拉他的衣角,“叶晓归!” 没反应。 “哈哈哈!” 楚秀又拉了拉,还是没反应。 他陷入了沉思,找到叶晓归是奉哥的任务,在小不点楚秀的心中,这是他必须完成的,不然就会像在那些亲戚家一样被嫌弃成吃白食的。 但他鄙视归鄙视,“寄人篱下”的他也不敢惹这个没正行的二哥,就像对亲戚家那些小傻缺一样。 所以该怎么办呢? 楚秀进退维谷,十分纠结,耳畔是几个小孩吵死人的笑声,最后他只得对着叶晓归的耳朵大吼一声,“叶晓归!奉哥来了!” “啥!?”叶晓归垂死病中惊坐起……坐下,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,“哪儿?” 他终于回了头,却只看见孤身一人的楚秀,松了一大口气,“阿秀,你什么时候来的?哎呀呀,吓死我了,以后不要开这么可怕的玩笑。” 楚秀:“奉哥叫我来找你。” 叶晓归一挥手:“甭理他。” “来来来。”叶晓归索性就这么坐着,一把揽过小楚秀的肩,强行把他抱到了自己腿上,另一条腿曲起,兴致冲冲的指着面前的一个小木桶,“你猜猜哪只能赢?” 楚秀看了一眼,“大的。” “非也非也!”叶晓归得意洋洋,“正所谓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,我这只小金翅虽然个头不大,但短小精悍,动作灵活,再加上有血性,已经连胜三场了。” 楚秀:“但是……” 叶晓归:“不要怀疑我说的话,哥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,呸,比你吃过的饭还多,这都是过来人的经验——哥昨天去后山找了半天,抓了十多只蟋蟀,试了一晚上欸!” 楚秀:“但是……” 叶晓归:“不信你就瞧吧,你看看,我这宝贝多凶啊,啧啧啧,对对对,就这样!” 楚秀面无表情:“但是奉哥真的来了。” 叶晓归叹了口气,视线仍然黏在木桶里,“阿秀啊,哥教你,小孩儿偶尔撒个谎不算什么,但故技重施就没意思了,你懂什么叫故技重施吗吗?不知道吧,这是个成语,很高级的。从前有个人叫周幽王,他有个老婆叫宝寺——还是抛似来着——反正就是他老婆,不爱笑,跟你奉哥一模一样,有一天……” 他没有发现,他的三个小伙伴们都已经沉默。 “呵。” 一声冷笑从叶晓归身后传来。 叶晓归声音戛然而止,笑容僵在脸上,一寸一寸扭过了头。 林奉雪站在他身后,穿着一身粗布麻衣,袖子挽到胳膊肘,手上提着一把菜刀,看上去犹如一杀猪汉,跟那张俊脸真是格格不入。 林奉雪声音凉凉的,“我说昨天田里怎么没见到你人……原来是抓蛐蛐去了啊……” 楚秀动作麻溜地从叶晓归怀里钻出来,默不作声地站到了一边,防止被误伤。 叶晓归沉默与林奉雪对视,忽然一个狗爬扑上去一把抱住了林奉雪大腿,声情并茂涕泪纵横,“大哥,我错了!真的错了啊!!” 楚秀/林奉雪:“……” 叶晓归:“我深切地感受到了我的错误,其实我昨天本来想去田里帮忙的,路上正好经过了一个漂亮的山岗,花枝招展,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,情不自禁就……” 林奉雪:“……放开!” 叶晓归死死抱住:“不,我要忏悔!!” 林奉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,额头上青筋直跳,楚秀甚至感觉他下一秒就会手起刀落,让姓叶的王八蛋人头落地。 就在这时,叶晓归趁其不备,抱着他的大腿就地一躺,林奉雪猝不及防,摔了个狗啃屎,菜刀也滚出去老远。而叶晓归自己一个驴打滚,从地上跳起来就跑。 林奉雪重新捡起菜刀,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了起来,大怒:“站住!” 叶晓归已经跑出去老远,他动情的声音摇摇传来,“阿秀,哥的小金翅就交给你了,万一哥不幸惨死在你大哥手下……” “没有万一,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!!” 楚秀:“……” 楚秀转过身,与仨小孩面面相觑。 半晌,二虎眯起了眼,冲王小二和张狗蛋使了个眼色,三个人冲瘦小的楚秀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,为首的二虎一把抱住了木桶,“这里面的两只蛐蛐,都是我的。” 楚秀:“是叶晓归的。” 二虎站了起来,其余的二人也站了起来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21节 一炷香后,二虎小二狗蛋鼻青脸肿哇哇大哭地跑回家告状去了,“瘦小柔弱的”楚秀面无表情地抱着木桶离开了大槐树。 -- 又过了两年,这期间,日子都是如此。 叶晓归还是时常地偷懒,家里的活计,他顶多做了二十分之一,剩下七分靠林奉雪,两分半靠楚秀。 花钱倒是大手大脚,前些日子又迷上了麻将,跟一群浸淫牌桌数十年的大娘们切磋,输了林奉雪养了一年的猪,被暴揍了一顿,再也不敢去了。 楚秀年纪见长,渐渐的,也发现了这对兄弟的古怪之处。 譬如他们虽名为兄弟,眉眼间也能看出相似,但姓氏却不同。 再比如,林奉雪虽然已经很努力地装作一个普通的农人,但言谈举止之间,总是难掩三分书卷气,七分旷达意。他在田里挥动锄头的时候很轻盈,仿佛手上拿着的不是沾满泥土的锄头,而是什么更加细长的东西。 就连叶晓归,身上也透着一股子怪异的邪气。 楚秀总有种感觉,他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,如同大雁落在芦苇丛中,只是暂时停留,随时会翩然离去。 -- 楚秀十岁那年,正月十五上元,叶晓归不知道抽了什么疯,趁着林奉雪没注意到,拿了几两碎银子,抱了小楚秀,从窗户里翻出去,朝村外荒野疾驰而去。 山野间疾风过耳,楚秀颠簸中抓着他的袖子,大喊道:“叶晓归,你干什么?!” 叶晓归笑道:“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。” 等到写着大大的“涵州”两个字的城墙出现在天边时,楚秀才明白叶晓归说的“好玩的地方”是哪里,到了城门口,叶晓归把他放下来,拉着他的手,像寻常行人一般,随着人流大摇大摆地进了涵州城。 涵州城真的很繁华,比萍水村周边的集市繁华多了,此时花灯满街,到处火树银花,亮如白昼,街上游人如织,人来人往间摩肩擦踵,楚秀忍不住拉紧了叶晓归的手。 这时道旁传来一阵叫好,他下意识偏头望去,只见一顶挂满了花灯的巨大暖轿从街道中央行过,是庄亲王殿下和荷花楼的花魁。 叶晓归眸光一动,忽然把小楚秀抱起到肩头,朝那边大喊了一声:“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!”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线变了个调,更加尖细和清脆,像小孩子一样,隔得远的很容易以为是楚秀喊的。 那暖轿上,纱幔后两人朝这边看了一眼,其中一道纤细的身影笑了起来,花枝乱颤,另一人吩咐了一句什么,立在轿旁的婢女从篮子里拿出一把铜钱,朝这个方向撒过来。 “好!” “哎!” 人群顿时涌了过来,开始哄抢散落在地上的铜钱,叶晓归作为离暖轿最近的人,两只手更是塞满了,他欢天喜地地朝一个小摊跑去,楚秀只能扒拉着他的脖子,挂在他肩头摇摇欲坠。 叶晓归:“来碗赤豆小元宵。” 挽着袖子的和蔼大叔笑道:“好勒!” “哥哥去买两壶酒,半刻钟就回来。”叶晓归把铜钱扔到桌子上,又把楚秀抱下来,按在椅子上,把勺子塞进他手里,“乖乖坐着别乱跑——店家,麻烦帮我照看下这小子。” 大叔看着桌上的铜钱,眼睛笑弯成了月牙形,拍拍胸脯:“客官,您尽管放心好了!” 叶晓归拍了拍楚秀的脑袋,晃悠悠地钻进街道的人流中,再看不见身影了。楚秀坐在那里,一勺一勺地舀着小元宵,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,所以吃得很慢。 可是直到碗里元宵见了底,叶晓归还是没有出现。 老板看了他一眼,笑着安慰他,“小弟弟,别害怕,你哥肯定是喝上头了,等他醒了就会来找你了,还吃不?给你添一碗?” 楚秀抿着唇,摇了摇头,莫名的惶恐涌上心头,他在小摊上又坐了不知道多长时间,再抬头望天时,已是月悬中天,街上人流都开始减少了。他下定了决心,趁着小摊老板不注意,偷偷跑了出去。 顺着酒香浓郁的方向一路小跑,拐进了一个巷子,楚秀终于在一面青色酒幌下,看见了那抹熟悉的灰蓝色衣服,然而在看清那边景象的一瞬间,小楚秀的脚步就顿住了。 叶晓归坐在桌子上,一条腿搁在条凳上,手边是倾倒的酒壶,一个带着斗笠的灰衣人侧立在酒桌之旁,手中长剑冷光闪烁,已然抵在叶晓归的颈项之上。 那柄长剑极为纤细,薄如蝉翼,剑身之上,一抹殷红宛如鲜血蜿蜒流淌。 第23章 江海 灰衣人微微偏过头,问:“叶阎三在哪?” 或许是光线的原因,叶晓归并未注意到呆立在黑暗里的楚秀,他脸色很难看,语气也气急败坏,“我哪知道?!缘度山望海崖,自己滚下去找啊!” 灰衣人冷冷道:“叶晓归,我耐心是有限的,劝你不要不识好歹,这回林奉雪来了也救不了你,你师父又不是什么好东西,你这般保他做什么?” “你当我傻吗?”叶晓归冷笑一声,“叶阎三一死,就轮到我了,上次要是我嘴快给你诈出来了,早就被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一剑刺死了!” 灰衣人手腕轻轻用力,抵在叶晓归颈间的长剑朝里压了半寸,声音里带上了森然杀意,“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我就真的不敢杀你了?” “有本事你杀呗!”叶晓归叫嚣起来,“反正全天下就我一个人知道叶阎三在哪,略略略略略略……”话音未落,他左手猛然一拍桌子,那张八仙桌轰然碎成两半,叶晓归的身子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向后仰倒,一个跟头让自己的要害脱离了灰衣人的桎梏。 然而灰衣人反应更加迅速,楚秀根本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,一瞬间后,叶晓归重新跪倒在了地上,胳膊被反扭在背后,灰衣人脚踏在他后背上,长剑赫然正对着他的脖子刺了下去! 那一刻,楚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千钧一发之际,叶晓归大叫起来:“蓬莱!” 灰衣人动作一顿,便听叶晓归继续道:“……是绝对不可能的。” 灰衣人:“……” 他气极反笑:“好!” 说着,他手里长剑一抖,正要将叶晓归就地正法,一旁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:“你放开我哥哥!” 叶晓归听见这个声音,瞳孔一缩,下意识朝那边望去,只见小楚秀从黑暗中跑了出来,冲上来狠狠撞了灰衣人一下! 灰衣人不必说是纹丝不动的,他伸手摁住了楚秀的肩膀,声音有些讶然,“你说谁是你哥哥?” 肩膀上的那只手仿佛有千钧的力道,楚秀一动也动不了,他抬起头,看见了斗笠下那双锋利狭长的眼眸,正沉沉地盯着自己。 “喂,楚秀,你他娘的怎么一点不听话!”叶晓归大怒,“我不是叫你在原地坐着吗?” 楚秀转而瞪他:“你还说过一刻钟就回来呢!” “……”灰衣人默默注视了两人片刻,出乎意料地忽然收回了脚,叶晓归背上一轻,而后听见“锵”一声长剑回鞘的声音。 “算你走运。”灰衣人扶了扶斗笠,声音淡淡,“我不在小孩面前杀人。事不过三,下次我不会放过你。不过估计也没有下一次了。” 他垂眸睨向叶晓归,“陈剑圣从蓬莱回来了,听剑阁已经对你发了江海令。叶晓归,你活不过三个月的。” 说着,他放开了楚秀的肩膀,转身离去,没有丝毫留恋。 楚秀终于浑身发起抖来,叶晓归喘了两口气,转身半跪着揽住他的背,楚秀蜷缩在他怀里,低声问道:“那个人是谁?” 叶晓归磨了磨牙,愤愤道:“一个大恶人。” 楚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,这时,酒馆掌柜终于从柜台后面颤巍巍地站了起来,他看着店里店外一地狼藉,哭丧着脸,犹犹豫豫地朝叶晓归道:“这位客官,您看……” “叫什么叫?赔钱吗?”叶晓归扭过头,一脸凶狠地看着他,眸中一片森然,“我赔你个头,要不要?” 掌柜吓得连连摆手:“不要,不要了,侠士走好。” 叶晓归站起来,“哼”了一声,拎起一壶还没流干净的酒,“算你识相,阿秀,走。” 经历了这桩事,叶晓归脸色变得很差,走在街上,楚秀仰头看他脸色,低声问:“叶晓归,江海令是什么?很厉害吗?” “厉害个屁!”叶晓归撇了撇嘴,忿忿念叨道:“那姓莫的胡诌,焦泥和花无乐不还活着吗?我都从良了,凭什么抓我……” 叶晓归越念叨越生气,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,楚秀听不懂他在说什么,只能看见他神色越来越狰狞,那张天生微笑唇、带着三分孩子气的俊俏脸庞此刻却犹如恶鬼。 这时,一个满身酒气的醉鬼忽然从斜里窜出来,踉跄着撞到叶晓归肩膀上,叶晓归正在气头上,见状立刻骂骂咧咧起来,“喂,没长眼睛吗?” “你是……什么人?”那酒鬼回头啐了一口唾沫,用手指着叶晓归,大着舌头骂道:“敢这么……跟……跟老子说……说话!” 叶晓归冷笑一声,当胸一脚就踹了上去,“我是你爷爷!!” 那一脚看上去轻飘飘的,然而那酒鬼却连着朝后退了三四步,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,五官上的肌肉痉挛着,嘴张得老大,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,不一会儿,一行黑红色的血从嘴角流下。 叶晓归心情舒畅地哈哈大笑起来,牵着目瞪口呆的楚秀转身离去。 走了两步,楚秀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“咚”,他回过头去,看见那个酒鬼仰面躺了下去,头歪在一边,眼睛瞪得大大的,瞳孔已经放大了。 -- 林奉雪找到他俩的时候,叶晓归正带着楚秀在对岸的河边放花灯。 望见他,叶晓归眉开眼笑地冲他挥了挥手上的笔,“奉哥!” “你等着!”林奉雪提着剑,气急败坏地指着他,“叶晓归,你看我这次回去不揍死你!” 一边说着一边朝不远处的木桥跑去。 叶晓归吓得把手里花灯朝河里一扔,抱起楚秀就往人流里钻,然而人群太挤了,他没跑两步就被林奉雪揪住了耳朵,叶晓归龇牙咧嘴:“疼疼疼疼疼疼!哥!” 林奉雪摇了摇他的耳朵,“你再跑啊!” 叶晓归:“不跑了不跑了……哥,你放开我,我这么大一个人不要脸的吗?!” “哈,你还要脸呢!”林奉雪忿忿地放开他,瞥了一眼楚秀,“你做事能不能成熟一点,老是想一出是一出。你知道我晚上回来看见你们一个都不见了有多着急吗?!” “怎么啦?”叶晓归揉着耳朵,跟他嬉皮笑脸,“你怕我跟阿秀被狼叼走么?” 这时,对岸传来一声“砰”的一声,三人循声望去,一束烟花冲上夜空,轰地炸开,红的白的的亮点从半空中倾洒下来,人群欢呼起来,几束烟花又被送上天穹,叶晓归跟着叫喊起来,眼睛里倒映着火花的颜色亮晶晶的。人声鼎沸中,林奉雪瞥他一眼,声音几不可闻,“我怕你就是那匹狼。” “啊?”叶晓归偏头看他。 林奉雪:“没什么。玩够了吗?” 这句话不光是对叶晓归说的,也是对楚秀说的,叶晓归:“哪够啊,半夜画舫上有姑娘唱歌,我要去看。阿秀也想看的。是吧?”说着对楚秀疯狂使眼色。 楚秀装作没看见,冲林奉雪点点头,脆生生道:“玩够了。” “那回家。明天还起来干活呢!”林奉雪白了叶晓归一眼,从他手里把楚秀牵过去,警告道:“再有下一次我弄死你!” 叶晓归唉声叹气地跟上两人,朝出城的方向踱去。 -- 此后一个月,一切风平浪静,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,那个火树银花下的阴影中,灰衣人,江海令,听剑阁……这些诡异而陌生的人和事物仿佛只是一场梦。但楚秀很清楚,那并不是一场梦,因为叶晓归曾三令五申过莫要把此事告诉林奉雪。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第三十三天的清晨,睡梦中楚秀被一声暴喝惊醒,迷迷瞪瞪间只见屋外天色黑沉沉,显是还没天亮。 “叶晓归!那你说说这是什么?!” 楚秀立刻清醒了,他从床上跳下来,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,透过狭窄的门缝朝外张望。 中堂里两个人,叶晓归和林奉雪,叶晓归坐在桌子边斜背对着他,看不见神色,而林奉雪在他对面站着,手按着桌上的一张纸。 林奉雪声音很暴躁:“连江海令都请出来了,你很厉害啊!” “是挺有排面的。”叶晓归慢慢捻起那张纸的一个角,抬眸无辜笑道:“比我师兄们有排面多了。” 林奉雪:“叶晓归,你好好说话,这是开玩笑的事情吗?!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22节 “我要怎么好好说话?”叶晓归托着腮,一点点把那张江海令移到自己面前,“哥,我五年来一直很听话吧?是他们非要我的命。我……” “人是不是你杀的?”林奉雪打断了他的话。 叶晓归一愣:“什么人?” “一个月前,就是你偷溜出去那晚。”林奉雪道,“名剑山庄庄主长子被人发现死在巷子里,胸口檀中穴被人重击,力道极大,外面看不出伤口,然而整个胸腔都炸开了。是不是你?” 叶晓归面色一僵,终于沉不住气了,“有什么证据是我?!” 林奉雪:“有人看见你了。” “谁?”叶晓归忽然想起什么,瞬间暴怒,“我知道了!莫六,绝对是他!多管闲事的疯子!他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东西!凭什么审判我?!” 林奉雪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吼了过去,“你别顾左右而言他!人是你杀的,对吧?!你之前怎么跟我保证的来着?” 叶晓归抿着唇,小声道:“……就这一次。” 林奉雪:“一次你大爷,你去死吧。” 叶晓归:“好,我去死。” 第24章 变生 叶晓归:“你带阿秀走,藏起来。” 林奉雪再次沉默,良久,他慢慢坐了下来,“你有病吧?” “哥。”叶晓归真诚道,“你是不是不骂人不会说话?” 这时候,那不结实的门板忽然发出一声吱呀,楚秀一惊,然而这时候再跑回床上已经来不及了,叶晓归站起来,大步走到门边拉开,楚秀偷听被抓了个现行,他站在门口,手足无措地仰着头。 叶晓归看了他片刻,忽然笑了,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,笑着问:“怎么啦?” 楚秀小时候嗓子受了伤,一直不爱说话,这时候他只是盯着叶晓归,瞪大着眼睛,仿佛在问: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 叶晓归笑得很真诚:“放心,没事的,悄悄告诉你,你哥我是武林高手耶。能有什么事?” 后来的事情,楚秀的记忆便愈加模糊了。 五天后。 楚秀和林奉雪都裹在斗篷里,伪装成一个普通的江湖客,来到了天下第一城浣花城,林奉雪付了银子,带他进了客栈,解下用以遮挡面目的繁复衣饰。 …… 林奉雪让楚秀重复了一遍自己教他的招式,末了点点头,很满意似的,又告诫他,自己教他的剑法和内功都要时常练习,不要相信素昧平生的人,也不要在人前出风头。 “睡吧。” …… 林奉雪带他去吃了早饭,羊肉馅的饺子很好吃,但楚秀心里有事,一直也没吃出味来,林奉雪自己也没吃多少,只是盯着楚秀看,最后他笑了一声,站起身,付了钱,告诉他一个人在这儿好好待着,自己置办点东西。 楚秀心中有了预感,但是他仍然怀着微弱的希望,没有到处走动,一直坐到天黑,没吃午饭,没吃晚饭。 夜色沉沉地压下来,薄云如细雪,残月照小楼,微风过处,春寒料峭,这年楚秀十岁。 果不其然,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林奉雪。 …… 再后来的后来,在一次武斗中,楚秀被多人追杀,穷途末路之时,一个穿的很骚包的公子翩然降临,把他救了下来,很稀奇地看了他好久,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学武功,做杀手。 “很赚钱的。”公子笑道,“虽然危险是危险了点吧,但人在江湖飘,又有哪门行当是不危险的呢?” 楚秀点点头,痛快道:“好。” 他相信这个人,因为他掂量了一下,发现自己身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,根本没有欺骗的价值。 公子歪了歪头,捏着兰花指打开扇子遮住半张脸,“人家叫淞花,小兄弟,你贵姓啊?” 楚秀淡淡道:“免贵姓楚,名秀。” “什么嘛?”淞花嘀咕道:“不是吧,不姓林也不姓叶呀……” 楚秀没听清,皱眉,“你说什么?” 淞花扇子一合,笑道:“没什么。” “你还没见过咱们楼里的人呢,走走,我带你去认识认识,以后咱们就是师兄弟了……” 楚秀面无表情地想,跟着这个娘娘腔真的靠谱吗? …… 自此,十年江湖夜雨,一梦白驹。 -- “我记得的。可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。”林奉雪叹了口气,“萍水萍水,浮萍寄清水,随风东西流。聚散本无常,天下无不散的筵席,阿秀,你该向前看的。” 楚秀没有回答,半晌,他忽然低声问:“你当年回去,救下叶哥了吗?” “嗯。”林奉雪答,顿了顿,他淡淡补充道:“但是他最后还是死了。” “我当日赶到时,叶晓归已经不行了,只剩一口气。拿老参吊着他的命,三天,我把他背到了南阖山。”林奉雪语调平静,仿佛在叙述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。 “我求师父救他一命,师父叫我滚,我在他屋前跪了三天三夜,叶晓归就在第三天早上咽的气。阿秀,他的墓在南阖山敛雪峰,日后你可以去看看。” 这些话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,它们从林奉雪嘴里说出来,轻而坚定,楚秀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破灭了。他张了张嘴,最后想问林奉雪一句,你觉得叶哥真的该死吗? 可还没问出口,旁边的屋檐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,接着跳下一行穿着蓑衣,手持陌刀的年轻人,他们神色森寒,其中有人大叫道:“盟主,找到真凶了!” 话音刚落,一个美髯中年从巷子外边背着手踱进来,目光锐利如鹰,他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楚秀,而后目光转向站在一边的林奉雪,微微一笑,抱拳作礼:“好!奉雪道长不愧为一代宗师,竟然如此轻易就拿住了这厮!” 他声音洪亮,语速很快,干净利落,还没等二人回应,便向两边的武林盟弟子吩咐道:“速速把凶手拿下,明日武林大会听审!” “等等!”林奉雪神色一肃,来不及感叹林卷海为何死而复生,提剑朗声道,“哪怕是官府拿人也要证据,盟主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抓人,是否有失偏颇?!” “哈哈哈哈。”林卷海拊掌而笑,“还好,武林盟并不是官府。官府做事向来流程冗长,还办案能力低下,时不时会让叶阎三之流逍遥法外。是不是他杀的,林道长心知肚明,不必在这里跟我咬文嚼字。林某一介粗人,听不懂,你不如等明日武林大会再跟那些前辈们掰扯去!” -- “话说。” 甬道内过于黑暗,那根小蜡烛被莫远掰下来,拿在手上充当照明,走了约莫一刻钟,这根小蜡烛已经烧的只剩下两个指节那么长了,光线摇摇晃晃,看上去随时会噗一声熄灭。 莫远问:“话说,那叶阎三顶替了你的位置,难道不会被亲近之人发现吗?你平时难道不露脸吗?” 林卷海叹了口气,答:“那叶阎三不知用什么收买了传说中的千面狐洪尘笑,现在大概用着我的脸罢。” 莫远点点头,勾唇浅笑:“看来叶阎三人脉还不错。” 林卷海冷笑一声:“俱是邪门歪道,臭味相投狼狈为奸罢了。” 薛凉月跟在莫远后面,一言不发,从大约半柱香之前开始,他眼前就开始出现重影,身上一阵冷一阵热,耳边两人的交谈声仿佛隔着一层河水,模模糊糊的听不清。目力所及,只有那根蜡烛的微光尚且能作为指引。 走了又约莫两刻钟,三人走到了莫远和薛凉月一开始掉下来的地方,微弱的烛光下,可以看见人工斧凿的痕迹。 “希望武林大会还没有出什么大乱子。”林卷海仰头,深叹一口气,“不然我林某人真就成了全江湖的罪人了……” 说着,他在石壁上摸索两下,前前后后推动几块青石,紧接着,轰声过后,一条只能容纳一人通过的狭窄石梯出现在三人面前,林卷海道:“可以上去了,得赶快点,莫让那奸人回来了。” 他瞥了一眼薛凉月:“颜公子看上去身体不大好,走中间吧,我断后。” 闻言,莫远却摇了摇头,冲林卷海意味深长地笑笑:“不了,还是我来断后吧,林盟主请,你走前面。” 林卷海愣了一下,旋即明白了莫远的意思,苦笑应下:“好。” 三人依次蜿蜒而上,薛凉月中途步子摇晃了一下,被身后的莫远托住,莫远微微皱眉,察觉出来些许异样,低声问:“你怎么了?” 薛凉月抿着唇,轻轻摇摇头,没有回答,这时,路的尽头出现了亮光,林卷海窜了出去,站在洞口兴奋道:“莫兄,出来了!” 最后一级“台阶”很高,几乎有半个人那么高,普通人得手脚并用才能爬出去,于是林卷海在洞口出伸出手来,想要拉颜公子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一把,却被莫六婉拒了,他在薛凉月背上轻轻一拍,薛凉月只觉身体一轻,随后自己也暗中用了点力,飘身跳上了洞口。 然而,薛凉月双脚离地的那一刻,他听见背后熟悉的轰隆声响起,那镶嵌在岩壁中的机关再次转动,机关翻顶在他脚下合拢,莫远来不及出来,整个人消失在地下。 哦豁。 薛凉月落在草地上,转身看向那个重新合拢的机关,微微挑起了眉。 这时,一阵大笑从旁传来,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天下就没有能困得住我叶阎三的牢门!!” 薛凉月偏头看了“林卷海”一眼,凉凉道:“原来是你干的。” “自然是老子。”叶阎三得意洋洋,他走近了两步,笑呵呵道,“薛门主,好久不见。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呐,这次帮你除掉一个麻烦,不用谢我。你我同道中人,互相帮助是应该的。” 谁和你是同道中人? 薛凉月依旧看着那片草坪,心中没来由一阵烦闷,眼前重影摇晃着,随着叶阎三的话语,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,像碎玻璃一样抓不住,还割得人生疼。他不动声色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,淡淡道:“你想干什么?” “还能干嘛?”叶阎三耸耸肩,磨了磨牙齿,“先往西北逃,活着才是最重要的,林卷海就是个疯狗,这次走背字被他逮着了,下次绝不可能。过个几年,哼哼,老子会送他一份大礼的。” 第25章 脸谱 “对了,薛门主。”叶阎三顿了顿,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,兴冲冲地问,“上次跟你商量的事,考虑得如何了?” “……”薛凉月背对着他站在树下,一言不发。 叶阎三:“薛门主,现成的机会啊,你甘心拱手让人?你难道不想坐到那个位子上听别人喊你万岁?” 这句话犹如惊雷,霎时让薛凉月整个人都清醒了三分,他缓缓扭过头,蹙眉看向叶阎三,“你说什么?” “薛门主,你别装糊涂,一个月前……等等!”叶阎三的话忽然戛然而止,他双眼微微瞪大,语气惊疑不定,“你眼睛怎么了?!” ——只见青年貌漂亮异常的脸上,赫然是一双纯白的眼睛,瞳仁没有一点颜色,几乎与眼白融为一体,像是民间传说中飘荡在孤坟野地里的白衣女鬼。 薛凉月眯了眯眼,仿佛没感觉到任何异样,语气轻飘飘的,他问:“我的眼睛怎么了?” 叶阎三咽了咽口水,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,十二分警戒地盯着薛凉月,他一边往后退,一边抱拳干笑两声:“算了,等薛门主想好了再……” 此时他已经退到了一棵树旁边,正准备转身三十六着溜之大吉,这时,一只小巧的手忽然从树后伸出来,按在了他的肩膀上。 -- “你说,你那消息是……” 屋内烛光摇曳,楚秀双手被反缚在背后,两边各站着一名武林盟高手,林卷海背着手站在他面前,听见楚秀的话,眉头拧起,“你说,你那消息是从‘江湖都知道’那儿穿出来的?那是什么人?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23节 一旁有年轻弟子忍不住接话:“报告盟主,那是一套话本。” “话本?写什么的?” 年轻弟子:“咳咳……就是编排江湖人士的话本,主要以一些匪夷所思的话作为标题,内容则是一些自己编的小故事,辅以桃色传闻。通篇扯淡,然而在年轻一辈中颇受欢迎。” 林卷海:“……” 林卷海看向楚秀,语气匪夷所思:“你就在这上面寻找消息?” “他找的不是江湖都知道,是白晓。” 屋子的门突然被推开,一道慵懒的嗓音从屋外传来,众人俱是一惊,纷纷望向门口。 只见门口站着两个人,走在前面的是个华服青年,衣袖上有绛色的云样暗纹,他正将油纸伞收起,旋即将其随手靠在门边。另一人靠在栏杆边看雨,并没有进屋子的意思,正是今日武林大会上昙花一现的陈竹暗。 林卷海先是一愣,随后面露惊喜,拱手笑道:“季堂主,好久不见。今日刚得知你从蓬莱回来,还没来得及登门拜访。” “的确是好久不见,上次季某回中原还是在二十年前。”季无松眉眼含笑,理了理衣袖,感慨道,“我记得那时候林盟主还没阿年高呢——阿年!在外面给我留点面子……” 陈竹暗警告地瞥了他一眼,“唰”地收回搭在他脖子上的长剑,重新靠到栏杆边,背过身去一言不发。 “……”林卷海感慨:“二位感情真好。” 季无松没敢再说什么,打了个哈哈,进屋,关门。 林卷海问:“季堂主方才说,楚秀找的那个人是白晓,是那个白晓吗?” 季无松点点头:“就是那个人称‘不第秀才’的白晓。” 不第秀才,白晓,也是几十年前就叱咤江湖的武林奇才,使一判官笔,点穴功夫了得,据说十岁就考中了秀才,然乡试屡次不中,这才退而求其次入了江湖。 “此话怎讲?”林卷海瞥了一眼楚秀,神色一肃,“他在诓我?!” “非也,‘江湖都知道’背后就是白晓。”季无松找了个地方坐下,抬眸轻笑道,“他搞出来的东西,为了赚钱他一向这么无聊。话说你这阵仗也太大了,我还以为你把叶阎三抓回来了呢。” 林卷海:“叶阎三早抓住了,焦泥被他杀了,还差一个花无乐,这厮心思缜密不输他师父,又不知怎的勾搭了莫六,武林大会上被……咳咳,陈阁主放走了,刚刚有人来报,院子里已经人去楼空。” “那个颜容啊。”季无松本来正在给自己沏茶,闻言动作一顿,语气有些奇怪,“他不是花无乐,他是……薛凉月。” 林卷海:“?!” -- “叶阎三,你想去哪?!” 一个尖细的,听不出是男是女的声音在叶阎三背后响起,他瞳孔一震,右手成爪拍像肩头小手,那小手倏然消失,下一秒,叶阎三整个人飞了出去,正好落在薛凉月脚边。 树后站着一个人,身材矮小如少年,脸上一半画着戏剧中丑角的脸谱,另一边全部涂黑,他穿着长袖蓝袍,怀里抱着拂尘。 脸谱看着叶阎三,冷笑道:“大逆不道,一个贼子你还想篡位?万岁爷盯你很久了,咱家此次下江湖就是特地来拿你的!” “你是……”叶阎三捂着胸口,瞪大眼睛看着那小太监。 脸谱飘身靠近,叶阎三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,竟然朝薛凉月后头躲过去,“薛门主,这人是朝廷的鹰犬,咱们同为通缉榜上有名的魔头,救我一命!” 薛凉月闻言,藏在衣袖中的手微微一动。 下一秒,一枚锋利的叶片射了他身后的叶阎三! 叶阎三/反应不及,只来得及避开了要害,那枚叶片携着极寒的内力穿透了他的肩膀,霎时血液飞溅,喷了薛凉月半张脸。 叶阎三抽身后退,气极,目眦欲裂:“薛凉月,你!” 薛凉月微微扭过头,瞳仁依旧是那片银白,他微微勾起唇角,吃吃地笑着,漂亮的桃花眼弯成月牙状,语调轻柔,“叶前辈,你是恶人,我是恶鬼。人鬼殊途哪,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呢?” 薛凉月歪了歪头,笑道:“你平生做了那么多亏心事,最不该相信的就是鬼了!” 说着,他鬼魅一般身形一闪,出现在叶阎三面前,手中匕首直取叶阎三脖颈,叶阎三受了重伤,动作慢了三分,完全反应不及。千钧一发之际,脸谱却突然欺身而上,手中拂尘架住匕首,同时大喝道:“薛门主,不可!” 薛凉月匕首一收,转而去攻脸谱前胸,另一只手扣住叶阎三脖子,提到半空,脸谱只能回身防守,根本来不及救叶阎三。薛凉月冷冷道:“你是什么人?也配教我做事?” 虽然不知道薛凉月对叶阎三有何过节,但显然,他对朝廷也是敌意满满。脸谱却笑了一声,毫无惧意。 只见他低头抹了一把脸,再抬起头来时,已然变成了另一个人,身材也迅速拉长。 看到这张脸,薛凉月瞳孔一缩。 师无夜站在他面前,冷冷道:“放手!” 一瞬间,所有景象旋转变换,他并不在月色满地的稀疏林间,而是在阴暗潮湿的地底洞穴中,面前人手里拿着的也不是拂尘,而是长长的,带倒刺的鞭子。 薛凉月手指一松,叶阎三掉落在地上,他仿若未觉,脸上一片煞白,下一秒浑身颤抖起来。 拿着鞭子的师无夜缓缓靠近,嗓音里带着恶劣的笑意,“好孩子,好下属,要听话。知道吗?” 薛凉月一步步后退,后背靠在旁边的一棵树上,一点点下滑,最后整个人蜷缩了起来,头垂着,眼睛盯着地面,大口呼吸着。 “……” “师无夜”正想再说些什么,这时,一把长剑忽然架到了他的脖子上,一道暗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,“我说,周总管,你欺负我夫人欺负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?” 周堂玉两眼微睁:“莫六?你……你没被困住?!” “恰好,在下也略通一点机关之术。”莫远冷冷道,“洪尘笑也是你吧,陛下真是英明神武,手都伸到江湖里来了。” “!……” 良久,他冷冷道:“天下之大,莫非王土。江湖也在大燕版图中,陛下自然管得到。” 莫远冷笑一声,并不反驳,问:“你们要叶阎三活着干什么?” 周堂玉沉默了,莫远手中长剑用力,划破了他的皮肤,他继续冷冷道:“或者说,碧霄,你叫了我五年师父,跟在我身边居心到底是什么?” 周堂玉讶然失色:“你是怎么看出来的?!” 莫远又冷笑了一声,并不回答,“两个问题,你挑一个说,否则别怪我不顾‘师徒情谊’。” 周堂玉叹了口气,伸手一抹,又换了张脸,赫然正是那张少女的清秀脸庞,声音也变得细软。 周堂玉用“碧霄”的脸道:“莫大侠,咱家的居心跟你一样,你在找什么,咱家就在找什么,不过咱家时间不多,还要时常侍奉在陛下左右,只好攀上你,等到你找到那东西,咱家就能黄雀在后了。” 莫远收回无名剑,用剑指了指地上的叶阎三,冷冷道:“带了这畜生赶紧滚。” 周堂玉松了口气,提起因窒息而昏迷的叶阎三,跃上枝头,几个起落消失在黑夜里。 莫远半蹲下来,垂眸看着依旧微微颤抖着的的薛凉月,良久没有动弹,不知在想什么。半晌,他伸出手,摸了摸薛凉月的侧颊,喃喃自语,“没哭啊……” 莫远的手一点点移动到薛凉月肩膀,然而就在即将触及他身上大穴时,薛凉月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,缓缓抬起头来,漆黑的眸子微眯着,显得朦朦胧胧,如江南雨雾。 他嗓音喑哑,带着几分委屈,“莫大侠,别断我经脉了,很疼的。” 第26章 雨歇 莫远动作一顿,掀起眼皮,微微侧了侧头,懒洋洋地看着薛凉月,“都记起来了?” “嗯。”薛凉月低低应了一声,依旧擒着他的手,弯了弯眼角,莫远手指蜷了蜷,就着这个姿势,再次碰了碰他的侧脸颊,“啧”了一声,“你体温更低了,看来废了武功对你有好处。” “无妨。”薛凉月笑吟吟地看着他,身体微微坐直了些许,将那只手贴近自己的脸,眼睛依旧是雾蒙蒙地眯着,“夫君,你身上暖啊,不然要你干嘛?” ——像条蛇。 莫远看着他的眼睛,心中没来由地冒出这个比喻,他隐隐约约觉得薛凉月的态度与之前已经发生了什么质的变化。像是随着惊蛰一声闷雷从冬眠中醒来的蛇,吐着信子开始寻找猎物。 娘说过,蛇蝎美人是全天下最难搞的人。 莫远收了收手腕,但薛凉月手劲很大,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,两人诡异地对峙了足足一刻钟,薛凉月才笑着放开了手,扶着树干缓缓从地上站起来,下一秒,偏过头,打了个喷嚏。 薛凉月觉得自己病情怕是又要加重了。 这一晚上,先是淋了雨,然后是身上大出血,再然后是从高空坠落,哪怕是铁打的身体也该撑不住了,皮肉乃至骨头上的伤固然不足为惧,经年累月的寒病却是恢复不了的。 薛凉月往莫远那边瞅了一眼,莫远回头与他对视一秒,别过头去,沉默着脱下自己的外衣,扔到了他肩头,带着些许不爽的力道,头也不回地朝回小院的方向走去。 薛凉月慢条斯理地拢了拢他的外衣,指尖划过,似乎还能感觉到淡淡的余温,于是笑了笑,抬步跟了上去。 -- “薛凉月?他也没死?”林卷海讶然,“传言不是说薛凉月因玉蜢子的缘故身形一直是少年摸样吗?颜容身形至少是个正常男子。” “这些年我在蓬莱,并不清楚薛凉月的事。不过对于他这样的药人,用缩骨术让自己的身材减小三分之一,想来并不难。” 季无松垂眸抿了一口茶,抬眸时笑容渐敛,语气也严肃起来,“阿年十年前回来的时候碰到了薛凉月,凑巧打下过他的面具,据说那张脸很是眼熟,跟三十多年前千金台那位一模一样。” “千金台……贺湫湫?!”林卷海又吃了一惊,“她不是……” 季无松微微摇了摇头,瞥了一眼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楚秀,林卷海立刻会意,吩咐手下把楚秀带出去。 门“吱呀”一声,再次合上。 季无松开口了,“我在途径涵州城时,顺道拜访了一下白晓。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,西蜀之乱后,鹰部的人其实还未死绝。” 说到这,他顿了顿,轻叹一声,“海晏王当年没舍得杀贺湫湫,她本来已经出了蜀山,结果突然因病暴毙,太医都查不出病因,现在想来十有八九就是鹰部余孽干的。” 林卷海皱眉:“可那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,难道他们现在还在吗?从来没听说一点风声!难道那帮人那么能蛰伏?!” “叶阎三不也正是那时候消失的?这二十年他藏在哪?”季无松嗤笑一声,语气斩钉截铁,“一个小喽啰,自诩天下第一恶人,却只敢把刀挥向平民,甚至连屠城都要挑一个兵祸方休,朝廷无暇他顾的时机。你觉得这样一个人,他有气量、有手段潜伏二十年?他背后有人。” 林卷海沉默了,根据这一个月来跟叶阎三的接触,的确有些失望,这个人根本配不上当年那样声势浩大的追杀。 季无松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击着,继续道:“现在叶阎三忽然出现,有两种可能,一是他背后的人自保不暇,把他扔出来当炮灰,二是他背后的人意外得知了薛凉月的身份,开始蠢蠢欲动了。” 林卷海沉声问:“季堂主,那我们该怎么办?” “什么也不用做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”季无松放下茶杯,“比起这个,要担心的是另一件事,今上活不过明年了。储君才十岁,太上皇又懦弱。我们要做出的是选择。” 林卷海双眸微微放大,有些失声,“季堂主,您的意思是?” “我的意思是。”季无松缓缓站起身,“这皇帝,未必薛凉月就不能做。” 屋外,一道闪电划过,刹那间天地亮如白昼。 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,剑圣立于檐下,背后浮云怆影倒映着电光,雪亮,他忽然伸出手,雨水落入掌心,沿着掌纹破碎开来。 次日,暴雨初歇,云开天明。 众英雄好汉得知,由于武林盟英明神武,昨晚已经逮住了杀害丐帮帮主的凶手,打算将其押至论剑楼下,接受六宗的审判,如无误,就要三刀六洞,给丐帮帮主偿命。 且说这六宗,三魔三道,分别是血衣门,屠月宗,吞日宗,松风下,白马寺,以及六合剑派——实际上原本是五宗,第一大魔教日月教分裂成两大宗后,两宗底蕴和人数居然还不输其他四宗,于是变改成了六宗。 此时辰时三刻,薛凉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,坐在松风下众人身边,整个人无精打采,身子歪着靠在莫远肩膀上。 林况眼尖地注意到莫远脖子上那道嫣红的齿痕。他看了看整个人行动自如的莫远,又看了看比之前所见更加奄奄一息的薛凉月,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说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24节 秋长枫和萧鹭也注意到了薛凉月,倒并没有发觉什么异样,反而兴冲冲打了个招呼,“颜公子!” 薛凉月强撑着精神勾起唇角,朝他们微笑着点点头,算是打了个招呼,随后便阖上了眼,模模糊糊地睡着了。 莫远瞥了他一眼,扭头看向萧鹭二人以及远处的百里虹,客气道:“多谢三位之前救了我夫人。” “不客气。”萧鹭摆摆手,“只是有一事不解,当时我记得有很多怪物冲了进来,然后我们便晕倒了。之后醒来,只看见被烧毁的破庙……” “我干的。”莫远轻飘飘道,“没有什么怪物,那寺庙里有些毒虫,你们无意间被咬了一口,出现幻觉罢了。为防毒虫再次害人,我把它们烧了。当时逃亡途中,也没来得及等三位醒了再道谢。” 萧鹭点点头:“原来如此。” 薛凉月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蜷了蜷。 这时,那传说中连杀三人的凶手终于被一行武林盟高手押着,从论剑楼下走出,一袭黑衣,衣衫和头发俱凌乱,身材清瘦,头低垂着。 林况拿出了瓜子,拍了拍自家大师兄的肩膀,笑呵呵地递过去,一幅已经准备好看热闹的样子,却见林奉雪脸色苍白,神色严肃,眼珠子一转不转盯着站在比武场正中央的那个身影。 “师兄,怎么了?”林况伸出手,在林奉雪面前晃了晃,语带疑惑。 “哦,没事。”林奉雪瞳孔一缩,回过神来,轻咳一声,他瞥了师弟一眼,嗓音难得的柔和,“那个,小况,你有空吗?我的剑落在客栈了,你带着阿枫和云芥去下面取一趟。” 林况不解,“干嘛要取剑啊,今天又不打架。” “小师叔,你这就不懂了。”秋长枫在一边插话道,语气煞有介事,“剑客与剑,原本就是不可分离的,离了片刻都觉得难受呢。” 林奉雪笑着拍了拍她的头,“嗯,没错。” 林况还是不懂,“那我一个人就行了,干嘛要小枫他们也跟着啊?” 林奉雪:“怕你半路上被人打死。” “什么理由?”林况很不满,“那干脆让他俩去好了?你就是不想让我看戏!” “你去不去?”林奉雪声音终于沉了下来,“想抄经?!” “好好好,我去!”林况气鼓鼓地站起来,“小枫,云芥,我们走!你们师父嫌我们在这烦人呢!” 林奉雪又瞥了一眼秋长枫和萧鹭,示意他们也赶快滚,这二人没有林况那少爷脾气,可不敢忤逆师父,便也二话不说跟着走了。 待几人走远,莫远才慢悠悠开口,“林道长,你可真是煞、费、苦、心。这般大费周章把他们赶走,无非是是怕林况看到他心心念念的秀秀姑娘不仅是个男人,还是个滥杀无辜的恶人,又或者——” 他话锋一转,语带讥嘲,“是怕他们看见自己光风霁月的师父和师兄,不过也是个懦弱的、会包庇凶手的普通人罢了?” 林奉雪没有回头,冷笑道:“莫六侠,你可真是多、管、闲、事。” 莫远轻笑道:“只是觉得有趣罢了,活得像阁下这般拧巴的人,世所罕见。” 林奉雪淡淡道:“你觉得我拧巴,我还觉得你剑走偏锋。” 莫远不以为意,“自古华山一条道,宝剑原本就该走偏锋。” 靠在他肩膀上的薛凉月忽然伸出了手,一把捂住了他的嘴,“吵死了,我要睡觉。” 莫远把他的手扒拉开,微微皱眉,指了指周遭一圈,很不高兴地睨着薛凉月,“这里这么多人吵,你就听不得我说话?!” “你最吵,而且离得近。”薛凉月有气无力道。 莫远看了看他的脸色,冷哼一声,小声道,“算了,姑且不跟你计较。” 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,薛凉月满意地闭上了眼,呼吸逐渐匀长。 这时,林卷海终于现身,他姗姗来迟,带着一众高手护卫从论剑楼下阔步走出,站定在楚秀身旁,抬头环视一周。 看到活蹦乱跳的林盟主,众人纷纷瞪大了双眼。 第27章 卞柔 怪事年年有,今年特别多,活人暴毙见得多,死人诈尸还是头一遭,整个比武场周遭先是一阵死寂,而后轰然炸开,“这是在搞什么?!” “林盟主,你不是死了吗?!” “武林盟在开什么惊天大玩笑?!” 一时间人声鼎沸,所有人都在扯着嗓子大吼,质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,落在林卷海一行人身上,倒没什么人关心站在他旁边的“凶手”了。 薛凉月睫毛颤了颤,眉头微微蹙起,莫远瞥他一眼,默默伸出手,轻轻盖住了他的耳朵。 林卷海微咳两声,捋了捋自己的长须,朗声道:“诸位侠士,林某的确尚在人世,此事或许令诸位疑惑不解,乃至心生怨愤,但请稍安勿躁。今日之后,武林盟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!然而,当务之急,乃是解决昨日丐帮帮主钱无及名剑山庄主仆二人遇刺之事!” 有人却不买他的账,“林卷海,你悬赏发出去一个月,多少人死于那莫六手中?到头来是你和武林盟耍大伙儿玩?!你们这样言而无信,以后谁还会信你们?!” “呵呵。”林卷海神色不变,“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。武林盟什么时候言而无信了,悬赏直至昨日依然作数,你们有谁杀了颜容吗?” 说着他瞥了一眼靠在莫远肩头的薛凉月,目光带着些许意味深长。 人群陷入了沉默。 这倒......也是。 林卷海收回目光,看向一旁的黑衣人,沉声问:“以示公平,我再问你一次,钱无是不是你杀的?” 半晌,那人才缓缓抬起头,乱蓬蓬的散发之下,是一张五官精致,雌雄莫辨的秀丽脸庞。他声音不高不低,带着几分嘶哑,“是。” 并没有人认识这张脸,人群再次沸腾,纷纷互相询问起来,唯有归雪楼一群人安静如鸡,脸上透露出三分尴尬七分无措,虽说他们一向干的都是杀人拿钱的腌渍脏事,然而楼中弟子这般被公开处刑,还是第一次。 更何况被公开处刑的还是二代大弟子楚秀。 林卷海:“你为什么要杀他?” 楚秀淡淡答道:“报仇。” 林卷海:“报何仇?” 楚秀冷声道:“十年前,涵州城外,鬼峭岭,江海令召集十八方豪杰,围杀叶晓归,剩五人存活。我替叶晓归报仇!” 此话一出,全场彻底炸开。有人当场拍案而起,怒目圆睁,双眸中好像能喷出火焰。 林卷海冷笑着连说三声“好!”,他沉声问道:“所以你是叶晓归的徒弟?” 楚秀依旧是淡淡的:“他是我哥。” “好。”林卷海缓缓从腰畔抽出赤血吟,沉声道,“那便留你不得了。” 实际上,从楚秀口齿清晰地说出“叶晓归”这三个字时,他便不能活下来了。 叶晓归,这个名字但凡是经历过二十年前叶阎三猖狂时期的人都不会忘记。叶阎王的三个徒弟中,他是最小的,也是唯一一个跟着叶阎三姓的,从而,也是最心狠手辣罔顾人性的。 除此之外,他还有一个癖好——那就是吃人肉,尤其是十岁以下的小孩子,生吃。这件事据说连叶阎三都恶心,更遑论在场的都是些正常心智的人,听到这个名字都觉得反胃。 此时,已经没有人对林卷海死而复生有什么异议了,而是纷纷把厌恶的目光投到楚秀身上。 这时,林奉雪终于轻轻眨了一下眼睛。 百里虹左手搭在剑匣上,瞥了一眼林奉雪,低声道:“师父,你的剑还在山下,我把十九州带来了,你......” 林奉雪轻轻摇摇头,“不用。” 他默默伸手拿起靠在一边的油纸伞。 -- 秋长枫:“......师父到底把剑放哪里了?” 林况:“不知道啊。” 萧鹭:“该不会是放在南阖山,根本没带过来吧?!” 三人半个时辰前抵达松风下落榻的客栈,在林奉雪的房间里翻箱倒柜一通好找,甚至连床板都掀开来搜了,还是没看见那柄玉骨剑的半点痕迹。 林况擦一擦额头上的汗,一屁股坐在凳子上,冲师侄们摆摆手,“行了,别找了,我看师兄就是故意的,就是想让我们下来,一路上都没看见他佩剑,怎么现在就要了?” “那我们现在还回去吗?”秋长枫靠在窗边,随口问。 萧鹭答:“算了吧,虽然不知道为什么,师父肯定不想让我们回去——你在看什么?!” 林况抬头一看,只见秋长枫本来正在倚窗随便看看街上风景,忽然把脑袋整个探了出去。 秋长枫扭头冲林况和萧鹭招招手,两人一齐挤到窗口,顺着秋长枫手指的方向朝街道中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望去—— 只见那里有两个人正在人群中缓慢穿行,一大一小,大的那个戴着帷帽,看不出男女,牵着小孩的手,两个人身上皆披着全黑的斗篷,裹得密不透风,与周遭格格不入。 萧鹭折扇抵着下巴,语带困惑,“有什么问题吗?” “哎呀,你眼神真差!”秋长枫抬了抬下巴,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,“你仔细瞧瞧那小孩的手。” 萧鹭再度望去,再一看之下却变了脸色,只见那小孩露出来的手腕上,赫然是几道诡异的青黑色纹路,跟那日他们在破庙里看到的一模一样! 林况兀自不解:“他手腕怎么了?” 萧鹭用言简意赅地跟小师叔交代了救颜容后在破庙里发生的事。听完,林况有点不信:“就露出一点,会不会是看错了?” 萧鹭微微摇了摇头,目光依旧紧紧追随着那两人,“除此之外,你觉不觉得他们走路的姿势也很奇怪?都是同手同脚,步子也迈的很慢,正常人哪有这样子走路的?” “宁可看错,不要放过。”秋长枫二话不说,利落地翻窗而出,落在街道上,直愣愣地向那个斗篷人冲了过去,萧鹭“哎”了一声,根本来不及抓住她,于是只好跟着翻了出去。 那斗篷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,脚步蓦地一顿,下一秒,他把孩子一抱,一个扭身踩着旁边路人的肩膀,飘身跳上了房檐,路人反应不及,被踹了个跟头,立刻破口大骂起来。 必定有鬼! 秋长枫大喊一声:“站住!” 她踩着刚刚赶到的萧鹭肩膀,也飞上了房檐。 萧鹭趴在地上痛叫一声:“哎呦喂!” 秋长枫边追边抽出长剑,萧鹭捂着胳膊,从地上爬起来,眺望去两人已经离得远了,他咬牙大吼一声:“秋长枫,你别逞强!不要一个人追过去!” 自然是没有任何人回应的。 斗篷人越跑越快,秋长枫提气纵身一跃,勉强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,忽然,斗篷人回身,袖中飞出一条钢鞭,秋长枫瞳孔一缩,险险闪避开,斗篷人脚步却不停,这么一耽搁,距离又拉开了几丈。 忽然,一道白影从一旁的酒楼里飘出,斗篷人袖中钢鞭再次飞出,他人也闪到一边,钢鞭架住长剑! 秋长枫瞳孔一缩,认出来人,惊喜地叫了出来,“陈剑圣!” 剑光一动,帷帽从中间被剑劈开,如瀑的乌发散落到肩头,帷帽下,是一张秀美的女孩面孔,五官精致,像个瓷娃娃一样。 陈竹暗落在房檐翘脚之上,神色淡淡,叫出了女孩的名字,“卞柔。” 女孩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情绪,她迟疑片刻,将手里的孩子放了下来。 随着刚刚瞬息之间的激斗,孩子的斗篷也落了下来,那的确是一张布满黑色纹路的可怕脸庞,瞳仁缩小到几乎没有,表情呆滞,一点活人气息没有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25节 “陈阁主,请您不要插手我们血衣门内部的事情。” 血衣门现任大护法——卞柔终于开口了,她的声音跟名字一样,细而柔软,她眼神干干净净,仰头坦然直视着天下第一剑。 -- 林卷海:“林道长。” 林奉雪站在他对面,微微一笑:“林盟主,你我同姓,也是缘分。” 风勾起两人袍袖,比武场周遭鸦雀无声,人们现在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了,松风下大弟子是从哪冒出来的? 林卷海深深看他一眼:“林道长,三思,哪怕不为了您自己,也该为了松风下的名声着想。” 林奉雪沉声道:“松风下百年道统传承,不会因为我一个就失了体面,从今天起,我不再是松风下大弟子。” 此话一出,四座皆惊。 “什么意思?” “林道长是跟这人有什么渊源么?” “怎么突然......” 林奉雪提剑而立,又道:“叶晓归是我亲弟弟,他的错有我七分。” “......” 四座已经惊得快麻木了。 林卷海道:“叶晓归已经死了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林奉雪顿了顿,视线落在瞪大了双眼的楚秀身上,语调平静,“楚秀也是我弟弟,他还没酿成大错,我不能看着他死。” 林卷海握紧了赤血剑,“所以,你要保他?!” 林奉雪摇了摇头,“我愿代他。” 第28章 剑折 一旁的楚秀眼睛瞪得更大了,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,但很可惜,林奉雪刚刚经过他身边时顺便点了他的哑穴和璇玑穴,他现在非但不能说话,就连动弹一下也办不到。 林卷海先是一惊,而后马上大摇其头,“林道长,你敢在这里死,我武林盟可不敢接这口锅。” ……改天那个传说中最护短的清玄老祖上门问责,他上哪说理去。 林奉雪:“我已不是松风下弟子。” 林卷海叹了口气,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低声劝说道,“道长,你二十年前就对你师父说过同样的话,可十年后他不还是待你如初吗?” 林奉雪垂下睫毛,看不清神色。 “道长,你想想你师父,你三个徒弟,这世上有那么多在乎你的人……”林卷海瞥了楚秀一眼,微微摇头,“何必为了这些宵小之辈……” “可在乎他们的只有我了。”林奉雪语气很认真,旋即轻轻一笑,“我自愿的,三刀六洞罢了,也未必就会死。” 林卷海依旧是摇头,“林道长,人不是你杀的。丐帮也不想要你的命!” “就是!”一旁人群缝隙间传来丐帮子弟的附和声。 林奉雪上前一步,语气分毫不让,“那烦请盟主想个办法。” 林卷海定定地看着他,半晌没有说话,良久,他忽然想到了什么,将赤血剑往地上一震,“好!” 所有人都盯着他的动作。 林卷海淡淡道:“武林嘛,强者为尊。那你就像昨天的莫六侠一样,单挑完所有对手,只要你赢了,你和你‘弟弟’都可以活着下龙首山!” 林奉雪毫不犹豫:“可以。” “很好。”林卷海将手搭在赤血剑柄上,缓缓握紧了,展颜一笑,“第一个是在下。林某武功二流,的确算不上什么高手,不过这件事是我提出来的,少不了要在群雄面前献一献丑,林道长,请!” 旁边护卫携楚秀向论剑楼下退去。 林奉雪挽了个剑花,横剑于胸前,抱拳,“请!” -- 屋檐上,陈竹暗垂眸看着卞柔,一言不发。 卞柔没有动,她也不敢动。 秋长枫注意到,虽然此人面上神色未变,可白皙的脖颈间肌肉紧绷,细微处流露着难以掩饰的忌惮,她的手藏在斗篷下,紧紧握着那柄钢鞭。 半晌,陈竹暗缓缓道:“你不是赵汩一边的人。” 语气是笃定的。 卞柔很轻的眨了一下眼,“我听不懂前辈的意思。” “你不必如此防范我。” 陈竹暗手腕一翻,长剑重新插回背上,淡淡道:“师无夜的面子很值钱,我既然肯卖薛凉月的面子,自然也肯卖你,更何况季无松马上要回蓬莱,我也没功夫找你麻烦,对了——” 他又是突然想起什么,扭头看向一旁的秋长枫,“林奉雪剑心已偏,随时会入魔障,你们好自为之。” 秋长枫:“啊,啊?!” 她完全防备不及,就被糊了一脸听不懂的话,陈竹暗却也没打算解释,转过身,轻轻一垫脚,跃回那酒楼中,轻盈得像峡谷中飞过的白燕。 卞柔明显松了口气,她把小孩身上的斗篷戴好,重新把他抱起来,正准备走,秋长枫突然窜过去,伸手就要拉她的斗篷,卞柔轻功比她好太多,微微一闪,秋长枫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。 卞柔站在陈竹暗刚刚站过的那个翘脚之上,回过头睨着下面的秋长枫,并不说话,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,你一个小辈,要干什么? 秋长枫指着她怀里的小孩:“那是什么人……什么东西?!” 卞柔终于开口了:“这不是你该知道的。” “等等!”秋长枫看她要走,连忙大喊一声,追问道,“那你……能跟我解释一下剑圣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吗?” 卞柔歪了歪头,淡淡道:“很难理解吗?就是林奉雪要入魔,活不久了,叫你们自寻出路。” “!” 这句话犹如惊天霹雳,秋长枫一下子瞪大了双眼,难以置信,“为什么?!” 卞柔:“……什么为什么?” “为什么我师父会入魔?”秋长枫满脸惊慌和困惑,“而且,为什么入魔就活不久了?” “我不是你师父。”卞柔神色终于开始有了变化,出现些许不耐烦,“没理由教你这些常识。” 说着,她蹲下身轻轻一跃,落入人流中,很快,便不见了踪影。 这时,萧鹭和林况终于从街道那边踉踉跄跄地挤了过来。萧鹭喘着粗气,扇子也不摇了,他仰头看见秋长枫正在屋檐上发呆,顿时头都大了,“秋长枫,你在那愣什么呢?人追到了吗?!” 秋长枫如梦初醒,从房檐上跳下来,一把拉过萧鹭,“师兄,小师叔,赶紧回武林大会!师父有危险!” -- 莫远手指慢慢捋过薛凉月的鬓发,然后又被人拿手拍了下来,薛凉月缓缓坐直,目光懒洋洋扫过场中身姿翩飞的两人,莫远瞥他一眼,问:“不睡了?” 薛凉月打了个哈欠,叹气道:“太吵了,醒了两回,不睡了。” 莫远轻声问:“要回去吗?” 薛凉月:“不想看戏?” “看戏嘛,我还是喜欢看些欢喜的、有意思的。”莫远一只手托着下巴,另一只手搭在薛凉月肩头,勾了一缕长发绕在指间,勾唇缓缓道,“一场平平无奇的悲剧,看了让人平白地心里不舒服,干嘛在这活受罪呢,还不如看娘子你——” 薛凉月再次捉住那只格外欠的手,他饶有兴致地凑近了,低声问:“你觉得林奉雪会输?” 莫远摇了摇头,“不会。” 薛凉月挑眉笑:“这么笃定?虽然剑圣今日不在,但场上高手也不少,更何况这已经是第五局了,骡子也该累了。剩下的还有这么多人,他该怎么赢?” 莫远勾唇一笑:“很简单,他成圣不就是了。” 话音刚落,比武场那里传来一声痛呼,薛凉月扭过头,看向场中,只见原本不相上下的两人中,有一人竟被震飞了出去,狠狠砸在人堆中,口中鲜血狂飞,显然已经受了内伤。 看到这一幕,薛凉月微微挑了挑眉,“咦?” 百里虹忽然站了起来,神色惊愕,“师父!你——” 莫远偏头瞥了一眼,笑着对薛凉月道:“我说什么来着?” 薛凉月放开莫远的手,语气中带着些许好奇,“林奉雪不是剑心蒙尘吗?居然能这么快成圣?” 莫远笑道:“他立的不是剑心,是魔心。” 薛凉月微微一怔,旋即失笑,心下了然。 世上高手无数,大抵可以分为三个境界,武夫,宗师,凡圣。凡涉足武道者,皆可谓之武夫;若对自己的“道”有所领悟,红尘炼魄天地立心,则成一方“宗师”;待道心磨砺至极致,悟透天地,方为“凡圣”之境。 凡有迹,皆为道,哪怕是以“杀人”为道,也是道心。 “魔心”与“道心”相对,无来路,也无去路,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自毁,因此,入魔者,皆可立地成圣,然三天之内,轻者武功尽废,重者身死道销,没有例外。 据说,从古至今,只出过三种“魔心”,分别是“错”,“惑”,以及“悔”。 薛凉月问:“他的‘魔’是什么?” 莫远目光落在林奉雪身上,轻声道:“大约……是‘悔’罢。” 白衣道人站在场中央,手中长剑晶莹剔透,倒映着愈来愈刺目的日光,缓缓举起长剑,指向人堆,神色冷若霜雪,“下一个!” 良久,终于,一个人从人群中站了出来,那是一个高挑,五官周正,看着很舒服,但没有任何特色,扔进人堆里便找不着。他坐着的位置也不在任何一个大门派旁边。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武夫,唯一引人注目的是,他背上背着一把巨大的鬼头刀。 青年抱拳,声音低沉淡然:“我叫姚叙,宁西人。林道长,鬼峭岭一别,许久不见了。” 看到这个人,林奉雪瞳孔慢慢放大了,握剑的手,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。 -- “让一让!让一让!” 林况费力地拨开人群,刚刚挤到最里面,抬眸望去的那一刹那——一道澄亮的剑光落入他眼底,也落到了在场所有人眼里,下一刻,剑光黯淡,鲜血涌了出来。 林况愣住了。 ——林奉雪自刎了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26节 他踉跄两步,跪倒在地。 在他的对面,也跪着一个人,以刀撑地,眼中布满血丝,那人见到这一幕,忽然哈哈大笑起来。 “奉哥!!” 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,声音嘶哑,嗓子好像破了个洞的风箱,可怖极了。林况眼珠一转,只见一个黑衣人忽然发力,挣脱束缚,扑了上去,一把扶住林奉雪道肩膀! “秀……” 林况下意识喃喃自语了一个字,声音很低,没有任何人听见。 楚秀咬着下唇,眼眶微微发红,他忽然夺过林奉雪手中长剑,一扭头,狠狠刺向对面那个拿刀的青年! 千钧一发之际,一颗小石子打在了他的后心,楚秀反应不及,扑倒在地。 “行了。”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。 第29章 黄昏 “哎哎哎,你听说了没?这次武林大会出大事了!” “当然听说了!剑圣露面了,是不是?” “哎呀,不止!你有所不知,后面又死了好几个人,牵扯出了二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……” 客栈里,几个年轻汉子围成一桌,口中唾沫横飞,皆是在讨论这次武林大会的事,谈论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! 今年的龙首山可谓是混乱异常,也精彩异常,先有十五年前已“死”的莫六侠重出江湖,扬言要替个男媳妇讨回公道,紧接着剑圣也露了脸,还没等众人喘口气,丐帮帮主之死又是一阵忙乱。 ……再后来,武林盟主死而复生,松风下大弟子入魔自刎,清玄老祖出面,带走了松风下所有人和那个楚秀。这下,百年难得一见的几个大瓜全撞在一起,茶余饭后能说几年。 对比之下,再后来的比武都显得无聊多了。 人声鼎沸中,两个奇怪的人迈过门槛,进了客栈。 的确是奇怪,打头的人灰衣负剑,眼睛上蒙着一条三指宽的黑布条,显然透不进去一点光,但看他的动作流畅自然,却又不像一个瞎子。 走在后头的人就更奇怪了,这大热天的,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狐裘,蓬松的绒毛遮住了半张脸,然而仅仅是露出来的上半张脸,便美得让人不禁一呆,脸色比纯白的狐裘还苍白上三分,带着若有若无的病气。 瞎子敲了敲账台,问:“住店,一晚上多少钱?” 掌柜的目光从他后头的美人脸上移开,如梦初醒,尴尬地摸了摸鼻子,“……五十文。” 瞎子眯了眯眼,把五十文钱扔到账台上,从掌柜手里接过钥匙,与那个白衣美人一同上楼去了。 -- 莫远推开窗,伸手拉下自己蒙眼的布条,远远地只看见暮色已经压在屋脊上,阴影逐渐扩大,天色一点点昏暗下来,黄昏笼罩的街道上,摊贩正在收拾东西,行人渐少。 薛凉月在他身后轻轻把门关上,低低地闷咳两声,他掀起眼皮,看见莫远还靠在窗边,不知道看什么。 “喂。”薛凉月凑过去,站在他后面喊了一声。 莫远懒洋洋地扭过头,“怎么?” 薛凉月看着他,弯了弯眼角,却不说话。 莫远眨了眨眼,转过身,手捧了捧他的侧脸,稀奇道:“薛门主,我觉得你最近有点……有点……” 他偏着头,思考了一会,才找到一个形容词,“……粘人?” 薛凉月闻言,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 莫远放下手,走到床边坐下,靠在床头,一条腿曲起,手肘随意地搭在床褥上,他偏头看着薛凉月,声音罕见的柔和,“过两天我们就能到南山城了。” 薛凉月缓缓踱了过来,站在他面前,“嗯?” 莫远摸了摸下巴,轻声笑道:“你看,我们也是要过下半辈子的人了,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,想问问你对以后的生活有什么期望?” 薛凉月反问:“相公,你呢?” 莫远想了想,“第一,以后我做饭,你洗碗。” 薛凉月立刻提出了异议:“不行,我不会洗碗。” 莫远指着他:“你可以学,我娘说,做饭的人不洗碗。” “那就请个小厮。”薛凉月坚持道,他举起自己的手在莫远面前晃了晃,语气委屈极了,“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能沾水的样子吗?” 那只手白皙修长,连一片厚茧都没有,端的是锦绣从中养出来的、不沾阳春水的金贵手。 莫远忽然说:“在我家,是我爹做饭。” 薛凉月顺势把手搭在莫远肩头,随口接道:“你娘洗碗?” “不。”莫远摇摇头,真诚道,“是我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所以?” 莫远眯眼笑了起来,歪了歪头,声音很低,语气暧昧极了,“所以……要是你能给我生一个洗碗的,我就同意你暂时不用洗。” “……” 出乎意料的是,薛凉月沉默两秒,忽然俯下身来,凑近了莫远,那张漂亮的脸忽然放大,莫远下意识微微后仰,薛凉月漆黑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,“相公,你……想我怎么生呢?” 声音里带着笑意。 不愧是天下美人榜榜首的颜公子,确实值得千金买一笑,合欢宗那白仙子都没他这般媚骨天成……莫远不禁心想。他扬起睫毛,伸手勾住薛凉月脖子,毫不客气地贴上了他的唇。 薛凉月这次没躲,他微微眯着眼,却恰到好处地露出大半个瞳仁,瞳孔中倒映着莫远的眼睛,看起来专注极了。 他的唇开始很凉,随着唇舌研磨,温度一点点上升。 “唔……嗯……” 或许是体位的原因,等到莫远发觉的时候,这场吻的主导地位已经悄然无息地变换了,薛凉月单膝跪在他身侧,一手扶着他的后脑勺,一手按着他肩头,整个人沉沉地压下来,袖口的兰花香几乎要把人淹没。 莫远忽然用力推开他,偏头喘息两声,薛凉月凑近他耳边,低低笑道:“莫大侠,这就不行了?” 莫远斜睨着他,罕见地有些狼狈,咬牙笑道:“薛凉月,我是为你好。” “你又怎知道我怕?”薛凉月把他的脑袋掰正,甜腻腻地笑起来,意有所指地点了点他的胸口,“相公,人家都这么投怀送抱了,你却还是一直防范着人家……好让人心寒哪。” 莫远心觉不妙:“你想如何?” 薛凉月忽然伸手解开了自己身上的狐裘,扔在地上,身上只着着一件薄薄的中衣,他把拴在革带上的匕首扯下来,跟着革带一起扔到地上。 然后他伸手扯开莫远衣服,把那些零零碎碎的金钱镖、掷箭、铁橄榄、如意珠、梅花针……之类的东西取出来,一起重重扔到地上。 莫远此刻脸色有些难看,刚想抬手又被薛凉月按住。 莫远:“……你干什么?” 薛凉月再次垂下身,他靠在莫远耳边轻声道:“若是要行周公之礼,我们也应当坦诚相待才是,相公,你弄那么多要人命的东西在身上,莫不是不信我?” 说着,薛凉月没等莫远再说什么,掐住他的下巴,低头再次吻上他的唇。 这次他更加热烈,也更强势,没过一会就撬开了莫远的牙关,紧接着就是长驱直入,莫远被迫仰着头,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。 慢慢地,莫远意识渐渐模糊,理智一点点土崩瓦解,正当他精虫上脑,要伸手去扯薛凉月的中衣时,胸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痛! 薛凉月的动作戛然而止,他缓缓直起身,目光缓缓下移,落在那柄插在莫远胸口上的匕首上,眼睛里水雾朦胧,看不清神色。 半晌,他笑了一声,舔了舔嘴,懒懒道:“滋味不错。” 莫远瞳孔颤动着,目光落在薛凉月胸口上,白皙的肌肉上一道可怖的伤口,血肉模糊,深可见骨,但仍然可以看出来在一点点恢复,原来匕首一直是藏在他身体里的。 薛凉月之前的那些举动并不是为了让莫远把身上的武器丢掉,而是为了向莫远表明,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利器,好让他放低警惕。 薛凉月翻身下床,俯身捡起腰带,慢条斯理地扣好自己的衣服,转头朝莫远嫣然一笑。 他俯身下来,手指亲昵地滑过莫远鬓角,将他的散发拨开,嘴唇很轻地吻了吻莫远眼角,带着潮湿的气息。 薛凉月伏在莫远耳边,声音轻得像情人之间的呢喃,“我们打个赌好不好?” 莫远没有说话,他的意识开始模糊,匕首上沾了薛凉月的血,虽然不是毒性极烈的心头血,但即便是普通的血液,也有极强的催眠效果,他渐渐地听不清薛凉月的声音了。 最后一句落入他耳畔的是半句话—— “如果你能活下来,我……” -- 药房里,李棹正在收拾东西,准备关门回家,一转身,一个白晃晃的影子忽然飘了进来,背着光,鬼一样,把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。 定睛一看,好么,更像鬼了。 活人里哪有这么好看的男人! “白衣鬼”慢慢走到账台前,视线落在台上摆着的盆栽上。 李棹吞了吞口水,“这位公子,您好,药房关门了,你明日再来吧。” “白衣鬼”伸手摸了摸盆栽里的发财树,声音轻飘飘的,“我不是来买药的,我要请你去救一个人,他在两条街之外的来福客栈二楼。” 李棹张口正要拒绝,“白衣鬼”细白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花盆,下一秒,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花盆整个炸开,碎片差点炸到李棹身上。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,冷汗从额头上滑落,“你你——” “白衣鬼”唇角微微勾起,他放下手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,拢了拢衣袖,将一串铜钥匙扔在账台上,转过身,留下一句,“无论救没救活,三天后会有人给你送一笔钱。” 旋即,飘身离去。 等到鬼影消失在转角,李棹才如梦初醒,他看着那盆横死的发财树,吞了吞口水,咬牙收拾了一点药材,转身出了门,朝来福客栈的方向行去。 -- 与此同时,千里之外的南阂山下,一张小小的茶摊子边坐着两人。 林况眼眶红通通的,这些天显然日日以泪洗面,楚秀坐在一边,盯着木桌上经年累月的年轮纹理,一言不发,表情看不出悲喜。 林况瞅了楚秀一样,吸了吸鼻子,问:“秀……楚兄弟,你今后打算去哪?” 楚秀眼珠子转了转,看了他一眼,没回答,而是反问道:“你觉得呢?” “继续留在归雪楼吗?” 楚秀摇了摇头。 “或者一个人走天涯?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27节 楚秀仍是摇头。 “要不……”林况终于下定了决心,“你来我们松风下吧!” “你看,我们松风下怎么说也是江湖六大宗之一,名头不比归雪楼小。而且是名门正派,名声好,门内师兄弟姐妹也都很和善,而且以剑为主,挺适合你的。” 林况想了想,又补充道,“伙食也很好,每顿都有肉。” 楚秀笑了一声,“算了。” 他将手伸到腰间,慢慢解开剑鞘,把“藏锈”轻轻放到桌上,“帮个忙,帮我把这把剑埋到奉哥旁边。” 林况睁大了双眼,“你不使剑了?” “不使剑了。”楚秀偏过头,眺望向天边的云霞,他轻声道,“我打算回萍水村,种地,开个小酒馆。” 他举起茶碗,朝着远山之巅那抹红,一点点将茶水洒在地上。 以茶代酒,祭奠故人。 随后,他站起身,牵着马朝官道的方向踱去。 林况跟着起身,“我送送你。” 路很快就到了尽头。 两人正要分道扬镳,楚秀头也不回的向前走,却听林况在后面叫住了他。 “人生还很长,你还会有很多个十年,二十年,三十年,你今年二十二,还会有三十二,四十二,五十二。” 林况认真道,“你还会遇见很多很好的人,很多很好的风景。人除了过去,还有将来,将来比过去长的多了。” 楚秀回过头,“你这话跟谁学的?你师父?师叔?” 林况脸红,低下头,小声道:“我自己说的。” 楚秀冷笑一声,“站着说话不腰疼。” 说完他继续往前走,林况站在原地,有些不知所措。 没走几步,楚秀忽然又停下了,转过身,“喂,你那话是挺蠢的。” “不过……”楚秀笑了,“承你吉言,我一定努力活到五十二。” “到时候,请你喝酒!” 楚秀翻身上马,背对着林况挥了挥手,一声“吁”,扬鞭向远方驰去。 …… 行人零星,大风街头,夕阳里,有人低吟浅唱。 “……悲歌可以当泣,远望可以当归……欲归家无人,欲渡河无船……心思不能言,肠中……车轮转……劳歌一曲解行舟,红叶青山水急流……日暮酒醒人已远,满天风雨下西楼!” ——第二卷·完—— 第30章 大雪 洪城位于大燕版图靠北的地方,这里一年到头,都是寒风呼啸,鲜少天晴,经常刚见到点日头,一个不经意,倏忽之间,便又飘起了大雪。 大雪夜,狂风吼棱棱,街上门户紧闭,有扇门不小心被风吹开,这户人家去关门时,却见一个披着蓑衣的人影从门前飘过,定睛一看,地上却没有半点脚印,立时心下悚然,把门砰的地一关。 “……” 蓑衣人从街道里穿过去,径直走到洪城最东边的八角高塔前,伸手推开厚重的铁门。 “什么人?!” 刚走进去,门内黑暗处抢出两名黑衣少年,举刀戒备,蓑衣人缓缓抬起头,斗笠下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,他伸出手,晃了晃手上的二十四瓣铁莲花,两个少年瞳孔一缩,恭敬低头,“拜见护法大人!” 旋即,再次退到阴影中。 蓑衣人——血衣门现任左护法席裘收回手,将铁莲花挂回腰间,冷着脸,一言不发朝甬道深处走去。 高塔连通着地宫。 席裘走到地宫主殿内,瞥了一眼坐在高位上的赵汩,只见他穿着一袭大红袍子,戴着半悲半喜鬼面,姿态高深莫测。 看着赵汩这一身穿着,席裘不禁在心底腹诽,赵汩这五年真是被那些“买家”捧坏了,自己是什么货色不清楚吗?还学薛凉月,有些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,穿了红衣也不像恶鬼! 倒是有些做作可笑。 他不禁露出鄙夷神色,好在同样戴着面具,赵汩也看不出来。 席裘拱手,沉声道:“门主,林卷海已经发现‘那件事’了。” 半晌,高位上才传来赵汩嘶哑的声音,“……他要多少钱?” 席裘:“……” 席裘又是一阵无语,他放下手,无奈道:“门主,林卷海是不可能被收买的。” 赵汩冷笑一声:“有钱能使鬼推磨,你不去试试,怎能知道?卞柔呢?” 席裘:“不知道,刚回来。” “武林大会后就没见到过她了。”赵汩声音越发阴冷,几乎带上了咬牙切齿地喃喃自语道,“她到底想要什么?” “门主,我奉劝你一句。”席裘淡淡道,“有些女人是永远不能被得到的。比起这个,有一件事更重要——席屏之死了。” “没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!”赵汩不悦地一拂袖,他顿了两秒,才忽然反应过来席裘说了什么,“等等,你说席屏之死了?怎么死的?谁杀的他?!” “属下不知。”席裘摇了摇头,沉声道,“跟颜容脱不了干系,屏之当时带了十八个‘半成品’和几个弟子,说要去凑个热闹,拿个赤血剑回来,便一去不回,三天前,有人在一个破庙的废墟中搜到了他的铁莲花。” 赵汩语气中流露出不耐烦:“这事有什么好说的?必定是那个‘莫六’干的,席屏之自寻纷争,碰上了煞星,算他倒霉咯。” ……不,有蹊跷。 席裘并没有说出来,他沉默两秒,微微颔首,抱拳恭敬告退了。 踏出主殿的那一刻,他忍不住从鼻翼间挤出一声不屑的嗤笑。 五年过去了,赵汩还是这么蠢。 林卷海是最近才顺着归雪楼查到“药人”买卖的事,可见并没有人跟他提起。 而席屏之是两个月前死的,若是莫六杀的,为何这般无声无息?!他甚至还清理了现场。 无论是心怀大义,转头告诉武林盟,还是以此要挟血衣门,都是可以理解的,但他什么也没说,什么也没做,就像早有预料一样,甚至武林大会上都没有给血衣门几个眼神。 这件事有两种可能:第一,莫六早就知道这件事,并且这件事对他有利,故而愿意替血衣门遮掩;第二,杀席屏之的另有其人。 能做到这件事的,全江湖也没有几个。因为虽然药人不会恐惧,席屏之可是长了腿会逃跑的,能让他连跑都跑不掉,那解决十八个药人的速度一定要很快! 至多十个呼吸之间。 席裘不由得想到一个人。 那个人发疯的时候是做得到的…… 不过还好,已经不可能是他了——那是一个死人,席裘亲眼见过他的尸体,不会错的。 这样想着,席裘朝着地宫另一侧,自己的居所走去,然而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不详的预兆一样,使他的心怦怦直跳。 -- 与此同时,北庭边境上,骆镖头猛地一拉缰绳,按住腰间长剑,依稀可见小道的尽头,一个鸦青色的人影立于茫茫飞雪中,衣袂翻飞。 “什么人?!” 那人不答。 骆镖头举手示意车队不要前进,自个儿策马靠近了些许,终于,在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大雪中,看清了那个人的脸——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,甚至带着三分未脱的稚气。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雪里,不一会儿,肩膀上就落满了雪,简直像个冰雕的假人。 行走江湖,有个说法,看见单独一个人时,越漂亮的女子越可怕,越小的孩子越邪门,漂亮的少女更是邪上加邪,这是骆镖头走镖十余年来的血泪教训。因此,他心里有点七上八下,刚想吩咐车队绕路而行,女孩的眼珠子突然转了转。 快得看不清的动作,一眨眼间,女孩消失在骆镖头眼前,与此同时,身后传来其他人倒吸凉气的声音,骆镖头心中一骇,猛然回头,看见那道鸦青色身影已经蹲在最后一辆车边上了。 车夫被她按着肩膀,吓得一动不敢动。 这时,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拨开了车帘。 “……” 万籁俱寂中,一个人缓缓从车里钻了出来。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,眉目如画,眼角微红,带着若有似无的欲气,神色却倦然,这大雪纷飞中,只着一身单衣,衣袂飘扬若流风回雪。 这个人漂亮得不像活物,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样,跟那个瓷娃娃一样的女孩有种莫名相似的气质。 骆镖头先是一愣,心下顿时了然:原来这魔女是他招来的。 且说七日前,金虎镖局运送镖车北上洪城,途中也是像今日这般,被人拦了下来,要求搭个顺风车。 骆镖头先是被美色迷了下眼,但很快想起自己的职责,坚定的摇了摇头,拒绝了。 ……然后就被人打下了马。 整个车队中无人是他一招之敌,为求自保,骆镖头能屈能伸,立马腾出了最大最舒服的那辆马车供此人歇息——毕竟像这样的武林高手,想来也看不上自己镖行运的这点银子。 白衣公站在橫轼上,闷咳两声,轻声问:“药带了吗?” 女孩从腰际摘下一个酒壶扔上去,他接过,很干脆的一口闷了,苍白的脸色浮现了几分血气。 旋即,两人下了马车,同样是看不清的动作,骆镖头反应过来时,那一黑一白的身影已经小得快看不见了。 -- “你要回血衣门了?” “嗯。” 大雪中,洪城的轮廓已在天际浮现,卞柔瞥了薛凉月一眼,忽然想起了什么,面无表情地提醒道,“那药吃了会死人,你知不知道?” 薛凉月声音轻飘飘的:“跟你有关系吗?” 卞柔沉默两秒,道:“我是你姐姐。” “啊,你不说我都忘了。”薛凉月微微挑起一边的眉毛,笑了笑,“我想起来我娘是谁了。” 卞柔眯了眯眼,微微摇头:“你不用用这种方式试探我,我不会说的。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28节 薛凉月一字一句道:“是千金台,贺湫湫。” “?!” 满天风雪迷人眼,卞柔偏过头,终于有了些不同的神色,她漆黑的瞳孔中浮现出难以掩饰的震惊,她似乎想问,你是怎么记起来的?却终究没有开口。 薛凉月歪了歪头,神色淡淡:“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遮掩的,你是怕我因为娼妓之子而不满吗?” 卞柔一言不发,又把头转了回去。 薛凉月喃喃道:“……我应该和她挺像的?” 卞柔接道:“嗯,脸像,性格一点都不像,娘亲很爱笑,而且很温柔。” 薛凉月反问:“跟我哪不像了?” 卞柔又不说话了,给了他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,叫他自己体会。 “我若是在城外长大……”薛凉月声音很低,细若蚊呐,“也应当跟她一样的,又不是我想当恶鬼呀……” 卞柔忽然停下脚步,“地方到了。” -- 与此同时,南方的一家客栈内,一个人悠悠睁开了双眼。 甫一睁眼,还没来得及看清四周景象,只听得一声暴喝。 “莫远!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 他微微偏头,看见了怒发冲冠的屠月宗齐宗主,见他醒来马上扑到了床边,被另一人一巴掌呼啦开了,再定睛一看,居然是一面之缘的沐流熙。 沐流熙坐在床边,手上拿着银针,微笑道:“请齐宗主平复一下心情,不要影响到病人谢谢。” “平复不了,你叫我怎么平复得了?”齐宗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一拍桌子,指着莫远,“小莫愁就他这么一个独苗,差点被人捅死了!我百年之后该如何跟他娘交代!” 沐流熙沉默了。 见过舔狗,没见过舔得如此有责任感的。 第31章 罪人 齐衡轩忽然想起来什么,看着莫远问:“你那个男媳妇颜容呢?” 沐流熙闻言动作一顿,扭过头,用一种非常难以言喻的眼神凝视着齐宗主,莫远则是把脸转向了墙壁的方向,一言不发,拒绝交流之意不言而喻。 齐宗主与沐医仙对视一眼,又瞅了瞅莫远的后脑勺,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,他轻咳两声,“怎么了?” 沐流熙瞥了一眼莫远,张了张嘴,欲言又止。 齐衡轩皱起眉头,“不是,你们说句话啊!” “……” 无人应答。 “该不会……”齐衡轩觑二人神色,心中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,声音陡然拔高了两度,“莫远,你该不会被他戴绿帽子了吧?!” 莫远/沐流熙:“……” 莫远把头又转了回来,眼睛瞪大,震惊而呆滞地盯着齐衡轩。 齐衡轩在屋中来回踱步,越想越觉得很合理! 颜容那张狐狸脸一看就不像好东西,莫远一个剑圣,谁能这般轻而易举地往他胸口捅一刀?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,必定是颜容仗着莫远对他毫无防备,给他下了药,伙同奸夫想要置他于死地。 这故事真真是令听者伤心,闻者落泪啊。 这么想着,齐衡轩的目光愈发怜爱,他长叹一声,坐回椅子上,“唉,你也不必如此伤心,古人有诗云,天涯何处无芳草,何必吊死一棵树。颜容负你,是他有眼无珠,下次叔叔给你找个更漂亮的……” 莫远觉得倘若再不解释一下,自己的形象在齐宗主眼里已经成了某个卖炊饼的大郎,他艰难地举起一只手,“打住!齐宗主,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 “那是哪样?”齐宗主捋了捋长须,安慰道,“你不用遮掩,这件事没什么丢人的,英雄难过美人关,颜容……唉,他怎么是这样的人呢?我们家小远哪里不好,也不知道那奸夫是谁,男的女的……” 沐流熙也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,“……齐宗主。” 齐衡轩不悦:“怎么了?” 沐医仙看了看莫远越发难看的脸色,终于下定了决心,“齐宗主,事情的确不是你想象的那样,颜容不是他的真名,他叫薛凉月。” -- “这下面是个暗道,只有我知道。” 站在一颗槐树边,卞柔扭头,面无表情对薛凉月道,“之前从归雪楼顺来的孩子也在底下。” 薛凉月伸手轻轻抚过大槐树粗糙的树身,轻声道:“……传闻槐树底下有黄泉。” 卞柔:“……你可以不下去。” 薛凉月一哂:“开个玩笑。” 卞柔显然并不觉得这个玩笑很好笑,她绕着树身走到一个地方,踢了踢树根,地底传来机关转动的轰隆声,须臾,地面上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,积雪扑簌簌地掉了下去,一条石梯从洞口延伸向下。 两人一前一后从洞口走了下去。 甬道内很黑暗,卞柔从怀里取出火折子,“啪”一声打着,伸出手,点亮了一旁的烛台,然后将烛台整个掰了下来,在前方掌烛前行。 甬道的尽头,是一方石室,摆了一张桌子,两张石凳,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黑影,随着烛光靠近,那个东西的样子逐渐清晰,那是一个小孩,浑身裹在斗篷里,脖子上和脚踝上套着沉重的铁枷,手腕粗细的铁链连到石壁深处。 石室的北面有个小门,不知道通往哪里。 卞柔把烛台搁在桌上,瞟一眼薛凉月,冲角落里那小孩的方向抬了抬下巴。 薛凉月缓步走到那小孩的面前,半蹲下来,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,又摸了摸他的脉搏,再往脖颈处探去,就在薛凉月的手将将要触碰到他的脖子时,原本安静如死人的小孩忽然发出一声尖叫,一口咬在了薛凉月虎口处! 卞柔瞳孔一缩,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。 下一秒却见那小孩瞬间松了嘴,眼睛瞪得大大的,并且向更角落处缩去,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,看起来很惊恐。 “哈。” 薛凉月勾起唇角,轻笑一声,旋即伸出手,一把掐住幼童脖颈! 小孩四肢不断挣扎,带动铁链发出令人不安的晃啷声,甚至墙壁也微微振动起来,薛凉月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,手也纹丝不动。 过了不知道多久,一只通体雪白的蠓虫从小孩口腔中爬了出来,抖动了一下因退化而小得可怜的翅膀想要飞走,被薛凉月眼疾手快地按住,与此同时,小孩浑身痉挛了一下,瘫软下去,不再动了。 薛凉月直起身,把蠓虫怼到烛光边,凑近端详两秒,面无表情摁在石桌上捏死了。 卞柔:“如何?” 薛凉月摇了摇头,哂笑:“还是几十年前薛阆在位的那一套,一点进步没有。” “是吗?”卞柔眸光一动,“可这样的‘药人’,赵汩和席裘一个月能炼出来十几只。” “嗯,我知道。”薛凉月笑笑,慢条斯理道,“简化流程罢了,大概是后面的内服药没敢下吧,怕死得多了费钱,啧,小家子气。” 他瞥一眼角落里昏倒的小孩,“……也好,不然他取了玉蠓子也活不下来,或者晚几天也救不了。” 卞柔:“你想救他吗?” 薛凉月看着那缩在角落里的小团子,愣愣的有些出神,不知道透过他看到了谁,过了一好会儿,他才低声道:“看情况吧,能救则救……谁不是爹娘肚子里出来的呢?” 后半句话的声音太小了,卞柔没有听清,“嗯?” “没什么。”薛凉月冲她笑笑,“我是个好人呐。” “你若是好人,当年……”卞柔话语一顿,微微叹气,“算了,你是我弟弟。” 她指了指那个小门,“这里可以通向血门塔,赵汩一直在那里,你要回去可以从这里走——喏,这是钥匙。” 卞柔从怀里掏出铜钥匙,朝薛凉月的方向递去,后者瞥了一眼那窄小的门洞,眼神颇为嫌弃,掉头就走,并不打算伸手去接。 “我干嘛要从这个狗洞里钻过去?我要回去,也得是从正门光明正大地踏进去。”薛凉月站在石室入口,脚步略微一顿,笑了一声。 随即,他朝着来时的方向拾级而上,懒洋洋道,“不着急,先去看看师无夜。” -- “啥?!” 齐衡轩猛然扭过头,“你说他是谁?!” 沐流熙扶额:“薛凉月啊……不要问了,就是‘那个’薛凉月,陈阁主前几日告诉我的,这事情只有五义堂的人知道,如今看来,莫六侠也应该是知道的。” 齐衡轩又是猛的一扭头,胡子都飘了起来,他指着莫远,“你——也知道?!” 莫远:“……嗯。” 齐衡轩瞪大双眼:“你知道你跟他混在一起?!” 莫远声音也拔高了,语气十分不耐烦,“……有何不可?他长的好看,我乐意!” 齐衡轩指着他,气急败坏,“你自己看看你胸口那个窟窿再想想为何不可!你你你,你娘把你生下来,就是为了让你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吗吗吗吗——沐医仙,你干嘛?!” “走走走!” 沐流熙一把拉过齐宗主的肩膀,把他朝外拖去,嘴里骂骂咧咧,“伤员要休息!你还惹他?跟你把事情挑明就是为了让你别吵了,没想到你还变本加厉,最烦你们这种病人和家属了,有什么好吵的?咱们出去说!” 齐宗主被揪出门外,门砰一声被砸上。 莫远耳边终于清净了,他慢慢转过头,盯着客栈的天花板,很长时间才缓缓眨了一下眼,手指动了动,在旁边摸到了一个匕首,他举起来,凑在眼前看了看。 短匕,柄似鸟首,上面刻着两个小小的篆字——“途穷”。这是血衣门的镇派之兵,传承已有百年,侧边开了一条细细的血槽。 ……如果不是获救及时,他怕是就交代在这里了。 莫远眸光深沉,心中终于涌现了迟来的后怕,他将匕首放下,缓缓闭上了眼。 这没什么,与虎谋皮,本就应当做好以身饲虎的准备。 只是他不明白,薛凉月到底是什么意思?他想杀自己,又没有完全下死手……薛门主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吗?不见得。 还有最后那句话—— “我们打个赌好不好?” “如果你能活下来,我……” 莫远微微蹙起眉,伸手按了按眉心,笑着摇了摇头。 门外,两人从木梯上缓步走下,齐衡轩略带焦急问:“沐医仙,你说的是真的吗?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29节 “齐宗主,我骗你干什么?”沐流熙道,“你也不必太担心,那薛凉月未必真的有心置莫兄于死地,不然也不会叫人来救他。” 齐衡轩提高了声音:“你看看他伤成那样!血再流半个时辰就救不回来了!这叫‘未必真的有心置他于死地’?” “齐齐齐宗主——小声点!” 沐流熙伸手向下压了压,比了个“安静”的手势,顿了顿,无奈道,“齐宗主啊,你混迹江湖这么多年,应该明白一个道理,不要去试图理解疯子的脑回路,薛凉月喜怒无常的名声又不是第一天传出来的。” 沐流熙顿了顿,终于问出了这几天以来一直憋在自己心里的问题,“齐宗主,冒昧的问一下,您当年是怎么当上宗主的?” 齐衡轩深沉道:“这件事很复杂,总之,谁都打不过我,然后就当上了。” 沐流熙汗颜:“贵宗真是朴实无华啊哈哈哈。” -- 洪城,城郊山丘,一座无字碑后,站着两个人。 封土堆已经被人掀开,里面并没有尸体,只放着一个小铁盒子,形状有些像女子梳妆用的妆奁,不过格外素朴,上面什么都没有雕,并且大了快一倍。 薛凉月蹲下身,把盒子从墓穴中取出,打开来是灰白色的骨灰。 卞柔冷眼旁观,终于忍不住开口了:“门主,你有点不道德。” 薛凉月奇怪地瞥了她一眼,仿佛在问:你在说什么屁话? 卞柔闭上了嘴,偏头冷漠看向一旁。 薛凉月将两根手指伸进铁盒中,摸索一阵,从里面摸出一个羊皮袋子,旋即把盒子关上,重新扔回墓穴之中。 皮袋中,只有两样东西,其中一样是巴掌大的小卷轴,纸片薄如蝉翼,被一根带子扎得很紧,另一样是个红绳穿的玉坠子,弥勒佛,慈眉目善,同样有巴掌大。 卞柔望着那个卷轴,低声问:“这就是那传说中的北蛮《毒经》?” 薛凉月微微颔首:“准确来说,只是其中一篇罢了。” 卞柔翻开,只见第一页上写着“药兵人”三个大字,下边乃是一幅幼童的剖面图,身上细细描出出了奇经八脉和七百二十个穴位,更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小篆文字: 【取若干小童,使玉蠓子噬其心,取活者药浴,日三次,四十九日后,取活者以药内服,日不辍,满八十一日,药兵人成,外貌与常人无异,能饮食,少言语,血有异香,闻之则迷;百毒不侵,力大无穷,无惧生死。 复言:药者,取百花以为引,佐以五毒之精华,而后炼尸虫历七七四十九日乃成。】 “尸虫”上被人用朱砂圈起来,旁边还有红色标注:份量减少一成,肌肉僵硬程度更适宜。 后面是更详细的制作过程,同样有着密密麻麻的红色标注。 卞柔没有再看下去,将卷轴系好,递还给薛凉月,后者则一直在摩挲着那个弥勒佛玉佩,眼神专注,不知道在看什么。 “这又是什么?”卞柔问。 薛凉月没有立刻回答,片刻后,“咔”的一声,那枚玉佩在他手上裂成了两半,中心居然是镂空的,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掉了出来——是个马形状的统雕,腰身环绕着细密的错金铭文。 “海晏王的信物。”薛凉月眯起眼,不自觉的摸了摸后颈,眼角弯了弯,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,“我终于知道师无夜为什么那么恨我了。” -- 师无夜是个什么样的人? 如果问短命鬼薛阆,他会咬牙切齿地告诉你:“他是个笑里藏刀的恶毒小人!” 如果问医仙沐流熙,他表情会罕见地认真,“师无夜是我此生药道上唯一的对手,只可惜死得太早。” 如果问剑圣陈竹暗,他会面无表情地说:“他是我的恩人。” 如果问当今龙椅上的那位,他会微笑着说,“此人乃无爵之忠臣也。” 或者问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贺湫湫,她会笑着说,“他是个好人。” …… 师无夜的确可以算是个“好人”。 他出身苗疆,在六任门主手底下任大护法,干了总共二十六年,从没有生出一点夺位之心,久到所有人都觉得他毫无威胁,直到薛阆上位,仅仅过了四年,就毫不犹豫地杀了薛阆,自己登上了门主宝座。 究其原因,是因为北蛮毒经破译后,薛阆生出了一统江湖的念头,恰逢西蜀之乱,无数流民北上,“材料”嘛,那是多多的。 师无夜一声不吭,当时没有表示任何反对。 三年后,他操控着薛凉月,杀死了薛阆后,逐一解除了地牢里的所有半成品“药人”身上的蛊,将他们放还乡里。 师无夜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,和所有的苗人一样,他眼中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,容不下半点沙子,如果一个人被他打上了“罪人”的标签,那么这个人就已经被开出了“人籍”,变成了可以肆意折磨的牲畜。 他在血门塔有一个自己的炼药堂,下面是一个地牢,里面关押着所有的“罪人”,这些人就是他用来试药的工具。 师无夜会在他们颈后种入一种蛊苗,虫子长大后会钻进脊髓,留一半在外面,看上去就像一个黑色的叉,只要一动就疼得钻心。 他无论是纯善还是残忍,都极端得像一个孩子。 薛凉月在地牢里被他喂下的就是“罪人虫”的虫苗。 一个月后蛊苗长成,钻进脊髓里后,他就被带到了那个地牢里,严格按照着流程,玉蠓子,药浴,药服,然后再反复解毒,回环往复,试验各种解药的作用。 偶尔师无夜心血来潮,还要查看他作为一个药人自愈能力的变化,方法很简单,就是颈侧开一刀,测量流出血液的量。 那段时间薛凉月喝下去的各种毒和药、身上种的各种蛊可能比一般人一辈子听说的都多。 “原来如此,我是罪人之子嘛。”薛凉月轻声道,“难怪他恨我,父债子还,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,姐姐,你说对不对?” 卞柔没有回答,她飘身朝远处退了十步,冷声道:“薛凉月,你冷静一点!” 薛凉月缓缓抬眸看过来,浓黑如鸦羽般的长睫下方,是再次变成一片银白的瞳仁,与这天地间的大雪一个颜色,他微笑着问:“我如何不冷静了?” 第32章 入v(二合一) 卞柔脸色苍白,心脏开始剧烈跳动,她只感觉薛凉月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,但并不知道白瞳究竟意味着什么。 实际上,很少有人知道薛凉月的眼睛变成白色意味着什么。 大部分人只知道他发疯的时候,眼睛会像传说中的那些鬼怪一样,变得血红,却不知道白色是个比红色更可怕的颜色。 因为见过的都死了。 师无夜在他身上下的第二道蛊,叫“轮回井”,寄生在脑浆里,师无夜把它炼出来,本是为了缓解玉蜢子对神智的影响,代价是失去之前的记忆。 一开始效果的确不错,别的药人在二十天后陆陆续续都变成了一听到笛声,就只会撕咬活人的怪物,薛凉月居然还会有意识思考……也正因如此,他能清楚地记得那些虫子是怎么钻进自己的身体,并在其中噬咬自己的血肉的。 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,副作用就显现出来了,师无夜发现该蛊虫对神智的影响居然更甚于玉蠓子,有时候突然之间,薛凉月就会变得非常狂躁,见人就杀。 没有任何预兆,辨识标志就是眼睛的颜色。 一阶段,血流加速,眼中布满血丝,看上去就像红眼一样,脾气暴躁,肉/体强度会短暂超过一般的药人,此阶段有意识,如果得到安抚,可以转为常态。 二阶段,“轮回井”被唤醒,瞳仁变成纯白色,内力变得阴寒,杀意强烈,平等地憎恨所有出现在他面前的活物,思考能力降低,且及其畏寒。 三阶段,瞳色恢复正常,然而“轮回井”倒置,记忆有几率出现变化,被称之为“溯洄”。 四阶段,“轮回井”逐渐休眠,瞳色短暂改变,记忆再次改变,期间伴随着耳鸣和幻觉,但意识是清醒的。 值得注意的是,一阶段和二阶段并没有因果关系,经过师无夜孜孜不倦地测试,薛凉月随时可能由正常状态直接跳跃到二状态。 ……二阶段特点之一是畏寒,而对抗寒冷绝佳的方式就是活人流动的热血,此时方圆百里内只有卞柔一个活物。 她下意识捏紧了钢鞭。 下一秒,薛凉月身形一闪,瞬息之内逼近到了卞柔眼前,与此同时,卞柔袖中钢鞭高高扬起,抽动空气,发出一声巨响,头顶树枝上的积雪被振动,扑簌簌掉了下来,又被劈成两半,钢鞭尾尖像游龙一般直冲向薛凉月的要害。 薛凉月丝毫不惧,手指直接抓上了九龙钢鞭的第五节,刹那间内力相撞,卞柔只觉胸口好似被千斤重锤狠狠砸了一下,帖下一秒,连人带鞭,硬生生被甩了出去! 卞柔后背砸在树上,气血翻涌,一口鲜血喷了出来,几乎动弹不得,费力地抬起头,却愣住了。 薛凉月没有过来。 卞柔之前站着的地方,再往后三步,一个浑身裹在白色斗篷里的人正站在那里,几乎与白雪融为了一体,薛凉月此刻正与他对峙。 说是对峙,或许并不贴切,更像是忌惮。 但薛凉月的确是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盯着那个人,或者更准确一点,是盯着那个人的肩膀,卞柔眯起眼,终于看清了他在看什么—— 斗篷人肩膀上停着一只鸟,白身,淡黄色鸟喙,长相很像她曾经在古书上看到过的一种鸟,名唤“青耕”,以毒虫为食……除了颜色不对,几乎一模一样。 “呵呵。”斗篷下传出一声轻笑。 他向前缓缓踏出一步。 薛凉月浑身一颤,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。 斗篷人再次朝前走了一步。 薛凉月也再次后退,两步。 斗篷人终于抬起头,那是一张很年轻的面庞,但眉毛和散落的鬓发皆花白,嘴唇抿的笔直,眼神透露着一股经年的沧桑冷漠,卞柔瞳孔一缩,下意识叫了出来:“爹?!” 斗篷人瞥了她一眼,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,“阿柔,爹教过你,一物降一物,你怎么就不记得了?” 卞柔扶着树干站起身,用袖子擦了擦唇角鲜血。 斗篷人停下脚步,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薛凉月,“你现在听好了,薛凉月的弱点,一个是吃毒虫的鸟,至少也是我这‘白耕’品阶的,另一个是师无夜的脸,他瞳孔变白时,这两样东西是他的天敌。如果都没有的话,刺他眉心,其余地方都没有用。记住了吗?” 卞柔低声道:“记住了。” 斗篷人转身:“那走吧,跟上。” 卞柔回头看了薛凉月一眼。 那个漂亮的男人站在雪里,垂着睫毛,静静地看着脚下的雪,他不说话也不动的时候,像极了一束摆在瓷瓶里的花——固然美丽,但没有根系,随时会枯萎、凋谢。 从这个角度看,几乎跟他的母亲一模一样。 这时薛凉月忽然抬起头,冷冷地看着卞柔。 斗篷人按住卞柔的后脑勺,迫使她转回头来,告诫道:“不要回头,把他当成野兽,不要与他对视,不要用目光挑衅野兽。” -- “……” 薛凉月又做梦了。 这次他清晰地意识到,自己身处梦中。 梦中与现实唯一相通的就是寒冷,刻在骨子里的寒冷,这让他突然怀念起某人身上的温度。 那段荒诞的经历或许是他此生与“人”的体温相距最近的一次,今生今世不复重来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30节 而梦境中他是孤身一人,眼前是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黑色甬道,两边白烛摇晃,脚底下滑腻腻的,很潮湿,阴暗,或许是因为在地下。 小薛凉月沿着甬道慢慢向前走,时不时有比他高很多的人从身边经过,俱是一言不发,脚步声寂寂回荡,空气仿佛也凝固了一样。 经过长长的窄道,前方豁然开朗,这是一个巨大的石窟,两边有石室,几乎都是亮的,只有一间屋子是暗的,透不出一点光。 小薛凉月不禁在那间石室前停了下来,虽然光线极其微弱,但他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得久了,视力原本就比一般人好,透过运输食物的小口,他看见里面坐着一个人。 这个人非常年轻,很瘦,看上去还是个少年,他斜靠在石制的床头上,手里拿着一个竹简,低着头,像是在阅读,神情很认真。 ——可他是个瞎子。 薛凉月清晰地看见,他眼睛上绕了三层的白纱布,纱布上甚至渗着暗褐色的液体。 奇哉怪哉,瞎子怎么看书? 这时一只手搭在了薛凉月的肩膀上,他扭过头,看见了师无夜的脸。 师无夜笑了笑,柔声道:“去其他地方玩吧。” 薛凉月仰起头,好奇问:“那个人是谁啊?” “他啊。”师无夜看向屋子里兀自专心致志“看”书的年轻人,笑意渐深,语气却是叹息,“是个遭了难的可怜人哪,看不见别人,也看不见自己。” 薛凉月:“那他都看不见了,为什么还要捧着书呢?” 师无夜道:“他手上必须拿着什么东西,不然他会找不到自己的。” 薛凉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,师无夜摸了摸他的头,推开石门走了进去,那个年轻人似乎听见动静,把头抬了起来,脸庞暴露在光线中—— 刹那间,梦境之外的薛凉月愣住了。 这张脸,是莫远?! 年轻人歪了歪头,微微蹙起眉:“师先生,是你吗?” “是我。”师无夜轻笑道,“感觉怎么样,如果还可以,就进行下一个疗程?” 年轻人微微颔首,放下手中卷轴,手指轻轻碰了碰纱布,笑了笑:“我感觉我眼睛已经不流血了。” 可小薛凉月眼中,那暗褐色的液体明明仍在加深!甚至顺着脸颊缓缓流下,在昏暗的光线下,犹如两个黑色窟窿,深不见底…… 梦境戛然而止,眼前的画面轰然碎裂,昏暗的黑替换成了一片白茫茫,薛凉月感觉自己动弹不得,他卯足力气抬起胳膊,身上传来咔嚓咔嚓的碎裂声,紧接着身上冻成硬块的雪全部掉了下来。 “哇呀!雪人成精了!” 不远处,两个红彤彤的小团子指着他大喊一声,吓得屁滚尿流,连滚带爬地逃走了。 薛凉月这才发现,由于自己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,身上的积雪已经把自己整个人都盖起来了,无怪乎人家小朋友把自己当成雪人。 “……” 薛凉月苦笑一声,费力地把自己的下半身从积雪中拔出来,朝手心呵了两口气,活动了一下五指,感觉肌肉还是僵硬无比。 不过药人体质好就好在,哪怕冻僵了,也没那么容易死掉,换成普通人魂都过奈何桥了。 他一边朝山下踱步,一边回想着梦里的内容。 那个人真的是莫远吗? 十五岁以前的记忆他都模模糊糊,但看梦里自己对师无夜的态度,应该是他刚到血衣门一个月到三个月内的时候,那时候他已经到了地牢,但师无夜突然变得很忙,还没来得及对他做什么,小薛凉月也就不至于像后来那样恐惧他。 也就是十七年前。 而莫远,是十五年前第一次在江湖上露面,时间上并不冲突。 但莫远……并不是瞎子。 难道是自己梦刚开始时忽然想到了莫远,下意识把梦里与他有相似特点的人物的脸替换成了他的? 薛凉月心烦意乱,下山的路很快到了尽头,这时,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,脚步猛然顿住,抬眸环顾四周。 很好,他迷路了。 眼前此山非彼山,自己刚刚“轮回井”发作的时候,很可能无意识地朝着一个方向走了很久,而这个地方他并不认识。 薛凉月揉了揉眉心,缓缓靠在一棵树边,心想,岂有此理,他薛凉月是回来清理门户的,结果血门塔还没进,就先在城郊迷了路,传出去真是笑掉大牙。 卞柔呢? 不会被自己杀了吧? 那也……太倒霉了。 这时,身后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,伴随着小孩脆生生叫喊声:“小牛哥,雪人大姐姐就在那儿!” “什么大姐姐,那明明是大哥哥!”另一个声音纠正道。 第一个声音很不服气:“阿母说过,漂亮的就是大姐姐!” 薛凉月转过头,看见刚刚逃跑的两个小团子又跑了回来,后边还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浓眉少年,俩小团子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一棵树旁站定,见他回过头来,眨着眼睛凑在一起叽叽咕咕。 少年身上披着一件深棕色的粗布长袍,看上去像是什么兽类的皮毛,腰上系着宽皮袋,挂着短刀和柴刀,背后背着一把制作粗糙的弓箭,看上去像山里猎户家的孩子,两个小团子则看上去才五六岁,扎着总角小辫,穿着大红袄子。 少年可不像他那两个小傻瓜弟弟,看见薛凉月立时一惊,眼睛瞪得溜圆,“喂,你你你是谁?!” 薛凉月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,缓缓转过了身,声音很柔和,“小朋友,你知道洪城怎么走吗?” “洪……城?”少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,挠挠脑袋,苦思冥想一阵,恍然大悟,蹦了一下,竖起食指,“哦!我想起来了,我爹去过!你等着,我去找我爹!” 少年说着就朝山下跑去,没跑两步,陡然顿住,倒退着又跑了回来,他一拍脑门,“你要不直接跟我去找我爹吧?这样省得多跑一趟!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这娃娃看上去不太聪明的亚子。 他微微颔首,唇边露出一点笑,“好啊,多谢。” -- 下山的路上,两个小团子一开始还是不敢靠近,少年强调了好几遍“这是个大活人,不是雪人精”,这才试探着靠近了一点,稍微矮一点的那个小团子仰起头,怯生生地问道:“那你是大哥哥还是大姐姐啊?” 薛凉月笑了笑,“是大哥哥哦。” 小团子抓了抓头发,“大哥哥为什么会这么好看?” 少年拍了一下他的脑袋,“当然是因为你没见识喽,他们城里人啊,无论男的女的都漂亮,跟神仙似的。” 另一个小团子也讶然:“真的假哒?!” “当然是真的!”少年对于他的质疑很不满,抬了抬下巴,骄傲道,“我爹每个月都去城里卖山货,一趟下来能赚好多钱呢!”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,一座小小的山村出现在众人面前,大约二三十户人家,少年带着薛凉月朝最近的一户人家走去。 那间屋子外边用树枝搭了院墙,白雪铺满了茅草屋顶,屋檐下挂着小灯笼和獐子腿,有个中年男人在院子里举着大斧头劈柴,听见脚步声,便抬起头来。 少年大喊道:“阿爹!我带了个城里人回来!他问路咧!” “啊?”中年人看到少年身后的薛凉月,愣了一下,连忙放下手上的斧子,把手在衣摆上擦了擦,大步走过去打开了院门,走到薛凉月面前第一句话便是:“娘亲,谁家的男娃能长这么好看?” 少年愣住:“爹,你不是说城里人都跟神仙似的吗?” “那也不是这个神仙法啊。”猎户又注意到了薛凉月身上的单衣,惊叹道,“老板……咳咳,不,公子,大冷天的,你穿这么薄?不冷吗?” 薛凉月摇摇头:“还好,请问洪城是哪个方向?” “洪城?”猎户道,“那可远咧,从这儿走山路,至少要半天才能出山,然后还有十几里才能到。” “……” 薛凉月微微颔首,若有所思,看上去有些苦恼的样子。 猎户上下打量他一阵,纳闷道,“不是我说,公子,你咋跑这山里来到咧?” 薛凉月叹了口气,言简意赅道,“我嘛,本来是从南边来探亲的,马车走错道了,陷雪坑里去了,也不识得路。” “哎呦喂,那你可倒霉。”猎户劝道,“这时候也不早了,瞅这天色晚上还要下雪,要不你就在我们村歇一晚,明早上正好要去卖山货,我顺道带你一趟?” 薛凉月欣然应下。 暮色四合,两个小团子还不想走,早没了一开始的局促,缠着薛凉月问他城里的有趣事,瞅着天色已经透不出一点光了,终于被猎户撵回了自个儿家,末了还站在围墙外面,冲他们挥手。 关上门,猎户拨弄着炉子里的火,叹气道,“也不是我想赶他们回家,只是最近这山里不太平,村西边孙寡妇家两个娃子都丢了,上个月看见她,那个哭天抢地惨哟,啧啧,谁看了都忍不住要掉眼泪……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干的,前几年山里狼群最狂的时候,也不至于两个月叼走十几个孩子啊。” 薛凉月问:“报官了吗?” “报了,没用。”猎户摇头叹气,“官府怎么会管山里事?连派两个官爷来看看,都不肯,一个劲儿说那是让狼给叼走了,叫我们自己看好娃娃,别给他们添麻烦。” 猎户压低声音,煞有介事,“有人说,是山鬼干的,李家大儿子上个月去山里打猎,远远地望见两个红衣服在山里晃悠,也不知道是真是假……还有人说是妖怪,李家那俩娃子估计就是听他奶奶叨多了,才说你是那什么雪人精。” 薛凉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“您方才说,红衣服的鬼……看见脸了吗?” 猎户摇摇头,“隔老远了,那咋看得见?” 炉中火烧旺了,屋子里暖呼呼的,少年早已靠在一边睡着了,仰着头,口水顺着嘴角流下,发出猫似的呼噜声,窗外大雪连绵,风在山野间呼啸,仿若孩啼。 猎户放下烧火棍,拿手揩了揩儿子的口水,笑骂道:“这小兔崽子,没心没肺,这就睡着了。” 薛凉月瞥了一眼少年,“冒昧问一下……他娘呢?” “牛牛一二岁时候病死了。”猎户叹了口气,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流露出淡淡的哀伤,“海晏王造反的时候,我被征去当了两年兵,家里全靠她一个人张罗,落下了一身伤病。” 薛凉月手指蜷了蜷,“节哀。” 猎户摇摇头,感慨道,“我们家还好啦,我至少回来了,有两家男人出去了就没再回来,孙寡妇她丈夫和儿子都被征出去了,都没回来,就留下婆媳两人,还有两个不到十岁的娃娃,现在还被鬼东西叼走了,真真是可怜……” 薛凉月不说话了,垂着睫毛,盯着地面。 “哇呀!”这时少年头忽然滑了一下,差点栽地上,一个激灵清醒了,猎户拍拍他屁股,“醒了?醒了滚床上去睡去!” 少年迷迷糊糊爬起来,摸着床腿爬上了床,猎户转头看向薛凉月站起身来,“那边还有张小床,堆了点东西,我收拾收拾,你也赶快睡吧,明天要赶早呢。” “不用。”薛凉月忙出声阻止,他笑笑说,“我就坐这,离炉子近一点。” 猎户挠挠头,“好吧。” 合上门闩,熄了油灯。 一切归于黑暗中,只有炉子里,跳跃的火苗发出微弱的红光,照在薛凉月侧脸上。 一夜无眠。 第二天,薛凉月行动如常地跟在猎户后面,踏上了出山的道路,昨晚下了一夜的雪,踩在上面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,猎户身上背着一个竹篓子,里面装着山上野货。 走到半路,后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叫喊声,“爹——” 薛凉月停下脚步,回头果然看见那少年正飞奔而来,神色焦急,脸涨得通红,他一边跑,一边大喊道:“又出事了!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31节 猎户微微睁大双眼,大声道:“怎么了?!” 少年终于跑到了两人跟前,扶着膝盖喘着粗气,“小…小狸也不见了!” 小狸,是昨日那两个小团子中间较高的那一个。 猎户睁大了眼:“啊?!怎么会……” “最关键的是,”少年直起身,终于捋顺了呼吸,“他弟弟躲在树洞里,看见了抓走他的人!” -- 半刻钟后,通过少年的讲述,猎户与薛凉月终于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。 事情的起因是村头的某个闲汉,一口咬定就是妖怪干的,还编出了个故事,说的绘声绘色,自个儿画了两张‘镇妖符’,叫俩孩子挂在身上,便告诉他们可以随便出去玩了,俩小娃娃便也信以为真,今天一早偷偷去后山抓兔子,结果就碰上了坏事。 猎户生气了,“狗日的,必定是刘拐子!天天骗小孩,这下出事了,我瞧他怎么担!” 薛凉月问:“你说,小狸他弟弟看见了抓走他哥哥的‘人’?” “对!”少年比划道,“穿着黑衣服,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,好几个人,手上拿了个帕子,朝小狸鼻子上一拍,他就晕过去了,然后就被抓走了!” 薛凉月瞳孔微微一缩——这描述是,血衣门? ……他终于知道赵汩炼的那些药人是从哪里来的了! 猎户道义愤填膺:“这是拍花子啊,必须报官!这下他们没理由推卸了,光天化日下偷孩子,这还有王法吗?!” 少年:“走!” 在愤怒的加持下,猎户父子步子快了不少,猎户本来还担心薛凉月一个城里的富家公子跟不上,扭头一看却发现人家看上去比自己还轻松,但此刻也来不及关心这个,他只是略微吃惊了一下,便再度加快步伐,朝洪城的方向走去。 进了城,走在前头的猎户忽然顿住脚步,疑惑道:“奇了怪了,这城里,为什么这么安静?” 薛凉月默默走上前去,只见城中一片寂然,家家户户门户紧闭,没有一点人声。 这时,不远处的小巷子内,忽然拐出了一个人影,手上拎着一篮子鸡蛋,猎户连忙疾步迎了上去,“兄台,冒昧……” 没想到该路人连连摆手,“我急着回家,别拦着我!” 眼见他要走,猎户顿觉不妙,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,“等等!这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?为什么街上没有一个人?” 那人扭过头,一边摇头一边拿手冲他们摆摆,做出赶人的动作,语速飞快,“你们是城外人吧?赶紧走,这两天城里面进了怪物,几十只呢,昨天集市上咬死了几十人,城主都被咬伤了,谁还敢出门啊?!” 说着便挣脱了猎户的束缚,抱着自己篮子里面的鸡蛋,飞快地跑走了。 猎户回头看二人一眼,神情不知所措。 少年怯生生问:“爹,这官,还报不?” “报,怎么不报?!”猎户揉了揉眉心 ,“只不过……” 这时,薛凉月忽然开口了,“城主都伤了,报官也没用,这里既然危险,你们先回去罢。” 猎户和少年同时转过头来看着他,“那怎么行?!” 薛凉月微微一笑,轻声道,“如果你们信得过我的话,我去想办法解决,放心,都会没事的。” -- 与此同时,沉水上游云州往北的官道上,有两骑正迎着日头疾驰,陌上花开遍野,春风得意马蹄疾,可是这两人脸上却无半分笑意,而是绷着脸如丧考妣。 “吁!” 齐衡轩一甩马鞭,气得牙痒,“他奶奶的!一个没看住就叫人给跑了!莫远那臭小子最好别叫我逮着!!” 沐流熙擦了擦侧颊上滚下的汗珠,长叹一声,“……我从没见过这么难缠的病人,简直不把自己命当回事。” 齐衡轩偏头看他一眼,疑惑问道:“话说回来,我稀罕他是因为小莫愁,沐医仙你为何也如此着急?” “第一,我好歹是个医生,不说悬壶济世,至少得对自己手上过的病人负责。” 沐流熙顿了顿,接着道,“第二,陈阁主临走前拜托我照顾莫六,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小莫愁,那姑娘当年叫过陈剑圣义兄,莫六相当于是他的半个侄子。” 两人对视一眼,同时长叹一声。 ——确认过眼神,都是累死累活看熊孩子的人哪。 第33章 归来(入v第二更) 薛凉月说完那番话,轻轻一笑,轻飘飘地越过他们,朝城内走去。 猎户父子只觉一阵风从自己身旁经过,一转头,却发现那个白色身影就这样消失了。 两人在寒风中呆立片刻,少年忍不住喃喃出声:“老天,他……他该不会真的是雪人精吧?” 猎户咽了咽唾沫,蓦然回想起这年轻人身上的处处诡异之处,不似凡人的美貌,大雪天穿着单衣……他忽然想起什么,猛一回头,只见来时的地面积雪上,赫然只有两个人的脚印! 半晌,他嗓子里挤出来一句话:“真真……真是妖怪啊?!” -- 消失在猎户父子视线中后,薛凉月放慢了脚步,不紧不慢朝血门塔的方向走去,忽然,他眉头一皱,喉头涌上一股腥甜。 “咳咳咳!” 薛凉月用袖子掩住嘴,一阵闷咳后,他若无其事放下沾满鲜血的袖子,心里想的却是,他大概知道自己这次失去意识多久了。 之前卞柔带给他的是他曾经吃的一种药——或许不能称之为药,应该叫“毒”,名为“白虹”,毒性属火偏金,正好中和玉蠓子的寒毒,效果大概在三四天左右。 也就是说,自己昏迷的时间,也就在两三天左右。 薛凉月按了按眉心,缓步继续朝前走,大约一刻钟时候,他出现在血门塔面前,垂下睫毛,伸手推开血门塔的大门。 黑暗中,十九双眼睛一齐看过来。 ——血门塔第一层,上通毒殿,下通地宫,有十九个弟子看守,其中三名三瓣莲,七名七瓣莲,九名九瓣莲,两个时辰一换班。 再往里去,还有十三瓣莲和十七瓣莲的二代弟子,称“幽冥鬼使”或“五龙毒使”,隐藏在毒殿和地宫的阴影处,哪怕有人侥幸从闯入了第一层,稍不留神就会被暗处的毒虫和暗器夺去性命。 黑暗中跃出两个少年,大吼:“什么人?!” 薛凉月没有回答,他仿佛根本没看到这些披甲带刀的弟子,只是自顾自朝地宫的方向踱去。 “唰!” 见无人应答,两名弟子举起短刀便朝薛凉月挥来,顷刻间,黑暗中传来两声清脆的“咔嚓”,两个人跪倒在地,身前什么东西闪动着雪亮的光,定睛一看,那是折断的刀身,已经插进两个人的气管。 而薛凉月仍然在往前走,仿佛手臂都未曾抬起。 三个方向,数十枚银针飞来,没有一点破空的声音,薛凉月掀起眼皮,身形一闪,一瞬间出现在十步以外,黑暗中有人瞳孔一缩,这人的速度,居然比银针还快! 这时,薛凉月脚步忽然一顿,掩唇再次咳嗽起来。 机会来了! 剩余的十七个人一起冲上前来,三人持刀站在薛凉月身后,两人站在他前面,四人人分别站在他两侧,剩下八个人站在外围,手上银光闪烁,显然是暗器,他们配合得很默契! 薛凉月笑了,漂亮的桃花眼弯起来,仿若月牙。 他放下袖子,伸出手—— -- 赵汩今天很不开心。 自从五年前他头顶压着的一座大山——薛凉月吹灯拔蜡后,他就很少不开心了。 下属:“门主,暗探来报,武林盟召集十八方豪杰,在龙首山开了个会,要来围攻血门塔。” 赵汩:“……” 下属:“门主,惊雷堂发来急信,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,并表示资金流转不足,后续药人不要了,希望您退钱。” 赵汩:“回信告诉他们做梦,叫席裘帮我我润色一下。” 下属:“门主,归雪楼也来信了,说您上次卖给他们的药人不见了,要求补偿。” 赵汩:“交给席裘去办。” 下属:“门主……” 赵汩一拍扶手,怒吼:“滚出去!” 下属:“……是。” 下属走后,偌大的主殿内,只剩下赵汩一个人。 这里原本是前朝的墓室,四周烛火跳跃,驱不散地宫的阴冷和黑暗,赵汩坐在石制王座上,忍不住打了个寒战,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具尸体,有些坐不住了。 然而他曾经是很喜欢这个位子的,它前面有十节台阶,很高,石椅也很宽大,坐下两个人绰绰有余,铺满了松软而暖和的、织棉的垫子。 当所有坛主,护法,长老在主殿内开会的时候,自己足足比他们高了一人半,能够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人,滋味别提多美妙了,那个时候他才明白,为什么人人都要争着当皇帝。 堂前一呼,阶下百应! 人生一世,不就是要这种感觉吗? 所以赵汩过去就特别不能理解薛凉月——薛门主很少坐在那个位子上,也很少召集所有人,几乎所有命令都是由小厮传递、单独下发给特定人的。 而他本人可能会出现在血门塔的任何角落,有时候冷不丁一转角,眼前忽然晃出来一个红衣的鬼面,幽魂似的,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看人,能活活给人吓半条命去! 闲的! 话说回来,赵汩今天很不开心,就连最爱的宝贝王座坐得都不舒服,归根结底,是因为武林盟发现了他干的好事,并且决定要制裁他。 诚然,武林盟不算什么大组织,可是林卷海这个“交际花”,背靠听剑阁,松风下,屠月宗,白马寺四大门派,任何人都得给他三分薄面,更何况血衣门这五年来干的事的确天怒人怨。 总之,林卷海这半个月来四处游走,说服了很多人,如今正式磨刀霍霍向血衣,其他暗中跟血衣门交易的门派此时全都恨不得撇清关系,退货的退货,要赔偿的要赔偿,京剧都没他们会变脸! 屋漏偏逢连夜雨,船行更遇顶头风,昨日,地牢里的药人忽然发生暴动,门又没关紧,跑出了十几只到街上,现在弄得人心惶惶,不少人连夜搬出洪城。 各种事情纷至沓来……弄得赵门主头痛欲裂,他原本就不擅长处理琐事,如今只好全权交给席裘,然而总有一些不长眼的下属,找不到席裘的时候,就来烦他。 他可是门主!怎么可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?! 赵汩在冰凉的王座上又坐了一会儿,终于忍不住了,他站起身,一拂衣袖准备从侧门离开主殿,回自己的寝宫,那里至少有两三个温软暖和嘴还甜的美娇娘等着自己。 这时,主殿的门却再次被推开。 “门主!!” “谁啊?!”赵汩转头,看见是一名黑衣的十三瓣莲弟子,于是不耐烦道,“去找席护法!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32节 可那人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,一进门便仆倒在地,浑身颤抖,“门主!他他他……他回来了!” 赵汩动作一顿,心中浮现一股不祥的预感,“谁?谁回来了?!” 弟子声音里带着哭腔:“门主!” 赵汩厉声道:“又叫我干嘛?!” “不……不是,”弟子仰起头,脸上惊恐万状,“我说的是,前……回来了的是……前任门主!” 赵汩一愣,瞪大了双眼,觉得自己耳朵可能出了什么问题,他朝前冲了两大步,瞪着那名小弟子,“你说什么?!” 该弟子满脸泪痕,张了张嘴想说什么,忽然间浑身一震,喉咙里发出一阵“咯咯”的怪声,下一秒,嘴角淌出黑色的血液,瞳孔一点点放大,向前颓然倒去。 “砰!” 额头与地面相触,沉闷的声音在地的宫里回荡。 赵汩呆呆地站在原地,看着毒发身亡的小弟子,刹那间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,却又好像一片空白,不知道该做什么,最终,千头万绪汇聚成一句——“不可能!” 当年,薛凉月的尸体甚至是他去收的,烧成了一堆灰烬,连诈尸都没法诈,难不成……他真的是恶鬼,从阴曹地府里爬回来了?! 赵汩瞳孔一震,打了个寒战,瞬间清醒过来,这时候还想什么?赶紧跑才是正事!! 他慌忙伸手去拉侧门,可扯了半天,那门好像从里面反锁了一样,根本打不开。 嗒。 嗒嗒。 嗒嗒嗒。 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主殿外传来。 “吱呀——” 主殿的门被推开了。 ……一只白皙的手伸了进来,紧接着走进了一个红衣的人。 然而定睛一看,他穿的并不是红衣,那鲜红的颜色,分明全是由热腾腾的鲜血染就! 大门敞开,赵汩看清了他身后的情景,那是一具具的尸体,死法千奇百怪,唯一相同的是,几乎没有任何挣扎痕迹,都是在一瞬间死去的。 浓重的腥味扑鼻而来,赵汩血液几乎要结冰了,他更加慌张更加用力地扯着侧门的把手,只听一声清脆的“咔嚓”,整个铁制的门把手被他生生拔了下来。 红衣鬼抬起了头,那张脸上一半都是血,仿若恶鬼,看清这张脸,赵汩瞳孔一缩,愣在了原地,他失声叫道,“是你?!” 那张脸美艳动人,任何人只要见了一面就不会忘记,分明是武林大会上惊鸿一现的江南大美人颜容! 薛凉月勾起唇角,声音慢条斯理,“赵护法,好久不见。” 第34章 重逢 烛火通明,阿燕在过道里急匆匆地走过,身上环佩脆响,织锦的裙摆很长,拖在地上,发出风吹树叶一般的“沙沙”声。 这里是赵汩的寝宫。 ——地宫的深处,曾经师无夜用来关押“罪人”的炼药堂地牢,被赵汩改造成了自己的寝宫。中间大堂放着他老人家的床,其余美妾分入改造过的牢房里。 阿燕急匆匆地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时,正要抬步走进去,突然间却停住了脚步。 因为她房间里有个人。 昏暗的烛光下,一个颀长的人影投在红帐上,有人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她床上,两个长条形的东西从他背上露出来,一左一右。 阿燕瞳孔一颤,脚步顿了片刻,随即便好像什么的没看到一样,径直走了进去。 白皙柔软的纤纤玉手掀开红色纱帐,阿燕挑眉朝里看,与一双狭长锋利的眸子对了个正着,帐中床上坐着的是个年轻男人,背着两把剑,灰衣领口半敞,露出带血迹的纱布。 “哎呀,人家还以为是赵汩那个老头子呢。”阿燕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,旋即掩唇笑起来,“没想到是个年轻的郎君……好弟弟,你藏在姐姐床上做什么呢。”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,杏目柳眉,身材纤细,笑吟吟地看着你的时候,眼睛里好像含着一汪春水,轻易就能叫人沦陷其中,笑起来两个小梨涡尤其可爱。 年轻人很给面子地笑了,“你猜?” 阿燕眨眨眼睛,扶着他的肩膀顺势靠坐下来,身子像没有骨头的蛇,她一手环过年轻人的脖子,吃吃笑道:“我猜哪,你是吃了豹子胆,想送赵门主顶绿油油的帽子。” 年轻人垂下睫毛,淡淡地看着她,微微摇头,“猜错了。” 阿燕伸手去挑他下巴,缓缓摩挲着,笑得暧昧极了,“我们……可以把这件事变成对的。” “可惜,我已有妻。”年轻人岿然不动,握住阿燕的手腕,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,“况且我喜欢男人,无福消受美人恩了。” 阿燕凑得更近了,语气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委屈,“男人有什么好的,又臭又硬,难道有我好看吗?” 年轻人诚恳道:“他还真比你好看。” “我不信。”阿燕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,道,“除非……你老婆是江南那位颜公子,那你是莫六!” “对,我就是莫六,所以……”年轻人笑了起来,抓着她手腕的的力道一点点收紧,“你猜到我是来干什么的了吗?机关兵人……端木燕。” 阿燕——端木燕听见这话神色未变,她依旧笑着,“猜不到,怎么猜得到?这世上最难猜的就是男人的心!” 话音刚落,那根柔夷般的手竟然直接从手腕处断开,端木燕的骨骼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扭曲着,一瞬间飞出两丈远! 有人快,有人更快! 红纱翻滚,被从中间劈开成两半,莫远屈指一弹,其中一把剑从他背后飞出,直取端木燕要害! 端木燕人在半空,失去手腕的衣袖中伸出一只银钩,格开那把剑,长剑即将掉到地上的那一瞬间,被年轻人用脚挑起,收回手中,雪亮的剑光没有丝毫停滞朝端木燕刺去。 只听“咔嚓”两声,端木燕从大腿处向后以一个恐怖的角度翻折过去,一手一钩撑在地上,旋即长裙扬起,两腿向莫远蹬去。 年轻人微微眯眼,一个侧身躲过,伸手捉住她的小腿,寻找到腿上机关节点,一个发力把她的腿卸了下来。 不料一声“锵”,寒光霎时朝他袭来——那双机关腿中间骨骼居然是一把折叠刀,在小腿被拧断的一瞬间就弹了出来,袭向年轻人喉间,哪怕他动作很快,侧脸依然被划了一道口子,血很快就渗了出来。 “哎呀呀,被刺中了呢,小郎君,你猜猜我刀上擦了几种毒?” 端木燕后背衣服裂开,八条带刺的铁臂从后背深出,弯成三节扣在地上,使她像一个巨型的蜘蛛,她趴在地上,用仅剩的那只手理了理鬓边的长发,脸上笑容还是那么甜美。 年轻人勾了勾唇,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,从里面倒出什么东西,看也没看便扔进嘴里,咽了下去。 端木燕脸色一变,“吞天?!你……你跟谁学的蛊术?” “回去告诉你主子,他要的东西不日送到。”年轻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,也没有接着对她做什么,而是收敛了所有笑容,淡淡地看着端木燕,“希望他记得自己的承诺。” 端木燕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,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那个小瓷瓶,喉头微微一动,目光中充满渴望,“你……你还有‘吞天’吗?” 年轻人慢条斯理地收起瓷瓶,冲她轻轻一笑,“可以有,但也可以没有,端木姑娘自己掂量吧。” 说着便越过她,朝门外走去。 端木燕愣在原地,忽地暴跳如雷,收起八根“蜘蛛脚”,冲他后背骂道:“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?!还以为是哪个仇家呢,搞半天不想杀老娘,那你是来干嘛的?!姑奶奶裙子都弄坏了!” “本来也不是来找你的,碰巧而已。” 年轻人脚步略微一顿,抬起手,懒洋洋的挥了两下,“路过故居,进来坐坐,不打不相识,想要吞天,等我下次有什么事找你办吧。” “有毛病!” 端木燕气得牙痒痒,骂了一句仍觉不解气,指着他又骂了一句,“断子绝孙的死断袖!” 年轻人此刻已经走得远了,闻言哈哈大笑起来。 笑声在地宫里回荡,传出去很远。 -- 赵汩瞪大着眼睛,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美艳绝伦的脸,一瞬间恐惧都停滞了,只有一股巨大的荒谬从心中升起。 “你……你不是颜容吗?” 这句话如同废话一般,听到这句话的时候,薛凉月就已经明白了,这个人是真的废物,能当上门主恐怕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,一个挡箭牌替死鬼罢了。 那也该死。 薛凉月笑了笑,没说话,慢慢地一步步踱过来,手掌握着不知道从谁手里捡来的一把短刀。 赵汩大骇,指着他,“你不要过来!你不要逼我!不然我我我……” 薛凉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很奇异地看着他,“逼你如何?” 赵汩浑身颤抖,脸部肌肉有些扭曲,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竹笛,怼在嘴边,一边用小碎步朝后退去,一边狠狠一吹—— ……没吹响。 薛凉月目光更奇异了……他居然不知道,血衣门内还有这个品种的废物,他不禁停住了脚步,好整以暇地看着赵汩,眼神仿佛在看戏班子里的杂耍猴子。 赵汩脸涨的通红,两腮鼓起,对着那个眼儿又是狠命一吹,连吹三下仍然没有声音,终于在吹笛四下的时候,笛腔内发出一声嘶哑而悠长的尖音! “呀——” 一时间,整个地宫回荡着这格外难听的声音,与此同时,赵汩终于退到了主殿石柱旁,他手慌张地支柱上的蟒蛇,狠狠一按,下一秒,机关转动声响起,王座背后的石壁转动开来,伴随着怪物的嘶吼声,无数孩童模样的药人冲了出来! 薛凉月弯了弯眼角,上前一步,伸出一拨,动作轻柔,赏心悦目,仿佛漫步于湖心莲丛中,轻轻抚开挡路的荷叶。 当前扑上来的药人被这轻轻一拨扫开,飞出去老远,狠狠撞在石柱上,脑浆流了一地,正好淌到赵门主脚下,立时吓得他吱哇乱叫起来,一屁股坐在地上。 …… 薛凉月只站在原地没有动。 半柱香功夫,药人的尸体躺了一地,薛凉月再次一点点地朝赵汩走过去,此时,在赵汩眼里已经什么美人都不存在了,只剩下恶鬼!跟过去一模一样的红衣恶鬼!! 他手摸到第二根蟒蛇浮雕,狠命按了下去! 两边地板凹陷,同样的嘶吼声中,药人跳了上来,这一波的药人脸上黑色纹路更加密集,乍一看,几乎整张脸都是黑的,薛凉月手刚刚接触到第一只药人时就感觉到了不同,同样的力道,这一波的药人居然只能略微被打的后退。 他刚想调动内力,这时,那个赵汩一直拉不开的侧门忽然从里面被人推开了,一个薛凉月怎么也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门口。 怎么会?!! 薛凉月瞳孔一缩,刹那间脑海中一片空白。 身后带着腥气的獠牙向他扑来,偏生他一动不动,下一秒,昏暗的地宫中闪过一道澄亮的剑光,血花在薛凉月身侧绽放。 “你呆了吗?” 低低的嗓音在耳畔响起,薛凉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,没有说话,沉默地看着莫远在他面前第二次使出了那很像“三十里落梅花”的身法。 足若踏风,身若蛟龙,三十里血落如梅花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33节 第二波药人的尸体倒下,重叠在第一波药人身上。 地狱一般的景象中,莫远停在薛凉月面前三步处,收剑回鞘,他将薛凉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,忽然眉眼弯弯,笑了起来。 “记得我第一天怎么跟你说的吗?”莫远用手捻起他的长发,慢慢道,“像你这样的美人,不该杀人,平白脏了手,不值当。” 薛凉月抿了抿唇,声音很低,“要你管?” 莫远又冲他笑了笑,紧接着,两眼一翻,就这么晕了过去。 “?!” 薛凉月瞳孔一缩,下意识上前一步,伸手接住了他,垂眸看见他领口里草草包扎的伤口,纱布上不断有红色渗出来。 另一边,赵汩颤巍巍地按下了最后一个浮雕。 两侧暗门打开,炼化最成功的一批药人从里面排着队走出来,他们是最像人的一批,没有发疯地吼叫,沉默得像真正的小孩。 动作却快得几乎出了残影,一息之间便到了薛凉月身前。 然而,就在他们快触碰到主殿最中心的两人时,动作却诡异地停了下来,一动不动,任由赵汩吹笛子吹得多么卖力,也一点反应都没有。 “哈。” 一声嘶哑的笑从主殿中心传来。 下一秒,赵汩看见薛凉月两肩剧烈颤抖起来,他忽然收紧手臂,把莫远抱进了怀里,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,而他另一只手的手腕,正被他自己咬在嘴里。 鲜血顺着他的下颚流到地上。 “赵汩啊,本来还想陪你玩玩的,可惜现在没时间了。” 薛凉月放下了那只手,他咧着嘴笑得很开心,垂在身侧的手腕被咬了一块肉下来,鲜血顺着手背流到指尖,再滴滴答答的落到地上。 他笑着抬起手,用沾满鲜血的手指指向赵汩,声音轻而狠,对着身侧的药人命令道, “咬死他。” 第35章 无题 从云州客栈里翻窗而出,莫远八百里加急,中途换了五匹马,不眠不休跑了三天,终于赶上了这一场闹剧,迄今为止一切他都很满意,都在预料之中——除了晕倒。 伤势还是太严重了,连着打了两场架,本就处理得很草率的伤口难免裂开,加之短时间内又损失了不少气血——吞天解百毒,是良药,但蛊虫生长毕竟还是要啃食血肉的。 总之,他眼前一黑,就栽在了眼前人的怀里。 ……该死,好不容易凹出来的英武形象! 迷迷糊糊中,莫远仿佛听见有人附在他耳边,声音叹息一般,又轻又软,似哭似笑。 “……你赢了。” -- 待他再次悠悠醒转之时,还未睁眼,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。 莫远睁开眼,视线逐渐聚焦,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,他微微侧过头,只见不远处的圆桌上,一支红梅静静插在瓷瓶里。 屋外没有风声,窗户却关得很紧。 “唔嗯……” 莫远闷哼一声,手撑着床板慢慢坐起来,走到桌边,经过那支梅花时脚步微微一顿,旋即走到窗户边,伸手推开。 刺骨寒意扑面而来。 有日头,但不多,雪后初霁,其实会更冷。 屋外银装素裹,院子南角有棵梅树,梅枝上堆满了积雪,不堪重负地弯下来,仿佛随时会折断。 这时,院门被人打开了,来人却不是薛凉月,而是一个黑衣的血衣门弟子,很年轻,看上去还是个孩子,手里提着食盒,顺着原本小路的方向走进来。 莫远微微皱起眉头。 “吱呀——” 门被推开,那黑衣弟子走进来,将食盒放在桌上,从里面取出几碗不同的药,恭恭敬敬地抱了抱拳:“莫大侠,这是门主给你准备的药。” 莫远没看他,瞥了一眼桌上的药,冷声道:“薛凉月呢?” 黑衣弟子先是一愣,然后浑身一抖,好像很害怕这个名字,他声音低了几度,回答道:“门主……门主有事,回血衣了。” “呵。” 莫远冷笑一声,慢慢转过身,踱到木桌旁,毫无征兆地一伸手,将整张桌子掀翻过去,盛满药的碗掉在地上,摔了个粉碎。 那小弟子一惊,叫了一声跳着往后退了一步。 莫远走回床边,懒懒靠回床头,声音不高不低,“叫薛凉月过来,一刻钟之内。” 小弟子闻言,垮下一张脸,“莫大侠,这是要人命的。” “听不懂人话吗?”莫远偏过头,凉凉地看着他,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,“叫薛凉月过来——收什么收?放那儿,不许动,桌子也不准扶。” 黑衣弟子蹲在地上,伸向碎瓷片的手顿住,看上去快要哭了,“莫大侠……” 莫远嘴角勾了勾,皮笑肉不笑,搭在膝盖上的手敲了敲,“你要不试试是薛凉月先杀你,还是我?” 黑衣弟子:“嘤……是。” -- 把薛凉月叫走的事情不是别的,正是千里迢迢赶来的屠月宗宗主和五义堂医仙,他们足足赶了五天的路,才抵达洪城,又在血门塔门口等了一个上午,才被人请了进去。 齐衡轩摇头:“太没礼貌了。” 沐流熙点头表示深切赞同。 然而,等走进去,他们才明白过来,并不是血衣门没礼貌,而是门内已经没有多少活人了,连地板上也有残留的血迹,可见不久前这里曾遭遇过一场屠杀。 齐宗主不说话了。 前头的黑衣弟子也一言不发,带着他们穿过长长的甬道,踏入地宫主殿的那一刹那,沉重的石门“砰”一声,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。 齐衡轩抬头望去,只见高高的石座后面,一个红衣人正背对着他们,动作轻柔地从墙上取下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。 在那张鬼面左侧,还挂着一排形态各异的面具,各有各的丑陋,那些属于之前的所有门主。 薛凉月将面具扣在脸上,缓缓转过身,居高临下地望着三人。 他脊背挺得很直,一动不动,站在阴影里,只是站着,便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。 齐宗主不禁回忆起武林大会上的颜公子,靠在莫远肩头,整个人没骨头似的,很爱笑,举手投足间的矜贵不像演的。 他心中忽然升起了难以遏制的怀疑:那张面具之下,真的是颜容吗?真的是……那张清丽动人甚至有点楚楚可怜的脸庞吗? 薛凉月绕过椅背,缓缓坐在王座之上,懒懒靠在椅子里,手搭在扶手上,苍白的指尖有节奏地敲着冰冷的石面。 这时他终于开口了,“近日门内事务繁杂,难免招待不周,还望见谅。敢问两位远道而来,所为何事?” 声音轻柔,在主殿内幽幽回荡,明明是仙乐般的悦耳嗓音,却硬生生被这地宫的结构弄成了古墓闹鬼的气氛。 齐衡轩和沐流熙两人对视一眼。 沐医仙上前一步,客客气气地拱手,轻咳一声:“咳咳……请问薛门主是否见到莫六了?” 顿了顿,他苦笑着继续道:“莫六乃是陈剑圣的侄辈,前日不幸罹患重伤,我俩好不容易把他救活。岂料他不爱惜自己,趁吾等不备,竟私自离府而去,此等行为,实令人心忧不已,唉……” “哈哈。”面具下传来两声冷笑。 薛凉月身体微微前倾,声音里带着三分嘲弄,“你们找莫六,来血衣门做什么?难不成是本门主把他藏起来了?” “不是这个意思!”沐流熙微微汗颜,“然而……” “如果硬要问的话,”薛凉月打断他的话,声音还是轻柔的,“没看到。可以了吗?” 沐流熙噎了一下。 薛凉月靠回椅背,懒洋洋道:“送客。” 那黑衣弟子默不作声,又从黑暗中走出来,站到两人面前,意思不言而喻。 “慢着!”齐衡轩忍不住了,他伸手把那弟子扒拉开,“薛凉月,你不要跟我装蒜!莫六除了来找你,还能找谁?!你……” 他拿手指着高座之上的红衣人,厉声道:“你就是把他杀了,也该叫我们知道尸体在何处!” 薛凉月霍然坐直,面具下的眼神冷若冰霜,“齐衡轩,人老了就该好好窝在你宗内养老,在别人地盘上乱吠……你找死吗?!” 齐衡轩闻言非常愤怒,立刻就要撸袖子,“谁找死还不一定呢?!叔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老当益壮!” “有话好好说!” 沐流熙冷汗直流,连忙一把拉住他,生怕他一个上头就冲过去,平白把自己搭进去,齐宗主虽然放眼整个武林的确很能打,但肯定没办法跟薛凉月这种怪物相比啊。 “哦,对,还有你。”薛凉月转眼又把矛头指向了沐流熙,冷笑一声,“沐医仙,你搬出陈竹暗,是几个意思?怎么着?是觉得本门主很怕他吗?!” “……不是,薛门主。” 沐流熙一手按着暴跳如雷的齐宗主,一边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对薛凉月道,“齐宗主年纪大了,脾气不好,请见谅,如果门主的确没见到,我们也就告辞……” “告个屁!” 齐衡轩一把扯开捂着自己嘴的手,情绪激动,“薛凉月,我不管你装成颜容是为了什么,但你骗了小远的真情还企图杀了他,我从未见过如此铁石心肠的人!” “你要是还有半分良心……”齐衡轩悍然上前一步,“就应该把小远的位置告诉我们!哪怕不知道,也不该是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!” 薛凉月缓缓站了起来:“你跟我谈良心?” 薛凉月周身开始浮现冰冷的杀意,气氛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。 沐流熙神色一凛,他咬了咬牙,悄无声息从袖中掏出迷迭香,准备把口无遮拦的齐宗主放倒,给薛凉月好好赔个礼,再拖回去…… 这时,他们身后的大门忽然毫无征兆地被人推开了—— 一个很年轻的小弟子从门后探出一个脑袋,气喘吁吁道:“报……报告门主!” 他一抬头,发现整座大殿四双眼睛全部转了过来,目不转睛盯着自己,吓得不敢说话了。 薛凉月微微蹙起眉,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,他淡淡道:“说。” 那小弟子咽了咽口水,从门缝里钻进来,恭恭敬敬站直,道:“报告门主,刚刚莫远把药碗砸了,他说叫您在一刻钟之内赶过去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34节 殿内一片死寂。 沐流熙嘴角抽了抽,齐衡轩默默放下了手,用鼻子“哼”了一声,斜睨着薛凉月。 呵,就问你尬不尬? 第36章 拌嘴 薛凉月站在高处,沉默了一会儿,由于戴着面具,并不能看见他到底有没有尴尬,半晌,他忽然笑了一声,道:“送客。” “哎!”齐衡轩一扬眉,“你……” “没听见他说的是莫远吗?”薛凉月走下台阶,缓步朝二人走去,轻笑道,“你们要找的是莫六,莫远是我相公,莫六是什么东西?不认识。” 齐衡轩指着他:“你这是诡辩!” 话音刚落,只见那道红色身影微微一晃,下一瞬间出现在齐衡轩身畔,齐宗主只来得及用余光捕捉到那快得可怕的一指,整个人便一动不能动了——薛凉月同时点了他的三处穴道! “二位还是离开吧。”薛凉月站在大门处,背对着他们,扭过头,伸手将面具拉下一半,只见上半张脸上,那双桃花眼弯着,笑得如同一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。 “呵哈哈……本门主急着回去看相公,恕不奉陪了。” 他瞥一眼旁边那两个弟子,又重复了一遍,“送客。” 齐衡轩眼珠子上爬上密密麻麻的血丝,他恶狠狠地盯着薛凉月,顶着被封的死死的穴道,用尽全身内力,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:“王……八……蛋……” 一柱香后,齐衡轩和沐流熙两人被打包扔到了血门塔的门口。 沐流熙把齐衡轩扛到不远处的屋檐下,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,语重心长道:“齐宗主啊,你这暴脾气真得改改了,人家好歹是一门之主,更何况他过去就挺讨厌我们……” 他伸手给齐宗主解了穴道,齐衡轩活动了一下脖子,不满道:“他算什么门主?!每天跟缩在血门塔里装神弄鬼!老子五年前就看他不顺眼了,现在看来,果真是个卑鄙无耻的败类,小远什么眼光!!” 沐流熙冷眼旁观,越看越觉得齐宗主像一个对未过门儿媳挑三拣四的恶毒婆婆。 他晃了晃脑袋,把这个惊悚的想象扔出了脑海,随后拍拍齐衡轩的肩膀,“算啦,听那小弟子的意思,莫六侠还好得很,不用着急,他们两口子的事就叫他们自己解决吧。” “等等!” 齐衡轩忽然压低了声音,盯着血门塔的方向,“沐先生,你看看,那个是不是……” 沐流熙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,只见血门塔大门口,一个红衣人悄无声息走了出来,从这个角度,可以看见他脸上带着的恶鬼面具。 沐流熙眸光一动,心下了然,低声问:“跟上去?” 齐衡轩点点头:“跟上去。” 他们不远不近缀在此人的后面,两人轻功很好,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,薛凉月一点都没注意到。 最终,他走进了一家花枝招展的酒楼,齐衡轩和沐流熙自然也跟着钻了进去。 结果刚一进去,迎面便看见血衣门的席护法穿着大红锦袍,手上拿着面具,笑眯眯地看着二人。 席裘笑道:“门主说,刚才多有得罪,为表歉意,他吩咐在下带两位来洪城最有名的酒楼来接个风洗个尘,还望二位不要嫌弃。” 齐衡轩/沐流熙:“……” 与此同时,另一边,一架低调的马车从血门塔门口出发,驶向了城郊的方向。 -- 薛凉月从马车上下来,脚步略微一顿,犹豫片刻,轻轻摘下面具,扔在了车上。 他不紧不慢从院子里穿过,推开半掩着的屋门,打眼便看见一地散落的碎瓷片,和黑褐色的药液,水渍上还落着一支红梅,泡得乱七八糟,清幽的梅香和苦涩的药味混合在一起,在空气中弥漫开来。 莫远靠在床头,好整以暇地看着他,勾唇笑起来:“哟,大忙人回来啦?” 薛凉月嫌弃地看了一眼那摊水渍,站在屋门口没动,冷笑道:“你怎么不问问我忙什么去了?” “我怎么会问这个呢?总要给你点隐私不是?”莫远眨了眨眼睛,坐直身体,望着他笑,“只要不是去偷汉子,你随便忙。” 薛凉月眯了眯眼:“那你叫我干什么?” 莫远语气很惊异,“我怎么知道你这般听话,喊一声就来了。奇哉怪哉,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他无言地望着莫远。 后者看着他又懒懒笑了起来,“要说我到底为什么找你……唔,大概是无聊吧,这鬼地方连条狗都看不到,你再不回来,我可真就无聊死了。” ……所以我很好玩是吗? 薛凉月深吸一口气,冲莫远招招手,“过来。” 莫远挑眉:“做什么?” “不是无聊么?”薛凉月道,“陪我去血门塔,有事。” “有没有搞错?我是个伤员呐,”莫远盘腿坐在床上,伸手指了指自己,“你叫我这大冷天的陪你出去喝西北风?嗯?” “哈。”薛凉月冷笑一声,小心绕过地上水渍,走到窗户边,把窗扇“砰”地一拉,“窗开这么大,我还以为你格外喜欢喝西北风呢。” 他转过身,抬眸凉凉地看着床上那人,“外边有马车,吹不着风,去不去?” 莫远眯了眯眼,干脆利落地翻身下床,笑道:“去。” 半炷香后,莫远舒舒服服地靠在马车宽大的后座上,薛凉月扔给他一个水囊,言简意赅,“药,喝了。” 莫远接住水囊,握在手里还微微发烫,他没怎么扭捏,仰头豪气地把苦涩的液体一饮而尽。 放下水袋,莫远随手拿起薛凉月的面具,放在手上把玩着,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问,“去哪?什么事?” 薛凉月不答:“到时候就知道了。” “哟,还卖关子哪。”莫远忽然凑近他,手指贴在他脖颈间探了探,皱起眉头,“咦?” 薛凉月瞬间炸毛,捉住他的手,“干什么?!” 莫远脸色阴沉下来,他看着薛凉月的眼睛,冷冷道:“你体温恢复正常了。” “怎么了?”薛凉月也看着他,有些不耐烦,“我就合该一直不正常吗?” “你正常了吗?”莫远手腕一翻,反客为主抓住了他的手腕,拇指按在脉搏上,眼神又冷了三分,“你在喝什么?碧篙,焱陆,还是白虹?” 薛凉月甩开他的手,“关你屁事?” 莫远抬高了声音:“你知不知道,你要是再喝下去,活不过三十岁。” 薛凉月眯眼,“我已经活过了血衣门门主的平均寿命了。” 莫远:“……” 他气极反笑:“那你好厉害哦。” 薛凉月悠哉悠哉偏头看向窗外,一脸无所谓。 莫远沉默了一会儿,道:“不行。” 薛凉月没吱声,只听他继续道:“你要死了,我就成鳏夫了。” “……”薛凉月淡淡道,“你可以续弦。” “那不行。”莫远往后靠了靠,仰望着车外,语气特别真诚,“我这个人比较专情。小时候我有个童养媳,她七岁那年死了后,我伤心了整整二十八年没有娶妻,直到遇见你。要是你三十岁死了,我岂不是要到六十八才能续弦,那时候我都一大把年纪了,谁要我呀。” 薛凉月依旧不看他,懒洋洋道,“那你就鳏着吧。” 莫远:“……” 他冷笑一声,一扬手,把薛凉月的面具扔到了车外。 薛凉月听见响动,猛地一回头,正好看见莫远收回空空如也的手,他瞪大了双眼,难以置信地看着莫远,“你干什么?!” 莫远看着他,心情舒畅地笑起来,“鬼玩意丑死了,早想丢了。” “莫远,我杀了你!”薛凉月终于绷不住了,他恶狠狠剜了莫远一眼,扭头冲车夫喊一声,“停车!” -- 后面莫远就笑不出来了,因为这一路上,直到下车,薛凉月都把这丑得让人不想看第二眼的鬼面具牢牢戴在脸上,任莫远怎么好声好气地哄也不肯摘下来。 一句话也不说,单方面冷战。 莫远扶额:“阿月,我错了,你别这样。” 说完这句话,他忽然反应过来,不对,一开始不是自己在兴师问罪吗?怎么问着问着变成赔罪了?!岂有此理!他脸色一变,正想扭回一开始的话题,马车却一停。 薛凉月终于开口了,他惜字如金,“到了。” 车帘被人恭恭敬敬地掀开,薛凉月忽然从旁边抓起一件血红的大氅扔到了莫远身上,便自顾自走了下去,莫远挑了挑眉,扣上大氅跟在他身后翻身下车。 薛凉月走在前面,一点也没有等他的意思,莫远停了一会儿,望着他的背影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 ——薛凉月并非在生气,他只是试图避开刚刚那个话题。 哈。他心底轻笑一声,大步跟了上去。 “阿月,我跟你说。”莫远脸上笑意吟吟,步履悠哉地走在薛凉月身畔,自顾自道,“我小时候家里养了一只白猫,我平日里回家的时候,特别喜欢揪它尾巴玩……” 薛凉月没有说话,扭过一个拐角,莫远接着笑道:“一开始一拉它尾巴就给我一巴掌,冲我叫。后来,我一去邻居家它就跑,经常躲到草垛下边,我趁它不注意就扒拉出来继续扯尾巴,后来它就不理我了,怎么逗都不理我,阿月,你说它是不是有病?” 薛凉月终于忍不住了,瞥他一眼,诚恳道,“我看是你手欠。” 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~~” 莫远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,“我家根本没养猫,你不觉得这只猫特别像你吗?” 薛凉月叹了口气,摘下面具,抬头眯起眼看他,语气略带嗔怪,“那还是你手欠。” 莫远眨了眨眼睛,忽然靠了过去,手肘撑在墙上,偏头看着薛凉月。 甬道昏暗,唯一的一点光被他收在瞳孔里。 薛凉月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,莫远便勾起唇,缓缓贴了上去。 第37章 回家 莫远吻得很轻,像是在碰一朵花,双唇一触即分。 薛凉月缓缓舔了一下嘴角,低声笑了起来,“这就完了?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35节 他双眼微眯,眼眶微红,笑盈盈看着莫远,带着若有似无的勾引。 莫远没有动,维持着这个鼻尖相抵却又咫尺天涯的距离,似笑非笑地看着薛凉月,目光意味深长。 半晌,他轻声道:“你……还想干什么?” 单看下半张脸,莫远顶多算中上,更不用说跟天下第一美人“颜公子”相提并论,所有的灵气都集中在那双眼睛上。 凤眸狭长,眸色极淡,琥珀一般,明明是清冷质感的瞳仁,此刻却闪着三分戏谑五分蛊惑,从而显得莫名妖艳,像冰雪里开出的红梅。 薛凉月没有说话,他盯着莫远的眸子,喉咙有些发干,一时忽然分不清是谁在勾引谁。 他按住莫远后脑勺,闭上眼再次贴了上去。 …… 一柱香后,两人再次朝地宫深处走去。 薛凉月走在前头,莫远盯着眼前人的背影,伸手按了按自己唇角的伤口,用口型无声骂了一句。 地宫深处九曲十八弯,道路时而陡峭时而平缓,时而狭窄时而开阔,不知不觉间,脚下逐渐潮湿,耳畔传来滴水的声音。 薛凉月停住脚步,“到了。” 莫远从他背后探出一个脑袋,朝前方望去,瞳孔不由得一缩。 只见前方洞穴两边,全是建造粗糙的牢房,里面人头攒动,全是看起来才八九岁的幼童,加起来至少有八九百人,却几乎没有什么声音。 薛凉月轻声道:“这些是赵汩这几个月来收集的‘药引’。” 莫远沉默了好一会儿,道:“这是人干的事?” “前面是最近才抓进来的人,先放那一批。” 薛凉月说完这句话,便继续朝前走,越往前走,声音越嘈杂,走到最后一个牢房时停下脚步,转身朝里面看去,伸手直接掰断了铁牢的栅栏。 “鬼,鬼!” “妖怪来了!” 里面传来含糊不清的尖细声音,带着哭腔和奇怪的口音,这些孩子年龄太小,还没有太多分辨美丑的能力,他们只记得把自己抓过来的那些“鬼”和“妖怪”都穿着红衣服。 更何况此人徒手断铁筋,不是妖魔鬼怪是什么? 一时间,所有小孩都朝角落里推搡着缩去,生怕离得近了,被妖怪挑去当今天的晚餐。 薛凉月站在牢门口,影子黑沉沉地压下来,不知道为什么,莫远居然从他背影里看到了一丝诡异的手足无措。 这时,一声清脆的嗓音在牢房角落响起,“雪人哥哥!” 薛凉月一愣,循声望去,只见一个眼熟的小团子正逆着人群,朝这个方向费力地挤过来。 薛凉月看着那个方向,“小狸?” 莫远一边的眉毛高高扬起,凑在薛凉月耳边调笑道,“娘子,几天不见,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?啧啧,也不像你啊。” 薛凉月白他一眼,走进牢房,这时小狸终于从小孩堆里挤了出来,薛凉月半蹲下来,摸了摸他的头,笑道,“是我啊。” 小狸捏着他的衣袖,眼眶忽然红了,下一秒哇哇大哭起来,“呜呜呜啊……雪人哥哥,你是奶奶叫来救我的吗?呜呜呜哇啊啊啊……” 薛凉月轻声哄他:“对。你奶奶急死了,想回家吗?” 小狸拉过他的衣摆,擦擦眼泪,大声道:“想!” 他瞥一眼其他人,莫远适时地上前一步,乐得跟他唱双簧,“还有人想回家吗?” 其他小孩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,渐渐变得安静下来,过了一会儿,终于有人怯生生的站了出来,“我……我想回家……” “那走吧。” 薛凉月直起身,伸手牵过小狸的手,干脆利落地朝牢门外走去。 莫远从后面吆喝道,“想回家的跟上。” -- 继续往这地牢深处走,很快两人眼前出现了一点亮光,原来它连通着城郊的一个山洞,洞口外面候着几个人,为首几人穿着红袍,后面几人皆是黑衣。 站在最前面的一人正是左护法席裘。 席裘看着两人身后乌泱泱的人群,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,他掩唇轻咳一声,“咳,门主,这……这是要干嘛啊?” 薛凉月没理他,冲着后面几个人冷冷吩咐道:“把这群小孩姓甚名谁家居何处搞清楚,天黑之前送回去。” 席裘瞪大了双眼,“门主,这没必要。” 薛凉月终于看了他一眼。 “这些孩子抓……请过来的时间长短不一,有的已经间隔了两个月,更何况他们话都说不清楚,很难搞清楚到底是住哪里的。” 席裘解释道,“再加上有很大一部分是买过来的,原本家里就是不要的,送回去还得被卖出去,不如就留在门内,这几天……咳咳……门内弟子损失惨重,一些年纪大点培养培养,一年内就可以顶替上一些弟子原本的位置。” 薛凉月冷笑一声:“本门主倒是不明白,到底什么样的武学奇才,从未学过功夫,培养个一年就能进血衣门的什么位置,我看……仆人和娈童倒是有可能。” 席裘噎住了,薛凉月缓缓转过头,盯着他的眼睛,“席裘,你的话真的太多了。” 席裘愣住了,脊背微微冒汗,他忍不住后退一步。 薛凉月歪了歪头,勾起唇角,“我是门主,你是门主?” “明白了!门主,属下这就去办!” 席裘低下头,不敢再与此人对视,抱拳沉声应下。 薛凉月淡淡补充道:“有些愿意留在门中的,或者送回去不要的,就让他们留下自行拜师。” 席裘:“是!” -- 天黑之前,席裘果然弄好了所有事情,三九寒天忙出了一身热汗,可见有的事情并非不能办成,给牛马几鞭子就好了。 薛凉月看着承载着那些孩子的马车一辆辆远去,才慢悠悠地带着小狸乘上了最后一辆马车,后面几辆马车里跟着山村其他失踪的孩子。 上了马车,莫远轻笑着开口:“那个席护法看上去好像很有想法呢。” 薛凉月靠在软垫上,轻嗤一声道:“……老狐狸,拿赵汩那二傻子当挡箭牌呢,还没来得及清算他,等事情忙完了,武林盟也该到洪城门口了,到时候把他扔出去。” 莫远拊掌笑道:“可以!” 日落西山,暮霭苍茫,夕阳仿佛在被雪的山岭间洒下了一片鹅黄色的轻纱,几人将马车停在山下,还要翻越一座高山。 忽然,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,“老天,爹,他真的带回来咧!” 薛凉月循声望去,只见两个熟悉的人影站在山坡上,两双眼睛眼神充满惊喜,少年跳了起来,用力地挥着手,“哎——” 薛凉月笑起来:“来晚了。” 猎户父子俩身手矫健地顺着山坡滑了下来,于是几个大人扛起孩童,顺着山间崎岖的道路往上走,速度快了很多,人数不够,牛猎户一人抱起来两个。 终于赶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,抵达了山村。 -- “呜呜呜……” 村中弥漫着一股欢喜又悲伤的气氛,许多家都在又哭又笑,几个丢了孩子的家庭聚在一起,与失而复得的珍宝抱头痛哭,其中以孙寡妇家哭得最厉害,半个多时辰了都停不下来。 在猎户父子这几天坚持不懈,锲而不舍的传谣下,此刻在村民心中,薛凉月俨然已经成了鬼神一列,有人甚至提议给他建一座山神庙。 薛凉月费劲了口舌,脸都笑僵了,终于解释清楚了自己不是雪怪也不是雪神,而是一个平平无奇普普通通的大活人,就是好看了一点点。 焦头烂额中薛凉月一回头,发现莫远正站在阴影里,抱胸笑着看他,眉眼弯弯,笑却很浅。 看他,好像又不在看他。 …… 夜深了,人群终于散去,孙寡妇抹抹眼泪,哽咽着站起身,“恩公诶,你们还没吃饭吧?我去炒两个菜,等着啊——小牛,你们也别走!这两天多亏你们了……” 她与儿媳妇收拾收拾准备进厨房。 “等一下。” 阴影里忽然走出来一个人,孙寡妇一愣,朝那边瞧去,只见是一个年轻人,模样也很俊,就是比另一个差的远了。 莫远瞥一眼她花白的头发和满眼泪痕,笑了笑走过去,“我来吧,在下也略通庖厨之道。” 薛凉月惊奇地看了看他,头一次发现这家伙居然还能笑的如此纯良无害,待他走近,低声问:“你真的会做饭?” 莫远扭头看他,那纯良的笑容立时又变成了促狭,“你相公什么都会。” 第38章 号角 山里最不缺的就是野味,薛凉月靠在门框上,看着莫远动作娴熟地处理食材,脸上露出三分惊诧,“你真会啊?” 莫远垂眸把处理好的肉类放到案板上,轻笑一声,慢慢道,“十七岁以前,我的梦想是当一个大厨,去东都的酒楼做饭。” 薛凉月微微站直了些,“后来呢?” “十七岁那年,我突然发现我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。”莫远动作一顿,微微抬起头,似在回忆,“决定为中原武林发光发热,只好放弃了这个伟大的梦想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无语地沉默片刻,薛凉月缓缓走到他身后,戳戳他的腰,喊了一声,“哎。” “干嘛?”莫远瞥他一眼,“过去点,你不是爱干净吗?待会给你身上弄脏了。” 薛凉月没动,问,“你娘是不是小莫愁?” 莫远动作一顿,“是啊,怎么了?” “伯母……”薛凉月犹豫了一下,还是问了出来,“她人呢?” 这个问题出口之前,他心中其实隐隐约约已经有答案了。 莫远在江湖飘了十多年,身边没有一个人,还能是什么原因? “你在想什么啊?”莫远瞥一眼薛凉月神情,忽然笑了出来,手起刀落把一只野兔的腿砍断,“我娘好好的,她老人家跟我爹隐居在山里,还有我弟弟,快活似神仙呢。” 薛凉月奇道:“那你怎么不回去?” “哦。”莫远笑道,“我十七岁那年跟他们坦白我喜欢男人后,就被赶出来了。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36节 薛凉月:“……” 晚间,十余号人欢聚一堂。 烛光摇曳间,桌上堆满各式各样的可口菜肴,莫远厨艺的确不差,虽然比不上真正的东都大厨,但可以看出来是真的学过几年,至少摆盘比家常菜精致多了,猎户还从家中搬来了窖藏多年的果酒,一开封,屋内清甜酒香四溢。 莫远喝了两杯,正要去倒第三杯时,手被薛凉月按下来了。 薛凉月点了点他胸口,凑在他耳畔低声提醒道:“你是不是忘了你伤还没……” 谁知莫远还没等他把话说完,忽然眉开眼笑地凑过来,掐住他下巴就亲了上去。 薛凉月瞪大双眼,饭桌上一静,所有人的目光顿时朝这边望了过来,下一秒猎户捧腹大笑起来:“哈哈哈哈莫兄弟这酒量也太差了吧!才喝两杯就开始发酒疯……” 薛凉月一把推开莫远的脑袋,腾地站了起来,白皙的侧脸浮出一抹薄红,震惊地看着莫远。 莫远抬起头,醉眼惺忪,含含糊糊道:“娘子,别跑啊……” 桌上又是一阵哄堂大笑,有人道:“薛公子这相貌,的确比人家新媳妇都好看!” “那是!薛公子要是个女子……”又有人笑着补充道,“恐怕只有皇帝才配得上!” 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 笑声中,薛凉月深吸一口气,地上去把莫远拉起来,哭笑不得道,“他醉了,我把他带房里醒个酒。” 莫远手搭在他肩膀上,一边哼唧一边绕过脖子去摸他的脸,差点戳到眼睛里,被薛凉月一把薅了下来,握在手心捏了捏,给他一个眼刀示意不要太过分。 一进屋,放下帘子,莫远立刻不装模作样地哼唧了,睁开眼,双眼一片清明。 他趴在薛凉月肩膀上笑个不停,带得薛凉月整个肩膀都在抽搐。 薛凉月翻身把他扔在床上,“你有病吧?” 莫远盘腿坐起来,揉着手腕笑道:“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?” “不觉得。”薛凉月俯身,单膝跪在床上,凑近了低声骂道,“我看你是真喜欢在大庭广众下丢脸!” 莫远诚恳道:“丢的是你的脸——谁不好意思谁丢脸。” 薛凉月噎住,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对面的王八蛋,对视片刻后,他按住莫远后脑勺,终于忍不住恶狠狠地咬了上去。 …… 外边吵闹声依然在持续,微弱的光从门帘缝隙间透进来,薛凉月侧躺在并不是很舒服的木板床上,手指搭在莫远耳垂上,莫远半眯着眼,羽扇般的长睫遮住眼睛,看不清神色。 薛凉月捻了捻他的耳垂,忽然轻声问:“莫远,你好像懂不少蛊术,跟谁学的?” 莫远睫毛颤了颤,懒洋洋哼了一声:“嗯?” 薛凉月凑近了些许:“我小时候……好像见过你,在师无夜的炼药堂里,是不是?” 话音刚落,莫远背后明显一僵,片刻后,他若无其事地开口,“嗯,待过一段时间。” 薛凉月手指移动到他侧脸,蹭了蹭他的眼角,试探着低声问道,“治眼睛的?” 莫远“嗯”了一声,声音有些紧绷,薛凉月笑笑,却没有再问他眼睛出了什么问题,只是凑上去亲了亲他的睫毛,“在这睡,明早走?” 莫远笑了笑:“行。” -- 与此同时,距离洪城不远的一座小城的客栈掌柜打了个哈欠,懒洋洋走到门口正要关门,门外忽然伸出了一只手,抓住门板。 接着便是一道清亮的声音,“慢着!” 掌柜动作一顿,门被那只手拉开,外头站着两个青年,一个衣饰华丽,眉目俊秀,另一个……另一个嗖的一声就从掌柜身边窜过去了,根本没看清。 “他奶奶的!渴死小爷了!” 一阵咕隆咕隆的灌水声从后头传来,掌柜转过身去看,只见一个背着长枪的青年正一脚踩在长条凳上,两手抱着桌上茶壶仰头往嘴里一通灌,茶水顺着下颚淌到地上。 喝得一滴不剩,那青年把茶壶往地上一砸,一抹嘴,“爽!” 掌柜:“……” 华服青年这才刚刚跨过门槛,看见这一幕,额头青筋非常明显地跳了跳。 他咆哮道:“陆问!” 陆问听见这声吼,愣了一下,扭过头来,“诶?” 他低头看看脚下的茶壶尸体,恍然大悟,“哦!忘了!” 说着他挠挠头,朝呆若木鸡的掌柜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,“呵哈哈哈……不好意思啊,我不是故意的,会赔的。” 华服青年一个箭步冲到他旁边,扬手就给了他一个暴栗,“赔赔赔!你知道钱从哪里来的吗?!跟你讲过多少回了……” “云沽,我错了!”陆问认错得十分之娴熟,可见这件事已经发生了无数次。 知错能改,下次还犯,千锤百炼。 云沽都给他弄得没脾气了,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,眸色一沉。 一仰头,只见二楼的栏杆上,一个年轻男子正凭栏朝下看,五官挺端正,头发却乱糟糟的,衣服也破破烂烂,手边上靠着一个巨大的剑匣。 “百里兄?”云沽先是一愣,看到那个剑匣,这才认出来人的身份,十分惊讶,“你那机关人呢?” 年轻男子耸耸肩,“师祖发脾气时候腿给打烂了,送七杀峰给我二姐去修了。” 云沽不知道该说什么,“……节哀。” “没什么好节哀的。”百里虹摇摇头,道,“要是没有那机关人,腿被打断的就是我了。” “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。”云沽叹了口气。 “哦,那你不说清楚。”百里虹面无表情,“还好,没什么好哀的,师父求仁得仁,他……活下去也未必多快乐。” 云沽尴尬笑笑,这次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,于是他扭过头去看陆问,一看到他,眉头顿时一拧,“你看什么呢?” 陆问趴在窗边,整个人都快要伸出窗外了,他指着窗外,扭过头惊奇道,“那边屋顶上有人在弹琴诶!可是一点声音都弹不出来,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 “嗯?” 云沽正要走过去看,却听上头百里虹淡淡道:“那是师祖,他弹的是无弦琴,并非没有声音,只是一般人听不到罢了。” “……” 云沽默不作声,走过去把陆问从窗户上一把薅了下来。 清玄老祖脾气不好的名头闻名遐迩,发起脾气来连嫡系徒孙都打,要是被他看见有个小傻子拿手指着自己嘲笑,鬼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呢! 他朝账台上扔下几枚碎银子,旋即提溜着陆问,足尖一点,飞上二楼,随机推开一间没有人的房间,走了进去。 刚塔进去,云沽脚步倏然一顿,只见那屋内并非没有人,一人身穿朱红窄袖短打,手边放着六尺巨剑,正盘腿坐在床上。 这人看见陆问二人,笑盈盈地冲他们抱拳打了个招呼,“慕兄,陆匪首,幸会幸会哪。” 云沽先是一愣,苦笑着抱拳回礼,“秋掌门,久仰了,您老人家的‘人剑合一’练得可真是炉火纯青,晚辈在外头愣是一点呼吸声没听见。” “哈哈,过奖过奖。”秋洋抚须大笑,“自古英雄出少年,我早就老啦。话说,你们也是应林盟主之召,前来围攻血门塔的吗?” “自然。”陆问插嘴,眉飞色舞,指着自己,“这种大事怎么能少得了我‘匪首’啊?” 云沽扬手就要再给他一个暴栗。 秋洋笑道:“无妨,少年意气,好事啊,不过依我看来,这场大战未必能让陆匪首尽兴。” 云沽转过头:“哦,为何?” “这是因为,自从薛凉月死后,血衣门再没有一个能撑得起“六宗之一”名号的人了。” 秋洋摇摇头,手放在一旁的长剑上轻轻摩挲着,慢慢分析着:“赵汩是个傀儡门主,门内两大护法,卞柔行踪诡秘,似乎心思并不在门内,席裘武功一般,弄权之术倒是一流,可惜这里是武林,不是朝廷。” “……与血衣门结仇的门派不在少数,这次‘药人’事件,不过是一个导火索罢了,五年前就有人想对血衣门下手了。这次武林大会上看来,血衣门确实没什么高手,如今又干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,已然不配立足于武林……” 秋洋微微一哂:“如今血衣门要保全传承,除非师无夜或者薛凉月其中一个死而复生。” 第39章 好戏 “锵!” 恍惚间,薛凉月觉得自己站在一座很高的天台边,他半蹲在一个望柱头上,身后是万丈深渊,手中匕首与长剑短兵相接,栏杆外雨帘模糊,远处城郭与青山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。 栏杆内,拿剑的是一个高瘦的黑衣人,腰上挂着七瓣铁莲花,脸上戴着恶鬼面具,似乎是一个血衣门低阶弟子。 然而动作却快得惊人,薛凉月内力与他相撞的那一刹那,居然感到胸口一闷,差点掉出栏杆外,他借力跃向半空,翻回天台上,手中匕首指向此人后颈。 那人一个凤点头,轻松躲过,旋即转身,长剑再次朝着薛凉月的方向刺来,剑身微微晃动,看上去好像这个人的手在抖,实际上却很精准地封住了薛凉月的五个去路。 无法,薛凉月只得再次橫起匕首,格挡住剑尖。 这时他尝到嘴里有些腥气,似乎是嘴唇被自己咬破了。 长剑一点点靠近他的眼珠子,带着雨水腥气的味道一点点弥漫在鼻翼间。 薛凉月低吼一声,由于身高和体型的差距,他需要两手握住匕首,方能抵挡住长剑的力道。 那人没有留一点余地的意思,另一只手手腕一翻,一柄短刀出现在他手心。 千钧一发之际,薛凉月放开匕首,然后直直冲着长剑剑尖撞了过去——一口咬住了长剑! 匕首架住短刀。 两人手腕都在用力,刹那间,短刀倏然崩断,刀尖飞向半空,竟朝着黑衣人的方向急速射去,黑衣人一侧头——这么一躲,好巧不巧,他脸上面具的带子被割断了! 那黑衣人手一松,短刀落在地上,他下意识收手,接住落下四分之一的面具,重新扣在脸上。 他后退两步,忽然翻身从栏杆上跳了下去! 薛凉月瞪大着眼睛盯着他,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,他一转头,看见了师无夜。 师无夜从天台连接的塔顶缓步走出,朝着那人跳下去的方向,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。 …… 薛凉月从梦中惊醒,一睁眼,发现天还没亮,朦朦胧胧的月光透过窗户纸,在地面铺上一层薄纱似的白色。他缓慢地眨了眨眼,觉得格外清醒,再也睡不着了。 不知道为什么,自从上次“轮回井”苏醒后,薛凉月就经常能梦到那些早已被封存的记忆,大多数是无意义的画面,也有一些能连成剧情的,譬如刚刚那个。 他手中无意识地绕着莫远的头发,回忆着着刚刚的梦境。 通过武功水准来看,他大约在十一二岁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37节 那时候薛阆已经死了,师无夜给他封了个左使的位子,跟卞柔两人一起,负责震慑门内外,他负责内,卞柔负责外。 他每天干的最多的事情,就是静悄悄站在血门塔内随便一个角落里蹲着,鬼魂似的观察门内弟子情况,然后汇报给师无夜。 这个习惯直到薛凉月当上门主还是很难改掉。 师无夜笑着说,你将化身为血衣门内,永世之厉鬼,守此幽邃,日夜不休,无法超生。 那黑衣人又是什么身份?能把十二岁的自己打得几乎毫无还手之力,决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低阶弟子,大概率是别的门派派来的奸细,企图盗取什么东西,被自己撞见了。 这很合理,然而薛凉月回忆着梦境中的一幕幕,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。 这时莫远忽然从薄被里伸出手,一把握住了薛凉月的手腕,幽幽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,“你不睡觉,也不叫旁人睡吗?” 薛凉月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地把莫远的头发缠在指尖,绕了好几圈了。 他轻笑着放开,靠近了些许,黏糊糊地碰了碰莫远的眼角,“行了,睡吧。” ……后面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思绪被打了个岔,薛凉月居然很快就睡着了,后半夜无梦,睡得很好,他被莫远叫醒时,外头已经亮了。 莫远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在门口,在跟小狸以及他弟弟阿樵玩猜拳,听见动静扭过头来看他,笑道:“醒啦?” 薛凉月走近了些许,嗓音慵懒,有些含糊,“你醒多久了……什么时候了?” “不到辰时。” 说完话,莫远直起身,笑眯眯地摸摸小狸的脑袋,“不玩了,哥哥们要走啦。” 阿樵揪住莫远的衣服,眨眨眼睛,瞪着一双大眼睛,但没有说话,看上去有些恋恋不舍,薛凉月走过去,俯身递给他们一样东西,莫远垂眸看去,挑了挑眉,这居然是三十六瓣铁莲花。 薛凉月把铁莲花塞进小狸手里,将手指抵到唇边,很轻地“嘘”了一声,眉眼弯弯,“以后要是出了什么事解决不了,就到之前那个城里,找到那个最高的塔,进去把这个递给里面的人……别告诉你家大人。” 小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,“知道了。” 两人跟山村里的人告别了,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推拒了热情的村民扛过来的各种山货,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,两人便翻过了那座山,山下的马车和赶车的弟子还好端端的在那里等着,并不敢离开。 “驾!” 鞭子一抽,车轮转动,马车在山路上晃悠悠前行。 马车行至到城门口的时候,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,薛凉月掀开帘子往外边看了一眼,抿着唇笑了起来,莫远问,“怎么了?” “没什么。” 薛凉月放下帘子,“武林盟那些人到了,现在似乎还只是些小喽啰,真正厉害的那批还没看到,大约要到后头再出场。” 莫远了然,“席裘好日子到头了。” 薛凉月点点头。 莫远挑眉问:“你不怕他狗急跳墙吗?” “我最近对他的态度是不是还不错?”薛凉月笑了笑,桃花眼里闪动着戏谑和嘲弄,“他大概以为我会保他。或者说……他可能觉得我根本没看出来赵汩背后是他。” 莫远又问:“那武林盟呢?他们费时费力来一趟,就得到这么个结果,是不是也太……寒碜了?” 薛凉月耸耸肩,轻笑道:“大不了打呗……就是不知道陈竹暗有没有跟林卷海说过我的事。” -- 另一边,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百里虹忽然坐直了身体,神色一凛,一旁昏昏欲睡的秋长枫吓了一跳,“呀,师兄,你干嘛?” 百里虹看着一辆驶向城门口的马车,眉头微微皱起,“我好像看到颜公子了。” 秋长枫睁大双眼,“颜公子,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?师兄,是不是你看错了?” 百里虹不确定地摇了摇头,“一闪而过,似乎就是他。” 这时,后头传来高喊声:“林盟主到了!” 林卷海走到人群中心,清了清嗓子,“诸位英雄好汉,今日我等聚集在此处,为的不是别的,单是为了讨一个公道!” 他顿了顿,用手按住自己的赤血剑,换上了沉痛的语调,“大家都应该听说了血衣门那‘药人’的事情,自二十年前就诟病已久,没想到二十年后,居然还有人在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!” “我等虽为江湖中人,不拘小节,我清楚你们其中很多人身上都背着人命案子,其中恩怨纠纷各人自扫门前雪,林某不关心,但无论什么时候——” 林卷海冷笑一声,一字一句道:“对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下手,都令人齿冷!” “对!” “林盟主说的没错!” 这番话立刻激起了不少正义之士的连声叫好,场面逐渐沸腾起来,不少人已经拿起了武器,好像立刻就能冲进血门塔,将那群丧尽天良的“血衣鬼”斩于剑下。 人声鼎沸中,秋长枫低声问百里虹,“师父呢?” 百里虹低声答道:“好像是去祭拜一个故人去了,放心,他老人家心里有数,会赶上的。” 与此同时,血门塔主殿内,席裘被五花大绑着摁在地上,满脸难以置信,他仰着头,看向远处背对他站着的人影,高喊道:“门主!你这是何意?” 薛凉月手指间把玩着匕首,轻笑一声,没有回头,声音慢条斯理,“别紧张,席护法,听说你自称为门派鞠躬尽瘁,是不是?” 席裘额头冷汗直冒:“属下并没有如此自称过。” 薛凉月微微偏过头:“那就是尸位素餐喽。” 席裘更惶恐了:“属下不敢。” “席护法,你不必有如此自谦。”薛凉月呵呵笑起来,语气特别慈祥,“大家都是知道的,你是门派内的元老,从来都是将门派放在第一位,兢兢业业十余年,真是可歌可泣。” 席裘更惶恐了,只见薛凉月缓缓转过身来,语调轻柔,笑意吟吟,“现在有一项事关门派生死存亡的大事,要你这个元老去办。” 席裘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,“属下……” 薛凉月依然是笑着,声音却如同淬了毒,冷得吓人,“席裘,你没有拒绝的余地。” 他笑着把匕首收入袖中,对一旁侍奉的黑衣弟子道:“去拿一个大缸来,能装得下一个人的那种。” …… 一柱香后,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弟子诚惶诚恐的声音,“门主。” 门内惨叫声不断,半晌,一道幽幽的声音传来,“说。” 那弟子不敢多听,低头道:“报告门主,血门塔外,有个鹤发童颜的中年人求见,佩着宝剑,背着一把古琴,说找您有事。” “知道了。” 片刻后,主殿大门打开,戴着恶鬼面具的红衣人负手而出,小弟子瞥了一眼,透过半掩的门缝,看清了主殿内的情形,瞳孔骤然一缩。 主殿大门合上,薛凉月轻飘飘地从他身边经过,等到那红衣鬼影走远,小弟子才终于忍不住,扶着墙干呕了起来。 第40章 开场 薛凉月走出主殿,从地宫长廊蜿蜒而上,忽然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,像是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,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喧闹声,他觉得有些不对劲,加快了脚步。 走到血门塔第一层时,薛凉月脚步倏然顿住。 沉重的铁门是大开的,天光从外面透进来,门内的景象一览无余,只见空旷的大堂中央,赫然摆着一张八仙桌,四面都坐着人。 背对着薛凉月的灰衣人,光背影就能看出来是莫远,他右手边坐着一个黑衣人,定睛一看,居然是失踪已久的卞柔,而左手边的人披着白斗篷,看不清相貌。 而他的正对面,则是一个中年人,五官隽秀,鬓发花白,眼角微微露出些鱼尾纹,脚边上放着弟子口中那张古琴——果不其然,正是松风下掌门清玄道长林放。 此刻,四个人坐在桌前,正十分激烈地……打麻将。 莫远手里拿着一袋糖炒栗子,一手剥着栗子,另一手在麻将桌上飞快拿牌扔牌,动作灵活,没有半分凝滞,听见脚步声,他动作一顿,头也不回, “碰——事情办完了?” “……” 薛凉月没有回答,他有些许凌乱,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,为什么戒备森严的血门塔会变成棋牌室? 白斗篷默不作声扔出一张牌。 林放抬眸瞥一眼薛凉月,气定神闲,把牌一推:“吃,胡了。” 莫远手上就差一张幺鸡,却半路被人截和,他先是一愣,然后把纸袋放下,冷笑一声:“林前辈,你敢不敢把袖子抬起来?” 林放“呵呵”笑了两声,很淡定:“莫六侠,卞姑娘手心里藏了张红中,你和这位不知名姓的兄台,袖子里至少多了两张不知道什么花色的牌,大家各凭本事出千,没在牌桌上抓到就不算作弊。” 白斗篷点点头,缓缓把牌推了出去,微微笑道:“道长技高一筹,我等十分佩服。” 莫远只得咬牙咽下这口气,他扭过头,冲薛凉月招招手,“来。” 薛凉月沉默着走到他身畔。 莫远示意他俯身,猝不及防把他面具扯了下来,然后往他嘴里塞了一枚剥好的栗子,眯眼啧道:“真不知道你一天天戴着这个鬼面具干什么,吃东西都不方便。” 薛凉月嘴里塞了东西,不好说话,错过了反驳的最佳时机,只得瞪他一眼,反手一巴掌把面具扣到他脸上,盯着他的眼睛,似乎是在等他解释。 莫远“哎”了一声,把面具薅下来,搁到手边,解释道:“娘子,你不要误会,我们只是在切磋武艺。” “是啊。”白斗篷笑呵呵道,“薛门主,幸会。” 薛凉月瞥他一眼:“阁下是?” 白斗篷:“卞风禅。” 薛凉月眸光一动:“雕王?” 雕王卞风禅,这个名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,薛凉月此前只知道这人很会调教蛊鸟,据说跟薛阆关系不错,过去血衣门传信用的夜枭就是他提供的,当然,师无夜上位后立刻就换了。 “他是我爹。”卞柔把手上的牌放在桌上,语气淡淡。 “哦?”薛凉月闻言有些惊异,他一直知道卞柔跟他只是同母异父,没想到卞柔生父居然是雕王。 林放却呵呵笑起来,“都说生女肖父,生儿肖母,卞姑娘却不太像卞先生呢。” “凡事都有例外。”卞风禅微微一笑,不以为意。 莫远从对话里闻出了三分绿帽味,拿起一旁的糖炒栗子准备吃瓜,林放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,他从脚下拾起那张无弦琴,缓缓站起身。 林放:“薛门主,上次在武林大会上没认出你,见谅。” 薛凉月回忆了一下武林大会上发生的事情,心道,那很好,我也并不想被认出来。 林放见他没吭声,继续往下说,“一个时辰我刚刚从枫桥岭上下来,师无夜的坟被人刨了。” “嗯。”薛凉月神色不动,“是我干的。” 林放微微摇摇头,“无妨,帮你填上了,不用谢。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38节 薛凉月并没有想谢谢他的意思,目光落在林放手中无弦琴上,“林前辈来找我,所为何事?” 林放很干脆利落:“切磋。” 薛凉月忍不住问:“搓麻将?” 林放微笑:“当然不是,我把琴带过来了。” 这时,外边走进来一个锦袍男子,低头拱手道:“门主,城外乌泱泱一群江湖人,正吵着要您过去给个解释,说一炷香内要是没人过去,就要直接进城了,到时候可能会惊吓百姓。” 薛凉月瞥他一眼,在此人腰间同时看到了官印和十七瓣铁莲花,心道敢情好,原来这五年内,连城主都被发展成了门中弟子。 卞风禅识趣站起身,“我带着阿柔去一趟吧。” 两人跟着城主走远,薛凉月再次看向林放,莫远伸了个懒腰,站起来,带着自己屁股底下的条凳挪到了角落。 林放把琴搁在麻将桌上,在琴面上一敲,莫远耳畔听见一声极低的弦响,似乎是“宫”音。 薛凉月眸光一凝,微微一偏头,下一秒一声巨响,他身后的石壁裂开一道剑痕似的长缝。 薛凉月轻轻一笑:“林前辈这手偷袭玩的倒好。” “都已经跟你说了要切磋了,还算偷袭吗?”林放笑了,“在江湖里飘,哪个杀人会提前告诉你?” 薛凉月笑而不语,学着林放的动作在八仙桌上轻轻一扣,刹那间所有麻将牌飞了起来。 那把古琴琴身也微微一震,似乎想要腾空而起,林放神色一凛,把手按在琴身上方一寸处,止住了琴身的震颤。 下一秒便看见薛凉月出现在半空中还未落下的麻将牌上,袖口绣着的血蛇随着红衣翻飞而游动,像活过来一样,张口恶狠狠向林放咬来! 林放手腕一翻,把古琴重新揽入怀中,足尖一点,飞身飘出大门的同时勾起八仙桌朝薛凉月踢去。 “铮!” 这次是商,看不见的“飞剑”比之刚才多了一倍,薛凉月身在半空,仍是以那一圈麻将牌作为借力点,张开手臂,衣袖如羽翅一般飘起,瞬息之间躲过了所有音剑。 下一秒他出现在血门塔前,动作快的连残影都看不见,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。 林放一脚把琴踹上半空,两手齐出,“铮铮”两声弦响,薛凉月嘴角微微勾起,身形不停,掌心中四枚麻将牌射出,四声轻响后,麻将牌被齐齐切成了两半,但剑风因此受阻,恰好跟薛凉月错身而过。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,薛凉月的速度实在太快了,那把匕首转眼又到了林放眼前,然而只听得“锵”一声,匕首被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长剑挡在了眉前三寸处。 剑锋如雪,亮堂。 两人各退三步,林放一手抱琴,一手持剑,他微微一笑,五指在琴身上方空气上一拨! “十面埋伏!” 终于是完整的曲调了,虽然没有刚刚“琴音藏剑”那般锋利,却蕴含了清玄老祖数十年的内功修养,前几个音一出来,薛凉月只觉脑仁一震,眼前景象晃了一晃,林放忽然变成十个人,站成一排,长剑直直朝他刺来。 林放动真格了。 薛凉月神色如常,站在原地一动不动,长剑距离身畔还有一尺时,他身形一晃,指间匕首闪过寒芒,不远处莫远剥栗子的动作一停,双眼微微眯起。 雪尘扬起又落下,重新清晰的画面中,林放抱琴侧身站立,长剑透过腋下,指向薛凉月后心,而薛凉月的匕首则搭在他颈侧。 片刻后,两人同时收回武器。 薛凉月:“道长,你输了。” 林放长叹一声,一直八风不动的淡定脸上露出三分挫败神情,撇了撇嘴,“是你赢了。” 一来,他刚刚那一剑不可能刺得比薛凉月的匕首快。二来,那一剑刺进去薛凉月不会死,但薛凉月割开他脖子他一定会死。 林放又叹了口气,背上古琴,转身离去。 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,莫远站起身,踱到薛凉月身边,又往他嘴里塞了枚板栗,饶有兴味道:“世人都说清玄老祖脾气差,动不动就砸桌子掀盘子,今日一见,倒看起来挺温和的啊。” “那必然。”薛凉月笑了笑,“因为他根本不是林放。” “嗯?”莫远动作一顿,“此话怎讲?” “当年林放还有个师妹,姓顾,人称‘雪心剑魄’,武功不在林放之下,常常扮做林放的样子行走江湖,后来成了他的妻子,敛雪峰就是她传给林奉雪的。” 薛凉月笑了笑,缓缓道: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刚刚这位‘清玄老祖’应该就是她。” -- 林盟主和江湖好汉们等了半天,没有等到赵汩,只等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白斗篷男人,和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女。 少女淡淡道:“血衣门,现任大护法卞柔。” 那白斗篷把兜帽摘下,露出一张称得上丰神俊朗的面孔,鬓发和眉毛却是花白的。 他哈哈一笑:“各位英雄好汉不远万里来到洪城,莫不是在南边晒怕了,来我们洪城避暑?欢迎之至,欢迎之至啊!” 林卷海眸光一动:“阁下是?” 白斗篷呵呵笑道:“我是血衣门门主他爹。” 林卷海:“……阁下不要开玩笑。” 这是很严肃的场合。 “咦,我开玩笑?我哪有开玩笑。”白斗篷扭头看向卞柔,“我女儿是门主的姐姐,那我可不就是他爹吗?阿柔,你说对不对?” 什么乱七八糟的? 林卷海深吸一口气,不再看那白斗篷一眼,转向卞柔,“卞护法,你知道我们来这里是干什么。‘药人’的事情,血衣门必须给个解释。” 卞柔:“你们要如何?” 林卷海道:“一,放归所有被你们虏来的幼童。” 卞柔道:“可以。” 答得太过干脆,林盟主都噎了一下,他顿了顿,继续道:“二,血衣门门主二十四瓣莲以上弟子需自废武功,血衣门从今日起不再位列六大宗。” 卞柔:“不可以。” 林卷海冷笑一声,终于用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腹稿,“卞护法,你凭什么觉得血衣还配与其他六大宗相提并论?一个月前的武林大会,不说六大宗了,哪怕是小门小派亦有杰出的后生,只有你们血衣门一直在划水……” 卞柔打断了他的话,“那打吧。” 林卷海愣了一下,下意识问:“怎么打?” 卞柔淡淡道:“你们觉得血衣门不配六大宗,那其余五大宗各派一个人出来,跟我们的人单挑,五局三胜,怎么样?” -- 血门塔前,莫远伸手弹了弹薛凉月肩头的雪尘,略带遗憾地啧了一声,摇头晃脑点评道:“……你还是穿白的比较好看。” “为何?”薛凉月扭过头来看他。 莫远捏起他一片衣角,煞有其事地解释道:“你长相太江南了,眉眼不是特别浓烈的那种,穿红色没有白色惊艳。你觉得呢?” 薛凉月笑笑:“我觉得,你觉得不好看,就是最好看的,以后我每天都穿红色。” 莫远无言看着他,薛凉月笑起来,“我面具呢?” 莫远从怀里掏出他的面具,拿在手里晃了晃,薛凉月伸手去拿,却被他一个侧身躲过,莫远站在三步外,挑衅地笑笑:“嘿,就不给你。” 薛凉月匪夷所思:“你是小孩吗?” 到底谁更年长啊? 莫远把面具扣在脸上,嫌弃道:“这东西有什么好的?不通风不透气,戴着不难受吗?” 薛凉月刚想把面具抢回来,看到这一幕,却陡然一愣,“等等,你别动!” 莫远面具已经拿下来一半,闻言皱眉:“嗯?” 薛凉月微微睁大双眼,凑近了些许,握住莫远手腕,把面具往上抬了一点,恰好露出他一半眼睛。薛凉月垂眸细细打量着,眼神中露出几分茫然和惊疑。 见他好半天不吭声,莫远皱起眉:“怎么?” 薛凉月手指在面具上轻轻摩挲着,语带迟疑,“莫远,我好像在梦里见到你了。” 莫远:“春梦?” “……”薛凉月盯着他的眼睛,“我梦见你戴着面具来杀我。” 他终于知道,他半夜分析梦里内容时,那股诡异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——梦里那黑衣人的身形几乎跟莫远一模一样,眼睛也很像,这种浅淡的瞳色并不多见。 “哇。”莫远闻言笑了起来,指了指着自己胸口,真诚问道,“你确定不是你来杀我?” 薛凉月没有说话,把面具从他脸上拿了下来,微微蹙起眉头,问:“你十五年前假死之后,去哪了?” 莫远神色很坦然:“那去的地方可就多了,我是要赚钱的,平日里就跟着一些小镖局走南闯北。” 薛凉月讶然:“小镖局请得动你?” 莫远言简意赅:“假名字假身份轮着换,有人劫镖我就跑,凑人头划水不出力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莫远笑了,他慢条斯理道:“我杀你?你自己想想十年以前你在江湖上有什么名头?外边顶多知道个右使卞柔,我杀你有什么好处?” 他轻轻伸手捏了捏薛凉月侧脸,笑容渐深,带着促狭,“我看你是想我想惨了,在梦里也忘不了。” “……”薛凉月扭过头。 莫远拍拍他肩膀,笑容可掬:“薛大门主,城门口看看去吧,这家炒板栗挺好吃的,我再去买一包。过会就来,这次别太想我。” 说着便转过身,大摇大摆朝街上走去,薛凉月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,忽然叫了一声,“等一下!” 莫远脚步一顿,回过头来,“怎么?” 薛凉月冲他温温柔柔地笑了笑:“帮我带一包。” 第41章 交代 城门前,卞柔的提议一出,四座哗然。 因为卞柔用的是很笃定的语气,好像觉得没有一点难度。 五大宗,各出一个人,相当于是一个门派挑战全江湖之精锐! 这不免让有些人心里犯嘀咕,难不成赵汩最近练成了什么邪功?又或者说,这个血衣门右使卞柔实力其实深不可测,一个人便可应对? 林卷海摸了摸胡须,沉默半晌,道:“可以,但公平起见,一个人只能出场一次!” 卞柔点点头,没表示反对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39节 林卷海:“那第一个……” 卞柔:“我。” 她袖中钢鞭慢慢垂下,无声落在积雪之上,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武林人士,她缓缓开口:“你们那边,第一个选谁?” 一阵沉默之后,白马寺的净度禅师率先踏出一步,谁料他刚想开口,人群之后忽然传来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,“我来!” 众人一愣,循声望去,只见一个笑嘻嘻的华服女子从人群后面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。这人五官明艳,气势张扬,手上什么武器都没有,最重要的是,在场众人没有一个认得她。 她一边走,一边懒洋洋道:“吞日宗第二代机关兵人,端木燕。” 此话一出,大部分人脸上一片茫然,然而不少宗门前辈脸色却是一变! 机关兵人,天下三大兵人之一。 所谓兵人,即用禁术,将人改造为武器,道心兵人,药兵人,机关兵人,合称三大兵人。其中道心兵人术已经失传,药兵人又名药人,用的是毒术和蛊术。 而机关兵人,则是把人的四肢甚至身体改造成机关,刀枪不入,大部分机关兵人都由主人操控,少部分可以自由活动,但不定期维修,很快就会死亡,所以吞日机关城里的确有很多机关兵人,但在外边很少见到,尤其还是走得这么远的。 天下机关术,吞日宗占了七成,百里家占三成,其余门派只能接触到极其浅显的内容,一时间,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端木燕身上,带着难以掩饰的探究。 端木燕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,她伸手拨了拨自己的鬓发,嫣然一笑:“卞护法,久仰了。” 卞柔从她语气里听出些许揶揄:“你久仰我什么?” “十几年前,老头子可喜欢叨念你了呢。”端木燕笑嘻嘻道,“他常常说血衣门福气好,有一对金童玉女……” “我知道了。”卞柔打断了她的话,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厌恶,她微微眯起眼,“出招吧。” 话音刚落,卞柔手腕一抖,袖中钢鞭如游龙出海,扑向笑得毫不在意的端木燕。 端木燕“呀”了一声,向后仰倒,躲过长鞭。“噗嗤”一声,她背后八根“蜘蛛脚”刺破衣服伸了出来,撑在地上,微微一弯,下一秒消失在原地。 卞柔瞳孔一缩,猛地抬头,一道巨大的黑影如猛禽般向她扑来! 钢鞭瞬间收回,卞柔手腕用力,钢鞭成环形挡在半空,尾钩正对着半空黑影! …… 两人动作极快,过招之时刀兵相交声接连不断,端木燕手脚已经都变成各种机关武器,趴在地上时像一个可怖的怪物,笑声环绕在众人耳畔。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场比武,没人注意到,一个人推开城门,动作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,那是个仪容隽秀,身姿挺拔的中年人。 百里虹余光瞥到了,顿时瞪大了双眼。 他猛地朝不远处树荫下看去,那里盘坐着一个中年人,跟城门口那个一模一样! 怎么有两个师祖?! 只见树荫下坐着的那个清玄老祖瞥了一眼城门口那个,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,神色很不开心。 城门口那个“清玄老祖”趁着没人注意到他,足尖一点,落在树荫下那个的旁边,咧开嘴,笑嘻嘻抬手轻轻在脸上一抹,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。 面具下是一张美妇人的脸庞,面相大约三四十岁,但仍然能看出来年轻时的风姿绰约。 林放瞥一眼她怀里的琴:“你去见谁了?还需要把我的琴偷走。” “师无夜。”顾雪笑了起来,慢条斯理道。 此话一出,百里虹感觉师祖明显炸毛了,林放声音压着火气,“你给他弹琴了?” 顾雪笑而不语,等林放脸色阴沉到了一定程度,才悠悠开口,“没有,他坟被人刨了,我给他填坟去了。” 林放脸色好了一点,随口问:“那你偷我琴干什么?” 顾雪瞅了瞅四下无人,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,林放脸色露出三分吃惊之色,他低声问:“真的?” 顾雪微微颔首。 “那这趟算是白来了。”林放摇摇头,“血衣门命不该绝。” 顾雪摇摇头:“你不懂。” 她伸出手,往林放手心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。 …… “铛!” 卞柔手中钢鞭缠在端木燕背后八根“蜘蛛脚”上,狠狠一拽,把她拖拽到了身前,手中短刀指向机关兵人唯一的要害——眉心处。 端木燕举起一只手,冲她笑起来:“你赢了。” 卞柔收回钢鞭,端木燕落在活动了一下四肢,只听“咔哒”几声,可怖的怪物重新变回了那个娇俏的女孩,身上的华丽长裙却已经变得破破烂烂,她转过身,像一开始一样大摇大摆的走出了人群。 卞柔盯着他的背影,微微蹙起眉,觉得她那个笑有些意味深长。 “下一个我!” 坐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的卞风禅从地上弹了起来,他走到卞柔面前,冲着四面八方抱拳,笑道:“我可比我闺女厉害多了,有哪位英雄好汉敢跟我打一架?” 众人安静下来,片刻后,一个人走了出来,身穿朱红短打,背负六尺巨剑,正是六合剑派掌门秋洋。 秋洋冲卞风禅拱拱手:“六合剑派秋洋,敢问阁下贵姓?” 卞风禅笑笑:“免贵姓卞。” 秋洋立刻想起来了这位江南的雕王,客气道:“久仰久仰。” 说着便解下了背后的巨剑。 卞风禅的手仍然放在斗篷里,笑容可掬,看上去自信极了。 秋洋深吸一口气,只听一声低喝,“秦王扫六合!” ——就这么直接劈了上去! 古人云大巧不工,看似这一招毫无技巧,呆头呆脑直愣愣的,但由于剑的巨大,只一招便封住了对手几乎所有退路,这就是六合剑派剑法的精髓所在。 卞风禅手终于从斗篷里伸了出来,手上拿着一把弦月似的弯刀——有点像农村里割麦子用的镰刀。 这把刀挡在了巨剑的必经之路上。 秋洋瞳孔微微一缩,握剑的手更紧了,内力附着在剑锋之上—— “锵!” 一声巨响,卞风禅连人带刀被撞飞了出去,狠狠砸在城墙上,顺着石墙缓缓滑落,砰一声躺在地上,两眼一翻,没动静了。 秋洋:“……” 围观众人:就……就这?! 卞柔默默走到了卞风禅旁边,低下头:“爹?” “……” “爹你还能站起来吗?” 卞风禅躺在地上,眼睛没有睁开,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,表示并不能。 卞柔扭过头,淡淡道:“秋掌门,你赢了。” 秋洋呆滞地应了一声:“哦。” 他把剑背回背上,看了一眼躺在城墙下面的卞风禅,表情像吃了屎一样,默默走了回去。 林卷海看了一眼卞柔,轻咳一声,“那血衣门下一个人……” 卞柔:“再等等吧。” “不用等了。” 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从紧闭的城门后面传来,下一秒城门大开,四个黑衣弟子率先走了出来,他们合力抬着一个步辇,上面放着一个大缸,大缸的盖子上面压了一块石头。 紧接着后面一队红衣人鱼贯而出,都戴着恶鬼面具,分别是血衣门的毒使和鬼使,以及毒殿和器阁的长老们,他们都低垂着头,一句话也不敢说。 所有人都出来后,一个红色的身影慢慢踱了出来,长发拿木簪子随意绾起,眉眼艳丽而不可方物,唇色却很淡,这人漂亮得连血红的长袍都压不住,因为任何人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不会注意到衣服。 所有人看清他的脸时,都愣住了。 秋长枫瞪大了双眼,一声“颜公子”差点就要叫出来,被百里虹按住了肩膀,大师兄严肃地看了他一眼,食指抵在嘴边,很轻的摇了摇头。 薛凉月没有笑,也没有客套,他瞥了那步辇一眼,抬着步辇的黑衣弟子便把步辇放了下来,推开大缸上的石头,打开盖子,然后一脚把大缸踹到了江湖众好汉脚下! 浓浓的血腥味从大缸传出来,随着缸的滚动,里面的东西甩了出来,待看清那个东西,所有人都目瞪口呆,有人甚至当场就干呕了起来。 ——那是一个血糊糊的“人”,被砍断了四肢,割断了舌头,伤口只被草草包扎了,甚至还在地上不断扭动的“人”! 这个人满脸都是血,看不清楚样貌,只能看到他张大嘴,露出空荡荡的嘴巴,无声地哀嚎着! 却发不出一点声音,显然是喉咙也被药哑了。 鸦雀无声。 薛凉月悠悠开口:“这个人是‘药人’事件的主使者之一席裘,另一个赵汩早已经死了,尸体没留下来,很遗憾不能带来,只有这一个,诸位看这个交代……如何呢?” 一阵压抑的沉默,半晌之后,终于有人颤巍巍地问出了那句萦绕在场众人心头的问题: “你……你是谁?” 薛凉月“噗嗤”一声笑了,他缓缓抬起头,那张漂亮的脸此刻却无比诡异,“你们觉得我……是谁呢?” 第42章 落幕 冷风从人群间穿过,发出很低很小声的呼啸。 有人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积雪上,那里并没有什么脚印。踏雪无痕并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技巧,但显然,也不是娇滴滴的江南颜公子能办得到的。 良久,林卷海率先开了口,他神色虽有讶然,但勉强还算镇定,“薛门主,幸会。” 薛凉月微微一笑,声音里却半分笑意也无,“幸会?我看林盟主的脸上却不像很幸会的样子呢。” 他说话的语调很奇怪,特别轻,但又让人听得清清楚楚。眼神也奇怪,从不直视某个人,而是很悬浮地落在空气上,哪怕眼珠子直直对着你,也给人一种他没有在看你的错觉,跟鬼魂似的。 “薛门主五年前身殒的消息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……”林卷海沉声道,“今日阁下又重现江湖,难免叫人吃惊。” 薛凉月眯起眼,皮笑肉不笑:“所以呢?” 林卷海瞥了一眼地上还在翻滚着的席裘,“所以,薛门主对‘药人’这件事的确是不知情的?”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林盟主正在给彼此递台阶,薛凉月正要点头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40节 “等下!盟主,你怎么能确定这个人真是薛凉月?!” 不知道什么地方忽然响起一个粗犷的声音,“老子没认错的话这人不是那个姓颜的小白脸吗?万一他是血衣门请来演……” 嗤—— 一声轻响,人群忽然呼啦啦倒了一片,不远处大树跟着轻轻一晃,树枝上积雪抖落一地。 “啊啊啊啊啊啊啊!” 众人定睛一看,刚刚说话的人整个人被钉到了树上,两肩各插入了一把无柄的短刀,脸部肌肉扭曲,正在痛苦地嚎叫! 薛凉月仍然站在那里,身子丝毫未动。 他慢慢放下手臂,衣袖随风轻舞。 “不常用暗器,见笑了。”薛凉月轻笑着道,眼神却冰冷,“我讨厌有人在我说话的时候插嘴,若阁下不识礼仪,可以回去问问你家长辈。” 刚刚被那人撞到的几个人从地上爬起来,听见这句话,腿莫名一软,差点又倒下去。 林卷海在心里骂了句“蠢货”,在场所有高手都没有说话,这说明什么?难道大家都是傻子,就他聪明?! 他轻咳一声,道:“是这样的,针对血衣门与各大门派的恩怨,刚刚卞护法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法。” 薛凉月:“是什么?” 林卷海答:“以武定是非,以武平恩怨,血衣门出五个人,五大宗出五个人,五局三胜。” 薛凉月扭过头瞥了一眼卞柔,意思不言而喻:这注意你出的? 卞柔淡淡道:“我当时没料到爹会如此不堪一击。” 仍然躺在地上的卞风禅闻言如遭重击:“咳……闺女。” 林卷海打了个哈哈,道:“当然,若此事并非薛门主的意思,血衣门也给了交代,那也可以当做一个没有任何含义的切磋。毕竟若薛门主回来了,这六大宗的名头自然……” “六大宗是什么很值钱的称呼么。”薛凉月抬起一只手,打断了林卷海的话,淡淡道:“无妨,继续,就按卞柔说的来罢。” 卞柔在他身后道:“目前是一输一赢。” “一输两赢。”林放忽然出声,他语调很淡然,“薛门主刚刚赢了内子,相当于赢了松风下。”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角落里的掌门夫妇,听过“雪心剑魄”名头的人不禁瞪大了双眼,但一想赢了她的人是五年前的“红衣鬼”,顿时又觉得不那么难以置信了。 “好,如果薛门主执意如此,武林盟也却之不恭。”林卷海道,“那接下来我们这边……” 反应略迟钝的净度禅师终于踏出了他的第二步,沉声道:“贫僧愿意出战。” 薛凉月把视线投向身后一排长老,准备从这里随机挑一个倒霉蛋,这时,城墙之上忽然传来一个肆无忌惮声音,“血衣门这边我来!” 紧接着一个人从城墙上跳了下来,重重落在地面上,积雪被他踩得四处飞溅,离他最近的薛凉月首当其冲,肩膀上都落了不少雪尘。 薛凉月:“……” 他放下遮脸的袖子,无言地瞪着面前的莫远,磨了磨牙,莫远笑呵呵地直起身,抬手把什么东西扔到薛凉月怀里。 薛凉月下意识伸手接住,低头一看,是一包糖炒板栗。 莫远拍拍他肩膀,笑吟吟道:“娘子,帮我拿着,我买了包大的,你要吃先吃,我不会介意的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“你不会剥?” 莫远看他没有动作,挑眉道,“那等为夫回来给你剥。” 薛凉月深吸一口气,低声道:“你来干什么?你是血衣门的人吗?” “我想了想。”莫远严肃道,“你家大业大,算我入赘。” 这句话他并没有压低声音,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,薛凉月马上后悔了,他就不该惹他——他忘了莫远是个人来疯,人越多他越得瑟!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。 莫远顿了顿,叹了口气,接着道:“最重要的是你不能生养,我娘绝对不会同意你进我家的门,我只好委屈一下,进你家门也一样……” 薛凉月伸出食指抵在他唇上,堵住了他的嘴,面无表情道:“行了,你爱怎么样怎么样。” 不要再说了。 血衣门门主也是要面子的。 莫远眨了眨眼睛,旋即眼角微微一弯,“行吧。” 说着转过身去,一转身便瞅见了那个澄亮光头,他“咦”了一声,“净度大师?好久不见。” “阿弥陀佛,莫施主,又见面了。”净度眼神有些许复杂,两人相对而立,这场面竟然巧合地与武林大会那次重合了。 净度双手合十,低头眼观鼻鼻观心,沉思良久,忽然摇了摇头,“不行,贫僧破不了。” 莫远:“破不了什么?” 净度道:“破不了你那天的第一百零三剑,贫僧认输。” 莫远还要说什么,薛凉月上前一步把他拉了回来,“行了。” 说罢,薛凉月抬眸看了一眼林卷海,林盟主会意,马上宣布这次比武乃血衣门获胜了,可喜可贺,并痛骂了一顿赵汩,祝贺血衣门在薛门主的带领下越走越远云云。 莫远被拽了个趔趄,差点靠到薛凉月怀里,他扭过头,眯起眼,有些不悦地瞪着薛凉月,后者附到他耳边,低声道:“莫远,你真想带着伤比武么?” 莫远觉得匪夷所思,他作为导致自己受此重伤的罪魁祸首,非但不三缄其口,反而频频提起,按理来说常常拿这件事翻旧账的应该是自己才对吧? 听他这语气,好像那道伤是自己拿剑捅的一样! 薛凉月指尖敛了他的口,“嘘——有什么话回去再说。” -- 深夜,无星无月,黑。 密林空地上,隐隐约约能看见站着一个黑色人影。 很快,密林深处亮起一豆灯光,一个人手提着灯笼从林中走出,那条黑色人影缓缓转身,两人四目相对,而后微微点了点头。 紧接着,另一个人从林中走出,背着一柄巨剑。 没过多久,从不同方向又走来了两个人,一个背着古琴,一个背着药篓子。 五个人围在林中,惨白的灯光下,可以看清这五个人正是武林盟主林卷海、白马寺净海长老、六合剑派掌门秋洋、松风下掌教林放以及五义堂医仙沐流熙。 后面来的四人默不作声伸出手,手上皆拿着一个小纸条,上面画着一头黑色的猫头鹰。 净海淡淡道:“来的路上,化缘时,有个施主给了老衲这个。” 秋洋:“我是今天早上在枕头底下发现的。” 林放:“内人塞给贫道的。” 沐流熙:“一家药房里捡到的。” 林卷海微微颔首,语带歉意:“得罪了,正是在下干的,想必诸位前辈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。” 净海沉声道:“林盟主,你召集我们并不是为了血衣门。” 秋洋低声问:“‘他’的踪迹出现了吗?” 林卷海点点头,“从十年前起,武林盟就在各地设置了暗哨,十天前,北庭的暗哨没有回信,十有八九是死了。” 林放问:“能确定是那个人吗?” “北庭的暗哨是位成名已久的武林老前辈,他是自愿来这个地方的,”林卷海摇摇头,“在北庭,除了姜琅和薛凉月,没有人杀得了他。而薛凉月十天前还在回北庭的路上。” 四人沉默了,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。 林卷海:“为了不打草惊蛇,只能借血衣门的由头。” 净海长老微微一叹:“老衲明白了。” 林卷海沉声道:“晚辈年纪虽轻,未曾经历过二十年前的黑暗,但亦知鹰部是多么可怖的存在。如今姜琅重新出世,山雨欲来风满楼,武林安危系于一线,各位老前辈,就拜托你们了。” -- 夜深,西窗下,有人悠然而坐,手持玉簪挑灯花。 武林盟围攻事件草草落幕,血衣门出钱请江湖好汉们在洪城吃喝玩乐了一通,这时候众人才想起来,薛凉月的另一个身份颜容除了长的漂亮以外,还是江南有名的富商,传言据说都能插手盐铁买卖,富的流油。 听到这个消息,卞风禅突然伤势就恢复了,自告奋勇带着大伙儿去了,很快就溜得没影了,薛凉月就拉着莫远回了那个城郊的小院子。 烛火跳动着,变亮了许多,薛凉月起身合上窗,转过头看一眼莫远,此人躺在床上架着腿,眼睛微眯,拿一本药书随意翻着。 薛凉月随口问道:“这么黑,眼睛不疼吗?” “疼啊。”莫远瞥他一眼,似笑非笑,“你帮我吹吹?” 第43章 寒夜 薛凉月沉默地看了他片刻,转身缓缓走到床边,莫远还以为他真的要给自己吹吹,结果下一秒手心一空,书被薛凉月一把抽走。 莫远急了:“哎!” “眼睛疼就别看了。”薛凉月把书扔到小桌上,伸手按住他肩头,俯下身盯着他,眼角藏笑,“……看看我不好吗?” 莫远眨了眨眼睛,听懂了他的暗示,于是笑起来,伸手懒洋洋蹭了蹭他的脸颊,薛凉月俯身下来,鼻尖相抵,然后勾起他的下颚,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唇。 湿润的触感从唇上传来,轻的像一片羽毛,掉落在很静很静的湖面上,涟漪也缓慢得仿若步行——然后那湖水便被撬开了。 莫远没做什么反抗,唇齿微启,任由对方长驱直入,很享受似的眯起眼,呼吸逐渐变得灼热,他的手插在眼前之人浓密的发丝间缓缓滑动,最后搭在白皙的脖子上。 然后猛地一翻身,把薛凉月压到了身下。 莫远跨坐在薛凉月身上,一手撑着床板,头抬起来一点,微微喘着粗气,咬牙笑了起来,嗓音低哑,“薛门主真是好技巧,不愧是开青楼的,只是……” 他指尖抵在薛凉月唇上,歪着头语调慵懒,“……只是不知道你这唇吻过多少人呢?” “相公,你当我是什么人?” 薛凉月眨了眨眼睛,眼角微微泛红,真有种眼含桃花的错觉。 他张嘴叼住那根指头,含在嘴里含含糊糊道,“……只有你……只有你碰过……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呢……” 指尖传来唇舌摩挲的触觉,莫远背后微微一僵,或许是十指连心,他竟然感觉胸口处有种很奇怪的痒,像是被猫挠了一下,他触电似的收回了手。 却被人抓住了,薛凉月眼角弯了弯,动作迟缓又不容抵抗地把那只手贴到了侧脸处,抵着掌心蹭了蹭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41节 更像猫了…… 莫远感觉自己呼吸有些急促,薛凉月冲他眨了眨眼睛,笑容意味深长,“之前怎么没发现你的手……这么敏感?” 莫远知道自己在缩手的那一刻就输了,他盯着薛凉月,没有说话,那种想要逃离的感觉再次袭来。 忽然灯灭了。 黑暗中莫远腰侧穴道被人轻轻按了一下,他腰一软,整个人趴了下去。 薛凉月躺在床上,手摸到了怀中人的衣带,接着他的手就被人攥住了,他听见莫远在他耳边低声咬牙切齿道:“可以了。” “谁叫你装那么浪的?”薛凉月笑了起来,“纯情就纯情嘛……我又不嫌弃你,相公……” 甜腻腻的声音从耳畔挤进来,带着潮热,莫远发觉不对的时候已经骑虎难下,一只手搭在他腰上,看似毫无力道,却像铁钳一样动弹不得,紧接着修长的手指顺着扯开的衣服滑了进去。 夜晚很安静,莫远耳边只听得见眼前之人低缓而悠长的呼吸声,喧哗得过分。 …… 烛光又亮了。 薛凉月站在窗边,身上衣服好端端穿着,只是起了点褶子,他将手从盛满水的铜盆里拿出来,慢条斯理地在帕子上擦干净,转头看了一眼缩在床上的人。 他解开外衣,挂在墙上,重新吹灭了蜡烛,翻身上床。 薛凉月戳了戳莫远的后背,笑吟吟喊了声,“哎。” 莫远没理他,薛凉月的手环过这人的腰,惊奇地发现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,他立马侧过身,凑近莫远耳畔,低声问:“怎么了。” 莫远:“没怎么。” 薛凉月捏了捏他的腰,“你转过来。” 莫远沉默了一会儿,慢慢转过身来,薛凉月抬起他下颚看了看,只得到一个异常冷淡的眼神,他笑着凑上去亲了亲莫远的眼角,笑容里带着分明的讨好。 莫远心情刚缓和一点,又看见那讨好的笑容立刻变成了揶揄,这个吻滑过他的侧颊,停在耳垂旁边。 薛凉月咬着他的耳朵,声音里藏不住恶劣的笑,“相公,光用手指就被弄成这个样子,你天生就适合被男人*艹。” 莫远闻言一口咬上了他的嘴唇,第一次出现了恼羞成怒的神情,薛凉月笑着摁住他后脑勺亲了回去。 唇齿交缠许久,薛凉月才放开眼前这人,凑在他耳边哑着嗓子低声道:“别拱火,待会你伤口裂了……要不是你身上有伤……” 莫远打断他的话,“你要如何?” 薛凉月舔了舔唇,低声道:“你说如何?” 莫远眯起眼瞪着他,薛凉月俯身咬住他脖子,犬齿在颈动脉边磨蹭,然后他就明显感觉到莫远整个人一僵,炸毛了,但手和身子都被很巧妙的控制住,动弹不得半分。 薛凉月顺着他敏感的颈侧吻上耳垂,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莫远,是你先招惹我的。” “我不关心你为什么要招惹我,没有人能够招惹我后全身而退……莫远,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。” 你活着来了,就是带着你整条命过来了。 你是个笑里藏刀的恶人也好,你是个虚情假意的浪子也好,你这辈子都只能跟我捆在一起,被鬼缠上是要拿一生来赔的。 你没有退路。 -- 闹到后半夜,两人终于沉沉睡去。 薛凉月又叒叕做梦了,然而很罕见地,这次梦中场景并不是在血门塔,而是在一个草地上,他鼻翼间充斥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。 草地上有一个小水洼。 他蹲在水洼前,拿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水面,水中自己的倒影时而清晰时而支离破碎,在清晰的间隔中薛凉月看见了自己的样子,穿着大红的锦袍,年纪非常小,不到五岁的样子,看上去像个小女孩儿。 身后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,一个人停在了他身后。 小薛凉月没有回头,依旧专注地盯着水面,动作却停下了,水面一点点平静下来,他看清了水中的倒影,那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,穿着银色甲胄和长靴,面甲遮住了半张脸。 那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,轻声道:“世子殿下,该走了。” 小薛凉月开口了,咬字很慢,但很清晰,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静和疏离,“你是谁?” 那人道:“我是来救您的人。” 小薛凉月淡淡道:“我不信,宫里的人都走光了,不会有人来救我的。” 那人道:“有人的,兰妃殿下和柔阳郡主都会在东都等您。” “我不信。” 小薛凉月小心翼翼地把那根树枝摆在水洼的正中心,然后缓缓扭过头,眼睛睁得很大,像某种动物,他幽幽道:“你们大人总喜欢骗小孩,我看的出来,母妃恨我的。” 天边忽然传来闷雷,东边明明还骄阳似火,西边却飘来了一大片黑云,大风穿过远处的水榭长亭,在林中无声盘旋,卷起枯黄的落叶,落在水洼上。 “殿下,不要这样想。”那人蹲下身,取下面罩,表情很认真,“没有一个母亲会恨自己的孩子。” 薛凉月听见嘈杂的马蹄声,由远及近,这时候眼前景象开始模糊,他能感觉到第一滴雨水从天空“啪嗒”一声落下。 紧接着一瞬间变成了瓢泼大雨,马蹄声也变得近在耳边,嗒嗒嗒哗啦哗啦,仿若一个人怒吼着敲击着打鼓。 画面倏然清晰,但场景已经变换,薛凉月发觉自己被绑在一匹正在疾驰的马背上,后背与另一个人紧紧相贴。 他低下头,发现自己好像长大了许多。 身后的人正在拼命挣扎,带着哭腔的嘶哑少年声音断断续续传来,“刀……阿悦,把刀……把刀递给我!在……在袋子里面,你够得到的……求求了!” 梦中的薛凉月听话地朝马褡子伸出手,可惜他虽然长大了一点,手还是太短了,他小心地把身子朝那一边侧倒。 一点点……一点点……薛凉月的手终于碰到了那个布袋子。 就在这个时候—— “啪!” 绑在他腰上的带子忽然断了。 马背上很颠簸,随着一声惊呼,薛凉月整个人就这么从马背上摔下去了! “阿悦!” 有人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。 山路狭窄,一边正是陡峭山坡,薛凉月后背狠狠砸在巨大的石头上,紧接着顺着山坡滚了下去! 视线中白马依旧在狂奔,一瞬间边看不见了,只有无尽的黑暗在蔓延…… -- 莫远第二天早上又是被冻醒的,他一睁眼,只觉薛凉月身上肌寒似冰,或许是人在极寒下寻求热源的本能,薛凉月抱他抱得极紧,故而连带着他也冷得慌,莫远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抽出一只手。 他用这只手拍了拍薛凉月的脸颊,“喂!醒醒!” 薛凉月睫毛颤了颤,眉头微微蹙起,但没睁眼,喉咙里溢出几个不成句子的音节,好像很痛苦。 莫远手心贴在他脸颊上,感觉自己好像在托着一捧冰雪,一点温度都感觉不到,他皱起眉,心道薛凉月又出什么幺蛾子了,明明昨晚被搞的是自己,他怎么还犯病了呢? 岂有此理,简直是倒反天罡。 他正在“给薛凉月一巴掌”和“放着他不管自己起床”两个抉择间左右为难时,薛凉月忽然浑身一颤,整个人一把撞了过来,收紧手臂,把头埋进了他怀里。 薛凉月整个人剧烈颤抖着,把莫远吓了一跳。 过了很久,薛凉月缓缓把头抬了起来,眼眶红通通的,眼角挂着摇摇欲坠的泪珠,看上去跟被谁欺负了一样,水波荡漾。 莫远喉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 薛凉月声音微微发抖:“莫远,让我抱一下。” 第44章 消失 薛凉月把头埋在莫远颈窝里,一只手按在他背上,一只手揽着他的腰,抱得很紧。 莫远先是背后一僵,而后慢慢放松下来,无声叹了口气,他手指插进薛凉月发间,揉了揉,低声问:“怎么了?做噩梦了?” 薛凉月没说话,眨了眨眼睛,莫远能感觉到长长的睫毛擦过自己的颈侧,微微发痒。 他也不再说话,沉默着让薛凉月抱了一会儿。 良久,薛凉月把头抬了起来,眼角泪水已经干涸,他哑着声音道:“好了。” 莫远慢慢把头蹭过去,用自己的额头抵着他的,“嗯,那我起去了?” 薛凉月低低“嗯”了一声。 莫远手撑着床板,从他身上翻过去的动作还算潇洒自如,然而脚踩到地上时却倏然一软,趔趄了下差点摔回去,他扶了下床头,站直了。 薛凉月本来还在发呆,余光瞥见这一幕,愣了一下回神,伸手拉住莫远袖子,“莫远?” 莫远瞥他一眼,“嗯?怎么?要我陪你睡?” “咳。”薛凉月轻咳一声,表情有些欲言又止,“不是,我的意思是……你不需要歇歇?” 莫远把袖子从他手里抽出,咬牙笑道:“不需要,我好得很。” 他把自己衣带系好,俯身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外衣披上,然后取下墙上挂着的红色外袍扔到床上,意思不言而喻,你也赶快给老子起来。 薛凉月躺在床上没动,黑曜石一般的瞳仁默默注视着莫远,眼角泪痕犹在,莫远无声与他对视片刻,转过了视线,推门而出。 门“砰”一声被关上。 良久,薛凉月缓慢眨了一下眼睛,从床上坐了起来。 -- 莫远掀开锅盖看了一眼,扔了点东西进去,重新盖好锅盖,正要去打开一旁的柜子,忽然心有所感,动作一顿。 他扭过头,果然看见薛凉月靠在门框上,身上只披着单衣,发丝凌乱,目不转睛地盯着他。 这天下只有五个人走路是完全没有声音的,其中有一个就是薛凉月,故而他也不知道薛凉月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,看了多久。 薛凉月捻着一枚梅花花瓣,在手指间随意玩着,看见莫远望过来,便扔了那花瓣,凑到莫远身后,把手伸向锅盖,好奇问:“好香,是什么?” 莫远把他爪子拍开,打开柜子,从里面取出两只碗,提起一边灰炉上的铜壶,把碗烫了放在一边,随口答道:“粥,扔了点梅花进去。” 薛凉月惊奇地看着他:“你还会附庸风雅哪。” “什么附庸风雅,你相公我本来就很风雅。”莫远手头上没了事情,懒洋洋靠在灶台边跟薛凉月聊天,语气略带得意,“我爹当年可是探花,你知道探花什么意思吗?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42节 薛凉月:“知道知道。” 他心想,江湖传言小莫愁当年嫁给了个落魄书生,倒没听说是个探花郎,这也不算落魄啊。 莫远惆怅地说,“可惜了,他刚当上探花,家就被抄了,不然我现在高低也是个少爷。” 薛凉月心想原来如此,笑了笑道:“要是没发生那些事,他怎么会遇上你娘,又怎么会有你?” “会有的。”莫远勾唇一笑,微微凑近了些许,浅色的瞳孔里倒映着薛凉月的脸,他轻声道,“娘子啊,你信不信这天下有姻缘这个东西?” 不等薛凉月回答,他笑着道:“我信。” “……” 天光从门缝里透进来,小屋里半明半暗,气氛很好,薛凉月缓缓凑过去,想要亲他。 结果刚碰到唇角,旁边的锅突然发出响动,莫远一把把他推开,掀开锅盖,一股水气飘了出来,浓郁的梅香弥漫在整个屋子。 莫远皱眉道:“艹,差点糊了。” 他扭头点了点薛凉月,“以后你别进厨房,不洗碗不切菜不淘米,净给我添麻烦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哇,好会扣锅。 -- 与此同时,东都的太明宫内,寝殿台阶下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,大气也不敢喘。一个美妇人站在台阶上,身披大红色绣金鹤纹霏缎宫袍,发丝略有凌乱,发髻间插着一支凤尾祥云簪。 慈云太后看上去像是只草草打扮了下就赶过来了,但眉目间自有种冷淡的威仪,她伸出戴着寒玉护甲的削葱指头,点了点跪在最前头的太监,“周总管。” 周堂玉连忙站起,低眉顺目地上前一步,“奴才在。” 太后淡淡道:“传哀家懿旨,宣鲁阴王及其长子进宫。” 周堂玉:“是!” 太后看着小太监的背影消失在宫墙之间,而后缓缓转过身,坠着琉璃小珠的长长袍脚拖在地上,发出“沙沙”的摩挲声,她走进空旷的寝殿,停在龙床边,垂眸看床上的人。 ——刚过而立之年的帝王明明看上去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,气息却微弱得像迟暮的老人。 慕璟偏了偏头,眼睛睁开一条缝,轻声问:“是母后吗?” 就说了这么一句话,他唇角便溢出鲜血。 “哀家在。”太后眼里复现出一层淡淡的哀愁,她一敛衣摆,缓缓坐在床边。 慕璟片头咳了两声,又问:“母后,您是宣了慕肱么?” 太后摇摇头,却道:“皇儿,你既已病重,就该好生养着身子,这些旁的事情不必想,母后会帮你处理的。” “鲁阴王非慕家血脉,母后,”慕璟微微笑起来,“这事成不了的。” 太后瞳孔一缩,面上却半点破绽都没有,她叹道:“傻孩子,烧糊涂了,想什么有的没的。” “母后啊,您在这防着朕做什么呀。” 慕璟笑意更深,脸色是病态的苍白,嘴唇发青,“朕这样一个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活死人……呵呵……还有什么好防的呢?慕家的血脉外边还有两条,您最该防的是鹰部——” “万一姜琅入主东都,到时候您以为……您还有活路么?” 太后霍然站起身,脸上一点笑都没有,她冷冷道:“陛下,该睡了。” 慕璟看着她,微笑着一字一句道:“母后,我劝您别动太子,不然朕驾崩后,您日后要跟姜琅掰手腕,可真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了。” -- 世事如转烛,摇曳不可勘。 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堂,底下都暗潮汹涌,然而表面上还是一派和气的太平盛世。 光阴似箭,不知不觉,又已过去了一个月,之前虏来的小孩陆陆续续送回家中后,薛门主便没了什么要紧事,基本上都住在城郊的小筑里,两人自给自足,有种隐居的美感。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莫远这个王八蛋,伤还没好利索,就开始作死,懒得喝药懒得换药还到处乱跑,今日薛凉月刚把金创药拿出来,一个眨眼人便不见了,最后在房顶找到了,薛凉月把人薅下来,扔到床上。 莫远终于忍不住了,委婉表示:“娘子,有的事情不擅长可以不做。你那包扎的手法想扎死谁啊?还不如让它自然愈合。” 薛凉月拿着药和纱布,觉得匪夷所思,他从小到大都没伺候过谁,连自己都没伺候过,如今伺候人家居然还被嫌弃。 莫远挑眉看他:“出去,我自己弄。” 薛凉月站在床边,垂下睫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“你包扎就包扎,叫我出去干嘛?” 莫远脸不红心不跳:“我害羞。” 薛凉月心道,谁不知道你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,没人看着转头就把东西扔出去了,他把金疮药和纱布扔到他怀里,转身坐到了凳子上,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莫远,身子微微前倾,“我想看。” 莫远盘腿坐在床上,长长吁了一口气,不情不愿地解开衣带,先脱下外衣,再慢吞吞地拉下中衣,露出光/裸的肩头和后背,最后解下薛凉月之前帮他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,这时候他偏过头看了薛凉月一眼,“你还要再看吗?” “……” 薛凉月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,他有些不自然地眨了一下眼睛,“都是夫妻,我有什么不能看的吗?” 莫远勾起唇角,眉眼弯弯,“没事,你开心就好。” 他垂下眼,给自己涂药,白皙光滑的脊背随着呼吸和动作微微起伏,薛凉月目光停在那一片肌肤上,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。 莫远随意涂完了药,伸手去拿纱布,从背后绕过去,虽然很小心,还是牵扯到了伤口,他蹙起眉,动作微微一顿。 这时他听见身后的响动,扭过头,只见薛凉月站在他身后,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。 薛凉月微微俯下身,手搭在他肩膀上,声音很低,“要我帮忙吗?这次绝对轻,不会把你弄疼的。” 莫远轻笑一声,“行啊。” 薛凉月从他手里接过纱布,小心翼翼地顺着伤口的方向缠绕起来,动作果然很轻,但不知有意无意,小手指总微微擦过莫远裸露的肌肤,滑过的地方带起一阵难言的灼热。 莫远渐渐开始后悔嘴欠说了那句“行啊”。 他按捺着,终于等到薛凉月把最后一点布包上去,系好,急不可耐地伸手去拉自己的衣服,半途中却被人捉住。 莫远愣了一下,偏过头,默默与薛凉月对视一眼,压低声音,“薛门主,天还没黑呢。” 薛凉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,“所以呢?” “放开。”莫远微微用力,挣了一下,“我穿衣服。” 薛凉月没动,沉默了一会儿,缓缓跪到了床上,低头把唇贴到莫远颈侧,一点点亲到了耳根。 莫远瞳孔一缩,薛凉月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:“莫远,你一向如此么?把人勾过来临门一脚又踹出去。” 他拉着莫远的那只手,就着这个姿势环住他的腰,嗓音温柔而低沉,“不想做就不要说好,这个道理你不懂吗?” 莫远语气终于软了下来,“……阿月,我还是个伤者。” “哈。”薛凉月轻笑一声,握着他手腕的动作没有丝毫放松,“你也就这个时候还知道自己是个伤者。” 他伸出舌头,沿着莫远的耳廓一路舔到下颚的一侧,两具身子贴得更紧,密不透风,薛凉月伸出另一只手,把莫远的衣服往下扯了一点。 莫远又轻轻挣了一下,薛凉月把下颚搁在他肩头,懒洋洋道:“别怕,用手,又不动真格。” “你那里浅,弄起来都不需要太大动作,会很舒服的。”薛凉月掐住他下巴,使他的脸朝自己的方向偏过来,眉眼带着恶劣的笑意,“莫远,上次太黑了,都没看清你有没有哭……” “今天让我看看你会不会哭……好不好?” …… 薛凉月把手指抽出来,顺着莫远侧颊一点点把泪水舔干净,怀里的人整个人痉挛着,胸口剧烈起伏,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哽咽。 “还真哭了啊……” 薛凉月咬着他耳朵,带着些许惊奇低声道。 莫远没说话,他此时的声音也不太适合说话,薛凉月抱着他缓了一会儿,把衣服给他一件件套好,最后系上腰带,又抱了一会儿,莫远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,薛凉月小心翼翼凑过去看了一眼,发现他睡着了。 “……” 刚刚抖成那个样子,结果提上裤子就睡,薛凉月不知道作何评价,只得无声笑笑,将他缓缓在床上放平,拉过被子掖好,转身推门而出。 薛凉月心情舒畅,看了看天色,走进了厨房。 虽然从未尝试过,但薛门主决定今天亲自烧一顿饭,对着食材苦思冥想许久,他拿起一个鸡蛋。 中午还有些剩饭,至少蛋炒饭他是会做的。 应该,可能,大概是会做的。 第一个蛋用力过大打飞了出去,第二个蛋把蛋壳混了进去,第三个蛋终于一次成功,薛凉月擦了擦额头的汗,拿起了锅铲。 …… 薛凉月把炒好的黑乎乎的饭盛进碗里,尝了一口,发现自己没加盐。 没事的,总比加多了好。 添了三回盐,确定咸淡正合适,这时候日头已经落下,昏黄的光落在院子里,积雪已经化了一半,薛凉月乐呵呵地推开了屋子的门,准备叫莫远起来吃饭,“相公……” 床上没有人。 后窗大开着,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,薛凉月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床上,唇角的笑意一点点回落。 薛凉月面无表情地把碗放下,转身上了屋顶,发现也没有人,他在院子周围找了半个多时辰,连一片脚印也没发现,最后只得回到屋子里,咬牙切齿地等着。 等到天黑,等到月出东墙,饭菜都凉了,莫远还是没有出现。 薛凉月开始觉得不安,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,等到三更天的时候,他终于忍不住从袖子里取出了“鹊桥”母虫,小虫子在地上爬了一圈,最后上了床,在床褥中心打转。 薛凉月心道不妙,他掀开被子,在被子底下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鹊桥子虫,他盯着那只虫子看了许久,忽然想起什么,望向屋子的一个角落,果不其然,那里靠着的两把剑已经不翼而飞。 如果莫远是出去玩,为什么要带着剑?! …… 薛凉月在小院里又等了三天,日升日落,云卷云舒,等到第三天夜里,他终于确定,莫远是真的走了,并且根本不想让他发现。 然而他为什么要走?就因为那件事吗?不可能。 一直以来都是莫远追着他跑,薛凉月悚然发现,如果莫远要走,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找到他,时间太短了,最重要的是他根本没来得及花心思调查莫远的一切。 水入江湖,木藏于林,就如同十五年前那样,只要乐意,莫远随时可以消失。 第45章 白晓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43节 黄鹤远上白云间,白云深处,有人家。 鹤羽山上有个山庄,专攻野味酒酿,常得食客赞扬,闻名遐迩,甚至有人不远万里前来,只为尝尝这山庄里的好酒好菜。 山庄名“焚琴”,最有名的菜是烤鹤,肉烤出来外酥里嫩,汁浓味美,更有益气力,止消渴、解蛇虫诸毒的功效,配上滋味各异的果酒花酒,让餮客们食指大动,赞不绝口。 正门对着的大堂墙面上,挂着五张《烤鹤图》,详细的描述了如何将肥嘟嘟的鹤制成香喷喷的食物,画得那叫一个栩栩如生,呼之欲出。 此刻,一个人正停在大堂,抬头望着墙上的画。 这人身披雪白狐裘,发间插着一支浑圆玉簪,手上摆弄着一把竹扇,侧脸如玉似瓷,精致漂亮得紧,端的是神仙似的人物, 他懒懒观摩片刻,扭头去了下一间屋子。 下一间屋子也很大,用屏风隔开成三个部分,每个隔间中央摆着一张梨花木的八仙桌并两张太师椅,椅背雕着云端鹤的镂空花纹。 三面墙都摆满了大小各异的酒壶,小的不过巴掌大,大的足足有半人高,从高到矮依次往上排列。米白色的缎带连同红封一齐被按在塞子底下,上面写着酒的种类。 持扇公子刚踏过门槛,立刻有一戴着头巾的小厮迎了上来,满脸堆笑,“客官您好嘞,这边请!” 持扇公子略一思考,微微颔首,小厮便引着他走到屋子的最左侧,从架子上取下一个中等大小的酒壶,缎带上写着四个飘逸草字——“梅花微雪”。 “这是咱们山庄最受欢迎的梅花酒。”小厮把酒放在八仙桌上,小心翼翼的取下红封,清冽酒香立时溢出,带着几分梅花幽香。 他指着这壶酒,带着几分骄傲解说道:“酿酒的水取自三九寒冬腊梅花枝头的雪水,再挑选半开未开的红梅三两,辅以二十年的女儿红,埋在地下三年酿成,醇厚中带着清凉,只此一家,别处可买不到。” 持扇公子眉眼三分慵懒笑意,没说要也没说不要,拿扇子抵着下巴,顺着屏风间的缝隙往右侧缓缓踱去,小厮忙跟上去。 “浮云将雨”、“玄微如绵”、“他年无雪”…… 一路看过去,走到三分之二处时,持扇公子脚步倏然一顿,小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发现他盯的是一壶名为“远山如黛”的酒。 小厮见他半晌没动,十分有眼力见地上前,取下了那坛酒,摆在桌上,取下红封,并解说道: “这坛酒是米酒,水用的是山间清晨的露水,米用的是江永源口的香米,除此之外,还加了十余种药草,滋味奇特,买的人不多,但喜欢的都很喜欢。” “远山如黛,近水含烟……”持扇公子终于开口了,声音轻柔悦耳,颇为动听,“很好听,拿上。” 小厮:“好嘞!” 又往东走了几步,持扇公子再此停下脚步,偏头望去,这次他看着的酒名为“长沟流月”。 “这是月桂花酿的,只是用的底酒比较奇特,是苦艾酒。买的人就更少了,因为太苦了。”小厮解释道。 持扇公子神色有些古怪,他沉默了一会儿,道:“拿上吧。” 继续往后走,只是一直走到尽头,持扇公子也没再见到合眼缘的。 他停下脚步,扭过头,瞥一眼小厮,懒懒道:“你家主人呢?我要见他。” “主人前阵子去北庭拜访故友去了,没一两个月可能回不来。”小厮说罢顿了顿,拍着胸脯,道,“不瞒您说,小的自幼在这山庄里长大,这山庄里的一切都比主人还熟悉,客官您有什么问题,问我就好。” 持扇公子缓缓道:“可我要问的问题不在这山庄内。” “那就没办法了。” 小厮苦笑,他顿了顿,又提议道,“您要不在山庄里住上两个月?山庄后边有温泉,丫头仆从一应俱全,主人一回来,小的立马便知会客官您。” “也不是不行,然而——”持扇公子摇摇头,叹道,“若是我在此处住下去,只怕二十年也未必等得到此间主人回来……” “是不是呢?”他抬起眼眸,目光锐利,合拢的折扇指向小厮的方向,勾起唇角,“白先生?” 小厮一愣,“小的姓李。” 持扇公子眯了眯眼,手里折扇回落,敲了敲自己的掌心,下一秒,随着一声巨响,屋顶霎时破裂,从上面跳下来两个黑衣青年,手持短刀,一左一右,朝小厮刺去! 千钧一发之际,小厮手腕一翻,两根判官笔出现在他手中,伸手拦住两边的利刃,略一使劲,两柄短刀被挑飞出去。 持扇公子眉毛微微一挑,笑而不语。 小厮——“不第秀才”白晓长叹一声,收起判官笔,心道晦气。 他拱了拱手,挤出一个笑容,“薛门主,久仰了。” 薛凉月笑眯眯道:“白先生,你不必如此不情愿,我可是来做生意的。” 白晓瞥一眼上头,道:“做生意应该和和气气,薛门主一来就掀了在下的房顶,多少有点粗鲁。” “情势所迫,不得已,先生见谅。”薛凉月笑意不减,他拍了拍手,声音不高不低,“白桃。” 话音刚落,四个妙龄女子抬着一个巨大的轿子走了进来,轿子上堆满了白花花的银子,足足有两人高,女子把轿子扔在地上,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,木质的地板微微开裂。 白晓眼睛睁得老大,目光从这堆银子进门就黏在上面,此刻忍不住咽了口唾沫。 薛凉月慢悠悠开口:“这些,给白先生修屋顶,不知道够不够?” 白晓立刻由衷道:“薛门主真是这世上最文雅,和蔼,斯文的人。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,宽仁大度,襟怀磊落,乃我辈之楷模也。” 薛凉月差点听笑了,他轻咳一声,又拍了拍手,屋外再次走进四个美人,手上各拿着一个托盘,满满地分别放着银票,金叶子,珠宝玉石,和字画古玩。 她们走进来后,几名黑衣人从外面闪过,把三扇大门从外面关上,紧接着两扇小窗也“砰”一声,轰然合拢。 “这些——拿来买问题。” 薛凉月微微一笑,缓缓坐在一张太师椅上,懒懒靠在椅背上,“不要急,慢慢来,我的问题不少。一个字一百两是吗?白桃,帮我记一下。” 一旁女子笑吟吟拿起纸笔。 白晓努力把自己的目光从那堆金银珠宝伤拔下来,坐到薛凉月对面,神情谄媚,“薛门主,有什么问题尽管开口,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!” “第一个问题。” 薛凉月从袖中取出一只小鸟,棕身红嘴,爪子很小,几乎看不见,浑身圆嘟嘟的,乍一看像只麻雀。 薛凉月伸出手,小鸟从手心跳到桌子上,歪着头,绿豆般的眼睛闪动着好奇的光。 指节敲了敲桌子,薛凉月慢条斯理道:“我蛊术不比师无夜,烦请白先生帮我看看,这只蛊鸟有没有什么问题,譬如被第三方操控之类。” 白晓把鸟接过去,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,小心翼翼倒了两滴在鸟身上,小鸟忽然浑身痉挛起来,过了一会儿,从鸟嘴里面一前一后爬出来两只蠕虫,第一只红底黄条纹,后一只全黑。 白晓一手按着鸟,一手指着那两只奄奄一息的蛊虫,道,“这只鸟先后被下了两种蛊,一种苗疆金蚕蛊,第二种也是苗疆的,叫乌鬼蛊,性子比金蚕更烈,两虫操纵者命令相左时,蛊鸟优先听从后者的命令。” 薛凉月闻言,微微颔首,看上去没怎么吃惊,他瞥一眼旁边的血衣门弟子,后者立马上前,一刀将蛊虫连同小鸟刺死在桌面上。 “第二个问题。”薛凉月接着道,“我要知道二十年前海晏王叛乱始末,详细的。” 白晓摇摇头,严肃道:“薛门主,妄议朝廷是要砍头的。” 薛凉月手中折扇搭在掌心,“所以?” 白晓:“……得加钱,翻倍。” 薛凉月笑了:“好说。” 白晓由衷道:“薛门主真是世上第一慷慨大方之人。” 他站起身,摆出请的姿势,“小孩没娘,说来话长,这件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,在下愿奉上书房里有关此事的所有卷宗供门主一观,如何?” 薛凉月缓缓站起身,“那很好。” 白晓笑道:“请门主跟我来。” -- 白晓书房内关于此事的案卷果然很多,不光有卷入此事的朝廷官员,还有江湖门派,以及这些人最后的去向,一览无余,薛凉月一目十行,很快看完了所有卷宗。 白晓在一旁拍马屁道:“薛门主过目不忘,真乃天才之属。” 薛凉月没有理会白晓的吹捧,缓缓放下卷宗,收敛了笑意,偏头看向白晓。 “第三个问题——”他沉声道,“小莫愁的儿子莫远,或者说莫六,此刻在何处?” “……” 白晓愣了一下,没说话,半晌后苦笑起来,“薛门主,唯有这个问题,在下是不能回答的。” 薛凉月挑眉:“哦?为什么?” 白晓答:“因为十天前,莫远曾来找过在下,买下了在下为他保密。” 薛凉月神色冷了下来,“他出多少钱?我出十倍。” 白晓摇头,“薛门主……” 薛凉月打断他的话:“百倍。” 白晓依旧是摇头,“薛门主,多少钱也不行,在下卖的消息的确很贵,但有两个为商的底线:卖出去的消息一定真,卖出去的东西一定不会收回来。若我应了薛门主你这次的事情,就等于是砸自己的招牌,将来可就没人找在下做生意了。竭泽而渔,焚薮而田,在下是不干的。” 第46章 身世 薛凉月闻言,倒没有继续加价,他微微皱起眉,拿折扇抵着下巴,看上去有些苦恼的样子。 美人蹙眉,自然是极好看的,但若是知道皮下是只恶鬼,就不免毛骨悚然,白晓是不想多看一眼,半晌,他听见薛凉月淡淡的声音,“若我非要买呢?” 白晓一字一句道:“不卖!” 薛凉月轻声道:“若用你的命呢?” 白晓眸光一动,“在下的命又不在薛门主手里,怎么能拿来交换呢?” “白先生。”薛凉月笑了,他缓缓道,“从我踏入这座山庄开始,你的命就不是你的了。” “那可未必!” 话音刚落,白晓眸中精光毕露,他猝不及防从一旁书柜上取下一本书,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械转动声响起,地板和天花板同时伸出数十根钢棍,伴随着巨响紧紧咬合在一起,形成一个几乎密不透风的牢笼,将薛凉月整个人包裹在其间。 白晓鼻翼间发出一声“哼”,面露嘲讽,他上前敲了敲贴合在一起的铁棍,“薛……” 刚说出一个字,白晓的声音便戛然而止,笑容僵在脸上,他眼珠子一点点下移,只见一把熟悉的竹扇正不偏不倚,抵在他颈侧要害处。 “白先生,你现在觉得呢?”薛凉月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,轻柔得仿若鬼魅。 白晓脸色终于变了,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流下,几乎是马上就回答道:“莫远的具体去处在下并不清楚,但可以给出大概的范围!” 薛凉月“咦”了一声,讥讽道:“你的招牌呢?” 白晓沉声道:“古人云,识时务者为俊杰,在下的小命是无价之宝,什么东西也比不过的。” 薛凉月赞赏道:“白先生,你是个聪明人。” “不敢当。”白晓叹息扼腕道,“在下真是天下第一大蠢蛋,在下若真的是聪明人,十天前就应该从山庄里搬走的。” 薛凉月轻笑一声,不置可否,手里的竹扇没有动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44节 白晓识趣地回答道:“每年的这个时候,莫六都会出现在谯城往西大约五十里的一座山里。” 薛凉月沉吟:“五屋山?” “正是。”白晓答,“但在下并不知道他具体在那座山的什么地方,五屋山脉横亘三十里,薛门主,你还是放弃吧。” “我要干什么不关你事。”薛凉月缓缓放下了竹扇,轻笑道,“白先生,和你做生意很愉快,山高水长,有缘再会。” 白晓:“那倒不必再会了。” 薛凉月绕过他,朝门口走去,靠在门口的白桃放下手中纸笔,道:“公子,三万零一百两。” “嗯,直接把东西都留下吧。”薛凉月懒懒道,“多出来的,把那面墙上的‘远山如黛’全买下来带走,一壶都不要留。” -- 先帝懦弱,在位期间,边境频繁遭到北蛮骚扰,北庭百姓怨声载道。 三十二年前,也就是隆兴二十五年秋,藩地在西蜀的海晏王以“清君侧”忽然起兵谋反。 隆兴帝惊怒之下,却霍然发觉,在内国库空虚,在外,江湖势力几乎完全被海晏王麾下名为“鹰部”的组织控制。 那一年,松风下掌门、白马寺三大禅师、听剑阁西门副使、日月教教主、血衣门门主、六合剑派副掌门——六人在一个月内,先后离奇死亡,身上刀伤几乎一模一样。 海晏王势如破竹,差点打到了东都,所幸年逾古稀的韩老将军重新出山,用兵如神,又把海晏往赶回了西蜀。 然而国库实在没钱再打下去了,更何况武林事态已经失控,再往西去,韩将军本人也有性命之忧,只好暂且按捺住,一面派人前去蓬莱寻陈剑圣,一面派出大内高手保护韩将军,与鹰部周旋。 隆兴二十七年。 海晏王自命为“西帝”,国号为齐。 隆兴三十年。 三江之地发生洪涝,粮食储备开始不足,两军冲突越来越多。 与此同时,朝廷无暇顾及的西北,一个叫叶阎三的江湖二流带着三个徒弟,闯入宁西城烧杀抢掠一通。 同年,太子慕璟化名景安,孤身下江湖,与当时还是日月教一个分坛弟子的林卷海结为好友,并开始商量建立武林盟的事。 隆兴三十一年春。 陈竹暗回到中原,表面一纸江海令追杀叶阎三,实际上却是围杀鹰部,等鹰部发觉的时候,他们已经在江湖寸步难行,与此同时,朝廷与北蛮议和,暗中积蓄力量。 隆兴三十三年。 先帝驾崩,太子即位,兵荒马乱,海晏王趁机举兵入侵,其侍妾贺湫湫将消息秘密递出,朝廷得知后将计就计,最后大败齐军于沉水畔,海晏王携贴身护卫出逃涵州城内的府邸,在沉水畔被陈竹暗斩于剑下。 贺湫湫虽被海晏王放走,在蜀山下却突然暴毙,随行的柔阳郡主不翼而飞。 此后,鹰部销声匿迹,传说海晏王曾有一子一女,全都跟着失踪了。 以上,便是西蜀之乱始末。 …… 薛凉月靠在车厢中,梳理着在白晓那里得来的信息和自己零零散散的回忆,折扇在手心轻轻敲打着。 薛凉月此时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身世了,不出意外的话,他就是海晏王那个小儿子,而现在他心中还有最后两个疑问: 一、自己从被那个侍卫带出宫,到进入血衣门之间,发生了什么? 二、几个月前叶阎三来见他时,为什么错认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? …… 除此之外,其实还有一个问题萦绕在薛凉月心头,让他如梗在喉,只是这个问题薛凉月不是很愿意去多想,那就是: 莫远知不知道他的身世? 如果不知道,那他一开始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接近自己? 如果知道,那…… 薛凉月想着想着,脸色逐渐阴沉下来,他按了按眉心,半晌,忽然失笑——重要吗? 不重要。他垂下眼眸,看向手边放着的一小壶“远山如黛”。 远山如黛云遮月,近水含烟雾锁空。 白晓看得比他透彻,有的人原本就是一个谜。 -- 三天后。 两座墓碑,一大一小。 一个人,背着两把剑,一宽一细。 还有一坛酒,摆在大一点那座墓碑的前面。 天色阴沉,乌云蔽日,从午时开始,山岭间便刮起非常大的风,树枝拼了命地摇晃,落叶在半空中盘旋,嘈杂的鸟鸣和虫名夹杂在越发猛烈的风声里,像极了破碎的呜咽。 莫远站在墓碑前,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,露出年轻人俊秀得有些妖异的眉眼,他静静地看着不远处树枝上的一只猫头鹰,然而瞳孔是没有聚焦的。 过了很久,天色终于完全黑下来了,一点光都没有,莫远依旧站在那里发呆。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,一滴雨忽然从天上掉下来,“啪嗒”一声落在莫远侧脸上,他瞳孔一动,眨了眨眼,如梦初醒。 旋即,他慢慢蹲了下来,把手上拎着的东西放在了墓碑面前,那是一册书,看上去很新,还有一沓冥币。 莫远从怀里掏出火折子,“啪”一声打着,点燃了冥币,接着用冥币点燃了那一沓书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站久了,莫远弯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,差点摔倒,他索性就地盘腿坐了下来,抽出背上的剑拨弄着火堆。 不幸的是,雨很快就大了,火堆越来越小,终于完全熄灭。 周围又黑了,漆黑,伸手不见五指。 莫远浑身也被淋得湿透,他坐在地上,抹了一把脸上的水,忽地笑了一声,“算了。” “爹,今年天公不作美。”他伸出手,摸索着拨了一下还没烧干净的书卷,声音里带着叹息,“这些书烧不下去了,您将就着再看一遍去年的书吧,反正您常说那什么……书读百遍,其义自见,对吧?” 无人回答,唯有风声雨声在耳畔轰鸣。 莫远又沉默了很久,轻声道:“就这样吧。” 他把剑背回背上,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,蹭了一手泥巴 莫远把手在下衣上随便揩干净,笑了笑,挥挥手,“爹,阿悦,明年见。” 说罢,他缓缓转过身,准备摸黑下山,不料没走两步,“扑通”一声踩到了一个水坑里。 ……这没什么,本来应该也很容易保持平衡,但不知为何,这一次,莫远愣是一阵头重脚轻,接着膝盖一软,便朝前倒去。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摔个狗啃屎时,一只手从后边伸了过来,勾住了他的腰。 莫远一愣,紧接着,这只手微微用力,他身不由己地被人朝后一拉,后背贴上一具略带温热的躯体,莫远瞳孔一缩,便听见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,低低的,“……莫远。” 是薛凉月。 莫远下意识想推开他,但环在他腰上的那只手,却像铁钳一般紧,让他动弹不得,他挣了一下便停住了动作,感觉脑子一阵阵的发晕。 他微微仰起头,呼吸有些急促。 薛凉月手上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,费力地把他转了一圈正面抱在怀里,他微微低下头,用自己的额头抵上莫远的,半晌后,莫远听见他低低的声音,“莫远,你发烧了。” 莫远:“哦。” 天真的太黑了,他什么也看不见,只能在嘈杂的雨声中听见薛凉月的呼吸声和心跳声,以及气息抚过他鼻尖的痒感,节奏都很混乱,却又莫名地让人安心,莫远现在脑子很乱,但他确定他不想动。 薛凉月沉默了一会儿,声音更加干涩了,“莫远,你是……看不见了吗?” 第47章 潮雨 薛凉月站在莫远身后三步远,提着一盏灯,看了他很久,却始终没有上前,这种情绪或许跟近乡情怯有种异曲同工之妙。 他举着伞站了很久,雨水“啪啪”地打在伞面上,奇怪的是,听觉一向很敏锐的莫远却什么也没听见。 薛凉月看着莫远点着那些书,看着它们熄灭,看着莫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转过身—— 然而,莫远就像根本没看见他一样,与他错身而过。 薛凉月双眼微微瞪大,下意识转过头,却正看见莫远直直地一脚踩进泥水坑里。 …… “莫远,你是看不见了吗?” 薛凉月盯着莫远没有聚焦的鸢色瞳仁,心里凉了半截。 莫远眼睛微微睁大,他仿佛听不懂薛凉月在说什么似的,皱起了眉头,而他的额头越来越烫。 薛凉月叹了口气,“算了,先回去。” 正当薛凉月打算想办法把人背到背上时,莫远忽然喊了他一声,“薛凉月。” 薛凉月动作一顿,“嗯?” 莫远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,轻声道:“你想要我吗?” 薛凉月愣住了:“……啊?” 莫远垂下睫毛,缓缓道:“我是问你,想不想上我?” “……” 薛凉月沉默了,他有点不能理解莫远在这个时候问他这个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。 莫远:“问你话呢。” 薛凉月觉得他烧得可能有点糊涂了,沉默了一会儿,哄道:“我们回去再谈这个问题好吗?” “装什么呢。”莫远语速变快了,似乎有些不耐烦,“你想上我,对不对?” 薛凉月:“……所以呢?” 莫远冷漠道:“那上我。” 薛凉月沉默了一会儿,问:“在这里?” 莫远点了一下头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45节 薛凉月真诚道:“你脑子有伤吧?” 莫远不悦地眯了眯眼,手搭在薛凉月的肩膀上,将两人间本来就密不透风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一点,他凑近薛凉月耳畔,问:“这里为什么不行?” 薛凉月耐心地解释道:“这里是野外,我们不是动物,不可以在光天化日下干……那种事。” 莫远道:“我是畜生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薛凉月听完他这句真情实意的宣言后,又沉默了好半天,觉得自己快绷不住了,“我不是畜生。” “你都想上畜生了,你不是畜生是什么?”莫远咬着他的耳朵,语气执拗地下了结论,“你也是畜生。” 一个正常人是很难跟一个烧糊涂了的人交流的。薛凉月放弃了,他道:“好好好,我是畜生,畜生现在还没到发情期,暂时没有这个想法,我们先回去,好不好?” 莫远没说话,他把头埋进薛凉月颈窝里,一动不动。 就在薛凉月以为他睡着了时,他忽然伸手摸索着,把自己衣带扯开了,薛凉月吓了一跳,一把按住他的手,“你干什么?!” “上我。”莫远呼吸更急促了,他偏过头,顺着薛凉月颈侧细细舔吻着,细密而黏腻,带着雨水的触感。 薛凉月神思恍惚了一瞬,莫远就顺着他的下巴亲了上去。 等薛凉月反应过来的时候,莫远已经轻车熟路地撬开了自己的唇舌,吻得不可开交,而莫远的外衣都滑下去了一半,他的指尖隔着湿漉漉的中衣,几乎能描摹出他躯体的形状。 薛凉月如梦初醒,一把别开了头,莫远却不依不饶地掐住他下巴,缠着咬*吻上来。 薛凉月把灯换到拿伞的那只手上,腾出一只手,照莫远脊椎轻轻捏了一下。 莫远浑身一颤,晕了过去。 薛凉月接住他软倒的身体,长长吁一口气。 -- 马车停在角门处。 薛凉月抱着莫远从马车上下来,守在门口的丫鬟连忙举着伞上前遮雨,另有一个小厮提灯在前引路,道路湿滑,人影摇晃,薛凉月走的很急,大约半刻钟,终于来到了收拾好的卧房。 白釉莲瓣烛台上的红烛摇曳,角落里的香炉白烟袅袅,屋内弥漫着一股清幽的兰花香,屋子的正中央,澡盆里的热水已经准备好,旁边还有丫鬟提着沐盘侍立在侧。 薛凉月脚步一顿,淡淡道:“都出去吧。” 丫鬟小厮放下手中的东西,无声地躬身退下。 薛凉月试了一下水温,三下五除二把莫远剥了个干净,扔进了澡盆里,伸手又探了探莫远额头,还是很烫,烛光下两颊酡红。他心里暗骂一声,带着伤从北庭跑到江南淋雨,活该! 他站起身,朝一边的柜子走去。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他心里的骂声,莫远睫毛颤了颤,哼唧一声,睁开了眼。他先是愣愣地眨了眨眼睛,然后腾地从水里坐起来,紧接着手撑着澡盆的边缘就要跳出来。 薛凉月正站在柜子边给他拿换洗衣服,腾不出时间来,只好远远的喊了一声,“安分点!” 莫远听到他的声音,下意识伸手去摸,半个身子探出去,好悬没给澡盆弄翻,薛凉月把衣服扔到床上,走过来按住他,无奈道:“莫远。” 莫远没有回答,浑身抖的厉害,薛凉月索性跪坐在盆边,把他脑袋虚虚抱在怀里,手轻轻拍着他的背,良久,莫远终于慢慢平静下来,他微微抬起头,哑着嗓子问:“这是哪?” 薛凉月轻声答:“这是我在谯城的一处别苑。” 莫远:“你是怎么找到我的?” 终于想起来问这个问题了……薛凉月把他抱紧了点,带着笑意懒洋洋回答道:“心有灵犀。” 莫远:“放屁。” “粗鲁。”薛凉月笑了笑,手指轻轻在莫远眼角点了点,低声问,“你还是看不见吗?” 莫远轻轻眨了一下眼睛,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,“嗯。”顿了顿,他又淡淡地补充道:“问题不大,过段时间就好了。” 薛凉月轻轻地“啊”了一声,语气遗憾极了,“那太可惜了。” 莫远:“……” 这时候有人敲门,小厮把煮好的红糖姜汤送来了,薛凉月站起来,接过姜汤,搁在桌上。 薛凉月把姜汤端到澡盆边,俯身捏起莫远的下巴,把碗凑到他的嘴边,轻声道:“喝了。” 莫远却一把偏过头,“不喝。” 薛凉月把他头掰正:“乖。” 莫远嘴唇抿得很紧,“我不喝。” 薛凉月皱眉:“为什么不喝?” 莫远:“那你为什么不上我?” 听到这熟悉的话,薛凉月心中涌起了一股想把碗扣到他脸上的冲动,“莫远,你是真的有病。” 莫远表情很平静,“你是不是不行?” 薛凉月深吸一口气,尽量放缓了语气,“莫远,你在发烧,能不能有点自觉。” 莫远:“死不了。” 薛凉月无语住了,莫远低下头,蹭了蹭他的手,轻声道:“听话,我现在没力气,不然我上你也行。” ……这是谁上谁的问题吗? 薛凉月不想理他:“先把汤喝了再说。” 莫远油盐不进:“你不上我,我就不喝!” 薛凉月想砸碗:“莫远,你好幼稚!” 莫远:“对,怎么着?!” 薛凉月霍然站起身,把碗往桌上重重一砸,“行,不喝就不喝了!我们的好好掰扯一下——为什么突然不告而别?” 莫远冷漠道:“你管我?” 薛凉月匪夷所思:“我们不是夫妻吗?我为什么不能管你?” 莫远冷哼一声:“你管得着我吗?” 说完,不等薛凉月回答,他掷地有声地补充道:“玉皇大帝也管不着我。” 薛凉月重新把姜汤端了起来,咬牙切齿道:“行,你把汤喝了,我就上你。” 莫远眨了眨眼:“真的?” 薛凉月点点头:“真的。” 莫远慢慢坐直了些,“你不许耍赖。” 他伸出手,薛凉月把碗递到他手里,看着他豪气干云地一饮而尽,然后两眼一翻,朝后一倒,晕了过去。 薛凉月抖了抖指甲上的迷迭粉,冷哼一声,“我还管不着你了?” -- 薛凉月不明白莫远在想什么,但他半夜被人摇醒的时候,杀人的欲望都有了,他感觉到黑暗中莫远摸索到他腰际,拉开了他的衣带。 薛凉月捉住他的手腕,欲哭无泪,“你到底想干什么……” 莫远道:“我想让你上我。” 薛凉月声音里带着鼻音,“为什么?” 莫远道:“没有为什么,就是突然想让你上我。” 薛凉月:“你之前不是这样的。” “人是会变的。”莫远低声道,他伸手搂住薛凉月脖子,在他耳边低声道,“你想上我就趁现在,以后我就不干了。” 或许是被子里面暖烘烘的,又或者是半夜被叫醒,脑子不太清楚,薛凉月觉得自己都没那么坚定了,他任由莫远咬着耳朵,半晌憋出一句:“你还在发烧。” 莫远道:“发烧才好呢。” 他反握住薛凉月的手,把他的指尖含在嘴里,从食指指根开始,一点点舔湿,嘴里含糊不清道:“那里现在很热……你不是最喜欢热了吗?” 薛凉月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指带到曾经造访过的地方,然后他微微曲了一下手指,按了一下。 的确挺热的。 莫远喘息一声,薛凉月手心贴在他脸颊旁,大拇指轻轻抚过他的唇角,淡淡道:“你叫我上你,就这样?” 莫远摇摇头,喘息着低声道:“不……是,来……真的。” 薛凉月没说话,他轻轻啄吻着莫远的嘴角,动作轻而缓,莫远呼吸慢慢急促起来,这时候薛凉月的动作忽然停下了。 莫远正在兴头上,倏然被打断,很生气,“你干什么?” 薛凉月垂眸看着莫远,轻声道:“莫远,我问你两个问题。” 莫远粗喘两声:“问个屁,不回答。” 薛凉月轻笑,“那不做了。” 说着便要拿出来。 莫远咬牙:“问什么?!” 薛凉月慢条斯理道:“第一个,你为什么要走?” 莫远:“你不是问过了吗?” 薛凉月:“你回答了吗?” 莫远噎住了,薛凉月笑道:“没事,你可以慢慢想。” 他凑近莫远耳畔,“回答一个问题按一下,我看你忍到什么时候。” 莫远气极:“薛凉月,你拿这种事情威胁我,你是不是变态?!” 薛凉月笑吟吟道:“谬赞,不如你。” 莫远眼眶微红,他泄愤似的咬在薛凉月肩膀上,含糊不清道:“报复你。” 薛凉月:“报复我?” 莫远:“对,你上次不也是不告而别,还插了我一刀!” 薛凉月难得有些心虚,“行吧,第二个问题,你一开始为什么接近我?” 莫远:“你长的好看啊。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46节 薛凉月:“你骗鬼呢?我又不是突然长这样的,为什么等我出事才接近我?” 莫远:“趁火打劫,没听说过吗?” 薛凉月皱眉,低声威胁道:“你最好实话实说。” 他手指曲了一下,慢慢抽/song着,偏偏小心避开了那个地方,莫远感觉半个身子都痒得难受,他忍了半天,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出来,“机关城地图!” 薛凉月动作一顿:“嗯?” 莫远声音里带着屈辱和委屈:“我接近你是……为了吞日机关城的地图。” 薛凉月笑了一声,“哦。” 他适可而止,没有质疑这话的真实性,也没有再问莫远要地图干什么,他缓缓抽出手指,随即欺身而上,压着莫远亲了上去,片刻后分开,莫远听见他低低的声音:“疼记得喊出来。” …… 莫远到后半程几乎是没有意识的,从求欢到求饶,只用了半个时辰,薛凉月一把把他的嘴捂住,根本懒得听,他眼睛也看不见,一片黑暗中只听得见水声和急促的呼吸声,还有哭声。 被堵在喉咙里,压抑的哭声,他自己的哭声。 薛凉月也几乎没有意识了,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极乐,生命最本能的暴虐和欲望从泥沼中钻出来……坚硬蚌壳被他撞开,那颗流光溢彩的珍珠暴露在咸腥的河水中,不断摇晃着,泪水从莫远眼角滑落,打湿了柔软的枕头。 到一切结束的时候,莫远整个人快湿透了,哪里都湿,薛凉月亲他一下都条件反射地哭一声。 …… 等到第二天清早,莫远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,烧已经退了,身上也已经被清理干净。 莫远偏过头,视野一片黑暗,愣愣地发了一会呆,昨晚的记忆逐渐回笼,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黑,简直想一剑给薛凉月刺死。 然后再把自己也刺死。 莫远咬牙切齿地,想从床上爬起来,结果手腕轻轻一动,耳边传来一阵晃啷晃啷的清脆响声,他微微一愣,把手一抽——抽不动。 他的右手被人拿铁链拴在床头上了。 第48章 无题之二 薛凉月端着餐盘走进来的时候,果不其然,看见床柱子已经被人为地暴力掰断了,但没关系,莫远把床柱子掰断后,就会“惊喜”地发现,那根铁链子是从柱子里面穿下去,直通地面,除非他把整张地板掀开,不然决不可能挣开。 莫远盘腿坐在床上,听见动静,扬了扬手上的铁链,质问:“薛凉月,你什么意思?!” 薛凉月把餐盘放在一边,扭头笑吟吟道:“吃一堑,长一智,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跑掉?” 莫远:“解开。” “我正要给你解。”薛凉月刚坐到床边,动作一顿,缓缓道,“你这么一说,我就不乐意了。” 莫远:“你有毛病吧?!” 他说话的嗓音哑的很,带着很重的鼻音,听到这个声音,薛凉月一点火都起不来,他伸手捏了捏莫远侧脸,笑道:“乖,我喂你吃饭。” 莫远偏头躲开他:“不吃滚。” 薛凉月沉默了,他目光从莫远被咬破的唇角慢慢往下,喉结上,锁骨上,再往下,松松垮垮的浴袍内,某些不可言说的痕迹布满青年裸露出来的肌肤。 莫远看不见,可能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,没有一点威慑力。 薛凉月放缓了语气,“真不吃?” “放开我自己吃。”莫远冲他扬了扬手上的铁链,“你在这看着,我人能跑哪里去?” 薛凉月看着他手腕上被勒出的红痕,喉结略微动了动,轻声道:“我想喂你吃。” 莫远皱眉,声音抬高了几度,“那你就这么一直把我绑着?” 薛凉月没有立即回答,好像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,过了一会儿,他叹了口气,“一个月。” “一个月!”莫远震惊了,“你是要闷死我吗?” 薛凉月转身从小桌上拿起一碗银耳莲子羹,小勺在里面拨弄两下,声音里带着笑意,“看你表现喽——现在吃不吃?” 莫远指了指他,恶狠狠道:“你等着。” 薛凉月不以为意地笑笑,坐到床边,眉眼弯弯,哄小孩似的道:“张嘴,啊——” -- 莫远吃完饭,便躺下去缩到被子里,面朝墙壁拿后脑勺对着薛凉月,不一会儿似乎就睡着了,薛凉月慢条斯理地收拾了碗筷,便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出,朝长廊那边走去。 将碗筷交给附近的仆从后,薛凉月便朝书房走去,半路却碰到一个小厮,行色匆匆,手里拿着什么东西,见他便迎了上来,“公子!” 薛凉月停下脚步,“何事?” 小厮道:“昨日莫公子送洗的衣物里有样东西。” 说罢便将手里的东西恭敬地呈上。薛凉月接过来,只见那是是个小铁盒,仅有巴掌大,一指厚。 小厮道:“莫公子衣物里还有些别的东西,都是些暗器,瓷瓶,小锦囊之类的,一齐放在您书房了,只有这个东西,小的们有些拿不准,故而送过来给您瞧瞧。” 薛凉月点点头,将铁盒收于袖中,示意小厮退下,转身继续朝书房行进。 待到了书房,他坐在案后,拿指关节敲了敲铁盒,听声音里面似乎是中空的,但不完全空,晃一晃能明显地感觉到里面的东西在移动。 他将铁盒竖起,在边缘看到了一个小巧的内嵌机关锁,需要将三个图案对准至正确位置才能打开。 ……这么神秘,莫远往里面藏了什么? 薛凉月的好奇心被勾起了,然而他的确未涉猎过机关术,而且一时半会也拿不准这个盒子有没有自毁机制,不敢轻易去试错。 他抬起头,“来人。” 门口站着的血衣门弟子转过一个角度,低头拱手,“门主有何吩咐?” 薛凉月:“去西暖阁请卞护法过来。” 弟子:“是。”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,一身黑衣的卞柔出现在书房门口,脸色很不好,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:“薛凉月,我今早卯时过后才到。” 薛凉月:“所以?” 卞柔在他对面坐下,冷冷道:“我觉得你应该适当注意一下别人的睡眠。” “……”薛凉月缓缓道:“事情比较急,见谅。” 卞柔:“何事?” 薛凉月放下手中铁盒,神色渐渐沉下来,道:“第一件事是我把你从北庭叫过来的原因——师无夜留下来的蛊鸟出问题了。” 卞柔瞳孔一缩:“当真?” 薛凉月慎重地点点头,沉声道:“这五年的信件,甚至再往前,我在位的时候,师无夜在位的时候,血衣门来往的信件可能都被人监听了,这不是小事。” “的确。”卞柔点点头,“你要如何?” “我叫你来,是想问问……”薛凉月掀起眼皮看她,目光变得锐利,“这事情,有可能是你爹做的吗?” 卞柔却摇了摇头,“可能性不大。” 薛凉月:“为何?” 卞柔答:“我爹之所以叫‘雕王’而不叫‘鸟王’,正是因为他善用的是北蛮蛊,蛊性强,只能操控大型禽鸟,无法适用小型鸟。师无夜当年就是为了防我爹,才用的这种鸟。” “有道理,师无夜不蠢。”薛凉月点点头,他垂下睫毛,轻笑道,“我也就是随口一问,实际上我觉得另一个人更可疑。” 卞柔:“谁?” 薛凉月:“莫远。” 卞柔微微睁大双眼:“你那个姘头?” 薛凉月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:“不是姘头,有名分的!” 卞柔并不关心薛门主有没有名分,她沉声道:“你为什么怀疑他?” 薛凉月伸出食指:“第一,他昨天晚上跟我透露了,他是为机关城地图接近我的——不管他想要这个地图干什么,首先这可以说明,他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薛凉月。” 卞柔点点头:“寻常人连你还活着都不知道,他却能找到你。” 薛凉月:“所以他在血衣门肯定有眼线!” 卞柔:“那第二呢?” 薛凉月:“第二,他曾经跟师无夜学过蛊术,正宗的苗疆蛊术,师无夜亲自教他的,比我们俩都正宗多了。” 卞柔瞳孔一缩:“此事当真?” 薛凉月:“真的。” 卞柔手指敲了敲扶手:“那你要如何?” 薛凉月:“我去问他。” 卞柔左眉微微一挑,“他肯告诉你?” 薛凉月笑了,慢条斯理道:“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。” 卞柔看他那笑得一脸浪荡的样子,不是很想知道他该怎么要莫远开口,“还有事吗?” 薛凉月拿起那个铁盒扔到她面前,抬了抬下巴,“喏,莫远身上的,打不开,你打开看看。” 卞柔从腰上取下一把小刀,面无表情怼着机关锁捣鼓了两下,“咔哒”一声,小锁应声而开。 卞柔打开盒子,只见里面是一本小小的画册,她随手翻了开来,下一秒神色便僵住了,两眼微微睁大,瞳孔不断震动,一副被雷劈到的表情。 卞柔从十三岁开始是个面瘫,薛凉月头一次在她脸上见到如此活泼的表情,很是惊讶,“里面有什么?” 卞柔缓缓抬起头,表情一言难尽,将画册重重扔到他面前,“你自己看。” 薛凉月一低头,迎面便对上了一幅不堪入目的景象,画面所在是一处寒潭,寒潭中心有一方大石,大石之上一对男女正浑身赤果着交合,画面十分之细腻,细节纤毫毕现,栩栩如生,旁边还有一行小字,瞟一眼也是淫词艳句。 薛凉月手一抖,砰一声把画册合上,脸上青红相交,神色比卞柔更加“活泼”。 卞柔缓缓道:“这就是你姘……你夫君藏着掖着的东西?” 第49章 七夕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47节 “十六,轮到你了!” 莫远应了一声,抱着剑从黑色台阶上慢慢走上去。 血门塔高二十一丈,从下到上一十六层,比东都的四象塔还高,直插云端。 下有前朝陵墓地宫,三层,极大,几乎涵盖了整个洪城。 地下是器阁,主暗器,善使暗器者,需常行于黑暗。 地上部分是毒殿,豢养着数不胜数的毒虫毒蛇。毒殿和器阁都需要弟子看守。 大部分低阶弟子更宁可去地下轮值,因为地下的危险比地上少得多,至少不用时刻担心被毒物叮咬。 莫远,或者说“十六”则不同,他比较喜欢待在上边,所以很乐意偷偷给别人顶毒殿的班。 在来到血衣门的三个月里,他弄清楚了各层的结构、豢养的毒物、血衣门高层们的常居地,和他们的生活习性,什么时间会出现在哪里,当然也包括血衣门左使的。 那个孩子会在辰时左右出现在第二层,然后沿着石梯一路向上,途中会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停下,由于体型的优势很难被轮值的弟子发现,他就会像鬼一样蹲在那个角落里默默地观察着他们。 全然不知漆黑的面具下,有个轮值的“弟子”也在悄悄地观察他。 他停留在每个楼层的时间不一定,但每日大约在巳时差立刻、午时差三刻,已经午时过半这三个时间点的其中之一,会出现在顶楼,然后一刻也不停留,从另一边的石梯上下去,进入地宫。 地宫是封闭的,而且人很多,并不方便逃脱,所以莫远并没有在下面花时间。 师无夜很聪明,莫远不敢在血衣门停留过多时间,会被发现的。 总之,他在慎重思考下,为他的目标选择了一个非常好的时间。 这个时间点薛凉月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,但师无夜十有八九是不会出现的,他要保证这个时间点他会在顶层,并且要快速解决那个孩子。 这听起来很简单,但也很难。 梦中的莫远一边在脑海里反复回忆着关于这一天的信息,不知不觉间,已经到了顶层,顶层只有三个轮值岗位,他站在朝西边的位置,静静地等待着。 午时,午时过一刻,午时过三刻,午时过四刻。 莫远用余光盯着两侧的楼梯,失望地发觉薛凉月没有来,他心里开始变得焦虑,已经连着六天,薛凉月没有在这个时间点出现了,如果他明天再不来的话……很多东西都要重新计划,本就不高的胜算就更加渺茫了。 正当他要收回余光的那一刹那,半掩着的殿门背后,传来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呼吸声,非常小,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听到,但莫远听到了,他下意识猛地一回头。 只见他的正后方,一只苍白的小手正搭在门板上,半张鬼面从门板后露出来,一只漆黑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,不知道已经在他背后盯了他多久了。 当时的天气是阴雨,灰白色的天空,殿内昏暗如黑夜。 莫远感觉自己心脏当时停了半秒。 血衣门左使幽幽道:“你在找什么?” “找我吗?” -- 莫远浑身一颤,从梦中惊醒。他睁开双眼,眼前一片漆黑,仿佛还能看到那个鬼一样的半个身影从门缝里伸出来。 的确挺吓人的。 但莫远在梦里感觉到的情绪并不是畏惧,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,但只有一点点,小拇指尖那么大的一点点,只足够他当时愣那么一小会儿。 “砰!” 这时候一声重重的推门声在莫远耳畔响起,紧接着薛凉月的声音在身后炸开,“莫远!” 莫远愣了一下,还没来得及完全清醒,感觉身后有人靠近了过来,然后一把把他从床上薅了起来。 薛凉月悲愤欲绝:“你是不是故意的?!” 莫远很懵,他眨了眨眼睛,“……什么?”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手里被塞了个什么东西,薛凉月声音发抖:“你你往机关锁里放春宫图册?” “啊?”莫远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,微微一挑眉,“啊,你说那个啊?你打开来了?” 薛凉月:“你个变态!” “究竟是谁变态啊?”莫远眯着眼笑起来,慢条斯理道,“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,谁说那是春宫图了?那是我高价从白晓那里买来的功法。” 薛凉月一愣:“功法?” 莫远:“是啊。” 薛凉月:“别扯!什么功法长这样?” 莫远道:“双修功法!” 薛凉月:“……?!” 莫远微微坐直了些,扬了扬下巴,“不信你自己看看。” 薛凉月难以置信地低下头,打开那本画得栩栩如生的“春宫册”,只见图中男女白花花的身体上,的确隐隐约约能看到经脉的纹路。 寒潭两边的石壁上,则以古体字写着内功心法,色泽很暗,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,是以卞柔和薛凉月二人刚刚第一眼都没看见。 “你也不想想,我一个断袖,怎么会看男女春宫图?”莫远摇头叹息,“唉,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,真是……” 薛凉月抬头,表情一言难尽:“惊……惊喜?” 莫远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,指尖摸索着点了点书页,轻笑道:“这是专门治疗寒疾的心法,你蛊毒积疾已久,光靠普通方子调养的确慢,服用炎性毒又等于饮鸩止渴更不可取,不如直接从内功入手。” 薛凉月双眸微微睁大,愣住了。 莫远在他耳畔低声道:“咱们的路还长着呢,你不会真的想让我当鳏夫吧?” 薛凉月表情有些复杂:“你就这么想让我活着?” “不然呢?”莫远偏过头,在他侧脸上轻轻啄吻了一下,眉眼弯弯,“别太感动。” 薛凉月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,耳根肉眼可见地泛起了红,正当莫远为自己这波拿捏得意洋洋时,薛凉月忽然问:“你又买他保密又买功法,你哪来的钱?” 莫远还在得意,随口道:“这好办。我跟他说过几天会有人带一大笔钱过来,到时候只要他稍微坚持一下就能赚的盆满钵满……” 薛凉月一把抓住他的手,两眼瞪得老大,“莫远!合着我被你俩摆了一道是吧!” “我错了!” 莫远一时嘴快,后悔不迭,认错得特别顺滑,还是被人狠狠咬了一口。薛凉月贴着他的唇角,泄愤似的狠狠研磨着,却很小心地没有咬破。 莫远任由薛凉月咬着,伸出没有被锁住的那只手,搭在他侧脸上,大拇指轻轻划动着。 忽然,莫远虎口处感到了濡湿的触感,什么液体滑下来了? 他愣住了。 微微朝后仰了一点,莫远蹙起眉,指尖摸索着找到薛凉月的眼角,而后讶然道:“薛凉月,你哭了?” 薛凉月没有说话,悠长而潮湿的吐息拂过他的鼻尖,带起一阵阵过电般的痒。 莫远:“……你哭什么啊?” 这句话声音很轻,仿佛害怕被谁听到似的。 薛凉月忽然道:“你要的机关城地图,我叫人去取,已经在路上了,大约两天后能送过来。” 莫远:“你不问我干什么?” 薛凉月淡淡道:“我不关心,你左右是要去找温栖华那个老王八蛋麻烦,正好我看他也不爽。” 莫远干巴巴地“哦”了一声。 然后他听到咔的一声,接着手腕一松,铁链掉在了地上。 薛凉月握住他之前被锁住的那只手,拇指指腹抚过红痕,食指点了点他胸口,轻声道:“说好的一个月,就今天这一次例外,晚上放你出去。” 莫远:“嗯?!” 薛凉月温柔笑起来,“今日是七夕,晚上去街上逛逛,七夕得开心点呐。” -- 七月七,今夜天气很好,无风无云,一轮弯月遥挂西山,银河横贯中天,繁星如许。 七夕今宵看碧霄,牵牛织女渡河桥,几许欢情与离恨,年年并在此宵中,相逢一醉是前缘,风雨散、飘然……何处。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,有人在檐下看月,有人在树荫里等人,有人牵着手在街上走过。 薛凉月拉着莫远在街上穿行,倒不是他非要在大庭广众下秀恩爱,只是因为他如果不拉着,莫远一溜烟儿就跑远了,瞎了跟没瞎没什么区别。 莫远眼睛上戴着布条,手上拿着巧果,往自己嘴里扔一个,又塞给薛凉月一个,兴冲冲问:“怎么样?” 薛凉月皱着眉头咬碎了咽下去,嫌弃道:“齁甜。” 莫远:“甜的才好。” 薛凉月:“出门前家里明明做了更好吃的,你非要到这边买。” “你不懂。”莫远道,“外面买的有烟火气,你懂什么叫烟火气吗?” 薛凉月:“不就是路上灰大吗?” 莫远:“……” “等等!”他忽然停下脚步,侧耳道:“那是什么?” 薛凉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,“瞎子算命——应该是算姻缘。” 莫有抬了抬下巴,“过去看看。” 薛凉月嫌弃地看了一眼那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摊子:“怎么?你要跟他抢生意?” 莫远:“算姻缘啊。” 说着便朝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挤去,薛凉月拉他不住,只得跟着钻进了互相推搡着的人群,顿时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,他现在后悔极了,为什么脑子一热就带莫远出来了?! 有这个闲功夫在院子里吹吹风,看看天,喝点小酒不好吗?! 莫远素质甚差,带着薛凉月钻到了最里面,又挤开了好几对恋人,最终两人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,这不用说引来了一通叫骂。 薛凉月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丢脸之时,武林大会除外,他狼狈地抬起头,正想把莫远拉回原来的位置,叫骂声却渐渐停了,有人窃窃私语:“好好看!这人男的女的?” 薛凉月虽然身高体型俱是男子,但脸的确太好看了,在夜晚微弱的灯光下脸庞又少了几分凌厉,多了几分柔和,的确有种雌雄莫辨的味道。 有几个独身的青年男子小声争辩道:“你看他身边那不是位男子吗?一定是位千金小姐,女扮男装跟情郎溜出来玩的……” 然后这种论调就变成了一众人的共识,人人都自觉给“可怜的大小姐”跟他的瞎眼情郎让出了位子,防止他来不及抽签就被抓回去了。 薛凉月:“……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48节 莫远到没感觉到什么不对劲,他兴冲冲地敲了敲算命先生的桌子,“抽签,多少钱一次?” 那老头显然并不是真的瞎子,被“薛大小姐”的美貌惊到了,愣了好半天,闻言反应过来,赶紧拿出缘签筒,莫远随手一抽,薛凉月垂眸去看那签上的字—— 【下签:便如凤去秦楼,云敛巫山。】 第50章 七夕之二 四周有人探头过来,一见此签,倒吸一口凉气,开门大不吉,这运气也太背了吧? 莫远手指在签上滑过,“……下签?!” “老头,你这签不准!怎么做的?!”莫远气冲冲地朝算命老头道。 那老头忙道:“两位有所不知,这第一根签原本就不算,要抽三次,第四次才能抽到真正的缘签。婚丧嫁娶,人生之大事,三思而后行嘛。” “哦——”莫远缓缓点点头,“原来如此。” 说罢,轻哼一声,很小声地又补充了一句,“算你识相。” 老头把缘签筒递到两人面前,薛凉月刚伸出手,结果被莫远精准拍开,“怎么?不相信我手气?” 薛凉月只好收回手,莫远一口气连抽三根,握在手里,单抽出第三根翻开,举在半空,上面赫然是一行言简意赅的字——【下签:遇人之不淑也。】 薛凉月:“……” 抽,叫你抽。 这下算命老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,毕竟一副签里本来也就没多少下签,他为了吉利还偷偷拿走了几根,这都能精准抽到两根,看来这桩姻缘老天爷都不待见。 他轻咳一声,伸手拿起一边的红线,准备开始推销自己制作的可以“逆天改命”的姻缘红线,不想那眼睛上蒙着布条的青年微微一笑,把手上的姻缘签展开,居然还是三根! “哈哈,手滑,拿了四根。”莫远笑眯眯地从手中抽出一根拍在桌子上,“这一根才是第三根!” 【上上签:久旱甘雨,他乡遇故知,洞房花烛夜,金榜挂名时。】 -- 最终两人还是买了那根红线,准确来说应该是那算命老头硬塞的,毕竟算一卦几文钱,薛凉月身上自然不可能带那么小的钱。依那算命老头的话来说:“今天这么大的福气,得用红线栓住啊!” 莫远闲得没事,把红线接过来,手指灵活绕动,不一会儿编了个漂亮的平安结,挂到了薛凉月腰间。 薛凉月弯了弯眼角,“前面是摘星楼,上去看看?” 莫远:“行。” 摘星楼,顾名思义,是一座很高的酒楼。 上,可远离喧嚣,静赏河汉月景;下,谯城繁华街道一览无余,再来一两壶小酒,两三盘点心小菜,别提多雅致了。 薛凉月和莫远上到顶层时,迎面便看见窗边一个青年微笑着朝他们举了举酒杯,薛凉月脚步一顿,觉得这人有点眼熟,似乎在哪见过。 青年笑着道:“薛门主,莫六侠,好久不见,在下是鸣雀山陆云沽,武林大会上见过二位的。” 薛凉月想起来了,当时陆问身边的确坐了一个华服青年,隔得太远没怎么看清脸。 薛凉月很客气地拱了拱手,“陆兄,幸会。” 莫远偏了偏耳朵,好奇道:“陆匪首呢,怎么没跟你在一块?” 陆云沽无奈地笑笑,朝窗户抬了抬下巴,“他可受不得安静,隔壁楼跟人划拳喝酒呢。” 莫远笑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 陆云沽瞥一眼薛凉月,笑容似有些意味深长,指了指一旁的空位,“不知可否有幸请二位共饮一杯?” 莫远:“那感情好……” 薛凉月掐了一下他手心,客气笑道:“不必了,我不喜与生人说话。” 陆云沽亦笑道:“无妨,七夕本就应该是二位独处的时间,是在下冒昧了。” 薛凉月朝他点一点头,便拉着莫远朝远处订好的包厢走去,两人进去没多久,便有侍者端上了清冽可口的梅子酒,一盘巧果,一盘绿豆糕,一盘雪花酥,做得既很精致,也很接地气。 莫远拿起桌上的酒,对着壶口干了一口,忽然站起身,一脚踩上了旁边的窗户,冲薛凉月摆一摆头,“走!” 薛凉月:“……去哪?” 莫远:“屋顶!” 薛凉月拽住他袖子,皱眉:“去屋顶干什么?” 莫远扬眉笑起来,“看星星!” 薛凉月:“我就算了,你都瞎了还看星星?” 莫远扯下眼睛上的布条,笑得一脸促狭,“没瞎,今天下午就好了,逗你玩的。” 说罢,不等薛凉月气急败坏,他足尖一点,带着那壶梅子酒纵身一跃,落在另一栋楼的吞脊兽头顶,以此为支点,足尖再一点,跳上了摘星楼的屋檐。 薛凉月拿他没办法,只好也跟着跳了上去。 莫远坐在屋脊之上,一条腿曲起,一条腿放下,在半空中晃晃悠悠,薛凉月走到他旁边,敛衣坐下,握着他的手腕抿了一口酒。 莫远抬头看着夜空,吹起了口哨,调子像沉水下游沿路水乡船民们常常唱的调子,很软,很悠长,薛凉月没说话,静静地听着。 四野岑寂,弦月无声。 流光似水,流年如梦。 只有江南小曲在夜里流淌。 有时候顿悟只要一瞬间,一个契机,薛凉月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莫远这样的人。 莫远不潇洒,也不疯癫。 那些浮于表面的东西是他的壳,而他自己藏在壳的深处,那是一个孤独而清醒、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灵魂,不会悲伤也不会喜悦。 而河蚌很少很少的时候才会张开一条缝,只有非常有耐心的人才能窥见浮光片羽的真相。这种耐人寻味会在不经意间诱惑着他身边的人。 薛凉月承认自己被诱惑到了。 薛凉月非常想破开那层厚厚的壳,除此之外,他还想知道,这层壳是如何一天天形成的,为此他愿意付出危险的代价。 薛凉月坐在莫远身边,偏过头看着他的侧脸,忽然道:“莫远,今天下午我很开心。” 莫远哨声一停,他懒懒笑道:“因为我给你买了那个双修功法?” 薛凉月摇摇头:“不是。” 他慢慢放松了身子,靠在莫远肩头,声音很轻,“因为……你说没打算真的让我找不到,而且你跟我说,以后的路还长着呢。” 莫远:“这样就很开心?” 薛凉月笑起来:“是啊。” 莫远点点头,仰头喝了一口梅子酒,笑道:“那很好,七夕节就应该开开心心的。” 薛凉月微微坐直了些,捏过他的下巴,亲了上去,莫远微微后仰,任由他舔*吻,舌尖缠绕在一起,带着梅子酒的丝丝甜味,莫远仰起头,喉结滚动着,呼吸急促起来。 莫远手指搭在薛凉月后颈处,轻轻摩挲着,他喘口气,微微偏过头,眼睛亮晶晶的,低声诱哄道:“阿月,你想不想试试那个双修功法,这里没人看见的。” “你疯了。”薛凉月轻笑道,“你会哭得整座楼都听得见。” 他朝莫远更靠近了一点,鼻尖抵在一起,“乖,回去弄,到时候你想怎么哭怎么求饶,都可以。” …… 莫远被他亲得腿有些软,跳下去的时候差点一个踉跄,被薛凉月拽住了,后者笑眯眯地看着他:“要我抱你吗?” 莫远:“滚。” 薛凉月拉住他的手,在手心捻了捻,笑着朝别苑的方向走去,莫远偏头看向他的侧脸,忽然道:“阿月呐。” 薛凉月:“嗯?” 莫远伸出另一只手的小拇指,笑嘻嘻道:“下午那件事,你也别太感动了,你夫君我有良心,也只有这么小一点点,再多的没有了。” 说着他把大拇指抵在小拇指第一个关节处,示意薛凉月看,只有那么一小一块。 薛凉月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“知道知道,你是畜生嘛。” 莫远脸色很难看:“不要再提那晚上的事了!” 薛凉月笑而不语,眼神却充满揶揄,莫远把手放下来,眯眼瞪着他。 放下来的那只手背在身后,先握成拳,再伸出一只食指,最后十指弯曲,做出“九”的样子。 不远处的茶摊上,一个浑身披着斗篷的人按了按斗笠,起身悄无声息离去。 这是一套暗号。 拳头:你先走。 伸出一根食指:今天不行。 九:承诺依然有效,请放心。 第51章 图穷 第二天莫远醒过来的时候,不出意外又是浑身酸痛,薛凉月把头窝在他肩窝里,脊背均匀起伏着,睡得很香。 莫远费力地抽出一只手,拍了拍薛凉月的后背,故意把铁链摇晃得很响,“薛凉月!” 薛凉月闷哼一声,抬起头来,声音里带着很浓重的鼻音,“……嗯?” 莫很不舒服地动了动,“你能不能把那链子解了?硌得我手疼。” 薛凉月没动,声音还是含含糊糊的,“不是说好一个月吗?” “你还真把我锁一个月啊?”莫远拍了拍他的后脑勺,“乖,我就在这儿哪也不跑。解了好不好?” 薛凉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伸手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上去。 压着身边人黏糊糊吻了半天,薛凉月终于清醒了过来,他放开莫远,打了个哈欠,“行行行,待会我起去就给你解开。” 说罢,他翻身下床,俯身从地上捡起衣服,松松垮垮地披上,系上带子,旋即走到一旁的柜子边,从第三层夹层中取了钥匙,说到做到,真给莫远解开了手上的铁链。 莫远甩了甩被勒的生疼的手腕,翻身把头埋进被子里,“我再睡会儿。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49节 “行。”薛凉月应了一声,披上外衣,走到门边,伸手正要推门时,他忽然想起来什么,扭过头看向床上的人,“吃早饭吗?” 莫远声音闷闷的:“吃,一个半时辰后叫我。” 薛凉月望了望天色,真诚道:“那你还不如直接吃午饭。” 莫远蹬了一下被子,表示很不满,薛凉月笑了笑推门而出。 -- 直到黄昏,莫远才起床,这并不能怪薛门主,他如约一个半时辰后来叫莫远的时候,后者把头蒙在被子里,假装听不见,薛凉月无奈笑笑也就让他继续睡了。 莫远的确很累,说不出来的累和烦躁,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,他需要将这份烦躁埋在心里,脸上决不能表现出来一丝一毫,因为薛凉月和他的那个“姐姐”卞柔都很敏锐。 人烦躁的时候,就会倾向于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,睡觉是最好的逃避方式,然而,任何逃避都是有时限的,就比如现在,他睡了一天,睡不着了。 莫远仰面躺在床上,愣愣地盯着天花板,把手不由自主地摸到胸口的位置,那个地方有暧昧的吻痕和淤青,也有一道很深的伤疤,才刚刚愈合,不过他手指碰的不是上述任何一个地方。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一个多月前洗剑亭下,自己与陈剑圣的那一番交谈,那天他并不只是跟自己说了有人在偷听的事。 依稀记得,当时天很暗,陈竹暗的剑很快,他自己也使出了全力,却最终还是在第十二招败下阵来,带着三分不甘落入水潭中。 …… 陈竹暗盘腿在瀑布边一个凸起的石头上坐下来,长剑插在一边,莫远翻身上岸,迟疑了一瞬,坐在他对面不远不近的地方,将那把无名剑横放在膝盖上,抬眸隔着雨帘与剑圣遥遥相望。 陈竹暗神色很认真,道:“莫六,你的剑太狠了。” 莫远:“前辈何出此言?” 陈竹暗:“你出剑太快,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,这样的剑,伤人伤己。” 莫远摸不准他的意思,他皱眉道:“前辈的剑明明更快。” “非也。”陈竹暗微微摇头,“我只是动作快,单看出剑并不快。” 莫远:“所以?” 陈竹暗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,淡淡道:“你的剑心,的确有问题。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剑心,我想了想,或许可以命名为……【盲】。” 莫远握剑的手微微一颤:“何意?” 陈竹暗:“眼盲者只是不见物,而心盲者不见人,不闻声,不觉情,有眼如瞎,有口难言,世间万物与你如浮云,此之谓剑走偏锋、一意孤行。从古至今的妖兵都是这样的。” 莫远:“不懂。” 陈竹暗深深看他一眼:“你不是不懂,你只是不想懂罢了,而且你也不能懂。” 莫远挑起眉:“什么叫不能懂?” 陈竹暗:“古时候的无情道一念神魔,而你的盲道则是一念入魔,没有另一种可能。如果你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,结局轻则经脉断裂,武功尽失形同废人,重则内力聚拢丹田,爆体而亡。” 莫远笑了:“那依前辈看,在下应该如何?” “你的剑心,你自己去想,旁人没有办法替你做决定。” 陈竹暗站起来,把浮云怆影插回背上,他垂眸看着莫远,语气有些慨然,“我年轻的时候,也曾经想做一柄妖刀。” 莫远:“后来呢?” 陈竹暗很轻的眨了一下眼睛,瞳孔里闪动着跟他的外貌截然不同的沧桑,他沉默良久,轻声道:“后来我明白,人不是剑,一个人要是把自己当做一件武器,这辈子非要只用见血的方法达成什么目的,会活不下去的。” …… 屏风边传来一声响。 莫远倏然回神,他眼珠子转了转,余光看见一只机关鸟停在屏风的最上沿,大概是发条走到了尽头,卡在那里一动不动了。 莫远费劲地坐起来,从床头取下一件白色浴袍套在身上,走到屏风边,仰头取下机关鸟,拨弄一阵后,成功打开了鸟腹,那里含着一枚蜡丸,蜡丸里包着一张纸。 居然这么大喇喇的就送进来……真是生怕血衣门的人看不见,不过既然还能飞进来,应该是没被看见的。 莫远展开那张纸,纸上只画着一个日晷,意思很明显:时间不等人,我的耐心是有限的。 莫远阴冷地笑了笑,将纸条和小机关鸟团进手心,略一发力,两样东西很快碎成齑粉,被他扔到了床底。 这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,莫远刚从地上爬起来,吓了一大跳,回头见薛凉月冲自己眨了眨眼睛,揶揄的笑起来,“晚饭吃不吃?” 莫远眯着眼睛看他半天,半晌才笑着回答:“吃,我想去街上吃。” 薛凉月皱起眉头:“你就这么喜欢闹市?” 莫远强调:“烟火气!” 又补充道,“不是灰大!” “你真烦人呐。”薛凉月叹了口气,微微摇头,“家里饭菜都做好了……那赶紧换衣服。” -- 一个时辰后,两人出现在闹市中心的一家小酒馆内,周围都是一边喝酒一边吹牛的汉子,薛凉月看着眼前乱七八糟的食物,只觉难以下咽,莫远往他碗里夹菜:“吃啊!怎么不吃?你不饿吗?” 薛凉月把菜给他加回去,勉强温柔地笑道,“不饿,相公,你体力消耗大,多吃点。” 自己不吃饭回去可以叫厨子做夜宵,然而如果把这顿饭吃下去了,可能会吐。 莫远眯起眼看着他,夹起一筷子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肉类,伸到他嘴边,“吃一口!” 薛凉月立马后仰:“你何必强人所难?!” 莫远一拍桌子,怒目瞪着他:“你不吃就是瞧不起我!那以后你别想*我了!” 周围人纷纷侧目,嘴巴真张的老大,薛凉月很想掀桌,他欲哭无泪:“小……小声点,在外面……” 莫远:“吃不吃?!” 薛凉月咬牙切齿道:“……吃。” 他下足了心理准备,伸嘴准备去咬那筷子上的肉块,没想到莫远手腕一缩,自己把菜叼走了,咬在牙齿间,对薛凉月招招手,示意他从自己嘴里吃。 薛凉月震惊地瞪着他:“你别太过分!” 莫远挑眉,含含糊糊道:“你要不来我就说了,昨天晚上你……” 邻桌的人已经不说话了,聚精会神的听着他们这边的动静,薛凉月站起身隔着桌子掐住莫远的下巴,俯身舔走了他嘴里的食物。 莫远眉开眼笑地看着他,舔了舔嘴角,“好不好吃?” 薛凉月把那令人作呕的食物咽了下去,刚想骂一句什么,忽然浑身一颤,瞳孔慢慢放大了,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莫远,身体却慢慢向一边倒去,下一秒,被莫远接住了。 莫远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,神色淡淡的,他把薛凉月抱在怀里,手顺着他的脊背轻轻抚摸着,像是在安抚。 薛凉月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:“那……是……什么?” “阿月,你该跟师无夜好好学习蛊术的。”莫远叹息着,唇角勾起一抹微笑,“你刚刚吞下去的蛊虫叫‘吞天’,是所有蛊类的克星。它是唯一一个可以暂时压制‘轮回井’的东西。” “十五年来,我养活了三只,有两只放在身上,为了保险,还有一只养在我自己的身体里。”莫远握住他的手腕,碰了碰自己右胸的位置,“养在心脉附近,你当时那把匕首再偏一点就能杀了它了。” 薛凉月意识逐渐模糊,他看见店里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,身上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,还有咔哒咔哒的机关扭动声。 他们转过身,微笑着慢慢靠近。 第52章 交易 小酒馆的帘子被放下来,阻隔了街上的视线,店内陷入一片黑暗,有人端着烛台从后厨走出来,曳地长裙沙沙作响,她摘下头顶的斗笠,正是端木燕。 与此同时,薛莫二人隔壁桌的一个魁梧大汉也站了起来,转过身看着他们,此人双眼上戴着机关琉璃镜,眼珠子看上去像是绿的。 其他机关人发条已经转完了,围在他们周围一动不动,整个小酒馆只有他们四个活人。 端木燕把烛台放在一边的桌子上,抬眸看一眼莫远,挑眉道:“哇,你真舍得啊。” “有什么舍不得的?”莫远淡淡道,“吞天吗?” 端木燕笑嘻嘻道:“当然不是,我指的是……” 莫远打断她:“你话好多。” 端木燕先愣了一下,而后气急败坏瞪他一眼,不说话了。那魁梧大汉开口道:“我是南宫照,吞日宗二代机关师,幸会。” 莫远没有理会他的客套,直截了当的问道:“什么时候去机关城?” 南宫照瞥了一眼他怀里的薛凉月,两眼微微眯起,沉声道:“你能保证薛凉月不会醒来吗?万一到时候你跟他玩个里应外合……” “你——”莫打断他的话,抬手冲他招了招,“过来一点。” 南宫照一愣,眉头微微皱起,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。 莫远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,“你,过来一点。” 南宫照犹豫两秒,走近了一步,“干什……” 他话还没说完,莫远伸出手,在他胳膊上拔下了一根钉子,动作极其迅速。南宫照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,钉子脱落的那一瞬间,他感觉自己胳膊里有个齿轮错位了,然后整个胳膊都动不了了! 南宫照捂着自己的胳膊,瞪大眼睛盯着莫远,怒道:“你干什么?!” “看好了。”莫远冷淡地盯着他,拿着那枚钉子,对着薛凉月右肩一个穴位的位置就扎了下去,薛凉月的躯体在他怀里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。 紧接着,莫远伸出手,从那些比较靠近的机关人身上又拔下了四枚钉子,带南宫照身上那枚,一共五枚,分别钉在薛凉月的左右肩,腰两侧,和脊椎凸起的地方。 每钉进去一颗钉子,薛凉月的身体就抽搐一下,每一次的动作幅度都减小一分,到钉最后一个钉子时,他几乎已经没什么动作了。 只是看着,就让人似乎能感觉到相同的疼痛,端木燕头皮发麻,震惊地盯着莫远。 做完这一切,莫远看着目瞪口呆的机关城二人,淡淡道:“五道丧魂钉,当着你们面钉的,现在他人已经废了,就算醒了也动不了。” 顿了顿,他又补充道:“不过药人体质特殊,他能恢复也未可知,但只要你们别碰这些钉子就不会有事。” 南宫照沉声道:“你是个狠人。” 莫远不置可否:“现在可以带我去见温栖华了吗?” 端木燕:“走吧。” -- 机关城是前日月教的总部,坐落在黑骑山脉,一般在山体外,一半在山体内,大门就大喇喇地设在山脚的位置,端木燕和南宫照上前,挨个转动门上的机关,随着一声巨响,山门缓缓而开。 门内站着一排机关人和机关兵人,他们神态各异,但看上去都不太像人。 莫远泰然自若地穿过这些诡异的“人”,走到大殿中央的那一块圆形区域时,大殿两边的半机关兵人默默转动起机关轮盘,随着齿轮转动发出巨大的“咔哒”声,圆形区域与大堂分开,并朝更上方缓缓上升而去。 ……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50节 机关城城主温栖华正在主殿等着他们,说是等着其实也不是很合适,因为他看见莫远的时候居然露出了些微吃惊的神色,好像根本没预料到他会来一样。 莫远默默地打量着他,这个老头看上去跟十七年前几乎一模一样,灰白发黄的头发,从面相上看大约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,坐在机关轮椅上,嘴角带着一丝古怪的微笑。 他身边的小孩已经换了一个,十一二岁样子,是个小男孩,怯生生地站在他对面,温栖华手里拿着一个陶瓷小碗,看上去好像在给他喂饭,看上去很温馨的样子,像是普普通通的父子俩人,仔细观察,小孩的脊背却在发抖。 温栖华偏过头,目光在莫远脸上停留片刻,继而落到他怀里的薛凉月身上,眼睛微微眯了眯,眼神里似乎有些许遗憾。 莫远抱住薛凉月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,声音却毫无起伏:“温栖华,我把他带来了,你该兑现承诺了。” “唉,真是……”温栖华叹了口气,放下小碗,慢慢摇着轮椅,朝莫远靠近了一点,“十四年了,你真是执着,我都快忘了。” 忘了……老不死真能装,上午还在催呢。 莫远没有理会他的感慨,只是盯着他,目光锐利,冷冷道:“我娘在哪?” “在最下面一层,待会儿叫小燕带你过去。”温栖华很温和地答道。 “不。”莫远眯起眼,声音轻却狠,“你必须跟着,温栖华,别想做什么手脚,我娘要是出了事,相信我,第一个死的一定是你。” 温栖华笑了笑,不以为意,“也行。” “走吧。” 通往地下最下面一层的路非常曲折,莫远脊背一直是紧绷的,在心里默默回忆着整个机关城的构造——是的,他骗了薛凉月。 他根本不需要机关城设计图,机关城结构图就在他脑子里,他只需要薛凉月这个人做开门钥匙。 至于这个结构图到现在还能不能用,莫远相信温栖华根本没有更改机关城设计的能力。 整座机关城太大了,是日月教九代机关师百余年的心血,牵一发而动全身,在几十年前两派教众分裂之争中,无数机关师愤而出走,现在吞日宗中机关师能把前人设计的百分之一看懂就不错了,遑论改动。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,几人终于抵达了最底下那一层。 许多门派为了降低被关押者越狱的可能,会把牢房设在地下,机关城自然也一样。两边的烛火有的已经灭了,整个甬道显得很暗,压抑而潮湿,四周的墙体传来连续不断的机关运作声,富有节奏,轻微但存在感很强。 距离最后一间牢房还有二十步的时候,莫远不禁停住了脚步,他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牢房中垂着头的红衣女子,睫毛剧烈颤动着。 温栖华瞥他一眼,好心地提醒道:“你娘就在前面。” 莫远:“她好像跟十四年前没什么区别。” 温栖华轻笑道:“那自然,你娘半步剑圣嘛。” 莫远没有说话,半晌,他低声道:“你可以走了。” 说罢,他慢慢地,一点点地放开了薛凉月的身体,失去了支撑的身体朝地下摔去,一旁的机关侍从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血衣门门主,而莫远从他手里接过钥匙,头也不回地朝那座牢房走去。 …… 机关侍从附在温宗主耳边,低声问:“要杀了他么?” “杀他?”温栖华笑起来,“为什么要杀他?我等了很久了,等的就是这么一天,一定很有趣的。” 机关侍从:“那薛凉月呢?” 温栖华瞥了一眼薛凉月漂亮的侧脸,脸上露出极为可惜的神色,他微微一叹,“扔到蛇窟弄死去吧。” “十四年前的确是个尤物,可惜了,我不喜欢十五岁以上的。” …… 莫远慢慢走向被关在牢笼里的小莫愁,他这一瞬间脑海里一片空白,又好像思绪纷杂。 他想着待会怎么跟他娘说话。 “我来接你了?” 大概率会被骂一顿的吧。 莫远忽然想起来娘常常嫌他没出息的事,这是真的,他爹十七岁圣上钦点的探花,他娘是武林前十,可偏偏他文不成武不就,连煮碗饭都糊锅。 但是,他现在很有出息啦,或许他可以叫娘收回当年的话。 唔,大概率还是会挨一顿骂。 ……行吧,其实这些他都不想说来着。 他应该会就忍不住哭出来的,想当年一样没出息,因为他现在就感觉眼眶有些热了。 他或许会说,“爹已经死了,我埋在五屋山了,但娘你不许去殉情。” “因为我只剩你了,这世上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。” 娘或许会问:“阿悦呢?” 然后他回答:“阿悦也死了。” “我亲手害死的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 “但是你能不能晚点再骂我,等我带你逃出这里,你想怎么骂都可以的……” 莫远慢慢朝前走着,二十步几乎像是走过了这十四年的路。 他将钥匙插到锁眼里,慢慢转动着,打开了牢门。 牢门被推开的声音惊动了里面坐着的人,她缓缓抬起头来,地下太黑了,莫远看不清她的神色。 他轻轻一笑,语气很轻松,“娘,是我。” 小莫愁没有说话,她静静地坐在那里。 是太惊讶了吗? 莫远缓缓靠近了一点,在小莫愁膝前蹲下身来,他眨了眨眼睛,握住女人搭在膝盖上的双手,抬头看去,“娘?” 小莫愁慢慢张开了嘴,嘴唇嗫嚅着,仿佛想说什么,莫远凑近了一点,想要听得更清楚。 下一秒,一枚小铁箭从女人嘴中射了出来,莫远瞳孔一缩,迟了半瞬才一偏头躲去,所幸铁箭很小而且没什么力道,只在他侧脸滑过一道很小的伤口。 莫远从地上蹦了起来,神色先惊后怒。 这是一个机关人! 这个念头刚从他脑海里蹦出来,伴随着一阵“咔咔”声,那跟他娘长着一张脸的“女人”就当着他的面,从头到脚整个儿——散成了一堆零件! 第53章 入魔 “乖,张嘴,吃饭。” 温栖华坐在大殿的正中央,重新捧起了那个陶瓷小碗,小孩跪坐在他脚下的金丝软垫上,顺从地抬起头,小口小口地吃着男人喂来的饭菜,不敢动弹一下。 随着一声轰鸣,大殿左侧的机关门轰然而开,一个半条腿都报废了的机关兵人慌不择路地冲了出来,扑通一声跪倒在温栖华面前,“报告!报告宗主,他……他追过来了!” 温栖华头也不抬,“嗯?” 那机关兵人声音里带着恐惧,“那个……那个拿剑的人……” “莫六吗?”温栖华动作一顿,终于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兵人,“他出地牢了?有点太快了啊……那么多机关,还有你们,都拦不住的吗?” 机关兵人神色惶恐,“不是这样的,宗主,他……” “太让我失望了。” 温栖华打断了他的话,笑意收敛,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机关兵人,冷冷道,“在你们这群废物身上花了这么多心思改造,居然敌不过一个肉/体凡躯。” 说罢,他按动了轮椅扶手上的什么东西。 下一刻,地板剧烈晃动起来,紧接着机关兵人跪着的那一片地板裂开并向两边分开,随着机关转动声和一声惨叫,那报废了一半的机关兵人就这么掉了下去。 下面是机关回收点,会有专门的人把他身上的机关零件拆下来重新打磨利用,属于骨血肉身的部分则丢到蛇窟喂蛇,利用地干干净净,一点渣滓都留不下来,这就是惹宗主生气的后果。 地板再次合拢,温栖华神色阴冷地摇着轮椅在大殿内晃了两圈,冲他孩子招一招手,“过来。” 小孩慢慢从地上站起来,一瘸一拐地地走了过去,温栖华眯起眼,“坐到我怀里来。” 小孩听话地爬到他怀里,温栖华把他搂紧了一点,手在他身上从上到下肆意亵玩着,小孩不自觉地发起了抖,像兔子一样。 温栖华眯着眼笑起来,就在这个时候,机关兵人逃出来的那扇门再次轰然打开,一个浑身被血的人从甬道缓缓走了出来,他左手提着那把梅花剑,抬头面无表情盯着大殿最中央的那个人。 莫远哑声道:“我娘呢?” 温栖华轻笑一声,“你凭什么觉得等了十四年,我还会留着她的命?” “我要的是十二岁的血衣门左使,二十五岁的薛门主,早就过期了。” 温栖华的手指像泥鳅一样在小孩脊背上滑动着,咬牙切齿地笑道:“要不是为了报七年前他闯入机关城的的那一仇,我都懒得见你一面。” 莫远握剑的手紧了紧:“他人在哪?” “哈,现在想起来你那小情人了?他在哪……唔,这个,我想想……大概已经过了奈何桥了吧。” 温栖华大笑起来,“不过不用担心,你很快就能下去跟他重逢了,小莫六,到时候千万别哭鼻子啊哈哈哈哈哈……” 莫远浑身颤抖起来,他死死盯着温栖华,眼眶里开始渗出黑红色的血液,顺着脸颊流到下颚,滴答滴答地掉在金属地板上。 温栖华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残影,下一秒,莫远就已经出现在他面前,手中梅花剑锋距离他的眉心只有一丈之隔。 千钧一发之际,温栖华握住了手边上一个扳手,朝右侧狠狠一拉! 咔嚓! 莫远脚下地板朝上翻起,里面飞出数十支一尺长的铁箭,半空中莫远调整了身形,朝另一边翻了两圈,落在地上,正好避开那些铁箭。 铁箭钉在天花板上,又被顶上机关收回,莫远伸手抽出自己背上另一把剑,双眼已经完全被鲜血浸染,看上去犹如地狱修罗,颇为可怖,提着剑又朝温栖华冲去。 温栖华冷笑一声,轮椅飞速后退,退到一个柱子边,他伸手飞快地拨动了柱子上的几个浮雕。 “轰——刺啦——” 地面和墙体微微震动,一面三寸后的精铁墙壁拦在了温栖华和莫远之间,只留下一个小窗,将整座大殿分成了两半。 莫远抬头,只见一个带着铁链的石球砸了下来,他朝右边一躲,堪堪避开。 紧接着,羽箭上弦声从四面八方传来,温栖华猖狂的大笑声从铁墙那边传来,“莫六啊莫六,你在吞日宗的地盘里还想杀本宗主?!你不会以为七年前薛凉月闯入机关城后,本宗主一点教训都没得到吧?” “去死吧!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 那张青白面皮扭曲着,被小窗上的铁栅栏分割成狰狞的三半,他话音刚落,小窗合拢,紧接着,莫远所在的这片区域,羽箭齐发! …… 墙的那边传来箭与剑相撞的“铛铛”声,最开始还是接连不断,慢慢地便停下了,等到箭全部射完时,铁墙那头已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,一片死寂,莫远必定已经死了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51节 温栖华冷笑一声,心情舒畅极了,正准备打开隔断墙,就在这个时候,墙忽然被那头的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,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,整面墙狠狠一震! 温栖华愣住了。 “砰!” “砰!” “砰砰!” “砰砰砰!!” 巨响越来越密集,温栖华的正对面,那扇铁窗的位置上,已经凸下去了一个惊人的弧度! 怎么……可能?!! 温栖华眼睛瞪地老大,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越来越大的凸起,缓缓咽了口唾沫,大脑一片空白。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的认识。 他开始怀疑墙的那一边,是不是莫远死了以后怨气太大,尸体变成了什么怪物,僵尸,对!僵尸!会僵直着腿跳的那种! 温栖华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,就这胡思乱想的一瞬间,他面前的铁墙轰然粉碎了,正好是一个人的大小。 墙的那一边,浑身浴血的莫远缓缓地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。 手里的两把剑已经断了一把,另一把在地上拖着,发出刺耳的“刺啦”声。 他身上插着几根羽箭,也就在这个时候,全部一点点粉碎下来,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攥碎了一样,碎片掉在地上,发不出一点声音。 温栖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,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停滞了的一瞬间,下一秒他忽然大喊了起来:“我知道了!你你你你学了六道剑诀!你什么时候学的?!” 六道剑决,又名御风决,属妙微谱第三卷,聚气成刃,无坚不摧,伤敌一千自损一万。 莫远七窍里不断涌出鲜血,整张脸都被血糊满了,整个人一步一踉跄,看上去随时会倒下,但温栖华的神情看上去像见到了什么恶鬼,他的轮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几丈,“你别过来!” 莫远张了张嘴,仿佛说了一句什么,声音特别轻,梦呓一般,再加上他嗓子也被血糊得一塌糊涂,温栖华听到第三遍才听清楚他在说什么。 “……薛凉月呢?” 温栖华飞快道:“薛凉月在蛇窟!你现在赶紧过去,他说不定还活着!” 莫远轻声道:“是吗?” 下一秒,他好似根本没有受伤一样,跃至温栖华面前,手中长剑狠狠朝他刺去! 温栖华瞳孔一缩,他想也没想,举起手里的小孩,挡在了自己面前! “噗嗤。” 长剑穿胸而过,长相精致的小男孩双眼睁大,浑身抽搐了一下,接着嘴角流下一行鲜血,头向右侧软绵绵地歪去,不动了。 瞳孔慢慢放大。 莫远落到地上,手一抖,放开了剑柄,他看着那死去的小孩,昏暗的烛光血红的视线中,那张脸慢慢扭曲,变成了另一张相似却截然不同的脸。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,嘴唇嗫嚅着,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,“不要,不要……” 莫远慢慢抱着头蹲了下来,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跳的越来越快,连带着奇经八脉都开始震动,越来越剧烈,眼前一阵阵发黑。 温栖华愣了一下,很快反应过来,心中大喜! 莫远气息越来越紊乱,这是入魔的迹象。实际上,他可能一刻钟前就开始剑心朝着入魔的方向扭转了,现在受到了刺激,即将彻底入魔! 温栖华不介意在火上添一瓢油。 他笑呵呵举起那娈童的尸体,晃了晃,“莫六,你瞧瞧这像谁啊?我记得你好像有个弟弟,是不是呀?” 莫远整个人颤动了一下。 温栖华亲切地问道:“那个小可怜儿呢?” 莫远忽然抬起头,脸庞扭曲着,几乎有些狰狞了,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不像人的嘶吼声,像穷途末路的孤兽,温栖华瞳孔一缩,下一秒,莫远消失在他面前。 与此同时,温栖华眼前忽然天旋地转,他感觉有什么红色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眼睛上。 视线再次恢复的时候,他看见了自己的身体。 无头的身体。 接着便陷入了永恒的黑暗。 …… 温栖华的头颅仿佛被一道劲风吹飞一般,在半空中旋转了一圈,划过一个陡峭的弧线落在地面上,骨碌碌滚动了几圈,停在墙角,两眼犹自不甘心地圆睁着。 莫远没有回头看一眼,他剧烈的粗喘两口,按住自己的左胸,快步走到另一个甬道,打开机关走了进去。 一个机关兵人正守在甬道内,他还没反应过来,便被掐住了脖子,一张血糊糊的脸凑近了,他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。 “……蛇窟在哪里?” 机关兵人骇得浑身发抖,颤巍巍的指了一个方向,“朝……朝那边走,拐弯,一直朝下……” 莫远把他狠狠的砸到了墙上,扭头朝那个方向走去。 …… 陈竹暗的声音鬼魅般的在耳边响起。 “心盲者不见人,不闻声,不觉情,有眼如瞎,有口难言,世间万物与你如浮云。” “此之谓剑走偏锋、一意孤行。” “人不是剑……” 自古华山一条道,道路尽头是悬崖。 莫远忽然有点后悔了。 ——只有那么一点点,小拇指尖那么小的一点点,他只承认有那么一点点。多了又怎么样?就能改变什么吗? 他左胸再次剧烈跳动起来,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。 忽然,莫远没留神,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倒了一下,他狠狠地扑倒在了地上,口鼻里再次涌出鲜血,呛进气管里,使他剧烈咳嗽起来。 缓了好一会儿,他才站起来,继续踉踉跄跄的往前走。 …… 莫远看见那个蛇窟了,那是一个向下的石坑,底部有嘶嘶的声音传来,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到无数的蛇类在洞窟底下游动。 蛇窟上方吊着一根绳子,绳子已经断了。 旁边看着几个机关兵人和机关人,都被他一剑刺死了。 莫远站在蛇窟边缘,探头向下看去。 黑,特别黑,深渊。 什么也看不清楚。 他摇摇晃晃地站着,心脏第三次剧烈的跳动起来,奇经八脉开始一根根断开,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身体里什么东西一点点断裂的声音。 噗嗤,噗嗤,噗嗤,噗嗤,噗嗤噗嗤,像笑声一样。 很怪。 林奉雪死前也是这个感觉吗?他也听到自己的身体在笑吗? 莫远眼前越来越黑,他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,随后便栽了进去。 …… 耳边有风声经过,莫远以为自己会摔倒蛇群里,紧接着便有无数张嘴来啃咬他的身体,带着剧毒和粘液,然而在即将触碰到地面的时候,一双手接住了他。 熟悉的兰花香飘在空气中。 莫远愣住了,他费力地睁开双眼,然而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,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拨开了他的鬓发。 “莫远,我脾气是不是很好?” 听到这个声音,莫远瞳孔慢慢放大了,他下意识揪住了整个人的衣袖,眼中血泪不断涌出,那只手抚摸到他的眼角,停住了。 “莫远,你不是喜欢当个瞎子吗?这双眼睛不要了好不好?” 薛凉月声音很冷,手却很稳,他在莫远耳畔低声道,“你这种人,天生是没有心的,所以腿也不要了,武功也不要了,把你关起来,好不好?” “说话啊。” 薛凉月的手停在他的下颚处,慢慢抬高,莫远看见一双银白色的眼睛,在黑暗中盯着他。 莫远眼前一阵阵的发黑,他揪紧了那只衣袖,像溺水者揪住救命稻草,剧烈喘息着,“好,喜欢……” 薛凉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,“嗯?” 莫远低声道,“喜欢,都可以……都可以的。” 薛凉月还想说什么,然而,下一刻,莫远揪住他袖子的手忽地一松,垂了下去,身体也软了下来。 —第三卷·终— 第54章 黄粱 某日,风雨大作。 狂风伴着巨雷,大雨凶地砸向地面,茅草屋顶哗哗作响。 何草草披着一件红色的大氅,雨珠正从檐角流下,连成一道首尾不见的细线,而她手里提着剑,脊背紧绷,像随时会发起进攻的野兽。 这时候,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,她扭过头,看见丈夫林冀端着烛台站在他身后。 林冀低声问:“为什么不睡觉?发生什么事了吗?” 何草草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,一道闪电撕裂苍穹,一瞬间四野亮如白昼,白光照下的那一瞬间,越过自家娘子的肩头,林冀看见院中竟跪着一个人。 电光转瞬即逝,而跪在雨中的人,在夜色中重新模糊成一个黑影。 林冀与何草草对视一眼,而后走近了些。 烛光照亮了庭院,林冀看见了那个人的脸。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,黑衣,斗篷外边扣着肩甲,如果忽略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新鲜刀伤,可以称得上是丰神俊朗。 黑红色的血流到地上,又被被雨水冲淡,隔着雨帘似乎都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味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52节 男人似乎怀中抱着什么东西。 何草草低声道:“不知道是谁,半夜听见响动出来看看,他已经在这里跪了半个时辰了。” 林冀轻声道:“死了?” 何草草却摇摇头:“还活着。” 这时候,一道惊雷从天边传来,轰隆隆敲响了深夜。 男人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,猛然睁开了双眼,手从斗篷里伸出来撑在地上,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着,仿佛溺水的人浮出水面。 “等等!”何草草忽然瞪大了眼睛,随着这番动作,她看清了这人护腕上的图案,“你是鹰部的人?!” 男人缓缓抬起头来。 “小莫愁。” 声音并不算大,但何草草和林霁都听清了,何草草听到这个名字,脊背明显更加紧绷了,眼神也更加锐利。 男人顿了一下,道:“久仰,我到这里来,是有件事情想请阁下帮忙。” 何草草冷冷道:“你们鹰部的人有什么事情可以求我的?” 男人微微摇头,“不是我们,单是‘我’有事情求您。” 他垂下头,掀开斗篷,何草草和林冀心下俱是一惊,那是一个孩子,浑身被裹在一件黑色大衣中,只露出半张清白的小脸,约摸只有四五岁大,双眼紧闭,看上去已经失去意识了。 何草草明白了,“海晏王世子?” 男人点点头,低声道:“鹰部、海晏王已经败了,只是稚子无辜……” 何草草清楚了他想求她的是什么,她没有说话,隔着雨帘与他遥遥对视。 半晌,她摇摇头,“这忙我帮不了你。五义堂,听剑阁甚至鹰部都在暗中寻这孩子,我自己孩子也小,而我相公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,我护不住更多人。” 男人看着她,轻声道:“这是贺湫湫的孩子。” 何草草皱起眉:“嗯?” 男人道:“她一开始并不叫贺湫湫,她曾经的名字叫……‘贺兰烟’。” 何草草瞳孔微微一震,喃喃道:“是她?!” 男人微微勾起唇角,“在下不是替她挟恩图报,只不过……一命抵一命,小莫愁,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吧?” 何草草沉默片刻,轻声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男人笑笑:“卞风禅。” 何草草:“卞兄,你又是为了什么护着这孩子呢?” “这里有个人。”卞风禅指了指自己的心口,微笑道,“我护不住我心上的那个人,至少可以护住她的孩子。” 何草草定定地看着他,似乎是再考量他这句话的真假。 半晌,她道:“好,我答应了。” 男人黑漆漆深不见底的瞳仁中有了光。 真卑微啊,何草草心想。 林冀闻言,立刻转身从从屋里拿出伞,他准备走出去的时候被何草草拦了下来,她从林冀手里拿过一把伞,小心翼翼走到男人身边,从他怀里接过那闭着眼睛的孩子,这孩子脸色惨白的像死人,她试了试鼻息,还活着。 脸长得很精致,虽然年纪很小,但已经大致看出五官走向,是个小美人呢。 卞风禅看着这孩子,眼神有几分游离,何草草抱着孩子站起身的时候,他忽然揪住了女人的衣摆。 何草草差点条件反射地一脚把他踹出去,只听卞风禅低声补充了一句,“不用告诉他他的身份……不求你帮他称王拜相,只求你把他好好地养大,当仆人使唤也行。让他做个普通人,渔樵耕读,一生平安顺遂……” 说完这句话,他再也支撑不住,手松开,头也慢慢垂了下去。 何草草再扭头去看,卞风禅垂着头,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。 这是二十一年前的一个雨夜,在这一年里,发生了很多事,海晏王之乱圆满画上句号,新皇登基,很多人的命运就此改变,而这个孩子的命运依旧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。 -- 薛凉月抱着莫远的身体,四周是蛇游走的声音,却没有一条蛇敢接近他周身三尺之内,他脚下躺着几枚带血的钉子。 莫远手垂下去的那一刻,有那么一会儿失去了所有呼吸和心跳,薛凉月愣愣地站了半刻钟,才听见那人胸腔里传来很微弱的跳动声。 薛凉月试探着往他身体里输了一点内力,发现他丹田已经空空如也。 这时候,他身后的蛇群忽然躁动起来,纷纷往两旁滑去,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蛇窟深处传来。 薛凉月缓缓转过头,只见一个披着斗篷的人拎着一盏提灯不紧不慢地朝他走来,肩头停着一只羽色纯白的小鸟,歪着头,绿豆一样的小眼睛探究地盯着薛凉月。 “卞风禅”抬起头,露出那张年轻却眉发皆白的脸庞,他勾起嘴角,轻笑道:“薛门主,你可真是个奇才,轮回井这样的奇蛊在你身体里培养了十余年,居然都能与宿主和平相处,上次见到你体内蛊虫发作,还无法保持清醒呢,现在居然……呵呵呵呵。” 薛凉月冷冷道:“姜琅。” “卞风禅”,或者说鹰部首领姜琅很轻的挑了一下眉毛,笑道:“薛门主居然听说过在下,甚幸呐。” “滚。”薛凉月眯起眼,银白色的瞳仁中透露着危险,“我现在没心思应付你。” 姜琅呵呵笑起来,“薛门主最好还是平复一下心情,不然‘轮回井’失控,你我都讨不到好处——你就不想知道,莫远为什么入魔还能活着吗?” 薛凉月:“他入魔了?” 姜琅笑笑,慢条斯理道:“这件事你还得感谢我——你听说过‘梦黄粱’吗?” 薛凉月盯着他,没说话。 姜琅继续往下说,“‘梦黄粱’是一种毒,触碰到肌肤后,这种毒就会沿着经脉弥漫全身,大约一个半时辰发作,中毒者会陷入迷梦中,反复经历人生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时间,永不醒来直到死去。” “几日前,我潜入机关城,在莫六侠必经的那个牢房里的机关人上抹了这种毒。” 姜琅顿了顿,接着道:“入魔必死有两个原因。一者,为内功逆行,经脉崩毁,紧接着气聚丹田,爆体而亡。二者道心崩坏,哀莫大与心死焉,身体响应心海,慢慢枯亡。 “莫远之所以没死,也有两个原因。第一,在没有修习心法的情况下强行运转六道剑决,先一步把自己的丹田给毁了大半,使内力无处可去。第二,那就是‘梦黄粱’把他的意识引向了梦中,从而避免了后一种死法。” 薛凉月缓缓道:“你几日前,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吗?” “当然没有。”姜琅淡淡道,“不过是想给他下毒,拿捏你罢了,这种毒无解,三日必死,只有我手上有缓解这个进程的药物。” 薛凉月眯着眼盯着姜琅,看上去很想杀他。 但也只能想想。 姜琅有恃无恐地笑起来。 半晌,薛凉月缓缓道:“你要我干什么?” 姜琅道:“你不需要干什么,跟我们走一趟就是了。” 薛凉月道:“你们只是想借海晏王世子的名义与朝廷争权夺利罢了。” “没错。”姜琅坦然承认,“太平帝要死了,储君不足十岁,太后一方外戚干政,东都现在人心惶惶,不趁这个机会搅一番浑水,未免也太可惜。” 薛凉月不说话了,青耕忽然叫了一声,姜琅侧身走到一边,露出身后的隧道,面朝薛凉月微笑道:“世子殿下,请。” -- 莫远一睁眼,便看到一个茅草屋顶,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叫喊声,“……六哥哥!” 身下很柔软,他扭过头,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草垛上。 莫远愣了一下,缓缓坐了起来,感觉脑子乱乱的,仿佛做了一个不太愉快的梦。 这时耳边那声音已经到了近旁,莫远低下头,只见一个胖嘟嘟的小屁孩跑了过来,气喘吁吁道:“六哥哥,你娘叫我来叫你……叫你回去!” “啊?” 莫远愣了一下,忽然回神,想起来自个儿昨晚才跟他娘大吵一架,这才跑出来在田里睡的,思及此,他立马重新躺了下去,冷哼一声,“不!” 小屁孩“哦”了一声,走了,过了约莫两刻钟,莫远都快睡着了,突然听见有人在拍草垛,他伸头一看,还是刚刚那小屁孩,神色很焦急。 “六哥哥,你们家好像在收拾东西!要搬家了!何姨母说要是你不回去,就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了!” 莫远一愣,“什么?!” 他跳下草垛,踏着雨后的泥水,一溜烟冲回了村西口的茅草屋前,屋前停着一个马车,绕过马车,跑进了院子里,然而他刚一进去,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。 他娘正从后屋把马牵过来,而他爹抱着一个瘦小的孩子坐在檐下,身边放着几个包裹,见他进门,齐刷刷地看了过来。 何草草眉头一皱,很不开心,“你死哪去了?” 莫远没有回答,他死死盯着林冀怀里的那个小孩,神色十分之难以置信,何草草牵马过来,皱眉道:“问你话呢!” 莫远抿着唇,睫毛不停颤动着,眼眶慢慢红了,林冀见状,很吃惊,连忙站了起来,“怎么了?” 莫远忽然一扭头,冲何草草吼道:“我说你昨晚为什么骂我废物,感情你们背着我偷偷生了一个!嫌我没小的有出息是吧?!” “这么大事情,你们还背着我偷偷的!”说着说着,莫远眼泪啪地掉了下来,“不就是怕我反对呗!” 林冀和何草草都沉默了,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,眼神复杂。 何草草眼神:“这脑子,你的种?” 林冀眼神:“他随你。” 第55章 梦中(一) 莫远扭头就想往外边跑,被何草草一把薅了回来,“喂,要走了,你想跑哪儿去?!” 莫远语气很冲:“你管我跑哪儿去?!你们一家三口搬远远的,别来烦我!” “什么一家三口?”何草草气笑了,“那不是你弟弟,那是……” 她回过头,盯了一眼林冀怀里的小孩,顿了一下,道:“这是……我们给你找的童养媳。” “啊?”莫远愣住了,他觉得自己耳朵好像出了什么问题“童养媳?!什么意思?” “就是给你找了个小媳妇儿,到长大再成亲呀。” 何草草撒谎不打草稿,她掰过莫远的脑袋,让他看着林冀怀里的小孩,笑呵呵道:“你看这女娃娃多好看?你念书也不成习武也不成,给人家后厨帮工还毛手毛脚,年纪大了哪家姑娘肯嫁你呀?现在不找个童养媳,将来老了就要打光棍喽。” 那小孩好像在发烧,露出来的半张小脸通红,两眼紧闭着,可饶是如此,仍然能看出来五官十分精致,反正莫远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子。 何草草拍拍他后脑勺,对自己这番“急中生智”的说辞很是得意,“看娘亲对你多好,你还跟娘亲吵架。” “我不信!”莫远忽然挣开何草草的手,闪到一边,“那她家里人呢?她总不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?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53节 何草草想也没想,“她家里人出事了呀,在街上卖身葬父来着,好可怜的,你要好好待她。” 莫远瞪圆了眼睛,“啊?还有这种事?” 林冀瞥了一眼何草草,目光 何草草又拍了一下他脑门,“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,八年兵祸,我们这儿离东都近,尚且还算安定,你知道这几年死了多少人吗?这孩子家里就是北上的流民。” 莫远仍然是瞪大眼睛,目光缓缓转向那依旧在沉睡的小孩,定定地盯了好半晌,何草草刚想催他,却听自家儿子缓缓道:“那咱们为什么要搬家呢?跟她有关系么?” 这孩子,怎么现在又突然变聪明了? 何草草没打腹稿,卡了个壳。林冀抬头淡定接话道:“没有,是为了你。” 莫远瞥一眼他爹,眨了一下眼睛,疑惑:“我?” “本来不想跟你说的。” 林冀语调很平稳,轻言细语的,“是这样的,你听过‘孟母三迁’吗?你平日里贪玩好逸,不学无术,我和你娘一致觉得是这里的环境不太适合你,换个安静一点的地方可能比较好。” 莫远:“然而……” 林冀腾出一只手,拍了拍儿子的肩膀,语气坚定,“你要相信,爹娘肯定是全天下最疼你的,一切都是为了你,瞎想什么?” 莫远眨了眨眼睛,勉强接受了这个说辞,又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。 “上车吧。时候不早了。” 林冀笑笑,抱着那“小女孩”上了马车,何草草翻身坐到车轼上,笑呵呵地拿起马鞭。 鞭子在半空中一响,一声“驾”,马儿带着车慢慢跑了起来,朝着太阳的方向行去。 -- 一只马拉的小马车,车厢空间不大,还堆满了杂物,莫远坐在几个麻布袋上,脑袋几乎顶到了车顶,不知过了多久,他犹豫了一下,悄悄把头伸过去,看了一眼自己的“童养媳”。 就在这时,那小孩忽然浑身抖了一下,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叫,莫远吓了一跳,腾地把头缩了回来。 林冀拍了拍小孩的背,微微蹙起眉,旋即伸手拨开车帘,“草草,附近有城镇吗?” 何草草扭过头,“怎么了?” 林冀语带担忧:“这孩子烧得越来越厉害了,我怕他撑不过去,找家医馆看看罢。” “你有没有搞错?他……”何草草瞥了一眼莫远,对他招招手,示意丈夫把耳朵靠近一点,林冀把耳朵靠过去,听见娘子很小声的警告,“不知道多少人在循着卞风禅的踪迹往这边寻过来呢,现在进城就是找死!” 说罢,她咕哝了一句,“要是我一个人带他去看医就算了,还带着你们两个累赘,不行的。” 莫远凑过来,“你们在说什么?” 何草草瞪他一眼,用手作驱赶状,“去去,大人的事小孩别问。” 莫远不服气:“你们不是在讨论我‘媳妇’吗?” 何草草把他头往里面推:“现在还不是,至少再等十一年吧。” 莫远“哼”了一声,不情不愿地把头缩回去了,林冀跟何草草又谈了两句后,也坐回了车厢,马车依然在行进,没有停留的意思。 过了一会儿,莫远忍不住叫了林冀一声:“爹?” 林冀:“怎么了?” 莫远看了一眼看起来状态越来越差的小孩,犹豫道:“我们……不停吗?” 林冀“嗯”了一声。 莫远:“为啥?” 林冀道:“囊中羞涩。” 何草草在外头补充了一声:“没钱。” 莫远:“……” 莫远才不信他们的鬼话,但也没追问,他盯着那小孩看了很久,把手伸到了口袋里。 在口袋里掏了半天,莫远终于摸出来一个纸包,里面传来甜腻的味道。莫远剥开纸包,里面是一颗做工不算精致的松子糖,但在乡下也是很难得的零嘴。 莫远看了一眼林冀,后者没表示反对,他将松子糖小心翼翼塞进小孩的嘴里。 不知道是烧糊涂了,还是莫远的糖起了作用,直到夕阳西下,小孩都没有再闹腾,前方出现一个城郭的轮廓,何草草策马往城里赶去。 马不停蹄将小孩送往医馆,服了药,几人顺势在医馆歇下,待到后半夜,那孩子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大半,但还是醒不来。不知道几天没吃东西了,喂了点米粥。 忙了大半夜,何草草揪起打瞌睡打得快倒过去的莫远,“走了!” 莫远一个激灵醒来,“又走?!” “没钱住客栈,难不成睡人家医馆里?”何草草赶他,“赶紧的,车上睡去。” 莫远打着哈欠上了马车。 …… 第二天傍晚,他们停在了五屋山脚下,何草草仰头看蜿蜒山路,“这个地方好!清净!林冀,你看看呢?” 林冀笑笑:“听你的。” 莫远盘腿坐在车顶,评价道:“鸟不拉屎。” “哎!” 何草草扭头指着他,莫远一偏头,不看她,特别不开心。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,何草草见状立刻就要跳上车顶修理儿子,被林冀拦下来了,林冀小声道:“小孩,这个年纪都这样,不要紧的。” 何草草“哼”了一声,“上车!找地方落脚。” -- 莫远钻进马车,又睡着了,意识浮浮沉沉,模模糊糊总感觉离自己很近的地方,有一道缓慢而轻柔的呼吸,一声,一声,一声,又一声,从未远离,也从未靠近。 忽然,睡梦中他感觉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袖子,莫远浑身一颤,睁开了双眼,黑暗中看见那个小孩在他爹怀里转过头,黑漆漆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。 莫远感觉自己心脏被攥住了,太阳穴突突地疼,眼前画面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,画面在模糊和清晰间慢慢变换……意识慢慢从梦中清醒,等他完全看清眼前的一切时,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。 月光透过窗纸,屋中昏暗,朦朦胧胧。 床边坐着一个人,背着光,只剩一个黑糊糊的轮廓。 莫远却好似能看见他的眼睛,那双眼睛奇异地与梦中那孩子重合了,令人心悸的诡异。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奇香,有点像松枝。 “莫远。” 床边那人开口了,是薛凉月的声音,轻而哑,好像有人拿羽毛在莫远耳边轻轻扫过。 莫远微微愣住了,实际上他的记忆在误杀温栖华怀中的娈童时就开始变得很混乱,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走到蛇窟,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见到了薛凉月。 看来是真的。 真的。 莫远很轻地眨了眨眼睛,感觉鼻子有点酸,放在被子里的手情不自禁揪住了柔软的布料。 薛凉月声音很平缓,他问:“醒了吗?” 莫远点了一下头。 薛凉月又沉默了很久,莫远喉头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,却最终没有说出口。 半晌,薛凉月淡淡道:“你没什么想解释的吗?” 莫远终于开口了,他发现自己的嗓子很哑,舌头也不听使唤,只能很轻柔很慢的吐出几个字,“你想听我解释什么?” 语气小心翼翼。 薛凉月忽然有些火大,“什么叫我想听你解释什么?!” 莫远想了想,道:“你问,我回答。” 薛凉月看着他的眼睛,身体微微向下俯了一点,声音冷了下来:“可我不想问,我都知道为什么要问?” 莫远干巴巴道:“哦。” 薛凉月:“‘哦’是什么意思?” 莫远:“没有什么意思。” 薛凉月声音开始有些发抖:“你过去不是挺会哄人吗?‘我错了’现在都不会说了吗?” 莫远沉默片刻后小声道:“这件事一句话能过去吗?” 薛凉月半晌没说话,莫远慢慢放开了手里的布料,微微动了一下,想要坐起来,然而他背部刚离开床一指的距离就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! 莫远被掐着脖子提了起来,后背抵在床头,硌得发疼,薛凉月重重压在他身上,居高临下的望着他。 换了个角度,柔和的光线落在薛凉月的脸上,莫远终于看清了他的神色。薛凉月眼角微红,瞳孔在微微发抖,嘴唇抿成一条线,莫远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。 薛凉月生气了。 他用力地掐着莫远的脖子,指关节微微发抖,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的脖子掐断。 莫远微微仰着头,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痛苦的表情。 薛凉月俯下身,凑在莫远耳边,声音压抑而愤怒:“你为什么不听话?!你就不能给我一个原谅你的理由吗?你过去话不是很多吗?现在这副样子装给谁看呢?!一句‘对不起’,很难吗?你说话啊!!” 被掐着脖子,哪里说得上来话……莫远已经喘不上气了,他伸手下意识想去掰薛凉月的手,可碰到那人的手腕时,却又陡然放下来了。 其实不掐着他的脖子……他也说不出来什么。 没什么好说的,不需要那些以目的为导向的花言巧语和谎言后,莫远想,他真的没什么想说的。 薛凉月剧烈喘息着,他好像要哭了,“莫远,你说话,你说了我就原谅你,好不好?” 他把手松开了,莫远捂着自己的脖子,别过头剧烈咳嗽起来,好久才停下来。 薛凉月轻声道:“说话,道歉我就原谅你。” 莫远转过头看了他一眼,喉头动了动。 片刻后,他道:“别原谅我。” 薛凉月瞳孔骤然一缩,像被激怒了,“你说什么?!” 莫远目光缓缓下移,盯着自己的手指,轻声道:“我是个畜牲,别原谅我。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54节 薛凉月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:“我杀了你。” 莫远“嗯”了一声,依旧盯着自己的手指,这时候他思绪开始偏移,他忽然想起来,这句话薛凉月好像说过很多次,他过去一直觉得这句话很可爱,像小猫冲你亮出小爪子。 可薛凉月不是猫,他一直是老虎,丛林里的猛兽。莫远有些奇怪的心想,他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呢? 或许是那只小老虎一直病恹恹的,而且会像猫一样露出自己的肚皮,任由别人摸和抱,脾气好的不像一只老虎。 …… “莫远!” 莫远骤然从思绪中惊醒,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薛凉月,意识到这已经是他叫自己第二遍了。 薛凉月面无表情,一字一句道:“转过去。” 第56章 梦中(二) “转过去。” 莫远愣了一下,立刻明白了薛凉月的意思,他不明白薛凉月在这种情景下还有什么兴致,但还是乖乖照做了,薛凉月伸手抽走了他的衣带,把他的手反绑在了身后,然后一口咬在了他的肩头。 …… 薛凉月在他耳畔喘着气,忽然伸手捂住他的嘴,“别叫,忍着。” 说罢他一根手指挑开莫远唇瓣和牙关,伸进了他嘴里,还低声威胁道:“敢咬你就完了!” 指尖在莫远的上颚敏感的部位一边摩挲着,一边缓缓往里推,只抵到喉咙口,莫远拼命摇着头,示意他不要再往里去了。 薛凉月按住他肩膀的手用了点力,往他嘴里伸进第二根手指,逼他把嘴张大,莫远仰着头,一阵阵的反胃,但又被人把控有度,不至于让他真的吐出来。 “嗯……”莫远喉咙里发出哽咽的抗拒声音。 薛凉月笑了,他凑在莫远耳朵边,吃吃笑道:“这不是能张嘴吗?” 他很啄吻着莫远的侧脸的侧颈,动作很轻柔,跟晋江的放肆形成鲜明对比。 莫远觉得自己快疯了,他过去从来不觉得这种事会变成一种刑罚,薛凉月过去其实都是故意让他舒服的——可以让他舒服,也可以让他难受死。 如果光是疼还好,还有痒,他浑身都在痒,但薛凉月没有一次给他个痛快,他只能感觉到每一次都在被晋江,晋江又合上,周而复始,他不是在被上,他是在被玩。 像猫抓住猎物,并不着急剥皮抽骨吃干抹净,薛凉月就是在以观察莫远的反应为乐,过去就是这样,不过那个时候薛凉月喜欢看他爽得崩溃,现在却喜欢看他痛苦得崩溃。 莫远在哭:“薛……你……杀了我吧。” 薛凉月亲昵地伸手抹掉他眼泪,温柔笑道:“我正要杀你。” “我要*死你。” …… 薛凉月发泄出来的时候,忽然发觉墙角的香炉烟已经灭了,莫远也已经再次“睡着”了。 薛凉月愣了半天,感觉兜头一瓢冷水浇了下来,冻得他浑身发抖,他疯了似的掐住莫远的脖子,就要把他往墙上掼,最后一秒才停下来,顿了一下,又就着这个姿势,把人按在墙上亲。 片刻后他抬起头,只见莫远闭着眼,满脸泪痕,表情却很平静,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 薛凉月呆呆地看他片刻,低头又亲了一会儿。 他知道莫远现在经历的是哪一段回忆。 那也是他的回忆。 托“吞天”的福,他全都想起来了。 -- 姜琅坐在竹楼上,透过小窗看见薛凉月顺着石子路慢悠悠的晃过来,发丝微乱,衣冠不整,一看就知道刚刚没干好事。 薛凉月进了竹楼,坐在他对面,冷冷道:“什么事找我?” 姜琅给他斟了一杯酒,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而是委婉劝道,“九龙香数量有限,殿下最好还是把这香用在刀刃上,莫公子现在的身体本来就不怎么样,别把人折腾死了。” 薛凉月:“你管我?” 姜琅笑笑:“在下曾与海晏王称兄道弟,论辈分来说,也算是殿下的叔伯辈。” 薛凉月脸色不愉:“那个畜生不是我爹。” 姜琅笑着摇摇头,没太在意,抿了一口酒,“太平帝已经确定病危,目前朝廷上下,基本上都已经被太后把控了,反对的人不是革职,就是发配北疆。” 薛凉月淡淡道:“听不懂,你们只需要拿我的名头出去办事就行了。” 姜琅放下酒杯:“殿下,你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,我是看着你长大的,你自幼聪颖,三岁就已经基本能通读所有文字,四岁四书五经至少都已经翻过一遍……” “这儿。”薛凉月打断了他的话,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,认真道:“有虫子,脑子坏了。” 姜琅:“……” “然而外戚干政非长久之计,朝廷中有见识的人心里都亮堂着,还有些人直接告老了。” 姜琅没理会薛凉月,自顾自的说了下去,“这里面不乏当年从海晏王阵营叛逃出去的,这些人都是我们可以利用的。” 薛凉月低头玩着酒杯,不耐烦:“你直接说,要我干什么。” 姜琅沉声道:“我要你以‘四江商会’堂主之一和亲王世子的名义,去见北疆边护使袁正业袁将军,只要你承诺每年军饷提高三成,他能给你当狗。” 顿了顿,他意味深长道:“而且如我没记错的话,私营的盐铁,你占了至少三成吧?” 薛凉月动作一顿,半晌,轻笑了一声,“我真是……底裤都给你扒干净了,到头来不还是要钱。” 他朝椅背一靠,懒懒道:“但我现在走不开,商会信物在白桃那儿,自己去拿,待会我给你写一份亲笔信。” “很好。”姜琅笑笑,“世子当然不能亲自去,太掉价了。” 薛凉月:“还有事么?” “没了。”姜琅对他配合的态度非常满意,“新一批九龙香正在制作中,完工还要一个月,旧的……呵呵,殿下省着点用。” 薛凉月站起身,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,转身欲走。 姜琅啧啧称奇:“在苗疆,你居然什么人倒的酒都敢喝。” 薛凉月脚步一顿,淡淡道,“我很好奇,什么样的蛊或者毒能在轮回井,玉蠓子,吞天三大蛊王的手里活下来。” 姜琅闻言,哈哈大笑,“也是。” 薛凉月忽然想起了什么,淡淡道:“你派去盯着我的那几个人扔在竹林里面了,记得去收尸。” 姜琅愣了一下,薛凉月转身,缓缓走出竹楼。 月悬中天。 -- 日落西山。 莫远坐在新屋里,趴在桌上,装作在玩骰子,眼睛却不时瞄一眼安静坐在角落里的“小女孩”。 他手上拿着一本竹简,面无表情地翻着,看的很快,但从目光中可以看出,他并非一扫而过,而是真的一行行在阅读。 他们一家是半个月前搬到这个山村里的,何草草大方地拿出了好多城里的漂亮布料和好用的小玩意,很快和乡亲们打成了一片,于是乎,在几个乡亲们的帮助下,他们很快砌了新房,安顿下来。 那个“买来”的小孩在第三天晚上醒了,特别安静,眼睛乌溜溜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,不害怕也不惊慌。 何草草说他家里姓贺,给他起了个名字,叫贺悦,寓意开开心心,她起名一向这么直白,就像莫远就是“不要走远”的意思。 莫远正“偷窥”得出神,这时候林冀忽然在厨房里喊了一声,“小六,进来帮个忙。” 莫远愣了一下,回神应了一声,便走进了厨房。 林冀拿着锅铲,冲他温和笑笑,指了指灶台后面,“帮我添一下火,看着别让它大了。” “哦。”莫远坐到灶膛前的小板凳上,用火钳夹起一捆柴火伸进去。 林冀一边炒菜,一边觑了一眼莫远脸色,“怎么了?不开心吗?” 莫远摇摇头,迟疑了一下道:“那个……阿悦,她在外头看书咧。” 林冀“哦”了一声,“什么书?” 莫远:“我咋知道,你昨晚搁在桌上的呗。” 林冀有些意外:“《枫桥游记》?他看得懂吗?” 莫远:“讲啥的?” 林冀:“大燕北庭地形。” 莫远:“......” 林冀笑笑,赞扬道:“阿悦脑子不错,是个读书考举的苗子,咳咳......如果是男娃娃的话。” 莫远:“爹,我觉得她不正常!” 林冀瞥了他一眼:“嗯?” “她才四岁诶。”莫远低声道,“可她表现一点也不像小孩子!我见过的小孩没一个这样的!爹......你说她有没有可能是妖怪?” 林冀锅铲差点掉进锅里:“......啊?” “昨天柳二爷在大槐树底下讲故事。”莫远表情煞有介事,声音微微发抖,“他说有的狐狸精喜欢扮做女子和小孩,寄宿到人的家中,长的特别好看,还会迷惑人,然后就会把这户人家吃掉。” 林冀:“......” 莫远:“我越看越觉得......” 林冀:“锅要糊了。” 莫远一愣,连忙看向灶膛,果不其然,由于他的心不在焉,柴火已经烧大了,他连忙又塞进去一坨,手忙脚乱又塞多了,把口给堵住了,火又给灭了。 林冀叹了口气:“小六啊,你别想太多,阿悦生逢大变,流离失所,自然性格比一般的小孩更沉稳,柳叔的故事就是讲着好玩的,不能当真。” 莫远:“可……” 他刚想说什么,却听见旁边有脚步声传来,一扭头,发现贺悦已经走到了厨房门口,黑漆漆的眼睛瞥了一眼莫远,又飞快移开。 贺悦:“林叔,要我帮忙吗?我会生火。” …… “小狐狸精”特别懂事,会识字读书,肯下功夫跟何草草练武,闲来还会会帮着做家务,干什么事都认认真真不马虎,很快从各方面将空长了十岁的莫远对比成了一个废柴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55节 何草草在饭桌上怜爱地给小阿悦夹菜,末了还要数落莫远一句,“吃吃吃,一天就知道吃,上午叫你练马步,你人去哪了?!吃完饭把碗刷了!净知道偷懒耍滑!” 莫远:“……” 这个家待不下去了。 莫远越看越觉得小阿悦不像人,终于有一天,他忍不住了,荷包里揣着几年来仅剩的压岁钱,下山到集市上找到了个“大师”,请他一定要到自家里看看。 因为有个妖怪混进来了。 第57章 梦中(三) 大师姓赵,号和山真人,自称有三百年道行,术业专攻驱魔捉妖,一撇山羊胡,神态高深莫测,看上去很有两把刷子。 这时候清晨,赵真人带着鸡头狗血,还背了一把桃木剑,而莫远带着他,两人鬼鬼祟祟地躲在村西边的一个草堆后面,不一会儿,便看见何草草背着一把大弓大摇大摆地朝山里去了。 莫远一直等他娘走远得看不见了,才小声道:“可以了,走。”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到莫远家里的茅草屋后。 ——只有今天,是唯一的机会,大部分时候林冀都待在家里,但每月的十五号,他要出去买菜,不在家,何草草大部分时候去打猎,也不在家。 莫远带着赵真人从后窗翻进去,只见贺悦正坐在檐下,捧着之前的那本《枫桥游记》,看得很认真,听见声音也没回头。 莫远指着贺悦,给了赵真人一个眼神,赵真人缓缓点了点头。 紧接着他深吸一口气,从背后朝贺悦扑了过去! …… 一炷香后,莫远把小贺悦牢牢抱在怀里,盘腿坐在一个鸡头围成的“法阵”里,赵真人拿着桃木剑,先是跳了一段诡异的驱邪舞,然后放下木剑,拿起一边的毛笔,蘸了左手碗里的黑狗血,就要往贺悦眉心点去。 黑红色的血从笔尖滴落,贺悦瞳孔一缩。 “不要!不要!” 原本非常安静的小孩忽然剧烈挣扎起来,莫远差点没按住他。 赵真人也吓了一跳,惊疑不定地心想,乖乖,难不成弄到个真的?! 他动作一顿,犹豫了一下,与莫远对视一眼,得到了后者一个鼓励的眼神。 “……” 赵真人咬咬牙,毛笔尖继续靠近小孩的眉心。 “艹!”贺悦狠狠咬向莫远的手腕,莫远痛叫一声,手不由自主一松,贺悦趁机从他怀里挣出来就要跑,莫远哪能让小狐狸精逃走去祸害别人,忍着剧痛扑上去按住他—— “啪!” 两人动作太剧烈,赵真人三百岁高龄,动作迟缓,没躲开,手里的血碗被莫远手忙脚乱间一巴掌呼翻了,一碗狗血兜头浇到了两人身上,碗则掉在地上,摔了个粉碎! 莫远愣了一秒,贺悦浑身发抖着一把把他推开,力气之大,简直不像个小孩,冲出了门外。 莫远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人拎着耳朵从地上提了起来。 “莫远!!你在干什么?!” 何草草愤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莫远下意识问:“娘,你不是……” “我在村口就看见你们两个鬼鬼祟祟了!”何草草打断他,声音气得发抖,“不揭穿你只是想看看你又能干出来什么蠢事,我是……我是没想到你能干出来这种事!找别人合起伙来欺负你弟弟是吧?” 莫远情急之下都没注意到何草草用的是“你弟弟”,他辩解道:“那个贺悦真的是妖怪!他特别怕黑狗血……” “我怎么生出你这么蠢的……”何草草快气笑了,“你把血往人身上泼,哪个小孩不怕啊?” 莫远一时语塞,何草草放开他,俯身把桌子腿硬生生掰了下来,目光阴森森盯着“赵真人”。 赵真人浑身一抖,“姑娘……” 何草草拿桌子腿指着赵真人,“你说,你是什么人?” 赵真人结结巴巴道:“吾乃……和……和山真真人,道行行……” 何草草大吼:“说人话!” 赵真人浑身一颤,哭丧着脸:“在下的确只是个江湖骗子,赚点小钱糊口而已,很不容易的,并未害人,收了贵公子总共三百二十文,都在这里了。” 他说着把小半吊铜钱扔在地上,拔腿就跑。 何草草:“站住!” 她一闪身就揪住了赵真人的后领,接着桌子腿就落了下去,屋里响起鬼哭狼嚎。 莫远愣愣地站在原地,耳根微微发烫,他看着得道高人被她娘一根桌腿揍得哭爹喊娘,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忽然拔腿跑出了门。 …… 莫远在路上问了好几个人,很快得知贺悦应该是跑进了山林,于是想也没想,一头扎进了密林。 …… “阿悦?” “阿悦!” “阿悦!!” 他一开始只是小声地喊,后来大声地喊,但根本没有人回应。 一直从早上,找到傍晚,那小孩的半点痕迹都没看到,莫远停下脚步,摸着下巴,心想他不会已经回去了吧? 有可能,先回去看看。 莫远准备打道回府,结果一转身,发现他一通乱跑,已经完全找不到来时的路了。 莫远:“……” 他尝试着朝一个方向走了很久,可走了一个多时辰,四周依然是密林,另一个方向,也行不通,尽头居然是悬崖。 直到日头沉入云海,暮色笼罩大地,明月爬出西山……莫远还是没有找到回家的路。 他迷路了。 在夜里的山林。 莫远一天没吃饭,此刻饥肠辘辘,走一步都困难,他移动得越来越慢……越来越慢,最终忍不住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。 鼻子有点酸,莫远微微仰起头,繁星在树枝的缝隙间露出来。 这时候,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,“咚”,很沉闷,像是有人在敲树干,莫远一愣,片刻后,又是一声“咚”。 “……” 莫远手心出汗,他缓缓转过头去,只见他身后,半张小脸从树后露出来,还挂着半干的血迹……贺悦冲他笑了笑,这笑容一点也不像小孩子。 他轻声问:“在找我吗?” “我一直跟着你哦。” …… “啊!” 莫远被吓得跳起来拔腿就跑,没跑两步就被草丛中的石头绊倒了,摔了个狗啃屎,贺悦整个人都从书后面走出来了,慢慢朝他走去。 莫远翻身坐起,感觉腿肚子抽筋了,疼的要命站不起来,他手扒拉着地面,一边疼得发抖,一边用尽全力地往后挪,死死盯着贺悦,“你你你别过来……” 夜色里光影陆离,树后鬼影重重,莫远感觉看不清贺悦的脸了,面前的身影逐渐拉长,身形变成成年人的样子。 他脑仁很疼,眼前仿佛有无数东西飘来飘去,他感觉自己好像躺在悬崖峭壁之上,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,从上往下,从左往右。 “嗬……” 莫远猛然睁开双眼,眼前是熟悉的纱帐,鼻翼间也再次闻到了熟悉的奇异香气。 记忆渐渐回笼。 他微微偏过头,薛凉月背对着他坐在桌边,桌上摆着烛台和一碗粥,听见动静,薛凉月微微偏过头,轻声道:“醒了?下来吃点东西。” 莫远闻言侧过身,想要撑着胳膊坐起来,结果刚坐起来一半,小臂一软,又跌了回去,重重地砸在枕头上。 “哦。”薛凉月道,“我忘了,你经脉断了,现在应该不太方便。” 莫远愣了一下,薛凉月起床朝他走来,先把他扶着靠到床头,转身端起桌上的碗,坐到他旁边,“张嘴。” 莫远摇摇头:“我不饿。” 薛凉月面无表情:“你是饿麻了,你已经四天没吃饭了。” 莫远只好张嘴,让他把粥一点点喂完了,但可能是因为真的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,把粥咽下去的时候还有些反胃,没过一会儿,胃里就开始隐隐作痛。 薛凉月伸手按在他肩头,慢慢揉着,朝他身体里送了一点很柔和的内力,莫远下意识朝后缩了一下,被他按住了,顺势拉到了怀里。 薛凉月帮他调完内息后,手放了下去,停在他腰侧,淡淡道:“莫远,我们聊聊,好不好?” 莫远:“聊什么?” 薛凉月:“你一开始就是想拿我去跟温栖华交易吗?” 莫远沉默了一下,低声道:“是。” 薛凉月另一只手的手指慢慢抚上了他的耳侧,轻轻揉捏着他的耳垂,语调还是缓缓的:“那为什么又等了那么久?我武功废掉之后,那时候应该是最好得手的吧?” 莫远垂着睫毛:“你跑了。那天晚上我去联系机关城,把人带回来发现你跑了。” 薛凉月动作一顿。 莫远继续补充道:“后来就把新地点定在了武林大会,你知道的……你跑出去了,紧接着归雪楼又出了幺蛾子,赵汩事情败露,机关城弟子忙着把消息传回黑骑山,两边再次错过。” 薛凉月按在他侧腰的手慢慢紧了,莫远好像浑然不觉。 他很认真地剖析着自己的作案经过和心理,没有一点隐瞒,“再后来你给了我一刀,我突然发现你好像真的有点……爱上我了?” 薛凉月冷冷道:“所以你从头到尾,都是骗我的,对吗?” 莫远沉默了,他下巴搁在薛凉月肩膀上,很轻的叹息了一声。 薛凉月呼吸急促了些许,声音微微发抖,“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我,对吗?” 莫远还是沉默。 良久,他感觉到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的颈间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56节 莫远微微一愣,下意识直起了身,抬头去看薛凉月的脸。 看清他的那一瞬间,莫远瞳孔一缩,呼吸都停滞了。 薛凉月在哭,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地在哭,漂亮的黑瞳沉在泪水里,烛光在瞳孔里跳动,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到下颚,眼眶是红的。 莫远伸手捧住他的脸,大拇指擦过他的眼角,声音有些急促,“你你……你哭什么呀。” 薛凉月没说话,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,就那样看着他,重复了一遍,刚刚的话:“你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我。” 莫远有些喘不上气了,左胸腔仿佛被人狠狠攥住,他伸手胡乱给薛凉月擦着眼泪,声音不知为何有点抖,“你别哭……别哭。” 薛凉月拨开他的手,把脸埋进他的颈窝,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哭腔,“我之前以为你一开始喜欢我的,至少喜欢我的脸。” 第58章 梦中(四) “你哪怕是见色起意都可以……再退一步你哄哄我不行吗?到这种时候了,你连撒个谎哄我开心都不肯吗?” 莫远从来没有见他哭得这么伤心过。 薛凉月很少哭,之前顶多装作要哭的样子逗一逗莫远,马上就能收回去,莫远本人倒是被迫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。 他像被吓到了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,手搭在薛凉月背上,听着那人在自己耳边哽咽。 心脏砰砰直跳,像要冲出胸腔一样,撞得他头晕目眩。 他想说:“你杀了我吧。” 事实上他一直在说这句话,每一句每一句都在告诉薛凉月: “杀了我。” 杀了我,像你曾经想做的那样,像你在半夜对我的要害伸出手那样,那时候很抱歉打断了你,现在你可以杀了我了,薛门主。 但他不能逼薛凉月杀他,这是一种逃避。 莫远其实很清楚,而他不想做一个懦夫,所以他假装不知道那些话会激怒和伤害薛凉月,只要薛凉月因愤怒而对他下了杀手,他就可以告诉自己,他并没有想逃避。 他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了,薛凉月是为了复仇杀他的,很合理吧? 很合理吧? ……他再也不想反反复复从美梦里醒来,面对光天化日的现实了。 蒙上眼睛就看不见天地,装疯卖傻就看不见自己,可以放心大胆的欺骗、背叛、自轻自贱。 但薛凉月哭了,这是莫远始料未及的。这件事措不及防地剖开了他半颗心脏,把他阴暗和自私的那一面血淋淋地亮在了自己眼前。 如果他死了,薛凉月真的就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笑话了……莫远恍然想起来,自己好像都没有想过发生了什么,这是哪里,也没有问过自己入魔后是怎么活下来的。 是啊,他是怎么活下来的? 薛凉月想让他活。 那句“你杀了我吧”在唇齿间含了很久,最终还是落成了一句软绵绵的“不要哭。” 莫远伸手环住薛凉月,眼眶开始发热,他承认了,那左胸腔里那颗疼得他发抖的东西,叫做心。 他心……疼了。 所以为什么会心疼呢? 眼泪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滑下来,莫远眼前一片模糊,喃喃道:“不要哭……你别哭。” 哭声渐渐地停下了。 薛凉月轻声道:“父王母妃不爱我,师无夜和姜琅恨我,血衣门弟子惧我,世人追捧我,不过把我当墙上画,瓶中花。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,我以为你哪怕只是喜欢我的脸,也是因为我是个人,结果你把我当钥匙,莫远——” 他慢慢直起身,盯着莫远的眼睛,“你说我是不是个人呐。” 薛凉月声音里已经没有哭腔了,嘴角微微上扬,眼泪却还是源源不断地往下流,莫远揪住他的衣服,一点点收紧,那种想逃跑的感觉再次出现了,但不是因为害怕,而是因为后悔。 薛凉月:“你怎么又不说话了?我点了香,就是想听你说话的。” 莫远:“我……” 他的喉头像梗住了一样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 薛凉月静静地看着他。 “我……我难受。” 莫远终于说出口了,他握住薛凉月的手,缓缓垂下头,额头抵在眼前之人的肩上,喃喃自语道:“你别哭了,我难受。” 薛凉月反握住他的手,轻声问:“你难受什么呀。” “我骗你了。”莫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而是自顾自说起了另一件事,“我根本没跟白晓串通来摆你,我真的买了他替我保密,用另一个消息,毕竟如果跟你透露太多我过去的事,我怕你顺藤摸瓜猜到我的目的。” 薛凉月声音有些不稳:“所以呢?” 莫远说:“所以我是真的没料到你会出现在五屋山。” 薛凉月继续追问:“所以呢?” 莫远目光慢慢下移,落在自己指尖,“所以你那天出现的时候,我真的很惊喜,很恐慌。你找到我了,那么黑的天,你怎么找到我的呢?” 薛凉月:“你恐慌什么?” 莫远轻声道:“我怕我入魔。” 薛凉月又问了一开始那个问题:“你喜欢过我吗?” 莫远攥紧了拳头,浑身微微发抖,片刻后,他像放弃了什么抵抗,缓缓地慢慢地,点了点头。 薛凉月挑起他的下巴,亲了上去。 莫远最不想承认的就是这一点,这件事说明他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笑话,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。 “你明明可以把这件事告诉我的。”薛凉月抵着他的额头,轻声道,“你想做什么都可以,只要你告诉我,我能帮你救出你娘,也能杀了温栖华,哪怕你不信我,我可以心甘情愿当钥匙,只要你说出来。” …… 香灭了。 -- 漆黑的密林中。 贺悦走到他面前,歪了歪头,目光里带着困惑,问:“你不是很讨厌我吗?” 莫远抱着自己的小腿,颤巍巍道:“啊?” 贺悦问:“为什么要来找我?” “我没有讨厌你。”莫远带着三分害怕地看着他,“我就是怕你伤害我家里人,你……你你到底是不是妖魔鬼怪。” 贺悦:“不好说。”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,面无表情道:“我觉得我身体里藏了个鬼。” 莫远瞪大了眼睛,“什么鬼?” 贺悦道:“恶鬼。” 他慢慢盘腿坐了下来,盯着莫远,小声道:“六哥哥,你做过噩梦吗?” 莫远:“啊?” 贺悦自顾自地接着道:“从一岁起,我就每个月都会做噩梦,我梦见有很多虫子在我的血管里爬,从右手的指尖到左边的脚底。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呀?” “我的确很奇怪。一般的人,都没有三岁之前的记忆,但我不一样。” 贺悦声音很脆,但咬字很清晰,说话的腔调也像个成年人。 “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从出生开始的所有事,甚至能想起来在母腹中的画面和感觉,黑乎乎,黏嗒嗒,有微弱的红光从外面透进来……我查了很多书,顺便认得了很多字,但发现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的,这很可怕,不是吗?” 莫远喃喃道:“是很可怕。” 贺悦:“母妃很怕我,她曾经想把我丢到池塘里淹死。” 莫远:“!?!” 他先是被“母妃”这两个字吓了一跳,然后又被“淹死”这两个字吓了一跳,他悚然道:“你家里到底是干什么的?” 贺悦道:“我父亲是海晏王,就是前阵子刚死那个海晏王。” 莫远:“你你你家这么大来头,我爹娘知道吗?” 贺悦:“他们知道。” 莫远喃喃道:“果然是骗我的……” 贺悦:“六哥哥,你爹娘很爱你。” 莫远下意识反驳道:“放屁,他们明明更喜欢你。” “他们是爱屋及乌,因为我母妃是个好人,他们也是好人,他们大概不知道母妃讨厌我。” 贺悦拿小手托着下巴,“我很会看人,就像我母妃怕我,我父王表面上喜欢我实际上很嫌弃我,卞侍卫同情我,没有人喜欢我。” 莫远:“……你也太敏感了。” 贺悦:“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,不过你很特别,你好像讨厌我又好像不讨厌。六哥哥,其实我最喜欢你了。” 小孩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莫远先是一愣,然后脸腾地红了。 “为……为什么?” 贺悦表情很认真:“因为你在车上给我吃了一颗糖,很好吃。” 莫远:“……那时候你都晕过去了,这件事你都记得吗?!” 贺悦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 莫远手脚不知为何有点不自在,他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就因为我给了你一颗糖吗?” 贺悦点点头,又摇摇头,“因为你是第一个,看到我的人。” 莫远又糊涂了,他觉得这小孩神神叨叨的,跟“赵真人”有的一拼,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,贺悦忽然朝他伸出了手,语气忽然一变,带着可怜兮兮的哀求,“刚才的那些事,你能不能别告诉何娘和林叔叔?” 贺悦朝他伸出的是一根小拇指,很小很脆弱,仿佛一掰就能断。 莫远不知道贺悦是不是那个意思,于是犹犹豫豫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57节 贺悦小拇指紧紧勾住了他的,勾了勾唇,笑的像只狡黠的小狐狸,他低声道:“拉钩,上吊,一百年不许变。” …… 莫远腿肚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抽筋了,他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,轻咳一声,“走了。” 刚抬脚,他又想起来,自己好像迷路了。 脚尴尬地落了下去,莫远想说:“要不咱们就在林子里歇一晚吧,有点累了哈哈哈。” 还没开口,小贺悦拉了拉他的衣角,“我记得路,往这边走。” 莫远突然很想找个地缝钻下去。 刚刚坐着的时候还没感觉,如今站起来,他发现贺悦是真的很小,只有四岁,但各个方面的确比他强多了,靠,太丢脸了。 …… “六哥哥,脚底下有石头。” “我知道!” “你根本没看路。” “我能感觉到。” “哈哈。” “你什么意思啊?” “没什么意思……六哥哥,你为什么小名叫小六呀?” “因为我诞辰距冬至有六天……那年的冬至,据算命的说,是个十年难得一遇的良辰吉日,所以小名叫六,想把那六天补上去。” “……” “怎么了?” “好蠢。” “什么意思?!” “没有,六哥哥,很好听的。哦,对了,有件事何娘是骗你的。” “嗯?” “我是男孩,不能当你童养媳。” “啊?什么?!!” …… 第59章 梦中(五) 那天之后,莫远回家老老实实挨了一顿打。 实际上,何草草虽然表面凶,其实根本不舍得用力打——从小就是这样,不然莫远也不会有胆子天天跟她唱反调,再加上林冀拦着,莫远身上都没打出几条痕迹。 这事就这么了了。 所幸,莫远在这件事以后,终于难得地成熟了不少,也有了当哥哥的样子。 或许是有了一个弟弟在后面鞭策,莫远渐渐地终于觉得,自己这么大岁数了,整天游手好闲十分不妥,至少要学一门吃饭的手艺。 于是他在自己十五岁生辰那年,宣布了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,自己要去山下小镇当饭堂的学徒,将来在村里开家饭馆。 何草草闻言,差点把长寿面掀他脸上。 莫远梗着脖子,“厨师有什么不好的?” 何草草,“古人云……云那个叫啥?!” 林冀:“君子远庖厨?” “对,就是这句。”何草草指着莫远,“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,干这种事情,不害躁吗?” “我又不是君子。”莫远道,“凭自己手艺吃饭,怎么会害躁呢?爹不也会烧饭吗?” 何草草:“你爹是探花!人家读书人回家种田做饭叫‘归隐山林’,你一个书都念不完的街溜子去当厨子就是个伙夫,人家都不拿正眼瞧你的!” 莫远高声道: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,那我还是当街溜子吧,等你们蹬腿我就跟着上吊,左右还有几十年好活。” 何草草怒道:“说什么鬼话呢!” 莫远:“要不然我就去讨饭,反正你认识丐帮帮主,到时候你叫他给我封个什么舵主啊坛主啊……” 何草草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一个暴栗,“闭嘴吧祖宗。” 林冀瞥了一眼何草草,犹犹豫豫开口:“草草啊,其实我觉得……小六做厨子也行。” 莫远抬眸看了他爹一眼。 林冀道:“混江湖,考功名都不是容易的事,更何况一不留神就有性命之忧,安安心心守着一门手艺过日子,也能很开心的。” 何草草拍桌道:“他要是真喜欢做厨子也行,可你看他这态度,明显是在三百六十行里面挑了个看起来最轻松了,就是好逸恶劳!” 莫远低下头吸溜了一口面。 林冀道:“干一行爱一行,他干了或许就会真的爱上了。” 他顿了顿,又笑着道:“你若舍不得小六出去给人使唤,留家里先学着拿两天锅铲呗。” “谁舍不得?”何草草哼了一声,坐了下来,“我是怕他出去给人家店里捣蛋,丢我的脸。” 林冀转而看向莫远:“小六,行吗?” 莫远点点头,眼睛亮起来了。 “那赶紧吃。”林冀站起身,“我去找找之前家里的菜谱……” 他转身朝里屋走去,莫远两口把面吸溜了下去,跳起来跟进了里屋,林冀正在书柜上翻找,阿悦捧着书,盘腿坐在莫远床上看书。 “在哪儿呢……” 林冀自言自语道。 莫远凑过去看了一眼,书柜很陈旧,忽然他眼前一顿,目光停在书柜第三层的某一处,那里有一个落了很多灰、而且很破烂的包背装书,定睛一看,它居然只有一半,前面一半被撕下来,不知去了何处。 这非常突兀,因为林冀看书不喜破损,收藏起来的书都很珍惜。搬完一趟家后,不太喜欢的书都被扔了卖了,留下来的基本上都是新买的或者保养得很好的老书。 带着三分好奇,莫远把书册拿了下来,随手翻开。 …… “找到了!”林冀从书柜深处拿出一本蓝封册子,拍了拍上面薄薄一层灰,“这是我二十年前用的菜谱,很适合刚开始学……” 他偏头瞥了一眼莫远,声音戛然而止。 莫远呆呆地捧着一本翻开的书,神情很古怪。 林冀目光落在书页上,只见上面一个人盘腿坐着,身子是半透明的,奇经八脉纤毫毕现,几个穴道被圈了出来,旁边三个大字:御风诀。 “小六?”林冀轻唤一声。 莫远没回答,身子开始微微颤抖,目光却仍粘在那本书上。 “小六……” 林冀伸手想拍他肩膀,刚靠近他周身一尺内手掌却无端一痛,他下意识收回了手,低头一看,手掌已经被割开了一道长口子,鲜血立时涌了出来。 莫远浑身剧烈一颤,手中书册掉到了地上,他人也跟着跪了下去,喷出一口鲜血。 紧接着就晕了过去,最后他仿佛听见哭声和喊声,有人在叫他“六哥哥”,有人在叫他“小六”,都听得不甚清楚,伴随着阵阵耳鸣,仿若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。 -- 莫远睫毛微微一颤,睁开双眼,感觉整个人动弹不得,下意识想挣扎。 “别动!”薛凉月的声音从耳畔传来,他从后面把莫远在怀里,锁着四肢,“你调一下内息。” 莫远感觉体内两道内力正在相撞,一道锋利如刀,一道汪洋似海,刀尖与海相撞,缓缓被包裹起来,压制,融化。 半个时辰后,薛凉月放开了他,莫远喘着气靠在床上,薛凉月桌上拿起什么东西,走到床边,一把拉下了他的衣服。 “!?”莫远一惊,下一秒却愣住了。 他身上,从锁骨到小腹,密密麻麻全是细小的伤口,像是拿刀一刀一刀刻出来的,伤口不深,但数量之多,让人心里发毛。 薛凉月垂眸拿着金疮药往他身上涂,涂完了前面,示意他转过身,背上也有。 莫远趴在床上,偏过头,哑声问:“怎么回事?” “你在床上忽然开始自行运转六道剑决。” 薛凉月指尖沾着滑腻腻的膏药,慢慢从他的肩胛骨滑下去,落在腰窝某处伤口上,轻轻揉了揉。 他轻声问,“梦到了什么?” 莫远默不作声了一会儿。 薛凉月动作缓缓顿住,冰凉的触感停在莫远腰际。 莫远眼珠子动了动,拿眼角余光静静盯着薛凉月,后者若无其事地拿开手,去旁边取了纱布过来给他包扎。 一层一层,盖在伤口上。 但腰际那儿的触感仿佛粘在身体上了,始终挥之不去,莫远忍不住按了一下,手就被薛凉月捉住了,薛凉月轻声道:“别动伤口,把裤子也脱了。” 莫远一愣,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向腰带。 “你在想什么呢?”薛凉月一把拉开了他的衣带,“我就是看看你腿上有没有伤。” 莫远腿上当然有伤,但比身上少多了,而且也不密集,只有寥寥几道伤口,抹点金疮药就行了。 检查完后,薛凉月伸手想把他衣服拉上去,莫远却鬼使神差地按住了他的手,薛凉月皱眉瞥他一眼。 莫远轻咳一声,按在他手背上的手指一点点收紧。他手心很热,带着熟睡刚醒的暖意,热量顺着接触的地方传进薛凉月的血液。 薛凉月眸光沉了沉,慢慢靠近了一点,反握住莫远的手,带着鼻音,“嗯?” 莫远目光垂着,有些不自然地看向别处。 薛凉月盯着他的侧脸,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,“我把你的剑带过来了。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58节 好似一瓢冷水淋头,暧昧的气氛立时被驱得一点不剩,莫远瞳孔一缩,手指蜷曲了一下,好像要躲开。 他听见薛凉月在他耳畔轻声问:“看看吗?” 还没等莫远回答,薛凉月站起身,走到墙角,捞起一把断剑和一把无名剑,转过身,走到床边。 莫远掀起眼皮,怔怔地看着那两把剑,薛凉月沉默地拿起那把断剑,递到他手里,左手笼着他右手,缓缓收紧。 粗糙的梅花纹路贴着手心,本来是很熟悉的感觉,莫远却觉得呼吸有点困难,薛凉月放开手,莫远手腕一抖,断剑掉到了地上,发出一声清脆的“叮当”。 莫远看了看地上的剑,又看了看薛凉月,嘴角弯了弯,似笑又不似,“薛凉月,我……已经拿不了剑了。” 梅花剑是八种精铁敲打熔炼所制,哪怕很细,断了一半,分量也不容小觑。莫远不是薛凉月这种肉身离谱的药人,失了内力,又经脉寸断,手腕根本没有那个力量拿稳。 薛凉月俯身捡起地上的剑,轻轻放在他枕边,深深看了他一眼,柔声道:“你拿得动的……六哥哥。” 莫远愣了,下一刻瞳孔颤抖起来,他下意识挺直了脊背,难以置信地盯着薛凉月,嘴唇颤抖着,“你刚刚说什么?!!” 薛凉月没有理他,转身熄灭了桌上的香炉,莫远大骇,费力地伸出手,想要阻止他的举动,一个翻身摔到了地上,薛凉月转身把他抱了起来。 莫远紧紧揪着薛凉月的外衣,鸢色瞳孔周围浮现出血丝,显得双眸通红,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表现出这样强烈的情绪。 他颤抖道:“你怎么……你到底是谁?” 薛凉月把他放到床上,从自己脖子里扯出来一根红线,红线上连着一个略有些硕大的玉佛,玉佛边缘有个裂痕,似乎是被人用蛮力掰开来过。 “这个玉佩的主人是谁。”薛凉月低头对他笑笑,“我就是谁。” “不要……”莫远觉得自己眼皮越来越沉,他几乎是哭着哀求道,“别让我睡着……薛凉月我有事要问你!” 薛凉月低头在他额头亲了一下。 莫远在完全睡过去之前,耳畔听到了最后一句话。 “六哥哥,我要走了,还记得四岁那年我跟你说的话吗?如果我变成真的恶鬼……杀了我。” 莫远手松开了,薛凉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帮他掖好了被角,这时门外传来姜琅的声音,不紧不慢,慢条斯理。 “殿下?该去东都了。” 第60章 梦中(六) 莫远意识在识海中飘荡,时而清醒时而混沌,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不开心的梦……不知过了多久,模模糊糊间,他仿佛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,“小六……小六……” 莫远费力地从梦魇里挣扎出来,眼睛睁开一条缝,只见两个黑黢黢的人影站在床边,花了很久他才看清楚,那的确是两个人,不是重影。 其中一个是何草草。 另一个是个高挑的年轻人,肤色苍白,脸部线条柔和,眼角微微下垂,宛如带着未干的泪痕,看上去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,见莫远醒来,年轻人很轻地微笑了一下。 “小六。”何草草低声问,“还好吗?” 莫远手指动了一下,钻心的疼痛便从指关节处传来,他下意识皱了下眉,闷哼一声。 年轻人开口代替莫远回答了这个问题:“他现在很不好。” 何草草瞥了他一眼,声音罕见地严肃:“师先生,您说有办法救他?” “大概。” 姓师的年轻人道。 说罢,他从怀里取出半本书册,跟莫远之前在书柜上看到的一模一样,翻开到中间的某一页,递到莫远眼前。 莫远微微睁大眼睛,下意识胆怯地移开了目光,向何草草投去了一个不解的眼神。 何草草轻声道:“不是之前那本,这是能救你的东西。” 莫远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,犹豫片刻后还是相信了娘亲,看向年轻人手中摊开的书页。 书页上依旧是一个盘腿而坐的人,但身体上经脉内部的流动却和之前那本不一样,一边写着密密麻麻的莫远看不懂的小字,另一边则写着“小天圆”三个正楷大字。 年轻人道:“试着像之前一样运行功法,你知道怎么做的。” 莫远盯着那张经脉图,闭了闭眼,想象着自己身体的那些相应的部位,太息发于丹田,缓缓在周身身经脉中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流动起来,如此三个周天后,莫远浑身剧烈抖了一下,偏过头,吐出一口黑血。 这口血出来后,他感觉胸口压力一轻,没那么闷了。 “淤血吐出来了就好。”年轻人顿了顿,问,“功法记住了吗?” 莫远还是不太能说话,虚弱地微微点了下头。 年轻人微微颔首,收起了那半本书。 何草草轻声道:“小六,你先歇会儿,我跟师先生出去谈谈。” 说罢,两人走出了里屋,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扉。 不一会儿,隔着一扇门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。莫远继续运转着刚刚的功法,他惊奇地发现,随着功夫运转到第五个周天,自己的视力和听力竟同时变得异常敏锐,周遭的一切都清晰可闻,细致入微。 门外何草草和年轻人的谈话也清晰入耳。 首先是年轻人的声音: “……话说,您之前都没教过他功法吗?” 何草草叹息道:“小时候我之前一直拿基础武夫的东西教他,蹲马步,练长拳之类的,让他感受自己的经脉,以后才能更好地领悟内功,我师父师叔都是这么教的。结果他根本坚持不下来,我一直觉得这孩子可能体质不大好不适合练武,没想到……” “没想到是个绝才。”年轻人轻笑一声,“真的有这么一类人,他们无师自通,天生就能运转内息,看到一张内功图就能立刻修习,这种人我几十年来只见过三四个。” “我只见过一个。”明明是夸赞的话,何草草声音里却充满担忧,“如果像那个人一样的话,我宁愿小六是个天分高一点点普通人……一点天分没有也行。” …… 莫远微微瞪大了双眼,他不是傻子,能听懂娘亲和这个古怪年轻人对话间的含义。 自己是个……天才? 从小到大都没人发现这一点,莫远也觉得自己只是个庸人。 林冀经常宽慰他,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庸人,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快乐,天才有天才的烦恼。因此他从小就很乐意接受自己是个庸才。 现在有人告诉莫远,其实他是个天才,他第一反应不是兴奋和开心,而是荒谬。 …… “他此前从未修习内功,经脉太脆弱了,强行运转六道剑决,虽然侥幸捡回来一条命,但经脉和内脏严重受损,万不可小觑。” 门外年轻人跟何草草又叮嘱了几句,“小天圆术叫他一直练直到经脉恢复为止,内伤就用药慢慢调理,至少要一年才能完全恢复,其间不要再给他看别的心法。” 何草草:“知道了,多谢。” “他毕竟跟你师姐姓。”年轻人笑笑,“小莫前辈,告辞,山高水长,有缘再会。” “我送送你。” 两人脚步声慢慢走远,不一会儿,门悄悄地被推开了一条缝,莫远看见阿悦从门外偷偷溜了进来。 小孩趴在床边,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,小声问:“六哥哥,你还好吗?” 莫远还是说不出来话。 只得缓缓眨了一下眼睛,表示自己还好,没事。 贺悦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三根手指,莫远愣了一下,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到莫远心底,泛起一阵柔软的波涛,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很想哭。 贺悦真的不像个小孩。 莫远忍不住走了会神,想像他长大后的样子。 他会穿什么颜色的裙子?笑起来会不会像个祸国殃民的妖妃?如果真的有个这样的妻子也挺好……片刻后他蓦然回神,突然想起来贺悦是男孩子。 那大概不会长成他想象中的妖艳大姐姐了。 莫远不知道好看的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,想象不出来,他手指一点点弯曲,忍着钻心的疼痛,回握住了贺悦的小手。 他虽然想象不到,但真的很想看到。 -- 师先生说的还是太保守了,莫远伤得比想像中还重,此后一年半,他一直处在吃药和练功不间断的疗养中,至于学烧菜什么的,只得暂且搁置了。 何草草又问了他一次,以后想干什么,莫远低头看了看手指,半晌表示自己还是想做个厨子。 何草草摸摸他的脑袋,这次没表示什么反对。 就这样,到了贺悦七岁生辰的时候,莫远终于完全恢复。实际上在两个月前,他就开始跟受伤之前一样上蹿下跳了,惹得何草草差点又把他揍一顿。 前一个月,莫远偷溜下山,到镇子里给人洗了十来天的盘子,换了半吊铜钱,去衣庄上给贺悦买了件新衣服。 贺悦收到礼物的时候瞪大了双眼,显然完全没料到,下一秒就抱住了莫远,搂着他的腰,把头埋在他怀里,紧接着就哭了出来,把莫远吓了一跳。 他哭着道,“六哥哥,你真好。” 声音软糯糯的。 莫远脸腾地红了,何草草在一边打趣道:“小六,你还记得一开始你特别不喜欢阿悦吗?你还找‘捉妖师’来欺负他呢?!” 莫远:“哎,娘!” 林冀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两人。 莫远伸手给阿悦擦掉眼泪,兴冲冲道:“赶紧吃面,今天的面是你哥我亲手下的,第一次做饭,要吃完啊知道不?” “嗯。” 这一天在秋季,白露正浓,红叶从窗外落下,静悄悄,了无声息,它很快会化为尘土,来年或许又会长在枝头,成为新的绿叶,一遍遍地循环,不会止息。 -- 之后,莫远如愿以偿地找了个小饭店当学徒,小天圆术重塑了他的经脉,他比一般人力气更大,耐力也更好,因此干的活更多、更利索,店老板和师兄弟们都很喜欢他。 莫远一个月回来两趟,每次都会给贺悦带一堆好吃的——虽然大部分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。 这天,莫远如常跟店老板告别,提着一篮梅花酥沿着山路蜿蜒而上,走到半路,他忽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,像是生锈的铁,这味道有点似曾相识,但又记不起来是在哪闻过。 莫远皱了皱眉,继续往上走。 离村子还有五十来步时,莫远终于觉察到了分明的不对劲。 太安静了。 平常这个时候,应该有小孩子跑来跑去,大嗓门的女人们一边看着小孩,一边聊天或骂街,更有甚者提着鸡毛掸子撵得儿孙满村乱跑,是决不可能安静的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59节 那股奇怪的味道愈加浓烈,莫远心头愈来愈紧,下意识加快了脚步,然后就在一棵树下看到了……一个人的尸体。 口鼻涌出鲜血,瞳孔放大,头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歪着,莫远认出来是村子东边的一个猎户叔叔。 他骇得往后退了一步,差点一屁股跌在地上。 朝村子深处看去,他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尸体,井口,树梢,门槛……这些人都是被很迅速的杀死的,死状不一,有的是被大锤砸到,有的是被刀子切开。 这些人在半个月前还笑吟吟的跟他打招呼,今日就已经倒在地上了无声息。 莫远大脑空白了两秒,然后一把扔下手里的篮子,飞快地朝自己家奔去,同时运转起了他会的唯一内功小天圆术。 半柱香后,莫远脚步忽地一顿,因为他听见家的方向有人声,还有刀兵声。他沉思片刻,定了定神,绕路从茅屋后面翻过围墙,进了院子,又从后窗钻了进去,刚一进去,便被人拉住了。 贺悦紧紧拉着他,脸色煞白,罕见地露出惊慌表情,“六哥哥,别过去,危险!” 莫远:“到底发生了什么?!” 贺悦:“怪物!” 莫远闻言下意识从门缝朝外看了一眼,正好看见好几个个趴在地上,浑身披着血的“蜘蛛人”,正围在何草草身边,而林冀靠在檐下,用手按着腹部,鲜血从指缝间渗出。 第61章 梦中(七) 真的是怪物! 莫远看到那些东西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倒吸了一口凉气,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,何草草下意识朝屋内看了一眼。 下一秒,其中两只“蜘蛛人”一跃而起,背后八根“蜘蛛脚”狠狠刺向何草草,她头也不回,手中寒芒一闪,两根蜘蛛脚齐齐而落,何草草则趁着空隙抽身而退,退至屋前,拉起林冀闪进里屋。 何草草站在屋门口,目光紧紧盯着门外那几个“蜘蛛人”,“小六,你现在回来干什么?不是过两天?” “我……”莫远声音有点发抖,“刘师傅说我干的活好,破例让我提前两天回家。” 他四处乱瞟,最终从墙上拿下一根曾经被用来揍自己的鸡毛掸子,上前站到何草草身后,“娘,这些是什么东西?!” 何草草喝道:“离远点!” 顿了顿,她轻声道:“你不用知道——林冀,带着他们先跑,别在这里碍我手脚。” 莫远:“不——” 下一刻,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,在他肩头拍了一下,他立刻浑身不能动了,张嘴也说不出话。余光里,莫远看见他爹沉默着,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。 那是莫远第一次知道他爹居然也会一点武功。 林冀把莫远扛到肩头,伸手又牵过贺悦,朝后窗走去。翻过窗户,后院里拴着一匹马,正是三年前搬家时骑的那一匹。 林冀把莫远摁到了马背上,用绳子捆好,然后把阿悦抱了上去,只浅浅系了一道安全绳。两人背靠背跨坐在马背上,后背紧紧贴在一起。 莫远大骇,瞪着林冀,冲他拼命眨眼睛。 而林冀深深看了他一眼,拍了拍他肩膀,轻声道:“照顾好你弟弟。” 旋即他在马臀上轻轻一拍,白马长嘶一声,很有灵性地明白了林冀的意思,背着莫远和贺悦撞开围栏,沿着山路朝村子外面奔去,速度非常快,几个“蜘蛛人”察觉异样,想围过来,却根本来不及。 莫远在马背上颠簸,眼睁睁看着小茅屋、山村越来越远,直至消失在山路的转角处。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但莫远知道家里绝对出了大事。他急得眼眶通红,泪水不争气地淌了下来,奈何身体动弹不得,只得再次运转起小天圆术,小半个时辰后,他感到一股气流从双肩喷出,身体为之一轻。 穴道被冲开了! 莫远大口喘息两声,开始挣扎,想要将手从束缚中挣脱出来,奈何林冀系的是死结,他挣了半天,粗大的麻绳分毫未动,这时,他余光里看见了马搭子上露出来的短刀刀柄。 莫远自己当然够不到,他微微偏过头,喘着粗气对阿悦道:“刀.. ...悦,把刀.....把刀递给我!在...在袋子里面……” 顿了顿,他用哀求的语气补充道:“你够得到的......求求了!”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贺悦动了,他缓缓地朝一侧倒去,看样子是听话地去拿刀了,莫远小心翼翼收起了动作,喘着气等待着。 下一秒,他听见一声短促的痛呼,后背一空,紧接着便是人跌倒地上,肉/体与地面相撞的巨响! 莫远扭过头,只见一抹刺眼的红顺着山坡滚落,消失在山崖间。他心跳似乎停滞了一瞬,浑身冰凉,下一秒他瞪大了双眼,几乎到了目眦欲裂的地步,“阿悦!!” “阿悦……悦……” 声音徒然在山谷里回荡。 莫远快要急死了,他再次拼命地挣扎起来,忽然他胸口一痛,紧接着一股腥甜涌出喉咙,原来是他太急躁了,内功运转时不小心出了岔子,走错了道,就是俗称的“走火入魔”中的走火。 他咬着牙,把血咽了下去,眼前一阵阵地发黑,马儿转过一个弯,接下来是个很陡峭的大坡,大坡尽头隐隐约约站着几个人,皆穿着黑色的短打,脸上扣着奇形怪状的面具。 黑衣人见马儿奔来,非但没有离开,反而拿出了一把刀,微微俯身,做出要斩马腿的动! 而白马像是刹不住似的朝那几个人冲去。 千钧一发之际,莫远俯身咬住缰绳,狠狠一拉! 马儿长嘶一声,前蹄高高扬起,不料一个黑衣人扬起手,短刀脱手而出,眨眼间出现在百米之外。 “嗤!” 马蹄被刺中,马儿哀嚎一声,侧倒下去,莫远自然跟着摔在了地上,肩膀撞到了一块石头,骨头碎了似的疼,让他几欲昏厥。 黑衣人围了上来。 人在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潜力,莫远将手狠狠一抽,只听“咔嚓”一声,剧痛从手腕传来——他左手腕脱臼了,但也因此从绑得死紧的绳子里脱出。 莫远强忍着剧痛,捂着手腕,从地上爬起来,拔腿就跑! 跑! 不要停! ——然而还没跑两步,莫远就被人从后面踹倒了,两个黑衣人按着不断挣扎的他,其中一个黑衣人不耐烦地扇了他一巴掌,声音低沉地喝问道:“喂!你是从山上下来的?” 莫远头被打得偏向一边,血沫子飞了出来,他恶狠狠盯着地面,没有回答,下一秒右手手肘狠狠撞了一下另一个黑衣人的下巴! 那人面具飞了起来,还差点咬到舌头,恼羞成怒下,拔出腰间的短刀就冲着莫远的太阳穴刺去! 莫远眼皮轻轻一颤,下意识屏住了呼吸。 就在那把短刀即将触碰到他的太阳穴时,诡异的事情发生了,那把刀从刀尖开始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,一点点被搅成了齑粉。 莫远咳出一口鲜血。 其中一个黑衣人忽然大叫一声,满脸惊慌地朝后逃窜而去,然而刚站起来,就仰面跌倒在地,瞳孔慢慢放大,身下淌出鲜血。 另外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反应,瞳孔便同时骤然一缩。 嗤—— 肉/体被割开的声音细而轻,鲜血和内脏顺着被剖开的腹腔流出,淌了莫远一身,良久,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握住左手手腕,狠狠一掰,咔嚓一声,关节合拢。 莫远沿着山路摇摇晃晃朝山上走去,浑身疼得发抖,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。 不知走了多久,莫远终于回到了贺悦掉下去的地方,他蹲下来,朝山路旁边朝下望,这不算一个悬崖,至多能算一个陡峭的坡,但坡上覆盖着带刺的灌木和尖石,滚下去肯定要脱层皮。 莫远心揪着疼起来。 他慢慢朝下爬去,一刻钟后地面变得平了,这时候太阳已经挂在西山之上摇摇欲坠,暮色正在靠近大地,树林里很黑,莫远喘着粗气,声音嘶哑地喊着贺悦的名字。 到处走,找不到。 一瞬间莫远仿佛回到了十四岁那年,他冲进树林里,一遍遍喊着小孩的名字,从早上到下午都没人回应……而这次他途中回了十几次头,却没有再看见那只狡黠的小狐狸。 忽然,他停住了脚步。 前方三步远的灌木丛中,躺着一个红色的身影。 小小的,背对着他,一动不动。 莫远心仿佛被人捏住了,他眨了眨布满血丝的眼睛,缓缓地、一步步靠了过去。 那是一具尸体,穿着红色的花袄子,乌溜溜的眼睛瞪着天空,肚子被什么野兽咬开来了,腹腔已经空了,内脏不翼而飞。 景色模糊,夕阳如血,道旁婆娑树影后似乎藏着无数魑魅魍魉,偷窥着路上的少年,窃窃私语声源源不断——沙沙,沙沙,沙沙沙。 杀杀。 杀杀杀。 第62章 惊坐起 初春,乍暖还寒时候,风依旧很冷,树叶沙沙作响。 东边来了一片灰色的云,随着冷风一点点朝这边移动。 另一边仍然是落日。 莫远痴痴地盯着那具尸体,从身体里渗出来的血液已经在衣服上干涸了,一动便像要把皮都撕下来,他身上一般是褐色的,一般是灰色的,像一只毛色驳杂的野狗。 不知道站了多久,莫远颤抖着朝前走了一步,然后整个人蓦地朝前一跪,摇晃两下,朝前倒去,脸紧紧贴着腐烂的落叶和泥土,他想挣扎着爬起来,浑身却使不出一点力气。 眼皮越来越沉,莫远余光紧紧盯着灌木丛中那点红色,晕了过去。 …… …… “啪嗒啪嗒……” 莫远骤然睁开双眼,雨水打在脸上的触感微微刺痛,他浑身都被泡在雨水里,整个人有种被快要被淹没的错觉。四周是黑夜,伸手不见五指。 然而,他耳畔除了哗啦哗啦的雨声,还有呼吸声,粗重的呼吸声,隔着雨帘依然清晰。 莫远下意识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,不料刚站直,一双“手”便搭上了他的肩头。 莫远整个人僵住了,下意识便要回头,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硬生生忍住了,他意识到了他身后的东西是什么。 那是一匹狼,爪子毛茸茸,带着尖利的指甲,粗重的呼吸吐在他后颈那块皮肤上,带着隔着雨帘也无法忽视的腥臭味。 古话说,狼搭肩,莫回头。 狼是一种很聪明的生物,他们会想人一样站起来,把爪子搭在你肩膀上,只要你一回头,就露出了自己的颈部要害,一口咬下去,血溅三尺。 莫远朝前一扑,一个前滚翻,甩掉了身后的野兽,并从地上摸到了一根树杈,一个闪身躲到了树干后面,后背靠着树身,握紧了手上的树枝,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。 莫远微微眯起眼,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,仔细辨别着与众那些不同寻常的声音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60节 但他没有逃。 他不能逃。 莫远脑海中又浮现了阿悦被掏空内脏的身体。 ——是这只狼干的!! 他要给阿悦报仇! 狼围着树身转了几圈,脚步在枯枝败叶上移动,越来越快,莫远岿然不动,手中树枝如同利剑,朝着狼的方向。 狼脚步一顿,扑上来了! 莫远什么也看不见,但他根本没躲,握着树枝的手腕微微一抖,树枝末梢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,刹那间,狼发出一声哀嚎! 雨帘中迸出一道血箭。 狼的身体重重掉在地上,温热的血液射在莫远脸上,带着最原始的属于战斗和死亡的、让人血脉迸发的气息。 莫远忽然感觉饿了。 腹中空空荡荡,他不知道已经睡了几天了。 莫远跪下来,捧起野兽的尸体,找到它刚刚被割开的颈动脉,一口咬上去,滚烫的血液流入喉管,他觉得畅快极了!淋漓极了! 喝完了血,莫远摸索着找到刚刚的地点,摸到那丛灌木里的尸骨,抱着那小小的身体,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哭嚎起来,声音哑得不像人声。 眼泪混合着雨水淌下来,莫远手指抚摸过小孩细瘦的身躯,如果可以的话,他真的很想见见弟弟的最后一面,可惜天太黑了。 最终,莫远抱着贺悦怔怔地坐在雨中,声音也发不出来了。 他不能在等下去了。 爹娘还不知道怎么样。 他得回去看看。 莫远蜷了蜷手指,伸手抓起了一旁的树枝,站起身。 他给阿悦挖了个浅浅的坑,把尸骨放进去,然后捧起一边的泥土和败叶,将坑堆成一个坟包,最后把树枝插在坟包后面。 洒下最后一捧土时,莫远又忍不住哭出来了。 …… 莫远转过身,朝背后一个方向走去,他不知道这片林子的出口在哪,但他不能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,他必须找相反的方向。 背道而驰。 可是天真的太黑了,莫远在林子中跌跌撞撞的前行,被石头绊倒了好几回,撞到斜出的树干上,或者带刺的灌木丛中,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。 这时,一个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来。 “喂!” 莫远浑身一颤,下意识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。 这时候,他忽然反应过来,刚刚那声“喂”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。 不是阿悦。 莫远下意识远离了两步,架起防御的姿态。 那个声音似乎没有什么恶意,“喂,你是谁家的小孩?” 莫远没说话。 那人又问:“你知道上面的村子出了什么事吗?” 莫远终于开口了,语气却很不客气:“你是谁?” 那人道:“在下叫齐衡轩,是屠月宗宗主……哎呀,你也不知道什么是屠月宗,总之我是一个好……” 莫远厉声打断他:“江湖人?!” 齐衡轩:“嗯?” 莫远没有说话,下一秒他忽然身形一闪,出现在齐衡轩面前,食指戳向他喉咙,快得仿佛一道残影。 千钧一发之际,齐衡轩伸出两指,轻松夹住了他的食指,然而不料刚刚碰到他的指头,手掌却一疼,一到深可见骨的伤口出现在他的手掌中央,硬生生截断命纹。 但这个古怪少年手里分明没有任何武器! 齐衡轩悚然一惊,飘身朝后退了三步,拔出腰间佩剑。 莫远冷冷地盯着地面,“你是来杀我爹娘的人?” 齐衡轩:“什么?!” 下一秒他突然反应过来,瞪大了眼睛:“你……你是小莫愁的孩子?” 莫远脊背如野兽般紧绷,像随时会发起攻击的野犬。 齐衡轩道:“我是你娘的朋友,我刚刚上山看见那一个村子的人都死了,还在你家门外看见了姓林的……你父亲的。” 他顿了一下,小心翼翼道:“尸体。” 莫远瞳孔一缩,身子微微一颤,眼眶里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流出来了,沿着脸颊朝下滚动。 “我娘呢?” 过了好半天,莫远才低声问。 齐衡轩:“没找到尸体……等等,你眼睛怎么回事?!” 莫远缓缓抬起头,他眼睛瞪得大大的,整个眼睛已经被鲜血浸透,他仿佛什么都没感觉道:“嗯?” 齐衡轩吞了吞口水,“你先冷静一下。” 莫远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:“现在是什么时间?” 齐衡轩:“啊?” 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回答了,“午时。” “午时?”莫远好像很惊讶,他睁着大大的红色眼睛,“不是午夜?” “怎么会是午夜呢?”这下轮到齐衡轩惊讶了。 莫远仰起头,直视着缝隙间落下的日光。 他喃喃道:“……好黑啊。” 齐衡轩:“你……看不见?” 莫远伸手捂住眼睛,低下头,然后慢慢蹲下来,肩膀收缩,整个人蜷成一团。 他呵呵呵地笑起来,肩膀不断地剧烈耸动。 “呵呵哈哈哈……哈哈哈哈…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 “哈哈哈哈我瞎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瞎了哈哈哈哈!” 原来不是天黑,是我瞎了啊! 笑着笑着,莫远忽然朝自己眼眶伸出手,似乎想把眼珠子活生生挖出来。 齐衡轩大惊!这时候他也顾不上忌惮了,飞身上前,一把拉住莫远胳膊,把他拽了起来,“你干什么?” 莫远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,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一句话。 “我瞎了我瞎了我瞎了我瞎了我瞎了我……” -- “啊!” 莫远像条濒死的鱼,身体在床上狠狠一弹,而后蓦然睁开双眼,大口喘息起来。 他浑身被汗浸湿透了,整个人像是刚刚从河里捞上来一样。 过了很久,莫远的呼吸才平静下来,他躺在床上,对着天花板走了一会儿神,忍不住轻轻碰了一下眼眶。 刚刚梦里那种疼痛似乎还附在骨头上,如影随形。 莫远偏过头,却没有看见薛凉月的身影,他愣了一下,心悬了起来,想起了上次薛凉月对自己说过的话。 那个玉佩,是贺悦从小挂在脖子上的,海晏王的遗物。 为什么会出现在薛凉月身上? 莫远握紧了右手,指甲狠狠的嵌进皮肉里。 他回忆着两个人的脸,渐渐的,那两张同样精致漂亮的脸庞慢慢重合到了一块。 贺悦笑着对他道:“六哥哥。” 薛凉月垂着睫毛轻声唤他:“六哥哥。” 六哥哥。 六哥哥。 莫远。 …… “啪!”莫远忽然伸出手,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。 莫远缓缓从床上坐起来,咬牙扶着床头站起来,脚落到地上时,他膝盖一软,差点跪下去。他跌跌撞撞地扑到桌子旁边,那里点着一炉香。 他早就注意到了,每次自己醒来的时候,这个香味都如影随形。 薛凉月虽然人不在,但可能设置了什么机关,使它能定时燃上。 莫远静静盯着这一炉香,忽然他伸出手掀开了香炉的铜盖子,抓起那还没燃尽的香,塞进嘴里,嚼两下吞了下去。 果不其然,刚吞下去,那股如影随形的晕眩感便为之一减,身体也有了三分力气。 莫远缓缓坐到桌边的椅子上,闭上眼,开始沿着记忆中小天圆术的指引,运转内力,重塑起自己的经脉。 …… 日出东山的时候,静坐的青年睁开了双眼。 他站起,转身走到床边,伸进枕头下,摸到了那把梅花剑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61节 剑刃已经断了一半,莫远浑不在意地拿起来,旋即走到门口,深吸一口气,伸手推开了小屋的门。 天光洒下,莫远眼睛微微眯了一下,他伸手挡了一下,很快拿开。 “沙沙沙。” 两边竹林里窜出十来个服饰怪异的少年,手中拿着匕首,目光警惕地看着莫远,口中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外族语言,但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不是什么好话。 莫远握紧了手上的断剑,缓缓橫起。 第63章 风雨 太平二十二年秋,八月朔,蜀地阴云连绵。 是夜无月无星,天胎山往西的深山老林间,一个黑衣人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缓缓穿行,他手里拿着根一尺长的竹笛。 忽然,他停下了脚步。 举起手中短笛,微微眯起眼,吹出一首古怪的曲子,曲调细而尖利,却又不失婉转,不一会儿,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丛林深处传来。 地上的枯叶荡起一道道蜿蜒的波纹,缓缓靠近,无数条蛇游动着靠近,紧接着一只只长条形的东西慢慢抬起了上半身,身上橙色斑点密布,随着笛曲的调子上下身子左右晃动。 蛇群中心是一只“过山风”,传说中最毒的王蛇,只一滴唾沫便可以制成传说中的奇毒“烛九阴”,传说有人把一瓷瓶的“烛九阴”倒进井里,就毒死一村子的人。 黑衣青年放下短笛,朝王蛇伸出手,剧毒的王蛇像乖巧的舞女,将头在他掌心亲昵地蹭了蹭,旋即转过身,朝丛林深处爬去。 黑衣青年抬步跟上。 王蛇游动得非常慢,还时不时停下来等他一会儿,很快,在王蛇的带领下,黑衣青年来到了一座山洞前,这个山洞隐藏得非常深,藏在一棵古树后面,从旁经过根本看不见。 黑衣青年俯身钻入洞穴。 一开始洞穴非常窄,只有一个半人那么宽,走在其中非常逼仄,走了大概半个时辰,前路豁然开朗,变得开阔起来,有了人工斧凿的痕迹,黑衣青年在两边的石壁上摸到了没被点燃的烛台。 他从怀里摸到火折子,取下烛台,将蜡烛点燃,端着继续前进,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,前方忽然出现了一豆灯光。 黑衣青年加快了脚步,在洞穴的尽头,看见了被锁在墙边的卞柔。 少女披着斗篷,面无表情,盘腿靠坐在墙角,望见来人,甚至有露出惊讶的表情,只是抬起了自己的手,示意他想办法给自己弄开。 黑衣青年从怀里掏出一根铁丝,三下五除二把枷锁打开,卞柔扶着墙站起来,活动了一下手腕,抬眸看向黑衣青年,露出一个有些揶揄的眼神:“郡主殿下,好久不见。” 黑衣青年笑笑,收起铁丝:“的确是好久没见了。” 卞柔:“姜琅呢?” “有消息已经到了谯城。”黑衣青年朝来时的路走去,扭头看了卞柔一眼,示意边走边说。 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林盟主带人去拦了,不用担心。 ” 卞柔跟了上去,闻言摇摇头,他沉声道:“他带着薛凉月,不只是为了拿一个皇嗣当盾牌。” 黑衣青年瞥她一眼:“怎么了?” 卞柔轻声道:“薛凉月,或者说慕崆有问题。” 顿了顿,她道:“你还记不记得,隆兴四年的时候,海晏王曾经秘密送了一份降书给朝廷,代价就是小世子要作为质子,被送入东都,而且为表诚意,是先送再议和……当年你的身份还没公之于众,慕小世子是海晏王唯一的子嗣,可以说很有诚意了。不过朝廷拒绝了。” 卞柔很少说这么长一段话,黑衣青年神色一沉,觉察到了什么不对劲,“所以?” “据小道消息,当年‘慕崆’很可能是被制成了一件兵器。”卞柔语速飞快,“作用就是要搅得东都大乱。薛凉月不可能自愿跟着姜琅走,所以现在……” 黑衣青年沉声接道:“林盟主他们的敌人恐怕不光是姜琅,还有……沦为蛊人的血衣门门主薛凉月。” -- 与此同时,沉水上,几叶乌篷船正顺流而下,且不断加速。朝前方那艘慢悠悠的大货船靠近,距离只有几丈时,船里跳出几条黑影,在夜色的掩护下飞速飘进了货船上。 甲板上守着很多人,皆被干净利落地一刀抹了脖子,一个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倒在了地上,黑影们互相对视一眼,微微颔首,一齐朝甲板下船舱内潜行。 他们一脚踹开一个个大门,发现几乎全是空的,一个货船,里面居然什么都没有。 终于,最后一扇门打开时,里面终于不是空无一物了,这是一个华丽的屋子,地上铺着织锦鹤纹的地毯,两旁落地烛台上,白烛朦胧的灯光洒在整间屋子里,屏风后露出相对而坐的两个剪影。 林卷海按剑,定了定神,走到屏风前三步处,声音不高不低,“姜领主,久仰了。” 屏风后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。 林卷海顿了顿,又道:“这艘船已经被包围了,周围都是我们的人,清玄道长,净海大师等人都在此,你一个人寡不敌众,不若束手就擒,我等还能给你一个痛快。” “若我不从呢?” 屏风后,一个人站了起来,另一个人慢悠悠拿起桌上的茶,抿了一口。 站起来的那人绕过屏风,缓缓走到了众人面前,白袍胜雪,绣着蟒蛇暗纹,肌肤比袍子又白上三分,眉眼漂亮得像一幅画,眼角带着一抹勾人的弧度。 林卷海瞳孔一缩。 薛凉月微微抬起头,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武林盟主,瞳色漆黑如同无边夜色,叫人莫名不寒而栗,他只是那么站着,没有说任何话。 林卷海:“薛……门主?” 屏风后的人忽然把茶杯朝地上狠狠一砸,叱道:“大胆,什么薛门主?这可是海晏王世子慕,未来的真龙天子,尔等草民还不跪下!” 林卷海回过神来,对骂道:“你们要造反?!” 姜琅“呵”了一声,冷冷道:“殿下,教他们跪下吧。” 薛凉月瞳孔中什么东西闪了一下,下一秒,林卷海只来得及看到一道残影,然后便是膝盖一痛,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,接着便不由自主地跪趴了下去。 林卷海趴在地上,慢慢瞪大了双眼,浑身颤抖起来……薛凉月挑断了他的腿筋! …… 一柱香后,姜琅从屏风后走出,看见了地上跪满的“宗师”们,勾唇很轻地笑了一声,看起来畅快极了,他蹲下身,盯着林卷海的眼睛,笑道:“究竟是谁包围了谁?” 林卷海死死盯着他,牙齿间挤出几个字:“姜琅!你不会得逞的……” “哈哈。” 一声大笑,姜琅缓缓站起身。 带着薛凉月朝门外踱去。 -- 与此同时,西蜀山外,沉水侧畔的一座小庙前,两波人马正在对峙。 其中一方是一个拿着剑的、看不出男女的黑衣人,还有一个背着大刀的邋遢青年,另一方只有一个人,是个穿着花衣裳的“女子”,鹅眉入鬓,眉目温婉中带着肃杀。 黑衣人淡淡道:“淞花。” “女子”微微一笑:“阿秀,你就是不叫我长老,好歹叫我一声师叔,叫人家名字也忒没礼貌。” 这分明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。 拿着大刀的青年冷冷道:“你也不叫淞花吧……花无乐。” “女子”哈哈一笑,下一秒脸色却陡然一变,没打半点招呼,手指呈爪状朝青年喉颈袭去,青年反应不及,狼狈一闪,侧脸被擦过,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。 花无乐扭过头,舔舔嘴唇,并不以这种流氓偷袭为耻,他眯眼道:“姓姚的,当年师父那个老睁眼瞎,漏了你一个,算你命大,你要是躲在东都,跟在你皇帝哥哥屁股后面,没人伤得了你……但你自己找死,可就不关老子事了!” 姚叙一声不吭,拔出背上长刀,眸中闪过不加掩饰的恨意,楚秀不动声色闪到花无乐背后,两人形成包围之势逼近花无乐。 楚秀率先出击,他握着铁匠铺上随手买来的一把锈剑,一招“凌风让雪”角度刁钻地攻向花无乐后心,花无乐头也没回,袖中滑出一柄短剑,架住楚秀招式,与此同时,姚叙跃至半空,大刀竖劈,一招“元亨”,干净利落地朝花无乐顶门砍来。 花无乐不屑笑笑,手腕一翻,水袖如带,卷住刀身,朝旁边一带——姚叙被硬生生扔了出去。 楚秀瞳孔一缩,下意识想收招,却来不及了,一道内力沿剑身传来,把他震飞出去。 咚! 咚! 一前一后两声巨响,两人狠狠落在地上。 “你们该不会认为……”花无乐理了理鬓发,蹙起眉头,“……人家很弱吧?开什么玩笑,两个毛头小子就敢来截杀我‘花衣燕’,呵呵呵……” 花无乐袖中再次滑出一柄短剑,他双手持剑,扭着腰肢,慢慢靠近了躺在地上的姚叙,姚叙抱着刀挣扎着,但根本爬不起来,他抬起头,幼兽一样的目光紧紧瞪着眼前的“女修罗”。 楚秀爬了起来,足尖一点,朝花无乐袭来。 但来不及了。 花无乐已经举起了手里的短剑,姚叙拿着刀,动作快不起来,只见月光下寒芒一闪,紧接着,一道血箭射向半空—— “啊!” 花无乐被斩断的胳膊掉在地上,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,他捂着伤口,惨叫一声,向后退去。 但仅仅一步便停了下来,因为他后心抵着一把剑。 一把断剑。 楚秀瞳孔一震,身形戛然而止。 …… 一个披发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后,手里拿着一把断了的细剑,剑身的红痕在断口处硬生生停下,此刻却又被剑身上延绵的血迹续了下去,滴滴答答落在枯草上。 莫远半个身子都披着血,不光是花无乐的,还有别人的,他掩唇咳了两声,手里的剑却很稳,声音冷而疲惫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。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:“……姜琅去哪了?” 第64章 阳谋 天光荡开云层,霞光落满远山,坐落在沉水一侧的谯城露出很模糊的一点轮廓,官道上一黑一棕两匹马正迎着日头的方向疾驰,马上两人风尘仆仆,肩上沾满露水。 “吁——” 黑衣青年一拉缰绳,马儿长嘶着停下脚步。 “卞姑娘,大概到地方了。”他指着沉水,轻声道,“姜琅走的是水道,这时候该到谯城了,他可能还要取商会信物,会停留一刻钟。” 卞柔点点头,问:“你是去东都?” 黑衣青年点点头,“太后虽然不是好东西,但她现在很缺筹码——前日传来消息,小太子死了,死在今上前面,皇嗣明面上是断了。” 卞柔:“所以你现在进城非但不会被抓,还会被迎入宫中,太后不敢阻拦,只要你能拿出凭证。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62节 黑衣青年笑笑:“放心,我跟皇兄一直都有联系,你呢?去找姜琅?” “我跟他还有一笔账要算。”卞柔面无表情地拍了拍马搭子,里面似乎放着一个罐子形状的东西,“也只有这个能对付他。” 黑衣青年道:“好,一路顺风!” 卞柔点点头,在马上抱拳行了个礼,伸手淡然:“郡主殿下,一路顺风。” 黑衣青年叹了口气,“你是一定要叫我郡主吗?” “很有趣,我不久前才知道大名鼎鼎的柔阳郡主居然是个男人。”卞柔嘴角露出些许揶揄笑意,“不过,你要是不喜欢,还是叫你陆副寨主罢,陆兄,一路顺风。” “驾!” 陆云沽笑着扬起鞭子,策马重新朝东都的方向而去,刚走两步,他突然想起什么,转过头,高声对卞柔道:“回头遇见陆问,叫他别着急,过两天来东都寻影楼找我!” 卞柔点点头,调转马头,朝另一个方向而去。 -- 老庙前,花无乐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,他捂着胳膊,没有回头,语气惊疑不定,“你是……莫远?” 莫远没有回答,握剑的手加了几分力道,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:“姜琅在哪?” 花无乐没说话,似乎在考量什么。这时,姚叙挣扎着爬了起来,两眼通红,他低喝一声,举着刀就朝花无乐砍去! 铛—— 莫远屈指一弹,扣在指间的金钱镖飞出,打在姚叙刀上,只听一声轻响,姚叙连人带刀被打得倒退了好几步,差点摔倒,莫远懒懒掀起眼皮,警告地看了一眼姚叙。 “莫远,我可以带你去找姜琅。” 花无乐想通了,他咬牙道,“但是你不能杀了我。” 莫远眸光一动,淡淡道:“告诉我他在哪,我不杀你。” 花无乐冷笑一声:“你拿我当傻子哄呢?我不会告诉你他去哪个方向了,但可以带路,到地方我自有办法脱身。” 莫远:“可以。” 下一秒他却忽然伸出手,出手如电,点过花无乐背后四处大穴,紧接着冷冷吩咐了一句,“张嘴。” 还没等花无乐反应过来,莫远就往他嘴里嘴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。 那东西滑溜溜地钻进了花无乐的喉咙,他立马半蹲下来,剧烈咳嗽,手指伸进喉咙眼,想把那玩意抠出来,却一无所获,他能感觉到那个东西很快钻进了自己的血肉,带起一阵钻心的疼痛。 “你不是傻子,我也不是。”莫远收起剑,在他背后冷笑着道:“蛊虫已入体,五个时辰内发作。我是不会给你解毒的,现在只有姜琅能救你,你不想死就去找他吧。” 好!阳谋! 花无乐心中大骂一声,他恨恨地直起身,手指点过手臂上几处大穴,止住血流,而后足尖一点,飘身朝沉水飞去,莫远身形一动,一个“飞鸿踏雪”轻松跟了上去。 路过楚秀的时候,他动作微微一顿。 “替我跟林奉雪道个歉。” 楚秀听见青年很低的声音。 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,莫远已然飘远。 -- “爹!” 沐流熙带着几个小辈,一行五人找到货船之时,先是看见了满船的尸体,再往下走,到了货舱的底部,远远地便看见跪了一地的人,走近一看,身下还淌着血。 秋长枫急了,冲到秋洋身边,蹲下来哭叫了一声,“爹!爹你怎么啦?!” 秋洋一巴掌拍到她肩膀,有气无力道:“爹没死,扶……扶爹起来。” 秋长枫连忙把她爹拉了起来,扶到墙边靠下。 清玄老祖哼了一声,“师祖也没死。” 萧鹭干咳一声,上前扶起了林放。 后面两人看到此景,把其他前辈们陆陆续续也扶了起来,沐流熙上前检查过,皱起眉头,“你们膝盖处的筋骨都被挑断了,谁干的?” 齐衡轩恨恨道:“还能是谁?薛凉月!他跟姜琅一伙的!小远也不知道去哪了……” 林卷海却摇摇头:“有猫腻。薛凉月看起来不对劲,更何况他之前再厉害,也不至于一瞬间挑断所有人的筋骨,太可怕了,他不像一个人。” 沐流熙还没说话,跟在他身后的陆问忽然一拍脑门,“难怪云沽出门前跟我说千万不要去追!还叫人绑了我,半个时辰才弄开,不然我都赶上你们了。” 林卷海看向陆问,神情很严肃:“陆副寨主说什么了?” 陆问:“就这些。” 林卷海:“就这些?!” 陆问:“是啊!然后他就走了。” 迎着匪首清澈愚蠢的眼神,林盟主一时语塞,他转头看向沐医仙,“有什么办法叫我们暂时恢复行动力吗?” “有,不建议。”沐医仙叹了口气,道:“姜琅那边不必担心,有人过去解决,你们……不太帮得上忙。我带着小辈们远远地看一眼就行了。” 这时候,头顶的甲板被人破开一个大洞,拿着长鞭的少女从洞里跳下来,稳稳落在地上,抬头面无表情看了众人一眼,“姜琅已经走了?” 林卷海认出了她的面孔:“卞护法?” 顿了顿,他忽然警惕起来:“你是姜琅的女儿?!” “不是。”卞柔微微皱起眉,似乎有些厌恶,她扭过头,看向沐流熙,拱了拱手:“玉林宫影卫,代号十五,沐医仙,天地君亲师——” “明白了。”沐流熙轻叹一声,“要我干什么?” “陛下龙体抱恙,还请医仙前去一趟东都,尽可能让他活得久一些。”卞柔顿了顿,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,扔给沐流熙,“这是我的令牌,凭此可自由出入玉林宫,快点,趁太后还没来得及接手禁军。” 沐流熙伸手接过令牌,干净利落道:“懂。” 他偏过头,语带歉意,对靠在地上的众武林高人道:“抱歉各位,在下有要事在身,先行一步。待会有其他人来接手各位,不用担心。” 说罢,他就急匆匆朝货舱外走去。 卞柔扭过头看向陆问,淡淡道:“陆云沽叫你过两天去东都寻影楼找他。” 陆问闻言上前一步,急吼吼道:“他人呢?” 卞柔:“不关我事。” 她收起鞭子,朝货舱外走去,身影也慢慢没入黑暗中,林卷海盯着她的背影,缓缓呼出一口气,终于感到了迟来的、重重的无力感,但同时也感受到了宽慰。 姜琅的确太可怕了,他甚至自己都没有出手,仅仅一个被控制的薛凉月,就已经杀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,两人可当万军不是开玩笑的。 但慕璟……景安也不是全然毫无准备,甚至他的棋子比林卷海想得要多得多。 这样的人是个明君……甚幸。 -- 谯城,杏花苑的小阁楼内,白桃看着薛凉月,咽了咽口水,声音有些紧张:“公子……你要商会信物?” 薛凉月端坐在案前,纤长的睫毛如同黑羽,在眼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影子,睫毛下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女子,仔细看却没有任何聚焦。 他整个人像是一个制工精良的木偶,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由他身后的人牵动着。 薛凉月:“嗯。” 姜琅的手搭在他右肩上,轻笑道:“白姑娘,拿出来吧,南江堂主都发话了,你……” 他话还未说出口,窗边忽然传来一声很轻的“嗒”,接着,一个人撞破窗户,“砰”一声摔了进来,定睛一看,竟然是被派去西蜀边境监视鹰部其余人的“花衣燕”花无乐。 “花衣燕”如今已经断了一边的翅膀,而且脸也是青紫的,痛苦地在地上翻滚,喉咙里发出疼痛难耐的嘶吼声:“领主……领主……” 姜琅愣了两秒,一眼就看出来他中了一种名叫“碧衣”的蛊虫。 他没搭理花无乐,而是立刻抬起了头,看向窗口,那里果不其然,蹲着一个年轻人,灰衣,披发,神色淡淡,没发出一点声音,几乎与身后的夜色融为了一体。 年轻人垂下来的手上拿着一把断剑,剑上有干涸的血痕,很新鲜。 是莫远。 薛凉月体内的蛊虫听到响动,本能地缓缓转过头,看向窗台上的那人,但依旧是没有任何聚焦的瞳孔。莫远抬眸与他对视了一眼,浅色瞳仁里划过一道奇异的光晕,心口忽然有些发烫。 奇怪。 明明只分别了几天而已,莫远却觉得已经相隔了一辈子。 半晌,姜琅轻笑了一声,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,看也不看扔给一边苦苦哀求着的花无乐。 他看向莫远,凉凉道:“莫少侠,你不在苗疆好好养伤……等死,追到谯城来做什么呢?就这么离不得我们世子殿下一刻?” 莫远从窗台上跳了下来,抬头直视着姜琅,语调淡淡:“我是来接我媳妇回家的。” 第65章 相伤 听到莫远的那句“我来接我媳妇回家”,姜琅右边眉毛很轻地挑了一下,似乎觉得有些可笑。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莫远,惊异地发现这个年轻人的气息变了。 变得有些难以捉摸起来。 几个月前麻将桌上,姜琅暗中观察推断得出,这个年轻人的功夫大概跟顾雪不相上下——然而也仅仅是不相上下罢了。 更不用说入魔之后,莫远整个人基本上是废了,剑心毁得干干净净,靠“梦黄粱”勉强吊着一条命。 左右也只是为了稳住薛凉月,因此薛凉月体内的“长生天”复苏后,莫远也就没了作用。姜琅出西蜀之前,甚至懒得派人把他清理了,看的人也都是些苗疆的小弟子。 ——说到底薛凉月也只是个一次性的武器,用完必须销毁的那种。 谁能想到到了这番境地,莫远居然还能…… “厉害。”姜琅拊掌笑着叹道,“破而后立……入渊而后扶摇,不愧是师无夜也夸赞过的天才。只是不知道……与史上最成功的药兵人比起来,谁更胜一筹呢?” 话音刚落,莫远眼中只见一道白影欺身而上,他想也没想,把断剑扔到右手上,两指直指薛凉月肩头大穴——他对这个人太熟悉了,不用看也知道这个人身体的各个要害在哪。 不能用剑,但可以用手,薛凉月只是没有了自我意识,但就他既然还能用武功,说明本能还在。 果不其然,还没等莫远点到他的穴道,白影微微一晃,与莫远错开半个身位,变爪为掌,莫远肩头被狠狠拍中,饶是他此前已有预料,提前发力朝外跃去,仍然被这一掌传过来的内力震得眼前一黑。 莫远翻出窗外,足尖在窗台上一点,跃到另一座与杏花苑高度相当的屋檐上,半蹲着回头看了一眼,薛凉月果然下意识追了上来,速度还是很快,飘起来像鬼一样。 此时天上略有些薄云,星子不显,天边仅仅的有一轮单薄苍白的细月牙儿。谯城并无宵禁,夜晚不算太黑暗,但这地方很高,底头的微弱灯光爬不上来,于是还是看不清薛凉月的神色。 但看得见匕首上的寒芒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63节 莫远左手持剑一挡! 铿—— 两刃相交,莫远脚在瓦片上滑退了三步,差点被撞翻。 站在窗口向上看的姜琅勾唇轻轻一笑。 “薛凉月。” 莫远半蹲着,轻轻唤了他一声。 薛凉月睫毛好像动了一下,然而下一秒,他身形一闪,匕首已至莫远眉心! 莫远瞳孔一缩。 就在匕首尖触及莫远眉心的刹那,如蛛网般细密的裂痕爬上刀刃,紧接着一声脆响之后,整个匕首——从刀身到鸟首一般的柄,碎成了细小的碎片,掉在了瓦片上。 薛凉月愣了一下,紧接着他的衣服上出现一道道无形的沟壑,是细线的轮廓,一圈一圈。 这是从杜鹃那里回收的“春雨”,莫远曾拜托齐衡轩把它的刃磨掉了,只剩下比一般细绳更柔韧更不易察觉的特点,很适合做陷阱。 莫远收起剑决,忍住吐血的欲望,他手指狠狠一钩,细线瞬间收紧,薛凉月周身关节被锁了好几道,挣扎不开,朝前方倒去,莫远低喘一声,伸手接住了他,腿一软,单膝跪了下来。 薛凉月一口咬向他侧颈,莫远躲闪不及,差点被咬到要害,可及时让开了两寸,薛凉月还是咬住了他的肩膀,没过两秒便隔着衣服咬出了血,犬齿狠狠插进血肉里,几乎要把一块肉咬下来。 莫远倒吸一口气,伸出另一只手,颤抖着伸向了他的后颈,想把他弄晕先,这时,薛凉月忽然松开了口,紧接着一个翻身。 猝不及防间,将莫远带得朝房檐一边滚了下去! 这座楼有十几层,这个姿势掉下去莫远非得被摔成肉泥不可,千钧一发之际,莫远伸手,春雨勾住檐脚,硬生生止住了两人滚动的趋势,莫远被薛凉月压着,半个身子悬在在檐外摇摇欲坠。 莫远伸出另一只手,死死搂住薛凉月的腰。 四目相对,他偏头吐出一口血沫。 滚动的过程中,春雨缠绕得更紧了,薛凉月现在动弹不得,他只盯着莫远的眼睛看了一瞬间,低头再次咬上身下人的肩膀,跟刚刚的位置是重合的——薛凉月现在的状态好像对鲜血很敏感。 莫远放空思绪,尽量不去感受肩膀上传来的剧痛。 他颤抖着,手指在薛凉月腰上蹭了蹭,低声道:“阿月,我带你回家……好不好……你看看我,你看看我。” 话本中那种奇迹没有出现,薛凉月依旧是死死咬着他的肩膀,神色木讷而冰冷,像没有灵魂的野兽。 头顶忽然落下一片阴影,姜琅负手立于檐角,居高临下气定神闲地注视着他们。 姜琅摇头笑道:“莫少侠,你还是太年轻了。” 他半蹲下来,淡淡道:“我若是你,必然不会这样冒冒失失地追上来。抄近道去东都拦截更保险,到时候朝廷那边除了周堂玉,圣上两个宗师,再加上你一个剑圣,就算是我,也很麻烦。” 莫远眼睁睁看着他袖中滑出一把弯刀,在“春雨”上轻轻一滑。 “叮!” 一声细响,细如发丝的金丝崩断,薛凉月压着莫远,使他根本腾不出手来做什么,两人无法避免地朝下坠去。 下一秒,薛凉月被人扔了上来,莫远手腕翻转,袖中剩下的“春雨”飞出,如飞虎爪一般钉入另一栋楼的墙壁之间。 ……只有这一个办法,莫远若不放开,只能两个人双双落下,要么他自己摔死,要么那薛凉月垫背,以他的恢复速度,未必会死……他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。 然而,姜琅算准了莫远不舍得伤薛凉月,所以最后一刻一定会放开他。 薛凉月身上的春雨已经被解开了,莫远足尖刚踏上另一座楼的屋檐,就听见身后传来破空声,他脚步不敢再停,朝前跃去。 莫远速度抵不过薛凉月,刚跃过三座楼,身后之人的呼吸便几乎贴到了后颈,莫远一个急刹,侧过头,冰冷的指节擦着他的脖子而过。 下一秒,他被人按住肩膀,整个人被掀翻在地。 人影压了上来,莫远来不及多想,屈膝隔开薛凉月身子,再调转剑头,手握捏住剑身,拿剑柄架住了薛凉月的五指。 莫远手微微颤抖着——不能放手,否则他的脖子会被那只看起来很漂亮的手指硬生生扭断。 他的手指被剑刃割开,鲜血瞬间涌了出来。 薛凉月忽然握住了剑柄,莫远手腕一松,紧接着,他眼睁睁看着薛凉月俯下身来,舔过他手掌边缘淌过的血。 莫远睁大了双眼,手一抖,剑掉到了身上。 薛凉月两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,伸手捏住他手腕,舌尖顺着他掌心的伤口一点点舔过,本来略显苍白的唇色被鲜血染得嫣红,像讨命的女鬼。 疼痛中带着酥麻的触感像电一样瞬间冲到了莫远脑门,他下意识想抽回手,却根本动不了。 先是掌心,接着是一根根的手指,莫远心越来越慌,不明白薛凉月在干什么,捏着他手腕的手也开始变紧。 这时候,他耳边传来一个声音。 “小六。” 眼前画面闪了一下。 莫远悚然一惊,他吃下去的九龙香药效可能要过了! 薛凉月还在舔他的血,莫远忽然剧烈挣扎起来,他终于拿起剑对准了薛凉月,声音快哭出来了,“薛凉月!” 薛凉月好像被激怒了,他瞳孔缩了一下,变成猫一样的竖瞳,下一秒,他伸出手,只听“嗤啦”一声,手指洞穿了莫远的左胸口! 莫远瞪大了双眼。 …… 越过薛凉月的肩膀,他看见姜琅从远处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,那双眼睛里带着讥笑和叹息,似乎在说:“何苦呢?” 姜琅在距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站定,“如果世子殿下醒来,看见这幅画面,他会疯的。” 顿了顿,姜琅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,“还好他不会醒了。” 莫远张开嘴,血丝从嘴角流下,他的手垂了下来,落在身侧,薛凉月两指穿过断裂的肋骨,捏住了他的心脏,下一秒就要捏碎。 莫远没有再看姜琅,他眼珠子朝另一边动了动,隔远远地看见了谯城的繁华夜景。 从这个角度,他忽然发现身下这座楼正是七夕那天来过的摘星楼。 危楼高百尺,手可摘星辰。 莫远感觉眼前一阵阵的发黑。 ……他没有注意到,薛凉月的动作停住了。 姜琅也没注意到,他还要说什么,忽然,身后传来一阵破空声,他一愣,下意识朝一旁一躲,一条三丈长的九龙鞭从他身旁经过,“啪”一声打在屋檐上,劈碎了好几块瓦片。 姜琅扭头一看,另一栋楼上,一个黑衣的少女拿着长鞭,正冷冷地盯着他。 而另一边,莫远眼前景色再次晃了一下,五屋山的晴天与谯城的夜色重叠,他再次听见了林冀和何草草的声音。 “小六。” “小六!” 还有贺悦的声音,“六哥哥。” 快回来吧,到我们这里来。 何草草和林冀抱着阿悦,坐在门槛上对他笑着招手,笑容是一样的弧度,优美而幸福的弧度。 回来呀…… 回来呀…… “啪嗒。” 一滴水忽然落到莫远脸上,那些景象如同梦幻泡影一般破碎,他瞳孔一缩,只见薛凉月俯身看着他,发红的眼眶里,泪水“啪嗒”一声掉到了他的侧脸上。 第66章 无面 楼高风急,卞柔的衣摆被风卷起,又被腰上系着的什么东西压住。她与姜琅两个人遥遥对视,气氛有些古怪。 姜琅:“阿柔,你来干什么?” 卞柔干净利落道:“来杀你。” 姜琅叹息道:“你好歹叫了我十几年的爹。” 卞柔面无表情:“我从没把你当过爹。” 姜琅微微蹙起眉:“为何?” 卞柔没说话,长鞭末梢抬起,如同游龙般扭动着橫劈向一旁的男人,姜琅足尖一点,朝上跃起,轻松躲过,袖中弯刀滑出,落于掌心。 姜琅落在吞脊兽头顶,看着她,神情看起来有点伤心,但也只有一点点。须臾间姜琅便重新笑了起来,他摇了摇头,“没用的,阿柔,你什么也阻止不了。” 卞柔收回长鞭,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,但姜琅听见她笑了,很大声。 “我是阻止不了你。”卞柔笑道,“但有人能阻止你!” 她解开腰间的布袋,用力一撕,只听“刺啦”一声,布料裂开,露出里面的东西。 姜琅瞳孔一缩。 那是一个圆形的陶瓷骨灰罐,上面绘有金蝉松枝图,卞柔单手拎着骨灰罐,站在房檐的边缘,将罐子递出檐外,风中显得摇摇欲坠。 “住手!” 姜琅厉声喝止,他身子一晃,朝前踏了一步。 卞柔指着他:“别过来!” 姜琅一僵,竟然真的就这样停住了。 “阿柔,别做冲动的事情。”姜琅声音柔和下来,他轻声哄着,“那是你父亲,你不能……” 卞柔:“他不是我父亲。” 她伸出手,捏住自己的脸皮,狠狠一撕,竟然硬生生把半张脸皮都撕了下来! 由于用力过大,也因为这张“皮”粘得太紧了,底下的脸上被带下了一小块皮肤,血很快渗了出来,卞柔抬起头,用这张从鼻梁中间割裂的脸看向目瞪口呆的姜琅。 她那半脸笑了起来,笑得很开心,很高兴! 人皮面具被扔了下去。 “姜琅,你看,根本没有什么卞柔,从一开始就没有!” “卞柔”笑得另一半脸也开始变形,她高举起那个骨灰罐,“卞风禅根本没碰过贺湫湫,你被骗了!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64节 姜琅先是一愣,紧接着脸部肌肉抽动起来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,“你是玉林宫影卫的人……” “我是最小的影卫……在御前跪了三天三夜,才破格进入的。”卞柔收敛了笑意,双眼迸出火一样的恨意,“姜琅,你可能不记得了,二十年,涵州城,就因为挡了一个家狗的路,一个烧饼摊子的摊主就被活活刺死了!” 她声音微微发着抖,颤抖着伸出一根食指,指着姜琅。 “那才是我爹!那个家奴叫柴康裕,是海晏王的狗!” “我娘从屋子里冲出来,抱着我爹哭起来,据说那个畜生绕了一圈回来看见了这幅景象,嫌吵,就又拔剑把我娘砍了,我带着我弟弟从城外采笋子回来,看见的就是我娘的无头尸体抱着我爹的身体,血淌了一地!” …… “啪!” 放着山笋的小篮子掉到了地上。 八岁的女孩扑到爹娘身上,哇哇哭起来,四岁的男孩站在原地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也哇哇大哭起来。 邻居怕柴康裕去而复返,硬生生把他们拖到了屋子里,于是他们的爹娘就这样暴尸街头,风吹雨晒,整整三日,最后血都干了。 柴康裕没受到处罚,他依旧在涵州城耀武扬威。 紧接着就是战乱,涵州城要被朝廷攻下了,于是海晏王的将士们将普通民众推到马前,拿皮鞭抽着,叫他们开道,硬生生逼退了朝廷三百里,又苟延残喘了一年。 “卞柔”的弟弟和养大他们的邻居死于乱军踩踏中,她则侥幸在马蹄间活了下来,被一个好心的江湖人带回了东都。 很久之后,她才知道那个好心人叫洪尘笑。 她跪在玉林宫孟光殿前,三天三夜后,殿内出一人。 那人问她,为什么要进影卫? 她说,要报仇。 那人说,你报不了仇的,海晏王快死了。 她说,我不管,哪怕他死了,也要在他骨灰上踩上几脚。 那人道好。 有用得着你的地方。 她抬起头,面前不是一个人,是两个人。 一个是洪尘笑,一个是穿着龙袍的清瘦男子。 洪尘笑收她为徒,没教她武功,只教了易容术,半年后,她脸上被贴上了一层特殊的人皮面具,这种面具谁来都看不出破绽,但轻易不能撕下,也不能做出太大的表情。 她坐在镜子前,看着那张陌生的脸蛋,抚摸着面具,觉得脸上好像长了另一张脸。 洪尘笑道,她从此叫做“慕柔”,要作为一无所知的柔阳郡主,潜伏入鹰部首领的身边,而真正的“郡主”早就投靠到了朝廷这边。 那天她在途中被人换入贺湫湫的车队最后那个马车里,没过多久她听见一声接一声的惨叫,不久后趋于平静。 一个人掀开帘子一角。 他慢条斯理地问,郡主殿下,怎么不吃东西,大家都吃了睡下了,怎么就你不吃? 她装作懵懂无知地答,身体不舒服,你走吧,本宫不想吃。 那人答,你不想吃也得吃。 接着一把掀开帘子,月光流入车内,照在了车内女孩的“脸”上。 那个人愣住了。 半晌,他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,很轻柔很小心翼翼地问,你叫什么名字。 慕……柔。 记住,从此你叫卞柔了。 …… “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!”卞柔笑着指着姜琅,她站在檐角,身体像醉酒一样左右摇摆,“你和这个…” 她摇了摇骨灰罐,嘶吼道:“卞风禅!都是海晏王的走狗!乱臣贼子,暴徒,凶手!都该死!” 姜琅目光紧紧盯着那个骨灰罐,恨得牙痒痒,却不敢做什么激烈的举动,他只能轻言细语地安慰道:“海晏王已经死了,他……” “对呀,他死了,你还这么执着做什么?”卞柔挑起一边的眉毛,哈哈大笑,紧接着怒骂起来,“还不是是为了复兴西蜀蛊族!海晏王是为了做皇帝,而你,圣女之子,为了让九龙教成为国教,两个人一拍即合!一明一暗,才有了当年的八年叛乱!你以为我不知道?” 姜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他刚想说什么,身体忽然一僵。 “噗嗤。”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,看见了穿胸而过的一只手。 白皙修长,骨节分明。 …… “姜……琅!” 薛凉月的声音嘶哑而愤怒,像一只野兽发出的低吼。 他把手从姜琅左胸抽出来,姜琅身体朝前倒去,趴在了屋檐上。 薛凉月后退了几步,哽咽着把莫远抱紧了,莫远头有气无力地搭在他的肩头,整个胸口的衣服被血染得通红,尤其是左胸,红得发黑。 七八根肋骨被彻底扯断,心脏被人捏了半柱香……他现在基本上只有进气没出气了。 薛凉月紧紧抱着他,身体不断颤抖着,眼眶内泪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,他贴着莫六的耳朵,哭着轻声道,你傻呀,你杀了我不行吗? 实在舍不得的话,你砍断我一只手好不好? 砍断了我的手它就上伤不了你了。 “你凭什么,凭什么……莫远你凭什么……”薛凉月说到最后,已经语无伦次,声音几乎被淹没在哭腔中。 莫远说不出话,他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胳膊。 薛凉月感觉到自己的小拇指被他的食指轻轻勾了一下。 旋即,那根食指移动到他的掌心,开始写字,一笔一划。 不。 会。 一…… 莫远想写的是,不会死,然而他刚写完“死”上面的一横,手腕就再无力量,颓然垂了下来,但薛凉月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。 阿月,我不会死的,别哭啊。 薛凉月又哭了出来,“莫远,你保证,你保证。” 莫远很轻地点了一下头,我保证。 薛凉月强硬地拉住他的小拇指,哽咽着道:“拉钩。” 拉钩,上吊,一百年不许变。 莫远又点了一下头。 …… 而另一边。 卞柔冷笑一声,手一松,把骨灰罐朝楼下扔去。 下一秒,姜琅身体抽动了一下,紧接着整个人像鹰一样“振翅”飞了起来,扑向那个骨灰罐,身影鬼魅一般攀上了一边的栏杆,怀里紧紧抱着那只罐子。 他抬起头,斗篷的兜帽掉下来了,只见那双眼睛通红,额头青筋一根根爆出来,整个人像要爆炸一样。 姜琅张开嘴,几根粗大的虫子爬了出来,在嘴边晃荡。 右胸那个大洞里也爬出几只虫子,很快填住了血肉。 “嗬嗬!” 姜琅嘴巴里发出不似人类的声音,他缓缓扭过头,血红的眼珠子死死盯住了卞柔。 第67章 命终 姜琅身上的斗篷滑落下来,紧接着身上的衣服被不断膨胀的肌肉撑得爆裂开来,露出赤/裸的上半身,他手里依然紧紧地抱着那个骨灰盒,呼吸越来越粗重。 薛凉月抬起头来,银白色的眸子冷冷盯着怪物一般的姜琅。 “你骗我!你敢骗我!” 姜琅盯着卞柔,红眸中露出不加掩饰的疯狂杀意,嘴巴里吐出来的蠕虫随着他的动作疯狂摆动着,看上去又恐惧又激动。 “嗬啊!” 随着一声暴喝,姜琅单手抓着栏杆狠狠一撑,弹向半空,重重落在屋顶,踏飞瓦片无数。 卞柔朝后急退几步,严阵以待,紧接着姜琅就一脚踹了过来,她橫鞭一挡,只听一声“咔嚓”,一阵剧痛从她拿鞭子的右手腕传来,而她整个人也飞了出去! 这一脚的力道,不像人! 卞柔后背狠狠地砸在高大的吞脊兽尾巴上,还没等她反应过来,姜琅已经再次逼近她面前,这一次他拔出了腰间的弯刀—— -- 薛凉月在摘星楼的楼顶冷眼旁观,倒不是他不想去帮忙,毕竟哪怕不在乎卞柔的生死,他至少也想亲手杀了姜琅。 但莫远现在的状态,他一刻也不敢离开,他的心脉必须有人护着。 薛凉月斟酌片刻,决定立刻离开,他正准备转身,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。 薛凉月瞳孔一缩,冰冷内力从肩头爆发,那只手马上离开了他的肩膀——下一秒,一声巨响从他身后传来! “哎呦喂!薛门主!你你你……” 薛凉月转头一看,只见一个人正捂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,药篓子都被砸瘪了——那人不是别人,正是许久未见的沐流熙沐医仙。 沐流熙哭丧着脸:“薛门主,你差点把在下震掉下去!” “你不声不响站在后面……干什么?” 薛凉月冷冷看着他,眯起眼,带着审视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65节 “天地良心!”沐流熙立马瞪大了眼睛,“在下根本没掩藏脚步,我还以为薛门主你听见了!” 薛凉月没说话,依旧是盯着他。 沐流熙被看得发毛,他尴尬地挠挠头,目光落在莫远身上,“莫兄这,这是……” 薛凉月忽然想到了什么,眸光一动,沉声道:“沐医仙,你身上可带着什么药材?” “啊?哦,有!”沐流熙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,低头一边在怀里翻找起来,一边道,“来得急,别的没带……但有几枚吊命的丹药总是常常放在身上的……找到了!” 沐流熙把找出来的瓷瓶递给薛凉月。 薛凉月伸手一把夺过,颤抖着拿下塞子,倒出两粒丹药,沐流熙见状立马提醒道:“薛门主,一颗就够了,药这种东西,吃多了不见得就更好——” 薛凉月没理他,先往自己嘴里送了一颗,咬碎了咽下去,然后继续冷冷盯着沐流熙。 良久,确定了无毒,薛凉月神色缓和下来,垂下睫毛,小心翼翼把剩下那颗丹药喂进莫远嘴里。 莫远牙关咬得很紧,薛凉月只好挑起他下巴,低头凑近那唇边,接着舌尖抵着那枚丹药,撬开他牙齿,一点点送了进去。 沐流熙尴尬地背手仰头,佯装欣赏月景,并干咳两声。 “呜嗯……” 莫远昏迷中低低呻/吟了一声,终于把药咽了下去。 薛凉月又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,唇畔水光潋滟。 他朝沐流熙点了点头,低声道:“多谢。” 沐流熙:“不必谢,那个……薛门主,既然莫兄已经无碍……” 他指了指远处:“卞姑娘那边,还请薛门主出一下手。” “不装了?” 薛凉月淡淡道。 沐流熙愣住了,“嗯?” 薛凉月没抬眼看他,目光落在莫远脸上,语调很随意:“你不是沐流熙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沐流熙皱眉看他。 “不承认?你随意,但卞柔可等不了那么久。”薛凉月好整以暇道。 沐流熙沉默了两秒,长叹一声,有些不服气道:“我功夫这么不到家吗?” “不,你易容术很厉害,特别厉害,从内到外,都胜过卞柔和周堂主太多了。”薛凉月道,“但你有一个硬伤,小朋友,你不懂医术。” “你叫谁小朋友?”沐流熙皱起眉,“还有,什么叫我不懂医术?这么重的伤必然是要先吊着命,等到了好地方在治疗,我身上没带药材……” “老参主气血,补元气,虎骨壮阳,都是大补之物,用来吊命的确不错。”薛凉月话锋一转,“然而,对于我相公这种创口过大者,反倒有心脉破碎的危险,沐医仙身上不可能带着简单粗暴的丹药,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这枚丹药名‘龙藤虎跃’,谯城药铺里都能买到。” “沐流熙”瞪大了眼睛:“那你还敢给莫六吃!” 薛凉月淡淡道:“我护住他心脉就无妨,有总比没有好。” “反正你拿了我的药了,还一次性吃两颗。” “沐流熙”讪讪道:“好贵的……这个人情你欠下了,这下你该去救我师姐了吧?” 薛凉月没说话,拿袖子仔细擦了擦莫远脸上的血迹,将他平放在屋檐上,紧接着他袖子爬出一只蜈蚣,趴在莫远胸口。 薛凉月抬眸警告地看了“沐流熙”一眼,转身朝着那边激战的方向跃去。 此时卞柔已经几乎支撑不住了,面对不知道怎么了的怪物姜琅和他的弯刀,多亏她还有理智,冲着那个骨灰罐的弱点撑到现在,身上也是伤处无数。 “你武功都是我教的!”姜琅大笑着,“你敢跟我打?” 卞柔不说话,脸上另一半人皮面具已经掉了下去,露出一张跟之前截然不同的脸,普通的清秀,并不像瓷娃娃一样,倒因由长久不见日光而显得纸人一样苍白。 长鞭却依旧舞得像游龙,借着手长的优势与姜琅周旋。 忽然间她眸光一动,身子朝斜后方一侧,姜琅只觉一道劲风滑过耳畔,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,狠狠一捏! “咔嚓!” 骨头被人活生生捏碎了! 姜琅发出一声怪叫,手中弯刀一转,一刻未停,袭向后方! 薛凉月身子鬼魅一般朝另一边飘去,姜琅只觉怀里一空,抬眼骨灰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薛凉月手里。 薛凉月朝他冷笑一声。 后退三步,站到了屋檐边缘。 姜琅牙缝里挤出三个字:“还、给、我!” “还给你?”薛凉月笑起来,艳丽的眉目一片嘲弄,他缓缓举起罐子,笑吟吟道:“你自己过来拿呀!” 说着把骨灰罐朝身后一扔! “不!” 姜琅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叫声,朝骨灰罐扑了过去。 薛凉月站在原地,姜琅与他擦肩而过,扑向罐子的那一刹那,他猛地转身,手指狠狠洞穿了姜琅的左胸,紧接着一把捏碎了他的心脏! “?!” “……” 姜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。 薛凉月没有片刻停顿,把手从姜琅后背抽了出来,俯身接住骨灰罐,足尖在栏杆上一点,落在另一座楼的檐角。 “……” 姜琅一屁股跌倒地上,他贪婪地盯着薛凉月怀里的骨灰罐,缓缓伸出了手。 嘴角流下一行鲜血。 手垂了下去。 他大睁着眼睛,朝后仰倒。 这次姜琅没有再起来。 是真的死了。 -- 十日后,谯城,别苑内。 薛凉月坐在床边,手握着莫远的右手,日光落在他侧颊,带起一道暖融融的金边。 莫远躺在床上,呼吸尚且平稳。 外头忽然有人呼喊,“公子,沐医仙到了!” 薛凉月睫毛一动,旋即缓缓站起身来,把莫远手掖进被子里,转身掀帘而出。 小厮指着大门外,道:“沐医仙在外头。” 薛凉月抬眸朝外望去,只见院子里停着一辆很大的马车,样式不算奢华,但那六匹皮毛油光发亮的棕色骏马一看就不是凡品。 目光触及到那马车围边上不显山露水的龙形暗纹时,薛凉月终于露出了些许惊讶神色。 沐流熙站在马车边,冲他微微颔首。 薛凉月意会,走到了车驾边。 “……薛门主吗?” 里面传来一道有些有气无力的男子声音。 薛凉月站在车帘边,淡淡道:“草民见过皇上。” 那头轻笑了一声,“你希望朕叫你慕崆,还是薛凉月。” 薛凉月:“薛凉月罢,用久了,惯了。” “你是这样,云沽也是这样。”慕璟轻叹道,“呵呵……一个两个,莫非海晏王把这一脉的野心都用干净了。” “草民有草民的野心。”薛凉月意有所指道,“草民只想活得久一点。” 慕璟笑道:“你在暗讽朕?” 薛凉月也笑:“草民不敢。” 笑罢,慕璟直截了当道:“朕这次亲自过来,一为看看流落民间的皇弟,二为……小天圆术。当然,朕不白要,‘梦黄粱’的解法,不知薛门主可有兴趣听听?” 薛凉月指甲陷进皮肉,声音却依然平静:“自然。” 慕璟道:“朕乏了,教沐医仙说罢。” 沐流熙冲薛凉月点点头,低声道:“进屋说。” 刚进屋,薛凉月就忍不住了,“‘梦黄粱’的解法,此话当真?” “薛门主,你先别急。”沐流熙进了屋也松了口气,他找到一个凳子坐下来,“这个‘解法’一来不保证一定能行,二来也只有你能办得到。” 薛凉月皱眉:“何意?” “是这样的。”沐流熙道,“有消息称,‘梦黄粱’和‘轮回井’其实是同源的一种东西,所以,‘轮回井’能连通‘梦黄粱’的梦。” 这番话犹如平地一声雷,薛凉月不禁怔住了,但很快镇定下来,“这个消息是从哪里来的?” 沐流熙道:“师无夜的手稿。” 顿了顿,他终于全盘托出:“其实‘梦黄粱’就是‘轮回井’和‘长生天’卵,这两种蛊虫其实就是一个东西,双生诞于蜀地深山,一为雌,一为雄,所以当年……师无夜给你下蛊,其实是在……” 薛凉月打断了他的话,“所以解法呢?” 沐流熙被打断愣了一下,旋即轻叹一声,道:“据他的手稿,就是生人‘入梦’,在梦中找到节点,把梦主带出来。” “……” 良久,薛凉月微微颔首:“懂了。” “有风险。”沐流熙提醒道。 “知道。” 他偏过头,目光落在莫远身上,像一片羽毛,过了一会儿,他轻声道:“替我谢过陛下……小天圆术我出来后会给他。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66节 沐流熙苦着脸:“你这是逼我们替你护法?” “对。”薛凉月笑笑,“世上没有信得过的人,但利益可不会骗人。” 沐流熙意有所指:“他也不能信?” 薛凉月仿佛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,忍不住笑出了声。 笑罢,他偏头看向莫远,轻声道:“骗我骗得最狠的就是他了……没办法,谁叫我喜欢他呢?” 第68章 溯洄(一) 是夜,雷雨交加,哗啦啦的雨声间夹杂着轰隆隆的惊雷,响彻天地,所幸没什么风,是以放草垛的茅草棚里,也没什么雨珠飘进来。 只是有些吵。 “啊!”莫远靠在草垛上,睡得正香,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阵心悸,大叫一声睁开双眼,紧接着腾地坐了起来,大口大口喘着气,仿佛做了什么极为可怖的梦一样。 良久,他呼吸终于平静下来,怔怔地望向棚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,脑子清醒了些许,昨夜的记忆渐渐回笼。 “洗个碗都洗不好,莫远啊莫远,你顶着我师姐的姓不觉得害躁吗?” “又不是我要姓莫的,大不了你给我改了!谁稀罕啊?我……我以后就姓狗,那个谁不就叫‘苟子’吗?” “那个叫‘荀子’,莫远,夫子说你一上课就睡觉,看来是真的,你念书也念了七八年了,到底学了个屁啊?” “你管我?!” “你是我生的,我不管你?!你看我管不管别人家小孩!” …… 何草草的怒骂萦绕在莫远心头,使他一肚子闷气,他宁可自己的爹娘就是两个普通人,像村头刘家那个小胖子一样,他爹娘对刘小胖子最大的期望就是当个厨子。 哪像自己娘一样,动不动就觉得自己应该是个文武双全的天才。 有没有一种可能,自己分明是文像娘武像爹——文不成武不就很正常啊! 总之,这期望沉甸甸地压在莫远并不宽广的肩膀上,他烦得要死。 长叹一声,莫远把手朝后挪了一格,想把自己扒拉上去一点,防止待会儿从草垛掉下来。 然后他的手按到了另一只手上。 莫远愣了一下,下一刻汗毛都竖了起来,他像触电一样把手迅速收了回来,与此同时一道闪电落下,把天地照得如同白昼。 余光间莫远看见了一片嫣红的衣角,就落在他身畔,一瞬间的亮后又淹没进黑夜。 “谁?!” 莫远瞪大了双眼,声音颤抖着问道。 他扭过头,看向身后,可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。 第二道闪电接踵而至,这一次的光亮中,莫远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茅草棚另一边面对的田野,以及田野上的水车。 ……什么也没有。 那只手,那片红衣……像一个幻觉。 但莫远却分明听见了呼吸声……就环绕在他身边。 ……鬼?! 莫远在草垛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,再也忍不住了,身子缓缓朝草垛下面滑去。 然而他刚伸出一条腿,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笑。 紧接着,一只凭空出现的手揽住了他的腰。 “别出去……淋了雨要着凉的。”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,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,轻飘飘地贴着他耳朵钻进来,顺着骨髓往上爬,明明是温柔的语调,却含着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鬼气。 莫远惊了:“你……你是谁?” 那人不答,手上力气却加了点力道,紧接着莫远后背紧紧贴到了另一个人的胸膛,肩膀上搭上了一个人的下巴。 那人的身体仿佛是刚刚凝结出来的。 ……真的是鬼?! 莫远脑子里顿时浮现了说书人口中那些食人的妖魔鬼怪,浑身不禁颤抖起来,紧接着拼命挣扎起来。 那只鬼“啧”了一声,轻易便把他抱紧了,一只手握住他手腕,凑到鼻尖嗅了嗅。 十四岁的身体单薄极了,被那只鬼整个搂在怀里都不占地方。 那只鬼鼻尖贴着他的手腕,轻笑起来,慢条斯理道:“你猜猜……我是谁?” 那只手冰凉的像外头的雨,莫远打了个寒战,他快要哭了:“我……我跟你无冤无仇,你坟在哪里,我去给你烧纸钱好不好?” 那只鬼又笑了一声,舌尖舔过他的指关节,声音撒娇似的,呢喃细语道:“我不要钱,我要你……” 他搂着莫远腰的那只手缓缓上移到左胸,点了点心脏的位置,“……的这里。” 听到他要吃自己的心脏,莫远闻言更害怕了,他忍不住了,几乎是一瞬间“哇”地哭了出来,边哭边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。 “别动……不吃你,让我抱抱。” 那只鬼轻轻咬了他的指尖一口,声音里带着幽怨,“莫远,我这么不讨喜吗?” 听到自己的名字,莫远哭着拿手肘撞他,却被轻松拿住,鬼掰过他下巴,莫远感觉到黑暗中一张脸贴近了,鼻尖与自己相抵。 “莫远,你看看我……我不相信你不动心。” 那只鬼调笑着道。 霎时一道闪电划过,白光再次落下,照亮了眼前之景。 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,莫远愣住了,哭声停住了。 ……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脸,从眉眼到嘴唇皆是挑不出一点毛病的完美,尤其是眼睛,瞳色深黑,水汪汪的,眼周带着天然的红晕,如霞映澄塘,花落深潭……盯着一个人的时候,含情脉脉得令人呼吸为之一滞。 鬼缓缓靠近了一点,莫远感觉自己的唇角被人轻轻碰了一下。 刹那间,莫远听见自己的心剧烈跳了一下。 “莫远。” 那只鬼在叫他,声音轻柔极了。 莫远忽然一把推开他,从草垛上跳下去,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帘,然而没跑两步,就迎面再次撞入一个人的怀中。 莫远抬起头,再次看见了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庞。 那只鬼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惨白的油纸伞,拿着伞的手上还提着一盏小灯,他垂眸有些心疼地看着莫远,拿袖子擦了擦少年脸上混合着泪水的雨珠。 “怎么不听话呢?” 鬼凑近他耳畔,有些委屈地喃喃道。 “下雨呢。要回去我送你,好不好?” 莫远心脏剧烈地跳着,他盯着那张脸,着了魔一样移不开眼,他终于明白了话本里的那些书生为什么会被女鬼迷住,活生生被耗死。 别说女鬼,哪怕是男鬼,漂亮到一定程度,也叫人生不出一点恶意,莫远浑身微微发着抖,任由鬼把他抱了起来,重新扔回草垛上。 …… 鬼熄了灯,从正面抱着莫远,哄小孩似的拍着他的背。 “乖,睡觉。” 莫远被抱着,渐渐地竟然真的有了睡意,眼皮越来越沉,最后竟然真的睡在了鬼的怀里。 …… 第二天早上,莫远仰面醒来,入目是熟悉的茅草屋顶,他愣了一下,翻身坐起,低头一看,身上没有一滴雨水,就是脖子上有点疼。 梦……吗? “六哥哥!” 这时,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,莫远循声望去,只见那人正是老刘家的小胖子,踩着雨后泥水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。 “六哥哥,你娘叫我来叫你……叫你回去!” 莫远没答话,而是从草垛上跳了下来。 他拉开衣领,指着隐隐作痛的那个地方,皱眉问:“刘小胖,你看看我这里怎么了?” 小胖子眯着眼瞅了一会儿,挠挠头,“呀……好奇怪,好像是个牙印?” “牙印?!” 莫远愣住了,下一秒他脸色一白,头也不回地朝村西口的方向冲去。 何草草正在往马车上搬东西,远远地瞅见莫远从远处跑来,眉毛轻轻挑了一下,有些吃惊,心里暗自纳闷,怎么来得这么快? 她还以为这臭小子就算被肯回来,也是拖拖沓沓,拉着一张脸,一边踢着石子一边不情不愿地回来的,说不定还得催第二遍。 莫远冲到她面前,何草草张开嘴,刚吐出一个字:“小……” 只见莫远神色分外慌张,一把扑进了她的怀里,声音里带着哭腔—— “娘,我见鬼了!” 第69章 溯洄(二) 何草草被儿子这通操作吓了一跳,待听清楚莫远的话,立刻大笑起来,“鬼?哈哈哈……叫你昨晚赌气跑出去,这不是活该吗?” 莫远气愤地推开她,一把拉下自己的衣领,指着那个牙印,“娘,你看看,就是那只鬼咬的!” 何草草眯起眼,微微俯身,凑上去看了一一会儿,疑惑道:“哪有什么东西?” “牙印呀?”莫远瞪大了眼睛,“你没看到吗?” 何草草直起身,“有个屁,我就说哪有什么鬼,你做梦吧?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67节 莫远反驳:“刘小胖刚刚看见了,我去找他!你等着” 说着转身就要跑,何草草“哎”了一声,拎住了他的后领,“跑哪去?我们要走了,搬家!” 莫远愣住了,转头一看,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马车,以及马车旁站着的林冀和他怀里的小孩。 莫远再次瞪大了双眼,指着那个小孩,“这是谁?” 何草草笑着道:“这是我们给你找的童养媳。” 说着,她轻轻掰过小孩的脑袋,示意莫远过来看,笑着道:“你看这女娃娃多好看,你念书也不成习武也不成,给人家后厨帮工还毛手毛脚,年纪大了哪家姑娘肯嫁你呀?现在不找个童养媳,将来老了就要打光棍喽。” 那小孩的确长得很精致,但不知为何,莫远刚看到这张漂亮的小脸,就觉得莫名地脊背发寒。 但他很快压下了这份诡异的直觉,没在意,毕竟他满脑子都是那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鬼,扭头再次看向他娘。 “娘,我真的撞见鬼了。”莫远特别害怕,都快哭出来了,他看看何草草,又看看林冀,“爹。” 林冀叹了口气,安慰道:“鬼都是没办法离开太远的,水鬼只能呆在水里,上吊的只能蹲在房梁上,咱们离了这里,那鬼就找不着你了。” 莫远半信半疑:“真的吗?” 何草草瞅他那样子,懒得再说什么,只是拍了拍他脑袋,敷衍地安慰道:“怕什么,真的有鬼,娘也给你切成丝儿绊米饭吃。” 莫远还要说什么,何草草指了指马车,不耐烦道:“上车再说,咱们赶时间呢。” 莫远只好跟在林冀后边上了马车。 途中他悄悄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隐隐作痛的地方,的确是一片光滑,但昨夜的记忆那么清晰,连那张天仙似的脸蛋儿他都记得清清楚楚,还有那个吻,回忆起来有种心悸的热。 莫远胡思乱想着,直到林冀怀里的小孩发出那声惊叫,他才回过神来,瞥了一眼自己的“童养媳”。 “草草,附近有城镇吗?” “怎么了?” “这孩子烧得越来越厉害了,我怕他撑不过去,找家医馆看看罢。” …… 何草草和林冀讨论了一通,结论是赶时间,不能停,莫远问了一句,只得到了一个很扯的“没钱”,他盯着那小孩看了半天,从口袋里慢慢地摸出了一块松子糖。 他伸出手,想把那颗糖塞进小孩的嘴里。 “嘀嗒。” 一声轻响突兀地在莫远耳畔响起,仿佛是水珠落在什么东西上,很怪,而变化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,莫远只觉眼前一花。 一只手捏住了他的手腕。 “别给他,我想吃。” 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垂响起,甜腻而轻柔。 莫远眼前再度清晰起来的时候,只看见一片虚空,马车,爹娘,小孩都不见了,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腕,白皙如玉的肌肤仿佛发着淡淡的光。 不属于他的黑发垂在肩上,慢慢滑到胸口,有人从背后贴着他。 莫远瞳孔一缩。 身后之人亲了亲他的脖子,轻笑道:“莫远,这颗糖给我好不好?” 莫远浑身颤抖起来,那人拿着他的手递到唇边,舌头一勾,从他指间舔走了那颗松子糖,顺便还舔了舔他的指尖。 “我都已经走了,你你……”莫远咬着唇,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半句带着哭腔的声音。 那只鬼笑起来,手指点了点他的脖子,凑在他耳边得意道:“心肝儿,你这里有我的印记,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,碧落黄泉,我也能轻易找到你。跑不掉的,放弃吧。” 莫远呼吸越来越急促,他微微仰着头,努力憋着泪水,“你到底要干什么?!” “唔……”那只鬼敛了笑,翻过莫远的手掌,指尖在掌纹间缓缓滑动,好像在思考,半晌,他很认真道,“我去问了月下老人,你我命里有缘,合该要结成夫妻的,所以我就来找你了。” 莫远听了,更加惊恐了,比当初以为要吃他还惊恐,他扭过头,“我是男的!” 那只鬼笑了:“都人鬼殊途了,你还拘泥于男女之别,岂不可笑?” “可是,可是……”莫远脸涨得通红,憋了半天,突然想起来什么,抗议道:“我有媳妇!你不能插足!” “那我把她杀了。”那只鬼弯了弯眼角,无辜道:“谁叫上天安排的最大呢?” 莫远:“不行!” 那只鬼凑过去亲了亲他嘴角,撒娇道:“我就要你,谁也不许抢……除非你不娶妻,不然新婚当夜新娘子就要变成跟我一样的鬼。” 莫远微微偏过头,那只鬼抵在他耳边委屈道:“难不成你还能找到比我还好看的媳妇?” 莫远心里慌成一片,嘴硬道:“你是鬼……” “我不是鬼,我也当过人的。” 那边的声音变得哀怨起来,莫远愣了一下,下意识扭过头,只见那人正蹙着眉,眼眶微微发红,盯着自己的指尖,“能当人的话谁想当鬼……” 莫远看着他的表情,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堵得难受,他张了张嘴,却不知道说什么。 那只鬼握着他的手,小声道:“我生前的名字……你想听听吗?” 莫远:“你说。” “薛凉月。” 那只鬼深深地看着他,缓缓吐出三个字,同时在他掌心写下那个名字,微凉的指尖划过命纹和姻缘线,最终停在纹路的起始点,痒意顺着掌心直直落入心底。 而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瞬间,不知道为什么,莫远心头一震,在眼眶内盛了许久的泪水掉了出来,顺着脸颊淌下去。 真奇怪。 薛凉月神情哀伤地看着他,慢慢融化在空气中,掌心的触感渐渐消失,莫远呼吸一滞,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朝前捞去! …… “咚!” 他的头狠狠撞到了马车的车顶。 将林冀吓了一跳,定睛一看,儿子的眼睛通红,好像快哭出来了,忙问道:“小六,是……做了什么噩梦吗?” 何草草也掀开帘子,探进来一个头,“怎么了?!” 莫远捂着脑袋,愣愣地盯着车顶看了许久,才眨了一下眼睛,他摇摇头,声音干涩极了,“没……事。” 何草草皱眉道:“别作妖啊,这几天我忙得很,没功夫管你。” 说着又把脑袋缩了回去。 林冀一边拍着小孩的背,一边小声安慰莫远,“别怕,出了什么事跟爹娘说,你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。” 莫远放下手,犹豫了一会儿,小声问:“爹,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姻缘这个东西吗?” 林冀不假思索道:“信啊,怎么不信?” “为什么?” 林冀眨了眨眼,慢慢笑道:“若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我和你娘两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怎么也走不到一起吧?” “是我救了你爹啦。”何草草在外头懒洋洋道,声音里带着得意,“要不是我,你爹就要被发配北疆挖石头去了,他那身板,挖两天肯定就撑不住了,当时我受人之托,去救他牢友,顺手把他救了,小六,你说这是不是姻缘哪?” 莫远:“姻缘……很重要吗?” 林冀:“或许吧。” 何草草道:“废话,那可是老天爷安排的。” 莫远不说话了。 -- 此后一个月,直到他们一家在五屋山里安顿下来,那只鬼都没再出现过,莫远时不时想起他那张眼眶发红的脸,想起他哀怨地望着自己,手指在自己掌心写下“薛凉月”三个字……心里头就堵得慌。 所以当他某天晚上洗过澡走进屋子里时,看到那个靠在他床上的背影时,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惊吓,而是松了一口气。 莫远走到床边,犹豫了一会儿,叫了那人一声,“薛凉月。” 薛凉月回过头,淡淡看着他,并不说话,只是伸出了一只手,莫远不知道该干什么,试探着握住了那一只手。 薛凉月:“上来。” 莫远握着他的手,借力爬到了床上,薛凉月搂着他的腰,头埋在他的颈窝间,喃喃道:“你想好了吗?” 莫远手指蜷了蜷:“想好什么?” 薛凉月轻声道:“要不要一个鬼媳妇。” “没想好。” 莫远立刻摇了摇头,他声音很低,仿佛害怕被人听清楚一样,一边说话一边捏紧了薛凉月的衣袖。 “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咒术,为什么我好像……看见你就想哭。” 最后一句话莫远再次带上了哭腔。 薛凉月轻轻拍着他的背,“我哪有那样的本事,我要是有那么大的本事还会变成一只鬼吗?” 莫远:“你让我想想……” “你随意。” 顿了顿,薛凉月小声道:“都依你,之前骗你的,我杀不了人的,顶多能烦烦你。” 他声音平淡里带着辛酸,带着几分鼻音,听起来可怜极了,叫人听了再硬的心肠也软成一摊春水,然而在莫远看不见的地方,薛凉月嘴角却慢慢勾起,笑得很得意。 小莫远,真好骗。 第70章 溯洄(三) 薛凉月抱了他一会儿,低声道:“今晚我能抱着你睡觉吗?” 莫远下意识点了点头,又马上摇了摇头,“不行,我童养……我妹妹要跟我睡。” 薛凉月浑不在意:“管他做什么?他又看不到我。” 莫远还是摇头,脸微微发红,“不行!” 薛凉月抬起头,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久,看得莫远心里都有些发毛,才慢慢笑起来,他伸手碰了碰少年的唇角,“行吧,那亲我一下。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68节 莫远眨了眨眼,犹豫了一会儿,小心翼翼地凑过去,贴了贴他的嘴唇,一触即分。 薛凉月点了点他的脖子,轻轻眨了下右眼,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,柔声道:“心肝儿,好好想想……今年你生日我去找你。” 说罢,便渐渐从空气中消失了。 光影随之流转。 “六哥哥?六哥哥?” 身边忽然传来几声担心的呼唤,莫远一个激灵清醒过来,瞳孔一颤,有了聚焦,只见贺悦跪坐在他面前,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,有些担忧地问道:“六哥哥,你怎么了?” 莫远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,指尖一片濡湿。 -- 薛凉月盘腿坐在床上,托着下巴,观察着小莫远的种种表现,看他涨红着脸慌张地抹干净脸上的泪水,熄了灯躺下睡觉,但黑暗中却瞪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。 有意思。 很想逗一逗。 但薛凉月深谙松弛之道,要是逼得太紧,小莫远会害怕的,但要是十天半个月不理他,他反而会忍不住想自己。 哪怕没了记忆,有些情愫还是刻在骨头里的。 等到五更天左右,小莫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,贺悦缩在他怀里,倒睡得挺香,薛凉月瞥了一眼年幼的自己,不禁生出了三分嫉妒的情绪,意识到这一点后,他失笑轻叹一声,从床上坐起来。 薛凉月朝后深深看了一眼,转身穿过墙体,走到在檐下,台阶上坐下来,抬头看着梦中极淡的那一抹月。 …… 其实,听到沐流熙口中的解法时,薛凉月也犹豫了片刻。 有那么一瞬间他私心想不如就这样算了,九龙香的制法他知道,只要在屋子里时时点上,莫远就能醒来,像常人一样生活。 但永远、永远离不开他。 只要不解开“梦黄粱”,莫远到死都被自己攥在手掌心,他说过不介意的,到时候找个山里隐居起来,莫远认识的那些人,齐衡轩、林况、乃至陈竹暗,通通拒之门外。 他谁也见不着,满眼只能看见自己,于是只能想着自己。 “喜欢……喜欢,都可以……都可以的。” 莫远自己说的,他不介意。 多好,他骗了自己,总得有点偿还不是? ——但不知为何,只犹豫了那么一瞬间,薛凉月就放弃了这个选择,他现在一想起莫远在他怀里闭上眼的那副画面,就喘不过气。 如果香没做完呢? 如果香突然灭了呢? 他受不了的。 …… 总而言之,简单准备后,薛凉月就逼出了体内的“轮回井”,让它从莫远眼睛里钻了进去,下一秒,他就一脚踏入了这梦之中。 梦里一年,外头不到半天,薛凉月掐指算算时间,如今才进来一刻钟左右,“轮回井”已经与他融为一体,不能离体太久,他得在两天内找到那个所谓的“节点”,把莫远带出去,大约也就是一个轮回。 那个“节点”,其实很好猜,无非是他爹娘死的时候,那就是他十七岁那年——还有三年。 一天多一点,时间绰绰有余。 薛凉月勾起嘴角。 手指轻轻敲着木质地板。 这机会可不多得,整整三年,怎么好好“玩玩”小莫远呢? -- 日月如梭,半年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,今天就是莫远的生辰。这半年里,薛凉月果然如约没再出现过。 莫远从三天前就在忐忑地等着这一天。 吃长寿面时,他都心不在焉,随口提了一句自己想当个厨师,又被何草草嘲讽了一顿,他一气之下,差点把碗摔了,林冀出来打圆场,说带他去房间拿本菜谱先学着。 莫远跟了进去,菜谱没拿到手,先翻出了一本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古卷,看了一眼就浑身疼得晕了过去……等醒来时,他发现自己正被一个人抱在怀里,浑身暖融融的,感觉有什么奇异的东西在身体流转。 “醒了吗?”薛凉月抱着他,低声问,“还疼吗?” 莫远揪着他的衣角,虚弱地点点头,薛凉月摸摸他的头,柔声道:“没事了,跟我做,记住内功的这个流动方向,好吗?” 莫远:“内功……是什么?” 薛凉月:“就是你身体里的气,你感觉得到的。” 莫远低低“嗯”了一声。 守在床边的何草草和林冀惊奇地发现,本来紧闭双眸气息奄奄的儿子浑身突然开始发热,紧接着经脉居然开始自愈。 薛凉月换了个姿势抱着他,莫远手缓缓移动到他腰上上,整个人以一种依赖的姿势蜷在他怀里,眼睛半眯着,要睡不睡的样子,终于沉沉地阖了上去,薛凉月只当是他睡着了,微微一动,想给他换个舒服的姿势躺在自己怀里。 “别走。” 怀里人突然出声,带了鼻音,又轻又颤,央求似的语调,同时揪住了他的腰带。 薛凉月愣了一下,旋即附到他耳边,一边亲了亲他的耳垂一边笑着低声哄道,“不走。我走哪儿去?” 莫远抱紧了他的腰,头轻轻在他胸口蹭了蹭,小奶狗似的。 -- 从那之后,薛凉月的确没再消失过,哪怕有旁人在的时候被迫消失,但莫远知道他一直在自己身边,有时候晚上睡觉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揽住他,有时候何草草或林冀对他讲话,薛凉月就悄悄出现在他们背后,靠在窗户边看着他笑。 何草草暗地里对林冀吐槽,这孩子看起来越来越不着调了,跟他说话老走神。 他们不知道的是,自家孩子已经被一只艳鬼给从里到外缠上了。 与此同时,随着小天圆术不断修复着破损静脉,莫远的个头也在疯狂往上窜,不到一年之前的衣服就穿不下了,长的也越来越像三十五岁的莫远。 薛凉月不止一次夜里抱着他,亲他嘴角的时候,很想把他弄哭,看看跟三十五岁的莫远有什么不同,但每每有此冲动,都被小莫远那股掩不去的天真气息压得按捺下去。 亲的时候伸舌头都能把他弄得手足无措,莫远如今实实在在还是个小孩儿,薛凉月……暂时不想当个畜牲,但经不住莫远有时候无意间做出那等勾人之事。 譬如今日,他躲了其他人,独自走到林子间叫他,薛凉月从他身后显出来,少年转过身,从怀里掏出一袋松子糖,小声道:“喂,你过去不是说想吃吗?我前些日子托娘下去买了一包,你要不要?” 薛凉月当然知道,他之前根本没在意,以为是莫远自个儿突然嘴馋,谁知他是为了自己。 薛凉月垂眸盯着少年拿着纸包的指尖,忽然哑着声音笑起来,“小远呐,我还以为你把我带到这么人迹罕至的地方是要偷偷做什么呢。” 莫远睁大双眼,微微皱着眉,“做什么?” 薛凉月伸出手,却没有拿过那个纸包,而是握住了他那只捏着纸包的手,抬眸笑吟吟看着他,“当然是做夫妻该做的事——过来,近一点。” 莫远被拉得趔趄了一步,紧接着下巴被勾起,被迫着微微仰起头,贴上了薛凉月的唇。 只是微微愣了一下,莫远便放松下来,毕竟薛凉月又不是第一次亲他。甚至做得比之前还奔放,半张着唇,任由薛凉月舌尖长驱直入,细细舔着他敏感的上颚。 莫远很乖。 从十五岁生日那天过后就一直很乖。 但薛凉月知道他不是个“乖”的小孩,之所以那么乖,肯定是还没碰到那根线,之前薛凉月怕他太抗拒,影响之后出梦,然而如今看来……小莫远能接受的范畴还挺大的。 薛凉月把他抱紧,手轻轻搭在他腰上,少年人劲瘦的腰肌在掌心微微颤动,传过阵阵热意。 想把他弄哭…… 薛凉月错开唇,抵在他耳畔轻声道:“抱紧我。” 莫远不明所以,但照做了,下一秒只觉腰间一松——他的腰带被人抽了出来,紧接着,薛凉月拿着那根黑色布带,覆上了他的眼睛,缠了整整三圈。 莫远眼前一片漆黑,他怔怔问道:“薛凉月,你干什么?” 薛凉月指尖抵在他唇上,轻声笑道:“嘘——别说话。” 第71章 溯洄(四) 这一天莫远没敢回家,他从地上爬起来,扯下蒙眼布,套上外衣,跌跌撞撞地找到一个河流,用发抖的手把自己清洗干净,摸到红肿的那一处时,他忍不住又哭了出来。 这时候他身后传来水声,莫远心下一惊,立刻回过头去,却只见一尾鲤鱼跃出水面,又落入水中。 莫远松了一口气。 “呵。” 一声笑从岸上传来,莫远瞳孔一缩,回过头,看见薛凉月衣冠齐整,正拿着那根布条,无辜地冲他笑笑: “腰带不要了?” 莫远眼眶发红,泪珠还粘在睫毛上,他胸口剧烈起伏着,气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。 薛凉月半蹲下来,将腰带放在岸边的石块上,不知道想到了什么,“噗嗤”一声又笑了出来。 -- 从那一天后,薛凉月非常识趣地很久都没出现,直到莫远十六岁生辰的那天,莫远低头吸溜面条,抬头时就看见对面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,托着下巴冲他懒洋洋笑。 莫远瞪大了眼睛,“你……” 他飞快瞥了一眼旁边的何草草几人,薛凉月放下手,冲他抬了抬下巴,“吃你的,他们看不见我。” 说着,他手指抵着一样东西推到莫远面前,那是一根红线编成的平安节,薛凉月手指碰了碰他的指尖,“小远,生辰快乐,平平安安。” 莫远愣了一下,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,他飞快地拿过那只平安结,做贼似的踹进袖子里,而旁边的其他人的的确确什么也没看见,如同他仍旧在好端端吃着面一样。 薛凉月走到他身后,亲了他侧颊一口,笑吟吟道:“心肝儿,晚上再来找你。” 半夜,莫远被人从后面抱住,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就被捂住嘴,紧接着衣带便被人拉开了,他瞪大了眼睛,小幅度地挣扎起来。 ……贺悦背靠着墙壁,睡得正香,而在同一张床的另一边,一个恶鬼正抵着他的哥哥,撞得整张床都微微晃动着。 泪水淌到枕头上,洇出一大片水痕,莫远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,模糊的视线中,小贺悦微微皱起眉,仿佛被吵到了。 他只敢小幅度地摇着头,乞求背后的人能放过他。 但薛凉月怎么可能放过他?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,反正这都是梦,他压根不在乎把“贺悦”搞醒有什么后果,他只想看到十八年后嚣张得不可一世的莫六被他弄到崩溃。 一想起莫远醒来后也会保留着这段记忆,薛凉月就莫名兴奋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69节 “小远,别叫出声呐。”他抵着莫远的耳朵笑吟吟地道,“被人发现你就惨了。” 莫远第二天睡到了日上三竿,何草草叫了他三遍,全被当初听不见,好在一年前生了场重病,怕伤了根本,何草草没再对他动过手,要换做往日,她指定对拿着鸡毛掸子把他赶下床来。 薛凉月抱着他,垂眸看着少年熟睡的侧脸,不禁勾了勾嘴角。 这真真是最好的年纪,若是永远停在这个时候就好了,可惜…… 还有不到一年。 莫远在他怀里发出细小如幼兽的哼唧声,窗外光落下一条,横贯少年侧脸,最终停在鼻梁。 ……从这个角度望去,真的和十八年后的他一模一样。 薛凉月嘴角缓缓回落,他闭了闭眼,嘴唇贴上少年的额头,缓缓落下一吻。 -- 此刻,玉林宫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,太子尚未入土为安,而病入膏肓,昏迷不醒的太平帝,却在众太监宫女的看管下从龙榻上离奇消失,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很快传出了宫廷,朝廷中人心惶惶。 太后在此时已是分身乏术,她只能先顾眼前之急,派遣自己的侄子率领禁军严守宫门,又把周堂玉掉到了自己身边,至于其他事务,暂且搁置一旁。 当那个黑衣青年于夜色中突然出现在她寝殿里时,她手一抖,茶盏掉到了地上。 碎片带着茶沫,蹦得到处都是。 “你是……” 陆云沽负手立于窗边,微微侧过脸,轻笑着唤道:“皇祖母。” 太后瞳孔一缩:“慕柔?!” 周堂玉身影在帘帐后若隐若现,陆云沽浑不在意,他微微一笑:“是我。多年不见,您凤体可安?” 太后手指握紧了帕子,须臾又放开,她沉声道:“慕柔,哀家十年前问你想不想当皇帝,你说不想。” 陆云沽道:“是。” “那时你既然已经选择了江湖……就不要插手庙堂里的事了。”太后盯着他,冷冷道。 陆云沽依旧是浅笑:“江湖、庙堂,分别又有多大?都是人心鬼域罢了,当时是当时,如今是如今,储君已经没了,我如今突然想插手一下帝位之争也未尝不可。” 太后:“你……” 陆云沽:“更何况,如今的时局要比十年前好得多。当年我依你的话,做的是你的傀儡皇帝,而现在……皇祖母,是您有求于我。” 太后冷声道:“哀家倒不知有什么好有求于你的。” 陆云沽嗤笑一声,道:“皇祖母,您不求我,难道打算去跟姜琅和薛凉月做交易吗?而且太子是怎么死的,您解释得清楚吗?” 他转过身,朝太后的方向走了一步,笑吟吟道:“皇祖母,您信我,至少能留一条命,毕竟您当年的救命之恩……柔儿可一直铭记于心。” “哀家谁也不信。”太后手指敲了敲桌面,她吐出一口气,神色晦明不定,“哀家累了。” 她缓缓站了起来,头上的凤尾钗子坠着的明珠随着动作一步一晃动,颤巍巍的。 “长胜帝在世之时,在内,世家党争,在外,北方狼骑南下,直逼长。内忧外患,是我一边在朝廷中周旋,一边当了宫里的所有家当,连带着赵家的家底,一纸军书寄到北庭……我的同胞哥哥战死延关城,我庶出的弟弟死谏,逼退胡、元、李、严四家对王权的践踏。” 太后一步步走到陆云沽面前,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,威严和沧桑两种气质在她身上达到了一种矛盾的和平,陆云沽注意到她的自称已经变了。 “我只是老了,你们这些虫豸就扑上来,嚼食着赵家的身体,恨不能立即叫我立即从玉林宫里搬出去!” 陆云沽分毫不退,只是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两朝太后,字字诛心:“您也知道,您老了。赵家也不是当初的那个赵家了。” 太后瞳孔一震。 “赵家已经成了比当年四大世家更可怕的寄生虫,满朝文武,一半是其门客,欺上瞒下之风甚嚣……”陆云沽伸出手,握住那颤巍巍晃着的凤尾明珠,将它从发间抽了出来。 “皇祖母,事情要朝前看,您不能一直留在五十年前。这些事您心知肚明,可偏不肯承认。” 花白的长发瀑布般垂了下来,滑落肩头,太后好像一瞬间老了二十岁,她朝后退了好几步,跌回太师椅中,剧烈喘息了几声。 “周堂玉”从帘后转了出来,却是一个谁也没见过的高挑青年,手里拿着一封信件。 太后怔怔地看着他:“......你又是谁?” “鄙人上一任洪尘笑,不才,周总管的师父。”那人笑笑,“前段日子去一个地方,见了个故人。” 他将信件递到太后手中,意味深长道:“赵韫,您的兄长......还没有死。” 陆云沽在一旁轻声补充道:“感音寺或者蓬莱......请皇祖母,选一个罢。” 第72章 水中央(一) 天色淡,灰青,无风无云,沐流熙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,他对面是周堂玉,地板上用石子画了一个棋盘,两人各执一石子于手。沐流熙画叉,周堂玉画圈,两人就这么下了一天的棋。 太平帝那巨大的的銮驾就静静停在一边,车内的呼吸声极轻极缓,若非内力高深者都听不见。 一盘终了,叉输圈赢。 “哈——欠,时间差不多了。” 沐流熙伸了个懒腰,扶着膝盖缓缓站起来,指了指身后,“我去屋里看着。” 周堂玉收了石子,“行。” 沐流熙走进屋里,只见薛凉月仍然半靠在床头,右手藏在被子里,与莫远十指相扣,双眼紧闭,眉头无意识微微蹙着。 沐流熙在桌边坐下,给自己倒了一盏茶,凑到唇边吹了吹,旋即轻抿一口。他瞥一眼床上两人,颇为嫌弃地摇摇头。 这时,薛凉月睫毛忽然动了动。 沐流熙立时坐直了。 草,难不成自己这时间捏得这么准,这就要醒了? 果不其然,三秒后,薛凉月猛地开双眼,从床上坐了起来,第一时间去看身边的莫远,沐流熙也从椅子上蹦了起来,急匆匆地去查看两人。 薛凉月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莫远,后者却双眸紧闭,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。 一刻钟。 两刻钟。 三刻钟。 …… 两个时辰过去了。 然而,莫远还是没有醒。 沐流熙从一开始的如释重负,忧心忡忡,惊疑不定,到现在已然是压力大得如抗大山。 薛凉月依旧盯着莫远,一动不动,但眼神明显冷了下来,手指明显收紧了些许。 又过了一会儿,沐流熙忍不住了,犹犹豫豫地把一句在嘴里滚了半天的话吐了出来,“薛门主……你,你是不是弄错了?” 薛凉月脸没动,眼珠子转了转,斜睨着他。 “那个‘节点’乃人心性变化最大的一年,薛门主。”沐流熙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,轻咳一声,“人心性变化最大的时候无非是天地立心之时,您确定您是在他剑心初立的时候把他带出来的吗?” “我是在他父母死的那一晚带他出来的。”薛凉月开口了,声音有些哑,“除此之外,还能是什么时候?” 你问我,我问谁?事实就是他没醒啊。 沐流熙诚恳道:“不知道。” 下一秒他被人提着领子砸到了墙上,撞得他眼冒金星,差点把隔夜的饭给吐出来,薛凉月放大的脸庞出现在他眼前,那张美到极致的脸上现在却只有极端的愤怒。 和恐惧。 薛凉月一字一句道:“你、不、知、道?!” 黑沉的眸子周围泛起血色。 沐流熙惊骇极了,他连忙补救道:“等等,薛门主你先别急,这事情或许还有转圜余地,你在梦里到底经历了什么?” 薛凉月没说话,忽然,他手一松,沐流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只见薛凉月一言不发,冲到桌边,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九龙香,扔在桌上,直接就拿火折子点燃了。 看到这一幕,沐流熙急忙从地上爬起来,大声道:“薛门主,蛊虫入体过后,香就没有用了!” -- ……废话。 他能不知道吗? 薛凉月双手撑在桌上,脊背微微发抖。 “小远,信我,都过去了。” “走吧。” 大雨倾盆,风冷如刀,少年垂着头跪在雨水中,两眼被鲜血浸透,一滴一滴随着滴落在泥水间,而自己只能抱着莫远,在他耳边低声道。 “都过去了。” “……真的吗?” 莫远忽然趴在他肩头哭了。 “真的。”薛凉月是心疼的,他抚着少年的脊背,轻声道,“别怪我不出现,这些都是假的呀,你很快就能醒了,跟我走好不好?” …… 良久,莫远沙哑道:“怎么做?” 薛凉月手掌缓缓下移,拉起他占满污泥和兽血的手,“拉着我就可以了,走吧。” 走吧。 他出来了,小莫远呢? 在他的视角,自己是不是就突然消失了? 现在,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? ……至少大半年了吧? 薛凉月忽然转过身,再次提起沐医仙的领子,“有没有什么方法让我再进去?!” 沐流熙:“这……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70节 他不敢说,他怂。薛门主这脸色似乎是自己说出一个“不”字,立马就能把自己脖子拧断。 薛凉月:“说!” “咳咳……理论上……”沐流熙强忍着嗓子上的疼痛,小心翼翼道:“我是说理论上,‘长生天’或许也能……” 咚。 他再次一屁股掉了下去。 薛凉月转过身,从袖中抽出“途穷”,朝着自己手臂,狠狠割了下去! 血管被一刀两断,红色的液体瞬间喷了出来,溅了满床,不一会儿,在内力的催动下,一只黑色的蠕虫从还没来得及愈合的血管里探出一半,被薛凉月捏住脑袋,抽了出来。 薛凉月死死盯着莫远,手中蛊虫身体暴露在空气中,痛苦地扭曲着。他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莫远身上,托着莫远的胳膊,拿匕首割开了手腕上青蓝的血管。 蛊虫钻了进去。 这毕竟是从娘胎里就跟着自己的“长生天”,比“轮回井”跟他融合得还彻底,脱离躯体的那一刻,薛凉月只觉眼前一黑,差点倒下。 薛凉月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心脏,扯下袖子一缕布条,把莫远手腕草草包扎了一下。旋即伸手把那人揽到了怀里,使莫远的头靠在自己肩上。接着缓缓闭上了眼。 -- 梦魇带着天青色,水一样晕开那片阖眸的漆黑,薛凉月睁开眼,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……他偏头观察了一下四周——酒肆中? 这的确是个酒肆,正值深山夜雨,漆黑夜幕中哗啦声一片。落脚行客挤攘在一起,闲言碎语聊着天等雨停。一片喧嚣中,却不见莫远的身影,按理说,他应该就在附近,毕竟梦境只围绕着他。 薛凉月低头,发现自己这次并不是以鬼魂状态出现在梦境里的,缘由不知,或许是‘长生天’和‘轮回井’两者的属性略有区别,抑或是跟自己的融合程度不同。 薛凉月猜,大概是后者。 此时,他戴着黑纱斗笠,一身白色纱衣,与两人初遇时的穿着很像。周围人仿佛这才发觉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人,也不觉得奇怪,有人伸手拍了拍他肩膀,“嘿,兄弟。” 薛凉月没搭话,略微偏过头,隔着纱帘用余光打量了一下身侧的人,那人长得膀大腰圆,一张国字脸,络腮胡,脸上手上都油腻腻的。 “我说小白脸,你在这坐半个下午了。”那人颇有些厌恶地盯着他,粗声粗气道,“凭什么你占着这么大地方,叫我们在一旁站着挤,就凭你衣裳白吗?” 薛凉月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轻轻弹了下去,抬眸懒懒笑道:“不然呢?” 那人被他这态度略有些激怒了,指着他,“你别给脸不要脸!赶紧站起来,给爷让个位——” “子。” 这个字没说出口。 因为薛凉月摘下了斗笠,那张脸从黑纱后露了出来,那脸肤色白皙如玉,侧脸轮廓柔中带利,眼型若二月桃花,眼周淡红,容色美艳,不可方物。 络腮胡愣在了原地。 薛凉月没看他,只是将目光投向人群中,似乎再说寻找什么人,络腮胡结结巴巴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他“你”了半天,也没“你”出后半句话,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最后悄悄灰溜溜离开了,钻进人群中,还是同手同脚。 周围离得近的人好奇瞥过来,却只看了一眼,就也愣在了当场,旋即移开目光,假装若无其事。但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。 薛凉月视若无睹,他只关心莫远到底去哪了,但周围人太多太吵了,他根本找不到那人的身影,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失,他不禁有些急躁。 这时候,一个人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。 那是一个半大少年,大约十三四岁,抱着一把铁剑,坐在角落里,脸上挂着纯朴的没有被人心鬼蜮污染过的……愚蠢笑容,正在手舞足蹈地跟旁边人说着什么。 薛凉月动了动耳朵,听清了他在说什么。 “……我们家,老大的!老有钱了!” “我爹收藏了好多名画,我娘喜欢首饰……这次出来,我娘给我带了好多盘缠,你看!” 这个人……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,是林况。 松风下掌门清玄老祖之子,林况。 旁边那人陪着笑,脸上挂着几乎没什么遮掩的贪婪,“您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,身上有股跟我们一般人不同的……” 他指了指林况,煞有介事:“"贵胄风范!” 薛凉月:“……” 林况挠了挠后脑勺,“哈哈,是吗?” 那人站起身,“少爷,我去解个手,回来继续陪您聊!” 林况:“好嘞!” 那人眼珠子转了转,几乎藏不住笑意,转身正要迈步。 “站住。” 一根竹竿从一旁橫了过来,蓦地拦住了他的去路。 薛凉月瞳孔一缩。 那人显然也愣了一下,顺着竹竿望去,只见一个那根竹竿正握在一个灰扑扑的……瞎子手里。 说是瞎子,是因为他眼睛上蒙了一道三指宽的黑色布条。 瞎子声音很沉,听不出年纪,“放下你偷人家的钱袋。” 那人一愣,脸上先是一白,接着恼羞成怒,“臭瞎子,别瞎叫唤,你看得到吗就乱说!” 瞎子懒得理他,扭头朝着林况的方向,“自己看看你那‘大钱袋’还在不在。” 林况一模荷包,“呀”了一声,惊道:“真不见了!” 他到底也不是个真傻子,仰起头,惊愕地看向刚刚与自己“相谈甚欢”的兄台,“你偷了我的钱?!” 那人怒道:“放屁!” 他指着瞎子,斜眼瞅着林况,“哟,我看出来了,你们是一伙的,专门来讹路人的……呵,我偏不如你们意!让开!” 下一秒,那根竹竿轻轻一抖,他整个人被掀翻在地,瞬息之间,瞎子一脚踩上了他的胸口,俯身用小拇指勾出了那只钱袋。 “喏,收好了。”他把钱袋扔给林况,懒懒道,“以后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呐,小屁孩。” 说话间,他缓缓摘下了自己眼睛上的布条,布条下,是一双妖昳的丹凤眸,狭长锋利。 这个人面貌极轻,只是个子高挑,坐着的时候还看不出来,他似乎还是个少年。 薛凉月盯着那个嚣张的背影,握成拳的手渐渐收紧了。 他好像,长大了很多。 也瘦了很多。 第73章 水中央(二) “你你你!” “你什么你?”莫远眉毛一挑,手中竹竿虚虚抵着那小偷儿的喉结,不耐烦道,“快滚!你爷爷今天心情不错,放你一马,把我真惹毛了,有你好看!” 小偷脸涨得通红,然而他好歹在道上混了这么久,知道眼前之人是自己惹不起的,灰溜溜地爬起来,受着周围人鄙夷的目光,钻到了另一个角落蹲下来。 莫远把竹竿靠在桌沿,伸手把布条又系紧了,林况把钱袋塞回怀里,站起身,小心翼翼地瞅了他一眼,轻咳一声,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:“咳咳,这位少侠,贵姓?” “无名小卒。” 莫远坐了回去,伸手拿过桌上缺了一角的瓷碗,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,看也不看周围人,趴在桌上就这么睡过去了。 薛凉月按捺住了过去叫醒他的冲动,转而伸手再次戴上了斗笠,藏在角落,静静注视着他。 这里人太多了,他们本质上都是莫远的分神,虽然会按照逻辑行事,但很受莫远本身的意识影响,所以他的脸在这里影响比外面还大,简直像真正的“蛊惑”了一样。 这是一把双刃剑,好处是自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,避免引起太多注意。坏处是行事也要拘束许多,尤其是在自己没办法变成旁观的“鬼魂状态”。 要是在这么多人的空间下贸然引起莫远的剧烈情绪波动,“黄粱梦”很可能把他排斥出梦境,这一点薛凉月在之前那一夜已经领会过了,那天他直到莫远晕过去再醒来,才能触碰到梦境里的事物。 …… 夜雨越来越大,风也大得离谱,猛烈地扑打着窗眼,从缝隙钻进来,发出如夜鬼哭嚎的声音。 薛凉月盯着莫远的背影,忽然发现了一个并不美好的问题——这里时间过去的比他想像得更多。 林况作为清玄老祖的独子,年纪薛凉月是清楚的,而看面相他现在至少十二岁了。除非林况天赋异禀,长得飞快,否则推算下来,莫远这时候至少十九岁了。 两年。 莫远变了多少? 那个“节点”又在哪? …… 想得越多,薛凉月心越沉,他揉了揉眉心,缓缓吐出一口气。 这时候,外头雨声里忽然混入了一些并不和谐的声音,哒哒,哒哒哒,哒哒哒哒哒……马蹄声?! 还不止一匹! 半盏茶功夫,只听得一声: “咚!” 伴随着巨响,酒肆的大门被人猛地撞开,一个浑身被甲的魁梧汉子,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闯进了这小小的酒肆,身后跟着六个同样骑在马上的赤身大汉。 雨水混合着刺骨的冷风,呼啦啦地滚入了大堂! 一时间,所有人都站了起来,惊疑不定地看着这雨中的不速之客,靠近门的那一批更是被雨水浇得湿透,还险些被马蹄踏到,人群吵嚷着朝里面挤去,所幸薛凉月离得远,没被波及。 “%咕噻*#哈啦北搭,哈/@栗莫落多!” 为首那汉子嘴里吐出一串叽哩哇啦的鸟语,声音很洪亮,态度极其不可一世。 薛凉月眉头微微皱起。 北蛮人?! 这里是北庭边境?怪不得这么冷…… 薛凉月曾经涉猎过北蛮语,所以他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。 这句话大意是:柔弱的燕人,给我们让出最大的位置。 来北庭的客商中不乏懂蛮语的人,很快与同行人翻译了这句话,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,那为首的北蛮人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,语气不耐烦多了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71节 这时,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从角落里站了出来,冷冷道: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这还是在大燕境内吧?北蛮野狗什么时候也能进长城了?谁给你们带的路?!” 说罢,不待旁人反应,他拿北蛮语又重复了一遍。 那北蛮骑兵显然被这句话激怒了,骂了一句什么,拉着缰绳就向那斗篷人冲了过去! 唰! 蛮人长刀出鞘,直劈眼前之人,而那斗篷人微微侧身,刀锋堪堪蹭着他的鼻尖划过,他手腕一翻,一把铁剑出现在手里,准而狠地刺向蛮人甲胄缝隙处。 蛮人手中刀看着笨重,却十分灵活,一个刁钻的角度弯回,架住了斗篷人的长剑! “铛!” 一声巨响,蛮人微微后仰,斗篷人退了几步,跃上小桌,足尖一点,身如飘雪,朝蛮人飞去。 铛!铛铛!锵! 刀剑相交声不绝于耳。 其余蛮人也大吼着冲了上来,店里一片狼藉,所有人都在抱头鼠窜,不少人甚至朝外头逃去,也有几个人人走背字正好挡了那几个蛮人的路,当下被斩于马前,鲜血四溅! 角落里,莫远缓缓抬起了头,脸上挂着被吵醒的微怒,他侧耳听了片刻,神色一沉。 与此同时,酒肆另一边,斗篷人在几名北蛮骑兵的围攻下,已经略显左支右绌,这些蛮子虽然单拎出一个来都不足为惧,但胜在默契,一人刀尖刚被荡开,另一道锋刃又至,层出不穷,难以招架。 忽然,只见黑影一闪,接着一声惨叫,其中一个蛮人跌下马背。 他刚刚坐着的地方,赫然立着一个高挑的人影,手里握着一把细剑,剑尖滴滴答答,落在地上的……新鲜尸体上。 斗篷人定睛一看,一愣:“莫六?!” 莫远没搭话,此刻也没什么功夫叙旧,莫远冲他比了个手势,示意他继续拖着那个为首的蛮人,其他人自己解决。 一柱香后。 地上倒了一串尸体。 为首蛮人的甲胄已经被全部卸下,连带着他的两条胳膊一齐躺在地上,大腿关节也被全部卸下,只得怒吼着趴在地上,莫远摘下了蒙眼的黑布条,拿衣袖擦了擦剑,随意地塞回竹竿里。 斗篷人拿下兜帽。 角落里林况睁大了眼睛,腾地站了起来,难以置信地大叫道:“师兄?!” 林奉雪回头看了他一眼。 林况一个箭步蹦到他面前,“师兄,你怎么在这里?!” 林奉雪声音冷冷,惜字如金:“看你。” “看我?”林况愣了一下,忽然生气起来,“爹叫你跟着我?凭什么?他答应叫我一个人闯江湖的!” “你以为我想看小孩?!十三岁,在锦绣丛中长大,你懂什么江湖?”林奉雪看起来比他还不开心,“要不是我看着,你现在已经被人偷了三十八回,被人抢劫十四回,这会儿尸体都不知道在哪躺着了!” 林况张嘴想反驳,莫远抬起头,在一旁凉凉道:“我说,你们师兄弟自家的事,能不能回去再说?——这蛮狗怎么办?” “哈路业!” 蛮人抬头吼了一句什么。 莫远偏过头,懒懒问道:“这蛮狗在叫什么?” “骂人的话,不用理。”林奉雪道,“这事我们管不了,移交官府吧——不行,北庭官府说不得与境外有勾连,我回去顺路送东都吧。” 莫远:“行。” 林奉雪扭过头,冲林况很不耐烦道:“喂,你也跟我回去。” 林况:“不——” 被林奉雪利落地一个手刀砸晕了,他一手提着林况,瞥了一眼莫远,客气道:“那莫兄,再会了。” 莫远:“等等!”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,递给林奉雪,“喏,战帖,回去顺路给你师父。” 林奉雪:“你还在搞这个?!” 莫远道:“自然,不然你以为我来北庭干什么,就差一个血衣门和你们松风下了,等我打过师无夜,就去找你师父。” 林奉雪闻言冷笑:“我师父可不是六合剑派那个秋洋,他老人家剑法比我高出太多,你打过了我不算什么。” “哦。”莫远懒懒笑笑,把布条重新缠上眉间,“你还记得啊,手下败将,别蛐蛐了,我自己的事,左右都要打,你给带过去省事。” 林奉雪磨了磨牙,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张战帖。 -- 目送林道长一手拎着蛮人,一手拎着林况,匆匆迈入雨帘,莫远伸了个懒腰,哼着小曲,走回自己的座位,又倒了一碗酒,咕噜噜灌下。 酒肆已经空无一人。 都被那真刀真枪,刀刀到肉的打斗吓走了。 莫远趴在桌子上,想再睡会。 ……他没看到的是,一个人坐在他对面,漂亮的桃花眼隔着黑纱,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,眼神晦暗,带着复杂的情绪。 犹豫了很久,薛凉月伸出手。 轻轻地,缓缓地拍了拍莫远的肩膀。 下一秒,莫远浑身一震,几乎是一瞬间蹦了起来,抽出身边的竹竿,竹竿极快极狠地朝前刺去。 薛凉月伸出两指。 轻易夹住了那来势汹汹的竹竿。 莫远脸绷得极紧,他握紧竹竿,想要把竹竿收回,却发现自己的武器一动也动不了,他深吸一口气,又缓缓吐出,沉声道:“你是谁?” 薛凉月睫毛轻轻颤了一下,他抿了抿唇,轻声道:“……你睁眼看看我。” 听到这个声音,莫远浑身一震,然后,他好像一个机关人被卡住了那样,手指,脊背,脸庞……全都一动不动,只有心跳越来越大声,咚咚咚,咚咚咚,咚咚咚。 薛凉月站起身,伸手缓缓地、慢慢地扯下他蒙眼的布条。 布条下,是一双通红的,瞪得大大的眼睛。 看到薛凉月脸的那一刻,那双通红双眸里的瞳孔一缩,而后慢慢颤抖着放大了。 下一秒,他手倏然收紧,竹竿被他生生捏碎,长剑破竹而出,直刺向薛凉月要害! 薛凉月一动未动。 而那剑尖在将将要触及他身前白净衣物的那一刻,刹住了。 第74章 水中央(三) 莫远握剑的手剧烈颤抖着,手背青筋暴起,两眼被血色浸染,他死死盯着薛凉月的脸,他好像很想杀了眼前的人,但手中长剑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。 薛凉月轻声叫他:“小远。” 听到这个称呼,莫远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,喝道:“闭嘴!” 他收回剑,剧烈喘息片刻,忽然头也不回地朝酒肆外面疾冲而去。此时外面还下着不小的雨,薛凉月身形一闪,拦到了他面前。 莫远来不及刹步,一头撞到了他身上。 薛凉月伸手扶住他的腰,低声道:“小远,你听我解释。” “解释什么?!”莫远一把推开他,连着后退了好几步,瞪着眼睛,“听你解释是怎么骗我的吗?还是解释骗我有多好玩?!!” 薛凉月怔住,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,莫远指着他吼了一声:“滚!” 说着,便纵身从一旁的小窗内跳了出去,身影没入雨夜。 -- 莫远一口气跑出去好远,才停下来,扶着大树大口大口喘着气,低下头,手指剧烈颤抖着,雨水从脸颊上滑落,眼睛热得发烫,他想镇定下来,却完全无法做到。 薛凉月。 这个名字一度被他认为是自己幻想出来的。 ……一个古怪的、废物的小孩,出于孤独或者别的什么原因,幻想出了一个无所不能的鬼妻,聊以慰藉无所事事又春心萌动的年少。 那一天他把头埋在薛凉月怀里,希望他能把自己带出那个噩梦,那人嘴上哄得好听,可是下一秒,就突然消失,徒留他一个人跪在血泊里,手足无措。 他慌乱地站起身,一遍一遍叫着薛凉月的名字,在黑色的密林中狂奔,撞到树枝,被石头绊倒……爬起来继续跑,直到体力耗尽,跪在地上捂着脸哭。 原来一切都不是梦,除了薛凉月。 爹死了,阿悦死了,娘不见了。 喜欢的“人”也不在了。 只剩下他一个了。 …… 三年了,他都已经忘了,为什么还要出现? 为什么?! 莫远手指狠狠插进树干里,咬着牙齿,脑子乱成一片,他平复了很久,终于稍微汲取了一点力气,缓缓站直,抬起头来。 他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。 却蓦然看见,那一袭白衣就站在他背后不远处,默默地看着他,头发被打湿,湿漉漉地贴在脸颊,嘴唇看上去很苍白。 莫远瞬间炸毛! “你别跟着我!” 拼尽全力对他吼出这一句话,莫远转头又跑远了。 -- 一路狂奔,天蒙蒙亮的时候,莫远浑身湿透地踹开了洪城一家客栈的大门,把老板老板娘掌柜一齐吵醒,并勒令他们立刻给自己腾出来一间客房。 所幸开春人不多,还有几间空屋,掌柜诚惶诚恐双手奉上钥匙,莫远一把拿过,哒哒哒地跑上了二楼,留下一串湿脚印。 他“砰”一声关上门,拉上门闩,拿出火折子点亮烛台,昏黄烛光下,周遭一览无余。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72节 于是莫远一抬头,就看见床上正坐着某个熟悉的身影。 薛凉月盘腿坐在床上,依旧是静静地盯着他。 莫远:“!” 他转过身,刚想继续跑。 却在门口猛然刹住。 此刻,他一片混沌的大脑终于清醒了三分。 一晚上,他一直在逃跑,却没有想过,这次的薛凉月……是真的吗? 有没有一种可能……是自己年少的癔症再次发作,所以又看见了幻觉? 越想着,莫远越冷静。 心也越凉。 他站在门口,没有回头。 背后有人靠近,薛凉月从后面抱住他,下巴抵在他肩头。 莫远脊背瞬间绷紧,愠怒道:“放开。” 薛凉月没动,他低声道:“小远,我搞错了。” 莫远轻微挣扎了一下:“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 薛凉月轻叹道:“再给我一次机会,我能把你带出去的。” 莫远冷冷道:“然后再消失。” 薛凉月声音更低了:“那是意外。” “滚。”莫远挣扎的幅度变大了,声音也越来越大,“我管你是不是意外……你是幻觉也好,真的也罢,别来烦我了,行不行?!我都把你忘了,你你你……” 最后一句话,带着一丝哽咽,有种大坝将决的崩溃感。 薛凉月咬了咬牙,“不行!” 莫远气极:“为什么?” 薛凉月把他抱紧了一点,“你不能留我一个人在外面,你欠我的!” “什么外面里面?!”莫远握住门闩,怒道,“这是我的屋子,你出去!” 薛凉月咬了他后颈一口,声音也冷了下来:“不。说了你欠我的,欠了我很多很多,你不还完别想离开我。” 莫远听不懂他在说什么,只觉得胸口越来越堵得慌,整个人气得脑子发晕,气血上涌,他又重复了一遍,“放开我!” 薛凉月:“你发烧了?” 莫远:“滚!” 一只冰凉的手贴到了他额头。 感受了一会儿,薛凉月又开口了,语气略带疑惑,“也不是很烫,到底怎么了?……哦。” “我知道了。” 薛凉月另一只手缓缓下移,莫远腹部瞬间绷紧,片刻后他听到薛凉月贴在他耳边的声音。 “莫远,你*了。” 莫远呼吸一滞,整个人瞬间烧了起来,连带着脸涨得通红。 他几乎是怒吼了出来:“你你你……你放屁!” 薛凉月淡淡道:“你现在很难受,要做么?” -- 莫远觉得自己的确不争气。 他这三年脑子里只有练武和复仇,完全没想那档子事,却只是被那人抱了一盏茶功夫,就被勾得情动到难以自持。 很不凑巧,这里还有一张床。 湿漉漉的衣服被扯下来扔到地上,薛凉月俯身在他上方,皱着眉头盯他,又摸了摸他的脸,喃喃道:“真的没发烧吗?” 莫远手指掐着床单,很想叫他滚下去,却又怕他真的消失,三年来结成的厚厚的壳在这里分崩离析,一瞬间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十五岁的少年。 眼前烛光变得格外刺眼,照得他眼睛发疼。 他闭了闭眼,什么东西从眼角滚了下去。 薛凉月叹了口气,“哭什么?” 莫远咬着唇,道:“没哭。” 薛凉月:“……算了吧?” 莫远猛地睁开眼,难以置信地瞪着他。 薛凉月慢慢坐直,中衣甚至都没解开,“这种时候,还是算了,刚才逗你玩的,没想到你还真能……” 莫远再次浑身抖起来,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,“薛凉月,我很好玩吗?” 薛凉月又叹了口气,伸手贴着他的额头,“我不清楚你是不是发烧了。” 薛凉月想收回手,莫远一把握住他的手指,捏得极紧,不说话,就那么瞪着他。 对峙良久,薛凉月认输了,俯身下来,莫远只觉一片羽毛落到了唇上,而后便沉到了一片粘稠的春水中。 (:p*l*q:)第二人格 -- 第二天早上,薛凉月把他抱起来穿衣服的时候,莫远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湿透了,在他怀里无意识地痉挛着,眼睛都睁不开了。 薛凉月抱着他,有些发愁,这时候到哪去打水洗澡呢? 这破客栈一看就提供不了这种服务。 澡堂……自己现在没钱了喂。 薛凉月从小到大,第一次体会到了一分钱难道英雄汉的滋味。 他在莫远衣服里翻了翻,失望地发现几乎一贫如洗,他刚想收回手,手指忽然被什么东西缠了下。 薛凉月一愣,顺势将那东西勾了出来。 那是一个红色的平安结。 很眼熟。 薛凉月怔怔地盯着平安结,鼻子有点酸,手指陡然收紧。 还说忘了。 从小就会骗人。 小骗人精,坏。坏死了。 第75章 水中央(四) 春风吹绿寒山,白云一片悠悠,莫远站在南阖山下,仰起头朝上望去,登山梯一眼望不到尽头,薛凉月站在他身后不远处,盯着他的背影,神色间有些许无奈。 那天后,他以为自己跟小莫远已经算是和解了,没想到莫远提上裤子就不认人。虽然不赶他走了,但一路上,除了上*床时候很乖,其余场合绷着脸把他当空气。 哪怕梦里的旁人也看得到,他还是固执地打心眼里觉得薛凉月就是自己的幻觉,其他人的反应也是幻觉。 薛凉月对此暂时没什么办法,只得一直跟着他,他不开口,薛凉月便也不开口。 莫远看了一会儿山,低下头,踏上了登山的石梯。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,松风下的迎客松已然遥遥在望,树下靠着一个白衣人,正抱着剑,朝石梯这边看着,正是林奉雪。 见莫远走上前来,林奉雪微微站直了些,面无表情道:“师尊在闭关,他让我来打发你。” 莫远挑起一边眉毛,“你?” “听齐宗主说,你在找一种‘蜘蛛人’,是不是?”林奉雪没理会他的挑衅,道,“我有个师姐,她可能知道点什么。” 莫远瞳孔不自觉地一缩,藏在袖子里的手瞬间握紧成拳。 但他面上却没表现出多惊讶,只是收起笑容,微微蹙起眉,盯着林奉雪。 后者转过身,“她在惊雨峰,跟我来吧。” -- 两人脚程很快,一般人很难跟上他们的脚步的同时还不被发现。 然而现在的薛凉月武功比他们高出太多,甚至比清玄老祖武功还更胜一筹,是以跟踪起来还算轻松,更何况他本就擅长潜行。 一炷香功夫,几人抵达惊雨峰,只见高峰林木间被砍出了一片空地,空地上是几处很朴素的高脚木楼,木楼上放着许多奇怪的零件,堆得特别高,摇摇欲坠。 两人刚上来,就目睹了一次惨烈的崩塌,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到了莫远脚下。他低头一看,跟一个硕大的“人头”来了个大眼瞪小眼。 “哎呦喂!”木楼里传来一个烦躁的女声。 紧接着,木楼的门就被打开了,从里面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,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鸡窝头,衣着也凌乱不堪,脸上一对琉璃镜映着日光,熠熠生辉。 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从他身后钻出来,噔噔噔跑下木楼,动作熟练地开始到处捡地上的东西。 “我说。”林奉雪眉毛拧成一个疙瘩,“百里师姐,你好歹收拾一下吧,我不说最近有客人要来,你……” “嘿,你管天管地还管到你师姐头上了?!这么喜欢管人不‘咔嚓一声’到宫里当大总管去呀。” 百里锦双手叉着腰,一脸不屑,“再说,收拾干净了我东西找不着了怎么办?” 林奉雪:“你这是歪理邪说……” “好啦好啦。”百里锦冲他摆摆手,敷衍道,“下次一定,下次一定。喂,旁边那小子,你有什么事?” 莫远默默绕开那个硕大人头,走上前去,从自己怀里扯出一张纸,仰头递给趴在栏杆上的百里锦,“这个,林道长说你知道。” 百里锦俯身接过,凑到琉璃镜前,摸着下巴,犹豫着开口,“你这画的是……翻不过身的王八?” 说罢,不等莫远回答,她又自己否认了,“不对,王八没有八条腿,难道是长得比较别致的八爪鱼?”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73节 “……这是蜘蛛,蜘蛛人。”莫远无奈道,“腿画得稍微粗了一点,我看到的比这个细。” 百里锦把纸反过来对着他,微笑道:“小兄弟,你确定是‘稍微’粗了一点?” “……不重要,细枝末节。”莫远看着那个有身体一半粗的“蜘蛛腿”,有些心虚,他飞速跳过了这一点,“重点是长得很像蜘蛛,但有人的头,能跳屋顶那么高。” “唔。”听完这个描述,百里锦若有所思,“听起来确实像机关人,但机关人很少有这种样子的呀,人不好穿。” 莫远:“此话何解?” “你上来。” 百里锦冲他招招手。 待莫远上来后,她从一旁的垃圾堆上扯下一个碎了一半的机关人,“你看,这种就是不适合穿的,我当年是拿老虎作为原型设计的,可这样人戴上以后就必须四肢着地,扭曲了原本的习惯和视角,非常不方便……你说的那种‘蜘蛛人’更不必说了,不仅要四肢着地,甚至要趴着前进,手和腿都不知道往哪儿放。” “我看到的好像没有手脚。”莫远盯着那破破烂烂的老虎机关人,皱眉道。 难不成真的是妖怪? “等等!”百里锦一拍脑门,“我想起来了!” 莫远抬眸看向她:“你想起来什么了?!” “如果是机关兵人的话……”百里锦神色严肃起来,带着三分厌恶,“……的确有可能出这种怪物。” 莫远皱起眉:“……那又是什么?我只听过药兵人。” “兵人当然不止一种,三大兵人,药兵人,机关兵人,道心兵人。”百里锦道,“都是极阴邪的东西,其中药兵人需取十岁以下孩童,因此更不为世人所容罢了……机关兵人据说是要把人的手脚砍断,装上机关零件,衣物遮掩下与常人无异,却能瞬间改变成非人的战斗状态,据说‘蛛人’就是其中的一种设计。” “……”莫远手指紧了紧,“所以呢?它们可能在哪?” “喂,别看我啊。”百里锦道,“我们家可没有这种东西,百里家过去就是个修机关的,八百年前就从日月教分出来了,哪接触得到这种禁术……依我看,十有八九在吞日宗机关城。” 莫远沉默了一会儿,微微颔首,轻声道:“知道了,多谢。” 说罢,他转过身,缓缓走下木楼,走到一半又被百里锦叫住。 “喂,你要是想知道详细的,回头问问齐宗主。”百里锦看着他,道,“屠月吞日四十年前是一家,他知道的肯定比我多得多。” 莫远“嗯”了一声,转回头,离开了惊雨峰。 -- 下了南阖山,离开了林奉雪等人的视线,莫远在一颗矮树旁站定,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了许久,忽然一拳打向旁边的树干。 砰! 咔嚓。 轰! 那棵不幸的矮树被拦腰砸断,上半部分颤巍巍地晃了几下,轰地倒向一边的地面。莫远肩膀一颤,仿佛被这声响吓了一跳,他身体微微前倾,垂着头,剧烈喘息起来。 四下无人。 薛凉月站在他身后,低声唤道:“小远。” 莫远呼吸一滞,旋即咬牙切齿道:“你能不能别烦我。” “你要报仇吗?”薛凉月问。 莫远:“废话。” 沉默了一会儿,薛凉月轻声问:“若我说你办不到呢?” 莫远扭过头,恶狠狠地瞪着他,怒道:“你他妈真的好烦!” 薛凉月垂下睫毛,很轻地笑了一下:“我知道了。” 莫远瞪着他,“你知道什么?” 薛凉月缓缓走到他面前,然后捉住了他的右手。莫远想把手抽回来,那只看起来柔弱漂亮的手却仿佛有千钧力道,握得他动弹不得。 薛凉月笑着冲他眨眨眼睛,将什么东西塞回他掌心。 莫远低头一看。 那是一个平安结,红色的,皱巴巴的,但还是很漂亮。 -- 两个月后,莫远出现在黑骑山上的一口深井边,齐衡轩站在他旁边,神色非常无奈。 这口井下连着一个盗洞,盗洞连着机关城内部。 这是齐衡轩翻遍了屠月宗密卷才找到的信息,也不知道靠不靠谱,但莫远压根没得选,因为正门是肯定进不去的。 这两个月,他恶补了屠月宗内部流传下来的机关术,自诩已经小有所成,不想再拖,直接起身来到了黑骑山。 莫远朝井中看了片刻,只见得到一片黑黢黢,什么也看不见,他扭过头,郑重道:“齐宗主,烦请您在外面看着,我和我娘待会可能还从这里出来。” 齐衡轩眉头皱得极紧,“小远,你一个人行吗?你会死的。” “不会。”莫远道,“齐叔叔,要是你再阻拦我,我直接自断经脉,用不着温栖华杀我。” 齐衡轩叹了口气:“小远,我觉得我去救你娘,你在外边等着比较合适。” “多谢。”莫远一只腿已经踏上了井沿,扭过头,神色很平静,“不必。” 说罢,便纵身跳了下去。 他跳下去的那一刹那,树后转出一个白影。 咚! 被一个手刀狠狠劈晕的齐宗主两眼一翻,不声不响地倒在地。 第76章 圆满 莫远手里攥着驱蛇的药包,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蛇窟中穿行,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,他一惊,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。 “小远。” 莫远紧绷的声音放松下来,但并不搭理薛凉月,而是自顾自往前走着,薛凉月也没有再说什么,可能还是默默跟在他身边。 莫远继续往上走。 蛇窟很深,向上的出口遍布整个机关城,莫远侧耳细听,从一个人很少的口子下方跳了上去,抽出梅花剑,唰唰几剑刺死了旁边的弟子。 旋即拎着他们的尸体,扔到了甬道中心,只听几声机关转动声,甬道上方射出几根铁箭,钉在下方尸体上,尾羽犹自不断颤动。 莫远没有停留,转身离去。 已经有人被这动静惊动,吵嚷着,脚步声分外嘈杂,忽然之间又全部沉寂。 甬道内五十步一个烛台,光影明暗间,莫远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烦躁,走了一瞬间的神,他回神后下意识朝身边瞥了一眼,却没有看见薛凉月。 他脚步一顿,旋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。 机关城地图已经被他牢牢记在心中,此时只需要找到一条人少而又近的路进入主殿就行了,据说吞日宗宗主本身武功不高,先劫持温栖华,再问出娘的下落,等出了机关城就一刀杀了,这就是莫远的计划。 莫远脚步越来越急。 他跳入一旁的机关升降塔,顺着机关轴转动朝上走去,看着两边的铜墙铁壁不断下移,莫远忽然有了一种古怪的错觉,他好像来过这里……不止一次。 仿佛有飘渺的哭声笑声回荡在他耳畔。 …… 莫远用力晃了晃脑袋,努力把幻听扔出了脑袋。 这时,齿轮声止息了,升降塔的铁门缓缓打开。 浓郁的铁锈味涌入鼻翼间。 满地的尸体。 莫远瞳孔蓦地一缩。 发生了什么?等等那是…… 薛凉月拎着温栖华的尸体,回头看了他一眼,神情有点冷,白衣已经被染成了斑驳的红色,真奇怪,明明没有风,烛光却疯狂地抖动着,薛凉月慢慢勾起唇,又叫了他一声,“莫远。” 咚! 他放下了温栖华的尸体,朝另一个方向走去。 莫远注意到这间大殿里还有另一个活人,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,轮椅贴着墙壁,侧面对着他,垂着头,剪影很熟悉,呼吸很悠长,像是在睡觉。 莫远双眼霎时瞪大,他不由自主上前一步,“娘!” “咔嚓!” 只听得一声脆响,薛凉月一刀砍下了那个女人的头,下一秒鲜血从断裂的脖子里箭一样喷了出来,浇了薛凉月一头一身。 莫远愣住了,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,迟了半拍才发出不似人声的大吼:“不!!!” 他抢上前去,手中长剑直指那个恶鬼。 噗嗤。 长剑穿胸而过。 巨大的冲击力将薛凉月生生钉在了一旁的墙上,莫远目眦欲裂,“你在干什么?!” 薛凉月冲他虚弱地笑笑,伸出手指了指他身后,“你再看一眼呢?” 莫远扭过头,却惊悚地看见那断了头的尸体血液里,冒出来一个又一个的齿轮,枢纽,以及一些小铁皮,顺着依旧咕噜噜涌出的血液流得到处都是。 人的身体里,真的有这么多血液吗? 什么东西滚到了莫远脚下,他一低头,第一眼看见了自己娘的脑袋,下一秒又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女人,再下一秒变成了他在惊雨峰看到的那个硕大铁皮人头。 铁皮人头张开嘴,发出痛苦的声音:“小六,小六,娘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!!” 莫远骇得倒退一步,后背贴上冰凉的墙壁,一旁的薛凉月低低笑起来,慢慢抽出埋在自己身体里的梅花剑,扔在地上,只有半截。 随着血液冒出来的零件越来越多,莫远再也忍不了了,转身拔腿就跑! 跑!跑! 他要跑出这个鬼地方!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74节 跑了没两秒,他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,重重摔在地上,他感觉自己骨头都要摔碎了,根本站不起来,薛凉月半蹲在他面前,垂着眼,伸手撩开他鬓发。 动作很轻柔。 “小远,你还记得几年前,你带我去屋顶上看星星吗?” 薛凉月声音极为认真。 莫远狼狈地抬起头,薛凉月跪坐下来,把他抱起来,揽着他的后背,轻声道,“你那时候很高兴,指着天边,说,那是参宿,那是心宿,那是北斗。” 莫远脊背颤抖着,思绪却随着薛凉月的嗓音莫名沉入了回忆中。 “心宿有个别称,叫商。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。” “小远,你有没有想过,参商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呢?” 薛凉月轻声道:“你有没有想过,为什么当年只有你看得到我呢?你看——” 莫远抬起头,看见周围的一切忽然一点点崩塌成了碎片,薛凉月凑过来,摩挲着他的唇,低声道:“莫远,真的都过去了。” “我不信。” 莫远眼泪夺眶而出,“你上次就是骗我的。” 薛凉月握住他的手,淡淡道:“这次不会了。” 莫远还是摇头,脑海里似乎有什么在涌动,破碎,毁灭。薛凉月捧起他的脸,语气极为认真,“莫远,你想想,你再想想,你就会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。” “如果你这次你再没出去。”薛凉月笑笑,“我回来陪你死,好不好?” 莫远声调颤抖:“真的?” 薛凉月握住他的手,贴在唇边亲了亲,勾起他的小拇指,轻声道:“拉钩,上吊,一百年不许变。” 莫远瞳孔剧烈一震。 一瞬间,无数画面从脑海中流过。 …… 月色下,摘星楼。 白衣青年抱着他,哭得像个泪人儿。 而他用尽全力,在那人掌心写下三个字:不会死。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? ……薛凉月也会哭吗? 莫远愣愣地望着薛凉月,嘴里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名称。 “薛门主……娘子……阿月。” 薛凉月握紧了他的手:“我在。” 莫远声音微颤:“那是……你吗?” 薛凉月眨了眨眼,“是我。” 莫远轻声问:“那是很久以后吗?” 薛凉月轻轻点头。 莫远沉默了一会儿,出神地看着周围崩塌的亮晶晶的碎片,半晌,他轻声道:“很久以后,是多久……我多久遇到你的?” 薛凉月轻声道:“十五年……也可以是,很快,你睁眼就能看到了。” -- 成功了。 两个月前,薛凉月跟着莫远走下南阖山时,无意间看了一眼天边,忽然发现天空的颜色变了,明明上山的时候还是大清早,一转眼就夕阳如血。 那时候他忽然就想明白了,明白了那三个问题。 为什么当初莫远立剑心的时候没法把他带出来。 为什么明明外面只过了两个时辰,里面却已经过了三年。 以及,到底该如何把他带出来。 梦黄粱的本质是循环,不断循环记忆最深刻的几年。 莫远记忆最深刻的当然是十几岁的时候,这很好理解,江湖夜雨十年灯,夜深枕戈待旦之时,难免会把最美好的记忆翻出来,抖落灰尘,一遍遍反刍。 所以梦黄粱会在这几年的回忆里不断循环。 古书上只记载了入梦者要在梦境的“节点”把梦主带出来,却没有告诉后人,如何去“带”。 要想把他彻底带出来,就得打破这个梦境,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,并让他亲眼看到梦境的崩塌,这一切,必然伴随着对梦主常识的摧毁,简而言之,改变梦境的走向,使其与记忆不一样。 改变走向最简单的方式,就是杀人。 在一切还没开始之前,杀光所有与这件事相关的人。 但不能随意杀人。 不在节点处的改变,很快会被梦主的意识糊弄过去,掰回正确的位置,入梦者还有可能被驱逐出梦境,故而所谓节点,应当就是循环结束的位置。 薛凉月之前找到的位置是正确的,但他错就错在没有提前把所有人杀了,导致莫远心性彻底失控后,连梦境都触碰不了。 在一切结束之后,他出来讲一句轻飘飘的“我带你走”是没有用的,那只伸出去的手无非是给了莫远一个锚点,虽然不至于让其重新回到十四岁,却开启了另一个循环。 那天的梦境都没有变化,小莫远当时其实是没有意识的,虽然出于对他的信任,趴在他怀里说带我走,本质上只是悲伤到极点的一种逃避,而不是真的相信梦境是假的。 他必须戳破梦境里的一切,让莫远的意识自己也编不下去。 -- 薛凉月睁开双眼。 剧烈喘息两声,瞪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神,意识逐渐回笼,他连忙低头去看莫远的反应。 ——然而莫远侧靠在他怀里,双眸依然紧闭着,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。 薛凉月的心一点点、一点点地沉了下去。 就在这时,莫远的睫毛忽然颤了一下。 薛凉月沉下去的心蓦然一动。 下一秒,那双凤眸微微睁开了一条缝,里面的眼珠子虚弱地动了动,瞳孔还没有聚焦,薛凉月盯着那活物一般的琥珀色眸子,下意识屏住了呼吸。 慢慢的。 慢慢的。 像等一朵花开。 莫远嗓音很哑,“薛凉月。” 薛凉月眨了眨眼,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了下来。 莫远扶着他的肩膀,慢慢坐直,伸手擦了擦他的眼睛,“别哭啊,哭了不好看。” 薛凉月偏过头,语调带着难以掩盖的委屈,“明明是你欠我的,还要我哄你。” 莫远凑过去,小心翼翼地贴了贴他的唇角,轻声道:“以后我都哄你好不好?” 薛凉月睨了他一眼,“你要怎么哄?” 莫远却不答,微微一笑:“阿月,月亮很圆,陪我出去看看月亮,好不好?” 薛凉月闭了闭眼,心想,莫远的确,很会哄人。 “好,走。” ——正文·完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