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此情深入骨》 第一章 出了医院,郑仪婷紧紧攒着包,马不停蹄地赶往耀瑛大楼。 烈日当空,酷暑难捱,市区交通水泄不通,令她份外焦躁不安。 「大哥,可以快点吗?已经塞十分鐘了!」 「小姐,荣华街本来就塞,我放你在这路口下吧。」 虽心生不悦,但只要想到未来的日子,眼下什么也不重要,当务之急是先见到谢今安。 柜檯对她的脸已不陌生,一路上畅行无阻,电梯越攀越高,她俯视外头,t市最繁华的地区尽收眼底,豪宅香车,如玩具般不足为贵。 抵达顶楼,秘书示意她稍等,她坐在外头,心已飘飘然,飞向门后的人,想他此时正衣冠楚楚地坐在办公桌,听电话那头的匯报,也许另一手夹着烟,用拇指摩挲烟头——那是他陷入沉思时的习惯——而他对报告内容不甚满意,皱眉打断那人的嘮叨,毫不留情掛断电话。 她的视线随着秘书移动,待门内传来低沉的男音,门户打开,她攒紧包,还未看清主桌的男人,步履早已虚浮,整个人如痴如醉。 她想得没错,他果真在抽烟,她覷了眼桌上的烟灰缸,满目狼藉,只觉心里一阵绞痛,这痛如此真切,她确信自己深爱他,而他对自己也定是非比寻常,否则,怎会让她跟了这么久?即使那不是爱,也无伤大雅,她有的是机会。 而今,机会如天掉馅饼般,降在她眼前,此时不抓,更待何时? 她掐着嗓,媚眼如丝:「今安??」 那人却是没看她,起手如刀般翻阅手边的资料。日光从侧边打来,英俊成熟的男人专注起来,举手投足皆是致命的吸引力,她的呼吸一窒,想再一窥那张脸沾满情慾。 她满脸通红,一时竟忘了此行的目的。 「我很忙,你来做什么?」 他的声音如寒风刺骨,惊得她手忙脚乱,抽出包里的照片。 虽佈满皱摺,却仍看得清上面的灰白小点。她欢喜地将超音波照放在那沓资料上,难掩兴奋之情:「今安,看!是我们的孩子。」 男人不紧不慢地后仰,慵懒靠上椅背,他抽了一口烟,嘴角的笑若有似无:「你确定是我的?」 她心慌意乱:「今安,你怎么这么说??我只有你一个男人,这当然是你的。」 他毫无反应。 「今安??宝宝已经有心跳了哦,下次產检我们一起去吧,就在下个月初,还是你想这几天有空——」 「仪婷,」他无情地浇熄她的热忱。「你忘了我们的关係吗?」 郑仪婷僵着笑,敢怒不敢言,美艳的脸变得俗不可耐。 谢今安垂眸,状似无意地转动着手上的婚戒,再次开口时,声音多了些温度:「我很爱我老婆。」他顿了一下,让那句话少了分底气。 「可是她??她让你这么痛苦!今安!我才能让你喘口气啊!」 他笑了,轻轻一声,落在郑仪婷心尖上,心痒难耐,可他望过来的眼神,即使处在背光,也足以令她明白自己赌输了。 「别想多了,仪婷,我对你的感情,从来不是爱。」 / 谢今安揉捏着鼻樑,再到酸胀的眼,继而抚上太阳穴,指尖传来似脉搏的跳动,他吁了口气,另一手摸索着菸盒,一晃,意料之外的重量。 盒空了。 他轻叹,那声音鑽向角落四处,转瞬无影踪,耳根清静,心却落了空。 半圈t市被落地窗收入囊下,此时夜深如墨,万家灯火通明,却照不亮高处。 21:40。早过了回家的时间,回家、回家,也只敢想着,却没胆量行动。 他查看私人手机,十多封简讯,都来自郑仪婷,胸口闷得更厉害,看都不想看。 郑仪婷??初见时她温顺如白兔,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床上,连哭泣也克制隐忍,她是商战中无辜的受害者,倒楣被他扯进来。 去年底,轰动业界的聊天机器人掀起全球热潮,彷彿看见科技主宰的未来,各大龙头群雄奋起,欲抢占先机。 那时,他看中一间刚起步的小公司,正与负责人接洽,商谈收购一事,他有优秀的顾问团队与谈判专家,多是这一路与他并肩而行的老员工,合同拟定、资金也早备足,本是板上钉钉的事,却不想风声走漏,腾达的老总硬是临门掺一脚。 本来以耀瑛的背景,这件事只会是茶馀饭后的碎谈,可他实在小瞧那老男人的卑劣手段。 「我看西伊欧有些难受??啊呀,喝醉了吧?还愣着干嘛?快带西伊欧去休息!」(ceo^_^) 烈酒下肚,清醒的理智只顾眼前的利益与口中得体的应对,待他察觉时,药效已在血液翻滚。 他那阵子烦心得很,不对,是自从耀瑛向海外扩展后,他便始终心乱如麻。一直以来,他都不刻意排解压力,因其使他越战越勇,那时候,他只要回家看见何瑛的笑容,所有负面情绪便也随那一顰一笑荡漾,直至消散如烟。 那时候,家是他的避风港;回家,是他繁忙公事中,唯一期盼的事。 可事情已脱轨很久了,久到他已不记得,上次见到何瑛笑是什么时候。 他的何瑛,见到他会笑得像个傻姑娘,他的心愿她从不反对,他的理想她双手支持,无论他去哪里,返程时她总会笑着朝他挥手。 不笑的何瑛,令他陌生而徬徨。他的事业蒸蒸日上,偶有绊脚却从未失足,可他却对那样的何瑛束手无策,有时见到她的模样,他很怀疑,这还是何瑛吗? 她的眉眼不再柔情,头发零乱,嘴唇乾裂,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她的眼神——目眥尽裂,他想到这四个字——叫人情何以堪。 她坐在玻璃渣块,由下往上,直直盯着他。 他说:「何瑛,我不是你的仇人。」 她终于能冷静对谈,却是风雨前的寧静:「你是不是得意极了啊,事业一帆风顺,在外面花天酒地,爽了再回家。」 他默默收拾着地上。 「怎么样,那名模的滋味?花了不少钱吧?哦,我忘了,你钱多,想玩几个玩几个。」 他捡起满地报纸,专心包着碎玻璃。 她抓住他衣领,终是失控。「说话啊!你怎么不花钱买新闻呢?」 他吼回去,眼底尽是失望:「何瑛!你到底怎么了?我赚钱,还不是为了你!」 「为了我?别搞笑了,你从来没问过我!」她开始嚶嚶啜泣:「你变了,你以前不是这样的??你这个混蛋,我当初瞎了眼才嫁给你??」 他逃了。她让他喘不过气。 怀疑的种子仿若错综的藤蔓,禁錮她的心,无论他说什么、怎么做,她依旧自顾自地疑神疑鬼。鋃鐺入狱的罪犯好歹有个狱前审判,他甚至没资格辩解,就被她羈押入狱。明明是她变得无理取闹,怎么反过来怪罪他? 现实哪里有仁慈,昔日恩爱的夫妻,也能如隔血海深仇般互相伤害,更别说那些势利眼的奸商。 怒气如滔天骇浪翻涌,慾望不受控地高涨,被陌生女子一口含住,他无意识呻吟,随后找回最后一丝理智,将人猛推在地,胡乱拉起裤子,用外套遮掩,大步流星地走出门。 就在那时,他看见蹲在大爷身旁的郑仪婷,那爷已醉得不省人事。 她抬头,妆浓得似鬼。 「你的客人?」她点头。 「要跟我走吗?」又点头。 「开门。」他命令,随后火急火燎地抓住她的手腕,一把扯进房内,将她甩上床,掐着她的腿,发洩慾望。 进去之前,他恶劣地想,若是不做,都对不起何瑛给他扣那么多年的屎盆子。 何瑛、何瑛,现在你的箭矢有了标靶,我真的对不起你了,你的丧心病狂都合情合理,那么是我错了,就像从前一样,再对我笑吧,我很需要你。 / 铃声大响,谢今安看了眼来电显示。 「说。」 「??臭小子,有点臭钱就跩翻天啦。」 「说重点。」 「来接风,阿霆回来了。」 「不去。」 「我跟你讲吧,他要结婚了,他问了你的情况,然后他超他妈火大。」 「关我什么事?」 「好好好,你大老闆,不关你屁事,我跟你讲,何瑛也来了,老友相聚,哭得很伤心呢,哦对,她还关你屁事吗?友情提醒啊,你最好不要来,不然你就等着挨揍吧。」 第二章 何父问起何瑛早恋一事,郭孝霆本就失能的脑袋瞬间当机,在原地愣了半晌。 何瑛像个呆头鹅,对他挤眉弄眼。 「叔叔,我不知道啊。」苍天作证,他真的不知道。 何父还做怀疑状,郭孝霆则因过于震惊,久久无法回神,那模样让何父无从问起,摆摆手将两人赶了出去。 何瑛女孩家家地挽住他,他像是洩气的气球,毫无人性地被拖着走。 「阿霆!」 她兴奋地尖叫,终使他找回灵魂。 「何、妮、妮。」他咬牙切齿:「你他妈早恋,我是最后一个知道?」血气方刚的少年在乎的点令人称奇。 「不是!」 「那就是倒数第二了?你怎么瞒我!我们认识多少年了,我还不值得你信任吗?」 「曖,不是!」她急得跺脚,「你急什么?我是说,我没早恋,我还没??」 「说什么?你说给蚂蚁啊?」 她抬头,脸庞有点陌生。「我还没答应他啦!」 不是她近乎娇嗔的语气令他目瞪口呆,而是那个从小和他抓虫追鱼、爬上树跳下水的何瑛,竟、然、害、羞、了。 她本就生得美,一字浓眉、细长的桃花眼,黑发如墨、肤白胜雪,五官大小合宜,恰好均分了长脸,英气的眉眼染上娇羞,此时的她不若儿时,真真正正是个恋爱中的少女。 拖她的福,郭孝霆人生头一遭切身明白,恋爱中的少女没有底线。 「敢问那位何许人也?」 她笑吟吟地看他,咬字清晰、抑扬顿挫地唱着:「不告诉你~」 他急了:「谁啊!是我们学校的吗?不会出社会了吧?何妮妮你快说啊!你这么傻,被骗了可怎么办啊?」 「阿霆,你不用担心,他对我很好。」她的语气骄傲又自豪:「你不是说男追女三个月没有开花结果,就会露出本性吗?我观察了半年,够久了吧?」 「喂!我说的是平均值,如果是你,一年都不够啊!」 她作势踩他:「你骗我!扣你一千个信用!你已经失去信用了!」 「哈哈哈,我要你的信用做什么?你要请客吗?」他灵巧如豹,拉着她小人行为的手,远远望去,两人好似在跳踢踏舞,模样滑稽。 某人不自然的咳嗽彷彿一键暂停,他们双双循声而看。 何瑛惊呼,朝那人奔去:「今安!你怎么来了?」 郭孝霆看不下去她那副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早恋的模样,于是面露不善地打量着她身旁的不速之客。 何瑛身高有168,而那人比她高了一个头,她碰着他的手指头,欲迎还拒,将牵未牵。 郭孝霆当即插兜走向前,态度间散,拿出校霸的威风,直视面前这位把何瑛迷得晕头转向的小白脸:「嗨,我是何瑛她哥,你是什么人?」 「谢今安。」对方的眼眸坦荡,态度诚恳,咽得郭孝霆如鯁在喉,千万个疑问在脑中相撞。 「去吗?」那话却是在问何瑛。 郭孝霆懵懵懂懂,抓到何瑛偷覷他一眼,凭着多年阅歷以及男人的第六感火速推敲,顿时警铃大响,眼睛死死锁住那陌生男人的一举一动:「何妮妮,你还想去哪?」 「没、没有??」 他在心里冷笑,这姑娘一说谎就紧张,一紧张就结巴。 「哥,我们要去我家。」 那瞬间,万籟俱寂,连风儿也吓呆了。 那句“去我家”,让郭孝霆延伸数个少儿不宜的画面,那一字一句,让何瑛的心无处安放,而发表出惊天之语的当事人,则一如当初泰然自若。 何瑛率先打破沉默:「只是去看他妈妈,他妈妈很想见我??你不准多想!不然你也一起去吧,可以吗?今安?阿霆可以去吗?」 「还有,今安??那个??阿霆是我青梅竹马,他比你还小一岁呢??别叫他哥。」 郭孝霆本想驳斥,说隔壁的哥哥也是兄长,既然他们在一起,理应跟着叫他哥,不愿意分手得了云云言之有理的劝言,眼见谢今安的神情总算松动,貌似要露出本性,可郭孝霆等啊等,也没逮到抓他小辫子的机会。 「嗯,一起去吧,阿霆。」那句尾音好似含着怨念,听得郭孝霆身心顺畅,愉悦地迈开步伐。 那年何瑛十五岁,那年夏末,郭孝霆第一次见到谈恋爱的何瑛,以及让何瑛笑得甜美的谢今安,那年夏末的午后,他与何瑛到谢今安家中拜访。他母亲温婉大气,看起来病殃殃的,却做得一手好料理,是他有史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义大利麵,他说,阿姨,您的手艺是米其林等级,谢今安真有口福,又撞了撞何瑛,笑说,妮妮做的菜,她自己都吃到吐?? 谢今安弯着眼问何瑛:「妮妮是你的小名?」 郭孝霆听着何瑛的回话,眼神却定格在谢今安脸上。 街坊邻里一口一个小妮子,傻乎乎的小何瑛,真以为那是自己的名,有段时间,总是自称妮妮,郭孝霆爱捉弄她,骗她说她的名字是丫头,因此她又改了称呼,逗得长辈哈哈大笑,而他被藤条伺候。 傻乎乎的小何瑛,如今也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,被她所喜欢、且同样喜欢她的男人温柔注视,郭孝霆垂眼,终于舒展笑容。 谢今安大何瑛三岁,那又何妨,他对何瑛溺爱有加,绝非作假,谢今安没有父亲,也无大碍,他的妈妈蔼然可亲,她的儿子,必然不差。 郭孝霆放下偏见,许是爱屋及乌,越看谢今安越顺眼。 自那天起,他和谢今安成了死党,逢人就嚷嚷,他和谢今安,兄弟一家亲。谢今安不喜欢他靠近何瑛,他体谅,日復一日,与何瑛的相处不知不觉间越发生疏,最后彻底断了联系。 多年后,他特意回国参加他们的婚礼,关于那天的良辰吉时、山珍海味,抑或身旁的嘉宾贵客,他半点印象也没有,只记得那天谢今安英气逼人、何瑛美若天仙,世间女子都无法与其相比,她挽着何父从门外走来,明艳的脸上满溢着幸福,眼底如蜜,直直看向最前方的男人,而即将成为她丈夫的谢今安,如初识般淡笑,同样热烈地回望她。 礼毕,他将礼金交予谢今安,如同託付自己的生命一般,握手致意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 离开之前,他听见轻轻一声阿霆,千言万语,皆化作叹息。 他转过身对她笑:「妮妮,我为你开心。」 / 见到郭孝霆那刻,既苦闷又酸涩,常言三十而立,他身上已无半点年少的轻浮与急躁,黑t恤牛仔裤,皮带束着腰身,远远相望,踏着步伐静静走来。 何瑛仰头,慢慢让眼里的湿气消散。 「何瑛,」他的语气轻柔得陌生:「怎么不在店里等,这边多危险。」 到底是生了分,她竟不知该如何唤他,只能微笑:「想出来走走。」 「行,这样绕一圈吧。」 笔直的小路绵延数尺,互相听着彼此的脚步声,双方久久无语。 郭孝霆停在原地。 何瑛回头:「怎么了?」 他皱眉:「何瑛,你的笑是真心的吗?我不是别人,如果你不想笑,不要演给我看。」 恍惚间,她忆起儿时,常挽他的手倾吐内心话,兀自说着烦恼,而他总是露出鄙视的眼神,却每每等她说完才连番吐槽,接着他们互相打闹,在蓝天下奔跑??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,如今他也要成家了。 「何瑛?」他吞吞吐吐:「我听说了??告诉我,我不在的这些年,都发生了什么?」 她摇头:「都没事了。」 「怎么会没事?他不爱你了是不是?」她的模样令他焦虑,情绪碰地如火山喷发:「凭什么他可以为所欲为,你只能忍气吞声啊?他现在还留着那狐媚子吗?这么晚了,他现在人在哪?妈的!不会有家不回吧?你告诉我他电话多少?」 她吓了一跳:「你冷静一点。」 他扯开衣领的扣子走向河畔,抓着栏杆深呼吸。 她轻轻靠近:「真的没事,你看我像是有事吗?我才不会演戏。」 良久,他慢慢恢復,又似乎过于冷静了:「他电话多少?」 她坚定地摇头:「不要动粗,要结婚的人了。」 「他打过你吗?」 她惊呼:「当然没有!」随后覷了他一眼:「不过??我打过他??」 他连声追问:「打哪里了?怎么打的?骨折了吗?」 她转向幽深的湖面,微微瞇眼:「嗯??揍他、甩了巴掌??摔东西的时候,好像还砸到他了??」 「那他有碰你吗?我的意思是,他有伤害你吗?我是说肉体伤害,他有吗?精神伤害也是??」他口不择言。「唉,何瑛,我只想知道全部??到底发生什么事了?怎么会变成这样?」 她回头看他:「他让我伤心,但我也伤了他,你也要教训我吗?」 「何瑛!你跟他怎么能一样?我们一起长大,你还是个小娃娃我就抱着你,有我在,谁敢欺负你?早知道谢今安不是好东西,我应该留下的??我应该陪着你??」 河面泛着细光,眼底好像也随之闪了闪。 她转过身,背倚栏杆,静静听他懊悔的话,而后手搭在他肩膀,轻轻将头靠上。 一人望河,一人望树,互相依偎,遥想当年。 许久,她忽然抬起头,正色道:「我很烦恼??要怎么叫你才好?」 「像以前那样叫吧。」 「你也不叫我妮妮了呀。」 「那叫哥哥?」 「那不行!也没差多少年纪,怎么装成熟了?」 他沉吟半晌:「那孝霆?小郭?要连名带姓的叫吗?你叫我quinter好了。」 她再三斟酌,终道:「还是叫阿霆好了,你呢?你还要叫我何瑛吗?」 他一愣,随即低笑不已,眼睛在夜色闪烁,揶揄的语气令人怀念:「我们家的何妮妮啊,现在不傻囉。」 她笑得像个姑娘:「来,陪我走走。」 他们再次往前走,偶尔肩头擦着肩头,也再无顾忌。秋高气爽,晚风徐徐传来谈话。 「对了,你的婚礼是什么时候?」 「下个月初一。」 「我听说新娘子是加拿大人,而且大肚子了?」 「唉,这里没有秘密??对,我们是奉子成婚,两个人蛮有默契的,不想错过。」 「那??你什么时候回去?」 「不走了,想回来定居。」 「真的?」 「真的,我现在在小二那帮忙。」 「那??新娘子一个人嫁到这啦?」 「嗯,她叫charlotte,改天找时间介绍给你吧,她很外向,可能会太过热情??」 「可是我不会说英文。」 「没关係,比手画脚,翻译机,我当初也是这样过来的,而且你也能教她中文啊。」 「好啊,和我讲讲她的事吧。哦,还有这些年,你过得怎么样?」 「何瑛。」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对话。 往事歷歷在目,他们双双回头,何瑛的笑容凝在嘴边,站在郭孝霆身侧,笑着对那人说:「今安。」 第三章 何瑛和谢今安交往的消息,没几天便传遍全校。 俊男美女本就受人关注,再者,国三与高三的身分差,更将这对校园情侣推至八卦中心,在嘖嘖称羡的声浪中,也有人沾酸吃醋,放言这段关係长不过一年。 凤凰花开,别离在即,谢今安高中毕业那天,何瑛笑着送走他。 彼时,她16而他19岁,相识8个月,交往2个月,共度的时光甜蜜,却不算刻苦铭心,那段感情,只能称作“喜欢”。 而后整整三年,直升高中部的何瑛,歷经没有谢今安的校园生活,只有她知道,那是一年悲一年喜、既心伤又幸福的时光,嫉妒之酸、拥抱之甜、思念之苦、不安之辣、心碎之咸,人生百味,经时间慢熬,让谢今安这个名字,铭刻在何瑛心里。 夏天的风吹啊吹,吹过操场上那两道身影,女孩面容清丽,端正地坐在司令台,双手放在腿间,短裙下的长腿微微晃动,低着头,睫毛遮眼;而她身后,坐着清秀俊朗的男人,一身校服,眉眼却比同龄人成熟,双手往后撑,姿态愜意,垂眼看着女孩。 空气静得诡譎,不知已僵持多久,低沉的嗓音率先发声:「还生气呢?」 沉默。 男人伸手把玩她的头发,用尾端轻挠光洁的手臂,甫触上,便被无情躲开,移到摸不着的距离。 他终妥协:「好吧,就像以前那样。」 她转身,眨着眼望过来。 他紧接着补充:「但是我在的时候,不要理他。」 她可怜兮兮:「打招呼也不行吗?笑也不行吗?要假装没看见吗?」 他叹气:「那和我在一起的时候,你不要离开,好吗?」 「我就想问他出国的事??不是有叫你来吗?」 「何瑛,你放开我的手跑去找他,聊得那么开心,根本把我忘光了,你知道我多难受吗?」 四周再度剑拔弩张,双方相持不下,好一会儿无声无息。 何瑛以背示人,听见后方的示弱,怒气很不争气地随风消散。 「对不起??」 「别生气了,嗯?」 「宝贝??」 她气消,可还是很委屈:「你每次都这样??」 「嗯,我不好,我错了。」他张开手臂,歪着头问:「抱抱?」 她最受不了他这副模样,只得靠前,搂他脖子,埋在宽厚的肩。 还没享尽温存,一声尖锐的哨子惊得她驀地一抖,抬头望去,远方一道身影气急败坏地跑来:「谢今安!!又是你!!!」 她吓得转头看他,却见那双黑眸如盛满星光的月牙。 他拎起她书包,搂着她腰,往另一头奔跑。 「谢今安你给我放手!!你一个大学生还敢来祸害小姑娘!何瑛!!!你给我站住!!我叫家长啦!!警卫大哥!看清楚那浑小子没?!再有下次就把他挥出去,哎唷!真是造反啦??」 疾风从后追上私奔的情人,递来老师的咒骂,女孩笑倒在男人怀里。 那天放学仍在校外逗留的学生有多幸运啊,得以亲眼见证那个如电影般的场景,他们一直记得,有个叫做何瑛的女孩,国三和高中生早恋,爱情长跑三年不断。高中毕业时,看见那男人,总算了解她为什么喜欢他这么多年——那个叫谢今安的男人,简直将她宠上天。 时光荏苒,故人已去,唯那童话般的爱情故事,在校园经久不衰。 / 车子高速驶于路,驾驶座的男人绷着脸,专注路况,轻含煞车,双手反握方向盘,在路口急急拐向右,强大的惯性令旁人歪了身。 「慢一点。」何瑛望过去,路灯打亮他脸庞,又迅速黯淡,一下一下,忽明忽暗,彷彿一帧帧照片,看得人眼花撩乱。 没多久,他打了方向灯,忽然停在路旁,叫了她的名,语调冰冷,视线如霜:「何瑛,不要那样笑。」 她笑得更深:「为什么?你不是最喜欢看我笑吗?」 她的笑融不了他的冷,他的眼看不清她的心,最终相对无言,他移开眼,瞥后照镜,猛换档,脚下发力,汽车又急匆匆地往前行,此后再无话。 抵家开进院,何瑛的手正欲碰上车门,便听见清脆的咯啦声。 她回头,那人坐在原位,车未熄火,安全带未解,看着前方,神情晦涩难辨。 「今安?」 无应答。她等了几秒便作罢,手探向门锁。 「你们聊了什么?」 她没料到他突然开口,身子一抖,落在有心人眼里,就成了作贼心虚。 她对上他的眼,不躲不闪:「聊了近况。他要结婚了,你听说了吗?新娘是加拿大人,不过今天没见到面。」 他静静听完,阴阳怪气地回:「喔,你还知道他要结婚。」 她挑眉。「这是什么意思?」 「意思就是,要懂得避嫌。你知道他妻子有身吗?国外思想开放,有小孩不一定非要步入礼堂,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还要结婚?」他心平气和地引她分析。 她蹙眉,胸腔隐隐冒着火苗:「避什么嫌?我们两个坦荡荡,避什么嫌?我才没你那么多心思。」 「大半夜的,孤男寡女在公园散步,别人会怎么想?」 「我管别人怎么想。」她气息稍乱,不再恋战,又想解锁下车。 他却骤然握住她手腕,掌心粗糙炙热,力道之大,令她向他倒去。 她另一手胡乱挡在前,压着他的胸膛,看见他瞇了瞇眼,微弱而熟悉的气息喷在她脸上。 「放手!」她挣脱未果,眼见他的脸凑上来,毫米之距,抬起未受束缚的手,虎口捏他下頷,死命往后推:「谢今安!!」 他仰着头,黑眸在暗夜一闪,咬紧牙根。 感觉手生阻力,何瑛挣扎得更剧烈,可恨力气悬殊,奈何不动,强烈的屈辱感终使她松全力,泪眼婆娑,恨恨地看他,「我、说、放、手。」 他留了半分力,延迟她抽身的时间。「你以为他很乾净吗?他年轻的时候玩得有多开,你不是最清楚?」 「呵??你有什么资格管别人?自己管不好下半身,就觉得所有男人都跟你一样?」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,两个生命中重要的男人,一个少年时处处留情,一个结婚后緋闻不断。 男人的声音静静在车内来回敲击:「何瑛,这么多年你怀疑我,都已经成魔了,你明白我是什么心情吗?」 她转向侧边,手背胡乱抹了眼,将欲落的泪珠抚平,又盯着庭园那丛朱槿,愣怔半晌。 「我只有你,何瑛,她一点都不重要,我已经解决了??都结束了??拜託你,我们和好吧,能不能像以前那样?拜託??」 夜色朦胧,艳红的朱槿在前方绽放,几朵花凋谢,她还没来得及收拾。 朱槿又称扶桑花,扶桑扶桑,音同服丧,有人说这是冥花,养不得,还有人说,这花千万别养在家,不吉利。何瑛不听劝,每日精心照料,细心打理她的小小花园。朱槿四季开花,非常不耐寒,许多个苦涩而阴暗的日子里,她就坐在屋内,头抵着窗,看着它们在阳光下恣意开花,盛开得那么热烈,怎么会代表死亡呢?她始终百思不解。 谢今安拉起她的手,贴着自己的脸颊,目光深情而专注,四目相映,流连忘返,如同彼此是唯一,如同嫌隙不曾发生,如同爱能战胜一切。 何瑛回望着他,幽幽开口:「今安??我一直在想,我们曾经那么了解对方,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陌生???我总算想通了,不是因为我们爱得不够深,也不是现实太残忍,只是缘分到了头,不得不认命罢了。」 / 假如那年不曾在茫茫人海相遇,我平顺地升上高中,而你如愿考上那所好大学,穿梭于各个院所听课,担任社团干部,在多采多姿的大学里,遇见一个好姑娘,她会同我一般,看见你胸怀大志,懂你所感,知你所想,为你分忧解愁,与你同甘共苦,待你功成名就,满心欢喜地嫁你为夫。 假如那年不曾在茫茫人海相遇,你之于我,仅是母校的模范学长,你的名字写在杰出校友名单,而非我心上,而我从电视看见丰神俊朗的你,将永远不会知晓,那光鲜亮丽的外表下,藏着怎样令人心疼的破碎灵魂。 匆匆那年错过彼此,只觉得可惜。 然而天意让我们相遇相爱相知相惜,却在生命中途开了玩笑,我们曾经如此深信此情不渝,如今只能互相憎恨,一点点耗尽真爱,爱人离了心,就此错过。 可是在我们漫长的人生中,相伴十四年,几近半个生命的时间,你为我掏心掏肺,如何能甘心?而我将青春奉献给你,又该找谁要回? 错过爱人,可以用馀生遥想当年,感慨万千;爱人错过,却要用馀生鑽心入骨,从支离破碎的身心,割捨腐烂的血肉,才有勇气再爱一遍。 第四章 谢今安的女人找上门来——这是缠扰何瑛整整两年的恶梦,亦是她清醒时分的恐惧,如今,谢今安的女人真的找上门来了,可是在那七百多个日子里,她的心在精疲力竭中,早已慢慢归于平静。 无数个孤独而冷清的夜晚,她徬徨过、恐惧过、伤心过、留恋过,曾经对这份爱执着不已,恨不得玉石俱焚,继昨晚那番争执之后,她的思路彷彿被打通,感觉自己无坚不摧。 缘已尽,不应再强求,她不希望往后回忆从前,只能想起这段感情的不堪,也许分开之后,有天他们又会各自步入婚姻,但那绝不代表,她要与谢今安形同陌路,他们之间,饱含了太多情感,纷纷扰扰,纠葛不清,注定这辈子不可能对彼此视而不见。 如今她只希望,他们的感情,就像她之于郭孝霆,也变得那般恬静美好。 找上门来的女人娇小玲瓏,眼唇的妆浓厚鲜艳,叫人猜不透实际年龄,她打扮得花枝招展,全身上下都是名牌,与气质相违和,显得人有些俗气。 见到她的那刻,说心静如水简直是自欺欺人,旧日的情绪从底部復又捲上,好似强风吹过,泛起涟漪,酸酸涩涩的,却再不如以往痛不欲生。 眼前这个女人,是她婚姻失败的象徵,令她与丈夫离心离德,反目成仇。曾经有多爱,痛就有多深,日復一日,她在心中将他们碎尸万段,年復一年,她怨天尤人又引咎自责。她和谢今安走到今天,都是因为这个女人,她想如泼妇骂街,诅咒那个破坏感情的第三者,逼问她为何要抢走自己的丈夫;可若不是谢今安有意,她又怎么能抢得走他?说到底,还是谢今安精虫上脑,背叛在先;那让他心灰意冷的自己,又该当何罪? 伤害已成,再追究谁是谁非,如今又有何意义。 她思忖那女人会说些什么,听她娇气的声线,或许会声泪俱下地求自己离开谢今安,再瞧她僵直的背脊,又可能高傲彰显谢今安廉价的爱,待看清那媚俗的神情时,所有猜测如强力磁铁般,啪嗒脆响,合为一个结论。 这个女人,上不了檯面,实在不足为虑。 未料,她涂了浓艳口红的唇瓣,似毒蛇吐信,直捣何瑛坚韧外壳内,那不堪一击的灵魂。 「谢太太,不晓得你丈夫有没有和你说过我,还是你早就发现了?我今天去找他,告诉他我们有了孩子,喏,已经八週了。我见不得人,从没想过一家三口团聚,但他毫不留情要我打掉,呵呵,他的孩子,他不想要孩子,就算是他深爱的女人,就算是你,他也不要,我说对了吧?那个男人无血无泪,他只在乎他的工作。」 郑仪婷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,在真相与谎言里来去自如。 对桌的何瑛,却被滔滔回忆砸得失了魂迷了心。 / 那一年,何瑛升上大三,谢今安就读硕二,两人相隔千里,而心相系。 当年的小女孩,在车站与恋人初次分别时,还会哭得死去活来,高中与大学,彷彿小孩与成人,在身分与经歷的距离之中,那份青涩的恋情,可谓脆而不坚。 当年的谢今安紧紧抱着她,头埋进她的肩窝,同她颤抖,很久很久,他抬头,在她耳畔呢喃。 轻声鼓励、细心安抚、口头保证,都没有那三个字来得重要,紧攒着那份爱,颤抖的身子渐渐平復。 一晃七年,也曾徬徨无措,惶惶不可终日,爱情使两人脆弱敏感,却也是爱情,让他们患难与共,于茫茫人海破涕而笑。 硕二的谢今安在课业与事业两头跑,能付出的爱情少之又少,而二十一岁的何瑛,已能妥善处理相思之情,即使数月未见,只馀手机里冷冰冰的文字讯息,好在还有匆忙间仓促的语音留言,聊以慰藉。 ——宝贝,我辞职了,我老闆真的吓傻了??呵??真希望你能看到他的脸??真的超傻?????我很想你??妮妮?? ——宝贝,我换了一家公司,是教授介绍的,可以远距工作,这样我平日没课就能去找你了。 ——公主殿下~平安夜那天有空吗?想你了?? 已是两週前的讯息,她却听不腻,彷彿此刻被他拥着,听他温柔低语,那声音牵扯出深埋在心的绵绵情意,似牵丝的糖蜜,密密麻麻佈满她胸口。 那天他们相约共度佳节,可在那之后,远方那人却像断了讯,久久一讯息,寥寥无几字。 “谢先生,明天是平安夜” 何瑛盯着自己昨晚发的讯息,显示已读,心中的酸甜早随着时间发酵,继而被怒气烧得焦黑。 终于在深夜,她被讯息声惊扰酣梦,那人回了。 “对不起,不能一起过了” 她当即拨去电话,数着一声声漫长的铃,她迫切需要一个解释,他的解释。 电话通了。 「谢今安,你忙到回讯息的时间都没有吗?」 无人应答。她听见冷冽的风声。 「??今安?发生什么事了?」 「何瑛??」 那是什么感觉呢??好像心脏一下被刺痛,又被紧紧抓住一般,痛不欲生,眼泪瞬间落下,那一刻,他们的灵魂相容,情绪共享,比以往都要强烈。 她没问缘由,只要了地址,坐上夜间计程车,连夜奔往他住所。 那天,是平安夜,那天平安夜,她见到一别数月的谢今安,那天平安夜的谢今安,蜷缩在床畔,脆弱得像个孩子。 他红着眼抬头:「何瑛??」 她顿时跌跌撞撞衝过去,死命抱紧他。 七年了啊,她看着他从18岁,一步步朝理想前进,24岁的他,才华横溢,前程似锦,从来都是他走在前,为她遮风挡雨,替她拭泪擦汗,多么希望能分担他的忧愁苦痛啊,如今实现了,却令她悲不自胜。原来,看见他失去斗志,会让她心如刀割;原来,感受他气力放尽,只得无措地攀附着她,天知道,她当真是哭断了肠。 12月24日,平安夜寒风刺骨,何瑛第一次看见谢今安情绪崩溃,因为前日下午,久病缠身的谢阿姨,于医院病逝,年仅四十四岁。 她听见怀里的人闷闷地说:「何瑛,我只有你了。」 须臾,彼此的怀抱收得更紧,几近窒息。 今安,你还记得吗?那时我的回答。其实我坐在车里,想着你是不是出轨了,我又气又难过,可是电话那头的你好像在哭,我什么气都没了,恨不得马上拥抱你,今安,你要记得啊,记得那天的吻,记得那天的结合,在情潮高昂之时,我对自己说,你有我,我就是你的家。 第五章 痛失至亲的谢今安没有被击垮,相反地,他很快振作,他一直是孤傲顽强地逆流而上、背道而驰也依旧傲然挺立的男人,何瑛深信,这样的他没道理失败。 25岁时,他独自成立了事业,没有后盾,没有合伙人,没有办公大楼,就是这样的他,怀着满腹才学,为自己的未来取为耀瑛。 耀瑛耀瑛,荣耀何瑛,何瑛的荣耀,这是他的理想,也是她的礼物,他把最好的留给她,不忍她受苦,只愿她享福,他的财富与权势,都将成为她的荣耀。 创业维艰,何况单打独斗,可她看着他在失败与挫折中依旧奋不顾身,朝着理想前进,如何狠心求他放弃? 最终,以爱为名的争执无情地找上这对爱侣。 他的声音冰冷:「你去哪了?」 「试镜。」失败了,但她却得到出道的机会。 「何瑛!」他又急又气:「我说了不准!那个圈子很乱,不管你什么打算,现在都给我死心!听见没有?」 她试图为自己辩护:「有人要签我,我能先预领一笔签约金!今安,你等我,耀瑛——」 他骤然打断,似是松了口气:「你是为了我?」 她焦灼地点头:「我只是想帮你??」 「我不要你帮!懂了吗?」他叹息,抱住瘪嘴的她,柔声细语:「别担心,我没问题,你不是一直都很相信我吗?交给我,嗯?」 「嗯。」她抵着他胸膛妥协。 不知何故,不到几日他的事业真的有了起色,许多贵人看好他,资金内流,技术翻新,半年后,正式成立了公司。 她对这样的转变忧喜参半,某天终于忍不住:「谢今安,你给我老实交代,哪来的钱啊?」她百思不得其解,最终驀地惊呼:「你不会把自己卖了吧!」 他一手捏着她的脸,让她活像隻气急败坏的河豚:「傻、妮、妮,」他一字一句说道,笑意从眼里溢出:「你整天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?」 她任他嬉闹,哀怨地看着他。 他终是抵不过那眼神,俯身吻住她的唇瓣,在他加深动作,准备更进一步时,她喘着气躲开:「你不准转移话题??」 于是,他们在一起的七年半,她第一次听他提起父亲。 曾以为他父亲早逝,无亲无故,在世的亲人唯有他母亲,却不想,他爸爸竟是陈氏集团的董事长,人这会儿正上电视呢。 什么样的事,才会让一个儿子恨不得与生父断绝关係,老死不相往来?当然,一说到那位陈董,后面的故事不言而喻。 陈氏集团的国家影响力名列前茅,旗下最为人熟知的產业是汽车,最受人瞩目的是八点档剧情,六十岁的陈董事长风流成性,身边鶯鶯燕燕不断,私生子女不少,据说都进到陈氏,为家族效力。 坊间有戏言,陈董的小孩娶妻嫁人,可得好好调查对方户口,不然一个不小心,世界大乱囉。 说出真相的谢今安平静如水,彷彿在朗诵课文,不带情感,有这样一个招人口舌的家族,与饱受煎熬而酿成心病的母亲,只有何瑛知晓,谢今安的心中,藏着一个弱小无助的孩子,他给不了那孩子温暖,正如那孩子无法拯救他。 他目光灼灼,神情认真,承诺重得堪比山:「何瑛,我绝不会如此待你。」 / 耀瑛成立一週年时,何瑛从大学走入社会。 那是她人生第二个有谢今安的毕业日,也是她从学生转大人的时刻,对她来说,意义非比寻常。 一身毕业服的何瑛,捧着一大束红玫瑰,被谢今安搂在怀里,她笑容灿烂,面容清丽可人,比娇花还令人心醉;而那天的谢今安,白衬衫格纹裤,搭配同花色的吊带,肌肉匀称结实,帅气迷人。俊男美女,身高腿长,引得周遭目光连连。 她笑意盈盈地看他:「今安,你终于不是在祸害小姑娘啦。」 他轻捏她圆润的鼻头,又滑向后,摩挲她后颈,宠溺无边。 那一晚,两人的照片,洗版了校园论坛,她的气质出眾,美得不张扬,每张照片零死角,讨论声浪不断。谢今安知道后,吃了好大一坛醋,她咯咯地笑,变着法子吻他。 谢今安在的城市是金融重镇,与她的专业天差地远,可她依然义无反顾,决心在此处深耕,找了份稳定的工作,就在一家中小企业担任行政,顺理成章地搬进他的公寓,开始了同居生活。 公寓虽小,却处处是小确幸。被邻居吵醒的清晨时分,睁开惺忪的眼,看见的第一眼便是他。他的眼半闔,不知今夕何夕,却在迷糊间抬起手抚摸她的头,继而熟睡。 衣柜塞满她的衣服,可她还是喜欢穿他的衣服,她最喜欢那件下摆圆弧的丝绸衬衫,面料透气舒服,堪堪遮臀,只需四颗扣子就能防止走光,最重要的是,能让他为之疯狂。 许是女人的自尊心作祟,她喜欢看他可怜兮兮地红着眼,那样的眼神,每每令她的心跳得口乾舌燥,又软得一塌糊涂。人人道他肝胆过人,处变不惊,又有谁知道,他也会失去理智,为爱疯狂?她是多么幸运,他这副模样,全天下只有她知。 谢今安吃苦耐劳,却捨不得她吃苦,唯一的心愿,就是让她过得轻松自在,享尽福分,他任劳任怨,努力成为人上人,只为了实现梦想,这种付出是有代价的,与何瑛相处的时光特别短暂,可也正因为这份时光稍纵即逝,才令彼此更加看重与珍惜。他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,送的礼物都打中心坎,她喜欢小而精緻的东西,喜欢永恆独特的东西,所以他从不送花,也不刻意挑大眾名牌送。 时间慢慢沉淀双方的感情,他们不再像从前一样,将爱掛在嘴边——刻入骨血的爱,只消一眼一瞬间,便胜过万千情话——爱,不用说也都懂。 一起走过十个年头,在何瑛25岁那年,耀瑛满三週年,已是t市小有名气的新锐公司,时年28岁的谢今安,带着她搬到新的公寓,两室一厅,宽敞得能跑动自如,八楼之高,足以将城市美景纳入眼中。 在那个空荡且陌生的房间,何瑛闻着木头的清香,看见谢今安慢慢地单膝跪地,眼底柔情,瞬间叫她泪崩。 第六章 每个女人这一生中,都设想过自己的幸福,有人结婚生子,有人事业有成,有人结交莫逆,有人菽水承欢;人生,大抵就在爱情、事业、友情、家庭中做取捨。 何瑛的原生家庭小家小户,观念传统,恪守男主外女主内,结婚而后生子,因此,当年她为爱私奔,让父母蒙羞,双方许久不曾联络;而她在异乡的工作,虽然事少离家近,工作内容却一尘不变,缺乏挑战,令她毫无干劲;至于同事,清一色的老员工,对她慈眉善目,照料有加,却因巨大的代沟与长辈身分,使得双方始终无法交心。 因而,谢今安,是何瑛人生中最大的幸福。 婚礼当天,几个同部门的同事来了,聚成一桌,沾喜气。初见谢今安,无不惊喜若狂,接着瞭然于胸。 道别之际,盛姐代表全员,拉着她手,小眼弯成月:「小瑛!恭喜啊!早听说你名花有主,总算见着面了!哎唷,你老公又帅又有钱,怎么藏着掖着呢?你可真是好福气啊!这样不用来上班了吧?是不是要在家里给你老公养,当家庭主妇呀?呵呵呵!再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小宝宝,你们夫妻基因这么强大,孩子一定好看!」 何瑛脸都笑僵了,打马虎眼应承过去。一旁的谢今安,将手放上她肩,轻轻揉着,嘴里奉承话张口就来,顺势将她带离。 回家后,他藉机旧事重提:「那个同事说话不经过大脑,也不会察言观色??老婆,我说真的,要不乾脆辞了工作?」 她当即反对:「我一个人在家有什么意思?」 「你可以出去啊!我又不是在养金丝雀。」他笑得无奈:「去交交朋友。我听生意上的伙伴说,他们老婆去逛街买衣服,或者全身保养,做头发啊、指甲啊、脸啊??你不喜欢吗?」 「我总不能一辈子靠你过活吧。」 「有什么关係?我的老婆,我不养谁养?」他将她抱在怀中,在她额侧亲吻:「钱的事我来烦恼,我只要你快乐。」 她抬头看着他。她的爱人、她的丈夫、她要携手相伴一生的男人。「老公?」 他在她的嘴上啄了一口。「嗯?」 「你想要孩子吗?」 她直视着他的眼,观察他眼底的情绪,讶异、不安、纠结??就是没有欢喜。她一直知道他不喜欢孩子,却不知道他也不喜欢”他们的”孩子。 「你想要吗?」他反问。 她当然想,如今与他成家,她当然想让这个家变得更热闹、更幸福,但她不希望他是因为”她想要”,才决定生个孩子,她希望他是发自内心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。他们的孩子。 她摇摇头,笑着打趣道:「等我对你腻了吧。」 他翻过身将她压制,凑近她的脸,在她嘴边问:「你会吗?嗯?」他噙着她的唇,呢喃道:「我不会??妮妮??和你在一起,我一辈子也不会腻??」吻额心、眉心、鼻尖、下巴,又在她耳畔逗留:「老婆,再等我一下,我会买个房子给你??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家吗?到时候,我们买一个独栋别墅,不用管邻居,想做什么做什么??再一起佈置??」他在她唇间呢喃:「??我们的家,嗯?」 「嗯??」 许是幸福太过信手拈来,抑或心意相通热切,他们都殷切盼望实现这个理想——夫妻共同的理想——彼时彼刻,对于未来只有满心期待,却不知即将面对的,是无尽的等待与日渐疲劳的爱。 耀瑛成立的第五年,业务开始伸向国外,版图扩大,身为负责人的谢今安日理万机,国内国外两头跑,越发见不着人。何瑛每每见他,都是匆匆一瞥,草草一吻,偶尔,他难得清间,陪她吃饭,聊着生活琐事,岁月静好,总会有那么一通电话,将他召回公事上。 桌上的餐点秀色,她环顾身处的豪宅,望着他起身离去的背影,忽然心生悲凉。假如那天,她不要贪得无厌,继续在两室一厅的公寓过生活,或者再早之前,她告诉他,自己很喜欢他以前的窄小公寓??那是她离他最近的时光,一伸手,便能触碰他;一呼唤,便能见着他??假如她早知道,她一定会告诉他?? 谢今安好似着了魔,拼命往前奔,她想追,却怎么也追不上。多少年她梦寐以求的家,如今却变了调,方才知晓,所谓的家,其实不是一个房子,而是有他在的地方。 黑暗无边无际,思念绵延不绝。以前数月未见,总是殷切盼望他赋归;而今数月未见,却只能感怀旧梦,而时光一去不回头。她再也看不见冷冰冰的文字,也听不见温柔的嗓音,心里的感受,非笔墨能言。 一切开始变了,在她还未回神之际。她开始收到花,五顏六色,叫都叫不出名;还收到许多价值连城的东西,比如名牌包包,比如专柜化妆品,比如出自名家的珠宝首饰。 而她也变了,她开始喜欢脆弱的东西,于是家中摆满玻璃、琉璃、水晶等艺品,还生了园艺这个新兴趣,从花卉着手,打理她一人的院子。 她抽出花瓶里的鳶尾花,将国外送来的风信子插进去,陡然一愣。 谢今安总在每月初一送礼,似成了习惯,连着三个月送花,她满心欢喜,细心照料,看着它们娇艳欲滴,而后枯萎凋零,再摆新的上去。礼物万里迢迢,辗转交予她手,是他来不及诉说的心底话,上个月的鳶尾花寓意长久思念,再之前的红玫瑰爱得热烈,然而眼前的紫色风信子,却是悲愁忧鬱。 那一刻她瞭然,谢今安哪里有时间细查其义、以花代语?这些礼物对他来说,仅是弥补和讨好,或是一个久未归家的丈夫所尽的义务,不具任何意义。 往后的礼物,她不再费心,会变质的,转头便弃;不朽的,便塞进柜内,眼不见为净。 日子一天天过去,枕边人杳无音讯,一日清晨,她偶然从报纸的一隅,看见丈夫的桃色新闻。 緋闻之所以为人所乐,便是因那扑朔迷离的感情,旁人只见表面,如饥饿的豺狼虎豹,一闻猫腻,便发了疯丢了理,紧咬不放,不见点血誓不罢休。 她打了长途电话,听见那头冷静自持的嗓音,也感觉自己成了嗜血的猛兽。 ——何瑛,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?我只有你,别胡思乱想??我手边很忙,再打给你。 ——照片失真了,我旁边还有个男人你知道吗???唉??记者为了新闻什么都做得出来??等我一下??何瑛?我晚点回拨。 ——你打来只是问这么无聊的事吗?为什么不和我说说你最近在做什么?上次你说的花店,还想开吗? ——何瑛?我已经让他们不要再报导了,唉,这世界的新闻媒体这么多,我不是神,不可能事事兼顾,你不要再纠结了,都是不实报导。 ——说完了吗?我这礼拜回去。掛了。 他回国那天,细雨绵绵,时隔半年夫妻重聚,何瑛漂亮的眼睛肿得像核桃,坐在空旷的客厅地上,一听见开门声,用手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子,虚浮着脚步,带着一股狠劲,衝上门前。 谢今安冷不防被漫天盖地的照片砸得一脸狼狈,何瑛含着恨,扇了他一掌。 她的哭腔令人心惊:「你说我无理取闹??!说我泼你脏水让你失望!你说??说你除了我没有别人,你低头看看!看看你干的好事!你说谎眼都不眨,让我成了天大的笑话!」 他撑大眼睛往下看,忽然心慌意乱地抬头,看见那个眼神,她还有什么不明白? 「何瑛??你先冷静,冷静听我说,」可恨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稳定:「我那天去谈生意,场地是对方挑的,一间私人酒店,照片那女人是里面的小姐,我和她,什么都没有。」 她笑着流泪,牙齿森白:「什么都没有??哈哈哈??谢今安,你要不要听看看自己在说什么?什么都没有的人还会勾你的手,你还可以靠这么近,还可以约出去吃饭?怎么,这次出差,交到异性朋友了?」 他吸了口气,咬着牙,又很快松了松:「我们就见了两次,你看这些照片,衣服都一样,只有两次,她是我商业伙伴的情人,我只是帮忙照应而已,我对她没有感情。」 她冷静下来,瞳孔深不见底,像要洞悉人心:「今安,你是认真的吗?你发誓,是我误会你,你真的没有背叛我吗?你好好答,我只给你一次机会,你和我说真话,不要骗我,你知道我最讨厌欺骗。」 他在原地平復情绪,接着牵起她手,触感同样冰凉,十指相扣,力道很紧,带她到沙发入座。那沙发是她选的顏色,他都没坐过几次。 接着,他开始表演。 「何瑛,你记得以前有一次,你说要进娱乐圈,我很生气吗?我比你早出社会,看到太多黑暗面了。这世界每分每秒都有不公不义的事,很多我们难以掌握的,很多骯脏的,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??你一直觉得我很强大,可是我也会失败,也会被陷害,甚至去害别人??我那天的生意伙伴,就是因为被我害,又来害我的,那时候我很难过,我很想你,何瑛,但是你一直不信我??我喝了很多酒,有点醉了,我没想到他会对我下药??何瑛,我承认我对不起你,但那是个陷阱,我被下药了??你要相信,那不是我的本意??」 他是最精明的商人,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。 可是,何瑛不是他的竞争对手,她只是一个受情伤的女人,只是他的发妻。 她点点头,冷眼相待:「你被下药,那好,你当时昏迷了吗?没有意识吗?被强了吗?这样你还可以硬,躺着让别人上你?」 他又惊又怒:「何瑛!」闭上眼,又很快平復心情:「我那时候脑子很乱,一时犯了糊涂,对不起??」他的眼神哀求,闪着碎光。「就只有那一次,我发誓!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我很生气,被人下药都不知道??何瑛,我只是在发洩情绪,没有别的意思??拜託,这是我的错吗???」 可是今安,难道你不知道吗?你明明可以推开她,或者自己解决的,可你偏偏选择这么极端的方式,叫我情何以堪? 一个被下了迷药的男人,还有馀地自我保护,可换作一个女人,却没有能力逃离厄运。人人追求平等,为女权发声,然而,这世间的男人,永远比女人更有选择权。 第七章 送走了郑仪婷,何瑛精疲力竭,外衣未褪,闷头栽进床铺。 她将双手伸直,盯着手指与床沿的距离,逐渐出了神。 三月初,得知谢今安出轨属实后,一切好似尘埃落定,憋在心里的那口气总算可以慢慢吐出。说来可笑,她竟有一点庆幸,庆幸这不是她妄自杜撰,庆幸他终究选择背叛,庆幸她也成了这段婚姻的受害者,庆幸,深入骨的执念终于可以轻轻放下。 然而,却发生了另一件可笑至极的事:总是跑在最前线的谢今安,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故乡。 他在海外业务还未稳定的情况下,开始转交分公司的管理权,将技术拉回国内,以母公司为主,带动国内经济发展。如今的耀瑛,是政府的摇钱树之一,谢今安的身价水涨船高,成为高官跟前的红人。 刚回国的那阵子,他还会回家吃饭,问候她的一天,好言好语了几句,两人又针锋相对,不欢而散。 她感觉得出他放不开手,想挽回她的心,看见他内心深处的挣扎,看见他饱受嫉妒、恐惧、愤怒、哀慟折磨,看见他落寞地低头、他气她的冷漠无情、他拋下自尊求她原谅、他试图修补关係而展现的每个陌生而熟悉的样貌,她看着那些样貌,何尝不是在看曾经的自己? 为什么长大之后,他们总是在错过?像是坐在对向车厢的爱人,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搭错了方向,往自己曾走过的路前进。 在她费尽千辛万苦寻他的影,终知他不会回来时,驀然回首,却见远方那人等待的身影,心中的凄凉,令她想哭也哭不出眼泪,只能在原地呜咽出声。 相爱了十四年,究竟要用多少时间放下?这个问题,在一次无意之间,有了答案。 谢今安知争执无益于两人的关係,索性藉处理公事的名义,与她避而不见。这番作为有了成效,何瑛有足够的时间冷静思考,得以站在第三方的角度,将他们每一段回忆摊在眼前,细嚼慢嚥,重新经歷一回?? 谢今安是她初恋、她第一个男人、她一辈子的丈夫、她此生唯一的爱?? 何瑛趴着睡着了。一觉无梦。 床单有两圈深色水痕,而脸上的早已乾涸,她到浴室洗了把脸,又拆下脏床单,丢进洗衣机,走到客厅,望了望窗外。 天色微亮,她慢悠悠地在家晃荡,找自己的手机,顺手整理所经之处。厨房的流理台放着早上买的新鲜水果,手机被搁在一旁。 她看了眼时间。下午四时。 略作思索,翻出通讯录,拨打第一栏号码。 两声半,接通了。 「??何瑛?」 「这两天晚上有空吗?一起吃个饭。」 她听见微弱的呼吸声:「??今天可以。想吃什么?」 「回家吧,我来做。」 「好,我六点回去。」 她掛了电话,检查冰箱内的食材,陷入了困难。 凭她的能力,想在不到两小时的时间,做出两道算作可口的料理,只能煮麵了。 有义大利麵条,可是没有酱汁;有即时泡麵,可是口味太重;有汤包,可是没有麵条?? 义大利麵配味增汤?还是一锅红通通的泡麵? 她抱着头思考,最后叹口气,又拨回那通电话。 这次接得很快:「怎么了?」 她声若蚊蝇:「??今安??能不能叫外卖?」 那头失笑:「好,想吃什么?我订。」 「不知道??你挑。」又叮嘱:「不要点太多。」 「中式?西式?港式?日式?」 「中式吧。」 「好,我带回去。」 不及六点,谢今安就带着佳餚返家。何瑛正巧抱着烘乾的床单走到客厅,瞥见他的身影,用头指了指餐桌,之后便上楼。 谢今安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,上前接住床单。何瑛在阶梯中央看着他高大的背影,晃了晃神。 见他欲回头,她低头走上楼,打开房门,把枕头放到床头柜,曳过另一头床单两角,与他协力铺床,双方各做各的,视线无交集。 她直起身,抬眸,迎上他不安的目光,温柔一笑:「先吃饭。」 她没等他,转身离去,那背影如此毅然决然,让他心口一痛:「何瑛??」他的声音如鯁在喉,她没回头。 他独自一人站在床旁边,久久望着门外,听见楼下的骚动,而后万籟俱寂。 她没上来,也没唤他。 他终是慢慢挪步,走下楼梯,便看见她等在餐桌,见到他后,轻轻叹气:「今安,我说要一起吃饭,难为你了吗?」 他摇头。 她蹙眉,头微微向旁歪,粉嫩的唇微啟,肌肤吹弹可破,像极了那个十五岁的娇嗔少女。 「那么,一起吃吧。」 他垂头,碎发遮了眼。此前刀山火海,双腿彷彿被钉在地,难以动弹。 她温声:「今安?」好似一个平淡无奇的下班日,妻子唤着归家丈夫的名,那该是多么幸福的景象啊?? 他生硬地移步,坐到对桌。何瑛已自顾自享用美食,嘴角扬着淡笑,唇形完美,弧度像是精心测量过一般。 第一次,他们吃饭的频率几近相同。何瑛等着谢今安嚥下最后一口食物,想起身倒杯水,男人的身子几不可闻地缩了一下。 她佯装不知地走进厨房,瞥见上方一排倒扣垂吊的杯口,转了意念。 五指扣着两个细细长长的杯脚,举到视线范围内,发出清脆声响,何瑛探出头,身子抵着墙:「陪我喝一杯?」 他随即起身去拿酒。 他们一同前往客厅,何瑛侧坐在灰色沙发,双腿交叉伸直,慵懒地倚着靠背。 他递来一杯三分满的红酒。她接过,视线从始至终盯着酒杯,但没避讳肢体接触,酒杯慢慢移向鼻尖,轻轻嗅闻。 他三指架着杯肚,食指摩挲杯口,靠着沙发坐在地上,小口饮酒,看着前方。 酒壮人胆,他先声夺人:「老婆??我以后会每天回家,我们就这样一起吃饭,再一起喝一杯,像现在一样,好不好?我们可以叫外卖,如果你不想煮——」 「今安,」她打断他,声音冷静,眼底柔情,直直望着他的眼:「这是我身为你的妻子,陪你喝的最后一杯,喝完之后,我们离婚吧。」 他手上骤然收了力。几滴酒液撒出,从手里落地。 他撇头,闭着眼极力隐忍,待呼吸渐平,将酒杯放下,回头看她,神情正经严肃:「不可能。」 四目相交,情绪暗涌,此时此刻,是风雨前的寧静。他们细细看着对方,似要把彼此的样貌刻在心里。 在何瑛心里,谢今安的形象已足够强大,几乎瞧不出转变。他白净的皮肤经过社会歷练,已变得粗燥,泛着蜜色,眼尾些许细纹,下頷冒着鬍渣,除此之外,看着依旧年少。 何瑛却如脱胎换骨,变化巨大。岁月待她不薄,她的脸庞白皙乾净,肌肤依旧平滑细腻,褪去稚嫩,骨相流畅柔美,眼含睿智,唇扬自信,神情内敛,姿态沉稳,从内而外散发魅力,她不再是需要保护的玫瑰,而是一朵芬芳高洁的牡丹。这样的她,比起迷人外表,更令他心折。 他知道自己不能错过她。 他拿走她手里的杯子,态度强硬,不容拒绝,又将两人的酒水放到桌上,而后一手撑地,与她反向坐到她面前。 他手臂的施力点在椅背,另一手随意搭在她身后,身子前倾,神情专注:「我们不可能离婚,何瑛,我们在一起十几年了,怎么可能变成陌生人?」 「今安,我今年要二十九了,你知道吗?」她摇摇头:「我不想再耗下去了。」 「那就不耗,我们和好,再也不要吵架了,就这样陪着对方一起变老,嗯?」 她还是摇头:「来不及了,你变了,我也变了??都跟以前不一样了??」 他轻声细语,如同对待珍宝一样:「当然不一样,我们长大了,可是还是你,和我,不是吗?」 「我不想继续了??我不想了??」 他的手移到她肩上,欲紧欲松,嗓音发涩:「你不爱我了吗?」 她表情哀伤:「不是这个问题??」 大手抚上她肩颈,令人沉重的负担:「我不明白??为什么相爱却要分开?到底是什么问题??」他低头,难掩激动,再次抬眸,黑眸隐隐有雾:「是因为我吗?我伤了你,我真的很抱歉??老婆??给我机会弥补??」 她握着他的手臂,接着滑向手掌,将它们扳下,放在他腿间。他誓死不放。 「今安,我们之间,不是一句谁对谁错,或是爱不爱的问题。我还是爱你,只是爱变淡了。我们做不了爱人,但会是一辈子的朋友,是最亲密的家人,我永远不可能对你见死不救??如果我有幸再遇见一个好男人,我可能不会像爱你一样爱他,可是在他身边,我没有烦心事,也许我会和他结婚,生几个孩——」 他的瞳孔瑟缩,手骤然发紧,力道之大令她皱眉:「别说了!你也清楚自己不会再爱上别人,别说傻话了??何瑛,这辈子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,我会让你开心,我会处理一切,让你没有烦恼,相信我??」 这个男人一贯地保护她,却不晓得她要的,不再是那虚无縹緲的爱情。 她的态度不再柔弱,目光变为冷漠,字字刺中他红心:「谢今安,你不要拿自己的爱来绑架我,我不是十五岁,我不需要你的爱。你这么喜欢照顾人,就和那小情人在一起好了,我今天见到她了,才二十三岁!你只顾自己爽,搞大人家肚子,还想翻脸不认帐!谢今安!我现在才看清楚,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混帐!」 「何瑛!那不是我的孩子!」 她扑哧一笑:「不是你的?是啊,你每次上她的时候,也没想她是不是你的。」 他的双眼盛满雷霆之气:「我说了就只有那一次!我和她根本没关係!你为什么寧愿听一个陌生人的说法,也不愿信我?哪怕一次?啊?你误会我这么久,你以为我是机器,我的心不会痛吗?两年了!何瑛!你以为两年很短吗!这两年我有怨过你吗?我就犯那一次错,就让你这么恨我吗?」 「对!我恨透你了!就是因为你!因为你让我噁心!不用再说了,我要离婚!」 他好似如雷轰顶,唇色苍白,全部的力气只够用来说话:「呵??这十几年算什么??我真后悔认识你??」 她的脑袋轰地一声崩塌,如炸开毛的猫,站起来捍卫自己:「你说什么?!有种给我再说一次!我的青春都耗在你身上!你说你后悔认识我?!你怎么不去死啊?」 当怒气凌驾于理智,许多话语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,明知道并非出于本意,却依旧心如刀割。如果何瑛那时冷静思考,直视眼前的男人、如果她与他再望得深一点,望进他心灵、如果她想起大三那年的平安夜,想起那天缩在她怀里的坚硬身躯??如果如果,如果她知道自己在这个男人心中的位置,如果她知道这些年他究竟经歷了什么,她一定会不厌其烦地和他沟通,她一定会心平气和地要他振作,她一定会泪流满面地告诉他,她依然深爱他,她永远不会离开他。 / 少年的你一无所有,却有一颗赤诚美好的心,生活穷酸,可是你在我身边,我已别无所求,你为我掏心掏肺,替我赴汤蹈火,给我别无二心的感情,你是我的天、我的骄傲、我的榜样,是我心之所向,是我寧肯眾叛亲离,也要与之相爱的人。 不知何时,我贪婪丑恶的心,最终使我丢失了你,自此,无数个心碎的日夜,我每分每秒都在想念你,我对你的爱从未停止,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减反增。 如今将满二十九岁的我,依旧记得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,在人来人往的车站中央,他紧紧抱着我,不带任何情慾,他的身子因我而颤抖,他在我耳畔低语,三个字,声音坚定,我从不知道一句话的力量可以如此强大,如热流般灌注我乾涸的心灵。 那年他19岁,他将手中的线託付予我,说要给我一个家。 他是天上飞的风箏,将生命交给了我,我拉着线,做他的灯塔,风箏飞上天,我轻轻一晃,他便摇摇欲坠,吓得我静静地望着,望着线越放越长,长到海的尽头,使我看不清他的影,我焦灼不安,却依旧待在塔里为他点灯,一心想着,灯塔若倒,他迷失方向,坠海而亡可怎么办? 后来,他终于信守诺言,带着成功返回家乡,回来的人意气风发、眾人万捧,却不再是记忆中的少年。 那少年无与伦比,贯穿我整个青春,谁都无法替代,那少年,在很早之前,就被我遗失了?? 何瑛的心里,藏着小小的愿望—— 再次见到那少年,她要说出未曾出口的心底话,在他回到上空盘旋之时,她要收回线,告诉他,她已足够幸福,有他在的地方,就是她的归处。 可愿望终不能成真,久而久之,就成了遗憾。 第八章 四月底下起了春雨,空气混浊潮湿,雨雾瀰漫t市,下午四点,正值下课潮,街道满是朝气蓬勃的学生。一个孩子的伞缘擦过郭孝霆的手臂,雨珠落到布料,沾湿了外套。他步履匆匆,在人流中逆向而行,终于闪进了那条小巷。他躲在屋簷下,象徵性地拍了拍身上的水珠,而后转开门把,从后门而入。 酒吧内灯光昏暗,四下无人,只听见音响播放着爵士乐。他瞥一眼时鐘—不及五点。脱衣、着装、打卡,时间绰绰有馀。 在休息室拯救塌陷的发根时,门猝不及防地被打开了。郭孝霆从镜中看见来人,又继续整理自己的头发。 小二随意拉了张椅子,反身坐下,手肘撑着下頷,满面春风地看着他。 小二是他国中乃至高中友人,如今虽身为老闆,两人之间却没有上下级概念,因为确切来说,郭孝霆是被请来上班的。 小二没有商业头脑,却有个有钱的老爸,在外人看来是富二代,可他本人却极度厌恶被贴标籤。他的人生唯有这间店是他一手打理,与他父亲无关。郭孝霆看过财务报表,这间酒吧并非服务名流,而是一般上班族群,但得益于地理位置,外加环境清幽,虽称不上金鸡蛋,却也没有财务危机,他不认为小二非他不可。 因此身后的笑容格外地令人不适。「怎样?」 「没事,就是很高兴你回来了。」 郭孝霆不应,倾身凑近镜子,试图拯救那两缕坍塌的发根。 小二好似打开话匣子:「我跟你说,我办了这么多年的同学会,只有今年是人最多的一次,你知道为什么吗?因为何瑛来了,何瑛啊!我们的女神!高中毕业后就很少看到她了,大家每年都在说,如果还能再见女神一面,今年就算值了,终于啊!今年总算见到了!我虽然很不想承认她是因为你才来的,但能够再见到我的女神,还能和她说上话,我打从心里感谢你,我的朋友!」 郭孝霆失笑:「至于这么夸张吗?」 「不夸张!我跟你说吧,你这样说就代表你完全不懂得珍惜!我发誓真的从来没见过比何瑛还美的女人,我是说,她以前就美,但长大后??他妈的,真是便宜了谢今安。」 郭孝霆转身,眼角带笑:「对,真他妈的。说起来,我回来之后都没好好和谢今安打招呼??你知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?」 还得感谢小二不知道他们三人间的纠葛,以为他是真的想与谢今安叙旧,郭孝霆就这么不费心思地得到谢今安的私人号码。 星期五,夜越深,越多客人光顾酒吧。酒香四溢,熟悉的场景、细碎的交谈声,却少了客人大打出手的混乱画面,面对如此平和的景象,郭孝霆几乎要觉得不自在,倒也不是他希望发生点什么,只是多年累积的经验已成为习惯,在美国,他的神经与肌肉无不时刻保持紧绷的状态。 临近打烊,他送走最后一批客人。小二开始忙进忙出,郭孝霆咬着未燃的菸草,倚着吧檯陷入沉思。 他摸索着手机,盯着那串陌生号码,而后拨了过去。他的脑子一片空白,说不上是失去理智,反而觉得自己挺清醒的。 「喂?」 「我是郭孝霆。」 那头沉默,而这令郭孝霆莫名生厌。他看不见谢今安的脸,只觉得每一个空白的秒数都是他的算计。 「有空叙叙旧吧,上次都没来得及和你聊。」 依旧沉默。他的耐心终究告罄。「我操你妈的谢今安!你知不知道我忍你很久了???要不是何瑛拦着,我现在就马上过去揍你一顿!你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,妈的!」 「shit!」身后响起玻璃撞击与咒骂声。 「??你在小二那?我现在过去。」那头只留下这句,便结束了通话。 郭孝霆揉捏着菸草,闭着眼深呼吸,慢慢平復情绪。他张开眼,皱眉,片刻才意识到谢今安说的话。 他说要过来,是吗? 见面之后,他该先往他脸上招呼,还是腿中央? 郭孝霆感受到掌心发热,知道自己的状态不佳。他走进休息室,拎起外套,经过试图隐形的小二身边,冷冰冰丢了一句:「先走了。」 「喔、喔、好,明天见??」 出了酒吧,郭孝霆沿着大街走,嘴里的菸草咬着咬着,心里的燥热越烧越烈,他抽出新的一根,放入口中,点燃,深吸一口。久违的味道充斥胸肺,他咒骂了一声,却不再生气。 冷静过后,他还记得传简讯给charlotte,要她早点休息。 就在这时,一辆轿车缓缓停靠在一旁,车门打开,谢今安从驾驶座起身,从车顶与他相识。 那瞬间,他几乎要有点同情这个男人。谢今安这个人,神秘莫测,从不与人交心,即使高中时常见面,郭孝霆却不认为谢今安曾把他当作朋友,他只当他是何瑛的朋友。眾人都说何瑛的世界只围着谢今安转,但郭孝霆却觉得谢今安更惨,他的世界只有何瑛,他只让何瑛走进他的心。 何瑛外表柔弱,内心却无比坚强,她有自己的信念,任何人都动摇不得,她认定的谢今安,即使断绝父女关係也要与爱人相守;而谢今安的信念是何瑛,但凡涉及到何瑛,他总是确保身边没有任何威胁,例如身为青梅竹马的郭孝霆,又或者虎视眈眈的星探。 郭孝霆能感觉得出,他把何瑛看得太重。这段感情里没有赢家。 谢今安朝他走来,目不斜视,不卑不亢,正如记忆中一样。望着那头被风吹起的乱发,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谢今安的那个夏天,他记得他走路的样子,记得他稳重的气质,记得他妈妈的笑容,也记得那天的何瑛,他记得何瑛笑得像个花样少女,记得他因而放下对谢今安的偏见,记得他们的婚礼,记得谢今安牵过何瑛的手,从此再也没放开过。 十几年了,他是真的不晓得,他们两个怎么会变成这样? 谢今安在他面前站定,直到这时,他才看清前者手上拿着一包红包。 那孤傲的男人垂眼,双手弯至腰侧,语气不咸不淡。「怕去不了你的婚礼,就先来回礼了。」说着,将那红包递过来。 郭孝霆被他云淡风轻的态度气笑了。「你收回吧。你不是最爱钱了吗?」 顷刻间,沉默攀附着两人,谢今安依旧举着红包,声音在夜色中特别轻柔:「收着吧。我还记得??我答应你要包个大的,你就收着吧。」 郭孝霆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的脸,思绪却飘回遥远的从前。他确实开玩笑地说过要谢今安重金回礼,就在时隔多年返国参加何瑛婚礼的那天。 但往事如烟,如今再忆,又有何意义? 如今,他再也不是孤寡一人,他有个在家等候的未婚妻,以及他们即将出生的孩子。 他伸手接过红包,不客气地掂量着,讽刺道:「这样叫大的?哼,也是,我当初也没多包,就不计较那么多了。」 他边说边走到垃圾桶旁,将手里的烟捻灭。「还真被你说中了,我压根没想邀你来婚礼。」他插着裤兜转身,盯着谢今安。「今后你打算怎么做?」 「照她的意思做。」 没来由的一句问答,彼此却心照不宣。 郭孝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,最终沉默不语,只点了点头,而后迈开步伐,向前而行。 他没有第一时间打开红包,也就错过了谢今安口中的大礼,以及那孤僻的男人第一次向外人敞开的心房。 往后发生的事,如同滚雪球般,越来越快,也越来越沉重。待他再次看见那份红包时,已过了两个礼拜。 那十四天,足以掀起波涛骇浪,搅乱眾人的世界。 第九章 门把弯下,敞开的门外绿意盎然,身着淡蓝长裙的何瑛抬起眼眸,灿烂一笑,那模样正恰恰符合郭孝霆对她的记忆——在他的印象中,何瑛一直是果敢自信、明艳耀眼的姑娘。 他莞尔,敞开手拥抱她。 何瑛空出一手回应,分开后,才将手中的果篮递过去。 「人来就好,还客气什么?」郭孝霆打趣道。 何瑛咯咯笑道:「这是给孕妇的营养。」 视野一晃,看见郭孝霆身后的外国女人,棕色捲发,及肩,灰眸,笑容爽朗。 平生第一次遇见外国人,语言的隔阂令她的大脑瞬间短路,反之,对方率先热络地伸出手自我介绍:「嘿,我是夏洛特。」 何瑛对她的好感不自觉地上升,她也用中文回答:「嗨,我是何瑛。」 「来吧,里面坐!」郭孝霆充当桥樑,事先避免了尷尬。 何瑛跟随夏洛特来到客厅。这是间有年代的公寓,随处可见的绿色植物与重新上过蜡的木质傢俱相得益彰,显得舒适温馨,这样的朴素,令她想起以前和谢今安的小公寓。 夏洛特说了一串外语,而后生涩地切换成中文:「茶?咖啡?可以吗?」 「咖啡,谢谢。」何瑛笑答。 夏洛特撑着椅背,转过身看在厨房切水果的未婚夫。 「好的,女士。」后者俏皮地回。 厨房传来机器运转的声音,很快地咖啡香便瀰漫至客厅。 夏洛特深深吸一口气,发出满足的声音。她朝何瑛微笑,对着手机飞快说着外语,接着手腕朝外翻,让何瑛看萤幕上的中文翻译:「你知道吗,怀孕其实可以喝咖啡,只要不要摄取过量,一切都没问题,但是quinter的妈妈不相信,特别交代不要让我喝咖啡。」 夏洛特伸出食指,又说了一句:「她甚至还传一段讯息,列出好几点孕妇不该做的事项,像是不可以吃冰,不可以喝咖啡和茶,不可以吃鸭肉。」 何瑛看着夏洛特两手一摊,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,禁不住咯咯笑。她也拿起自己的手机,打开翻译软体。「没错,老一辈的非常迷信,有时候连我也搞不懂。」 「哦,我还不能拿剪刀,也不能搬东西。我感觉自己没什么用,quinter简直把我当成玻璃娃娃,这太夸张了。」 「真的呀?我以为他不信这些呢。」 「噢,甚至不要让我开始,他是一个疯狂的粉丝,有些时候这可能很浪漫,因为他说我们的相遇是命运,但多数时候我非常不理解,他就像驴子一样固执。」 「嘿,我在这哦。」驴子模样的当事人端着盘走了过来。话题暂时中断,不过眾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。 何瑛接过咖啡,试着啜饮,却因太过烫口而作罢。 「哦,哇。」夏洛特看到盘中的水果,问了郭孝霆问题。何瑛听着两人的对话,脑中毫无头绪。 半晌,郭孝霆解释:「我妈説她不能吃芒果,所以她很惊讶我会切给她吃。」 何瑛不解。「啊?为什么不能吃?」 郭孝霆耸耸肩。「我妈说芒果会让宝宝得黄疸??她很坚持。」 郭孝霆转头看着未婚妻,后者正准备将牙籤上的芒果送入口中,接到他的视线时,特意夸大品嚐的动作。 郭孝霆好气又好笑。 何瑛望着一脸幸福的夏洛特,心中泛起涟漪。她微笑,也跟着叉一小块水果。 「嗯~」 「嗯~」夏洛特如同找到知音,脸庞更加灿烂,用中文讚美着:「好吃!」 在水果盘剩一半时,郭孝霆猝不及防加入,一口气吃掉了六个。「嗯!」他皱眉讚叹。 诧异、无语、不解种种情绪在夏洛特脸上凝结成了理不直的眉与合不拢的唇,她指了指身旁的男人。「him?adad?」 直白的字句令何瑛心领神会,禁不住地放声大笑。 「对啊,某个人曾经哭着和我说,我会是最好的爸爸。」郭孝霆语气揶揄,对身旁的人挤眉弄眼。 何瑛仍旧笑着,轻轻拭去眼角的泪。 「oh-oh!」夏洛特把重心挪至沙发背,双手放在腹部,静静感受体内的动静。「someone’snothappy!」 空气沉淀了下来,咖啡香依旧充斥鼻息,时光好似慢了步伐,何瑛静静望向怀着身孕的女人——阳光洒在她扑扇的长睫,柔和了她的脸。 她不禁幻想着那副模样的自己。 孕育生命,是什么感觉呢?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已直勾勾盯着对方好长一段时间,后者却毫不介意,示意她一同感受。当她的手触上粗糙的棉麻时,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加速跳动,随即感受到掌下一晃而过的蠕动,惊得她轻呼。 「wow!luckyyou!」 「神奇吧?妮妮,想像一下宝宝在里面伸懒腰??唉呀,那是什么感觉啊?女人的身体真是神奇。」 何瑛盯着夏洛特隆起的腹部,嘴角勾起浅笑。「嗯??是什么感觉呢?」她看向郭孝霆。「恭喜啊,我真的好为你们高兴。」 他咧嘴笑,彷彿回到少年时。「我已经等不及要看到孩子了。」 「是男孩还是女孩?」 「女孩!」 她笑出声。「看你高兴的??」 「当然!我是她的前世情人。」 这个老套又可爱的说法逗乐了何瑛,她弯起眼,馀光瞥见一旁的夏洛特打了一个哈欠。 「我待会还有事,就不打扰你们了。」她缓缓起身,随意地整理裙摆。 「嗯,我送你。」 夏洛特紧紧拥抱她。「谢谢你。」 「好好休息,我会再来看你的。」 郭孝霆耐心等待,直到两个女人分开,他才挪动步伐,打趣说道:「真是姐妹情深啊。」又用英文说了什么,惹得夏洛特笑着大喊:「shutup!」 「你说了什么?」何瑛转头看他,后者笑而不答,与她并肩走向玄关。 何瑛走出大门,正欲道别,却见郭孝霆后脚跟着踏了出来。 他关上门,脸上依旧开朗。「我们这週末要回老家,你一起去吧?」语气却十足的肯定,丝毫不是在提问。 何瑛的思绪在听到“老家”两个字,便已纷乱无章。她慢了好大一拍,才开口问:「什么?」 「我9点去载你吧。你现在住哪?」 她僵着脸。「我不要。」 「妮妮——」 「我不??我不回去。」 「你不想,还是你不能?」他轻轻问。 何瑛低头不语。 郭孝霆安静地等,他看不清她的表情,却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挣扎。 她再次抬头时,眼里泛起水雾。「我不想,也不能??阿霆,我怎么能?这是我的选择??」她终是落下泪,却迅速用手抹去。「我过得不好,我不想让他们知道??我怎么能让他们知道?」 「妮妮,没关係的,他们是你父母,你可以依靠他们。」他看着红了眼眶的女人,心疼不已。她的情绪不再如儿少时肆意张扬,反而异常隐忍。她说她过得不好,这令他的心一阵凄凉。「你这个傻姑娘,谁会和自己的孩子置气?你爸妈年纪也大了,就回去看看他们吧。」 她轻吁了口气,望着庭院的鲜花绿叶,渐渐平復心情。 「我要离婚了。」她云淡风轻地说着,转头看他。「你觉得我爸妈会伤心吗?」 「你什么都不说,他们才伤心。」 「对吧?我不是一个好女儿。」她自嘲。 「别这样想。明天和他们好好聊聊吧。」他张开双臂,给她一个久违的依靠。 十年前的何瑛,可能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谢今安分道扬鑣,更枉论离婚了。她从来都是任性且不服输的,曾经多坚持与谢今安私奔,如今便有多难以啟齿。婚姻出现裂痕之后,整整两年,她再也没有回过娘家,她知道父母定会开口询问,而她还没准备好面对失败的婚姻。 如今,她释怀了,她不想再继续做谢今安的妻子,不想活在他的羽翼之下;她要离开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,离开那个令她失去自我的牢笼,在远离纷扰的小镇落地,安稳地展开她的人生。 第十章 引擎熄灭,噪音不再,几缕阳光穿过树梢,清脆的鸟叫声不绝于耳。 何瑛最后一次深呼吸,才打开车门。她猫着腰,想扶夏洛特下车,但后者行动自如,完全不需照顾。 郭孝霆下车,笑着和门口的何父何母挥手,接着绕到后车厢,卸下行李与伴手礼。 何瑛老远就能感受到两老灼热的视线,她佯装镇定,也笑着挥手。 「爸!妈!这是夏洛特。」 何母走在前面,脸上掛着笑容。「哎唷,你好你好。」 「阿姨好,叔叔好!」 「哎唷!会讲中文呢!」何母回头看了老伴一眼,又热络地捥着夏洛特。「来!快进来!」 何瑛瞥一眼父亲,后者不发一语,嘴角掛着浅浅的笑。 屋子里既熟悉而陌生。一切似乎与两年前无异,却有种说不上来的距离感,何瑛盯着玄关柜,记不清那里何曾多了许多古董的小摆件。 父亲在厨房喊了她的名,她边应声边往里头走,只见他在流理台泡着茶,头也不抬地说:「把水果端出去吧。」 「喔。」何瑛愣愣地答,端起桌上的两碟盘子走到客厅,为自己显现出的生份感到难堪,她但愿父亲没有察觉。 母亲依然紧贴在夏洛特旁边,不停歇地问问题,郭孝霆坐在未婚妻旁,姿态放松,彷彿自己才是这个家的儿子。 何瑛放下盘子,直到此时,她才意识到父母不曾与她对视过,又或者,刻意躲闪她的视线。 「来,这都是自己种的喔!当自己的家,别客气哈。」 门铃突响,距离最近的何瑛走去应门,三个苍老的面容映入眼帘。 「哎呀!妮妮也回来啦!」 「美娇姨、凤英姨、勇强叔。」何瑛把门敞开。「来,快请进。」 郭孝霆已站起来,接受美娇姨热情的拥抱。「阿姨多少年没看见你了!都长这么大了!」话音带着哭腔。 外头两位长辈也依序进屋,一瞬间眾人沉浸在重逢与即将迎接新生命的喜悦,场面异常温馨。 太阳西斜,晚餐过后,夏洛特的疲容见显。在老人家间谈的噪杂声中,郭孝霆的声音特别清晰,吸引眾人的目光又不过于唐突。何瑛一直觉得这是一项天赋。 「阿伯、叔叔、阿姨,我们准备回去了。」 「哎哟,都这么晚啦!要不在这边住一晚吧?」何母问。 「没关係,不麻烦了。」 何瑛随大家起身,不晓得自己该离开还是留下。她的心里有疙瘩。 「何瑛,等会儿陪爸爸聊一聊。」父亲低声说,神情凝重,何瑛紧张地吞口水。 回家之前,她已经准备好面对任何问题、任何事实、任何风暴,可当来到父亲的书房——每当她儿时做错事而被训话的那间书房——她退缩了。她不知道该说什么,她害怕看见父亲眼中的失望,害怕听见父亲的指责,更害怕她这些年的付出再被所爱之人否定。 她没有办法承受自己的过去被全盘否定。 「我不问发生了什么,我就问一句??你都想好了吗?」何瑛从没听过父亲的声音如此时一般脆弱无力,这次换她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神。 想好了吗?想好要离婚了吗?想好离婚后要去哪里、要做什么吗? 「想好了。」她的神情平静,没再多做解释。 死寂的沉默。有好几秒,时鐘滴答的声音敲打着耳膜,何瑛感觉那是炸弹的声音。 父亲轻叹,接着缓缓开口。「你知道??他来过家里吗?」何瑛神经紧绷,不晓得父亲为何提起他。她的五感随着他的每一字句起伏。「上个礼拜,他说要来谢罪。你妈妈气疯了,二话不说就赏了他巴掌,说再也不想见到他。我让他走,他却很坚持,说怕以后没机会了,一定要把话说清楚。」 「爸??」何瑛颤抖,不知道是出于恐惧还是气愤。「你想说什么?」 「你和他夫妻一场,知不知道这些年他怎么过来的?」 何瑛的肾上腺素飆高。她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会替谢今安说话,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不能体谅她。「爸!你怎么能这样说?你知道这些年我是什么心情吗?」愤怒夹杂着委屈笼罩了一切。「当年要不是你和妈妈反对??要不是你说对我很失望??我怎么会这么多年不敢回来?」 「那时候你还在读高中!」父亲因激动而加快语速。「你在想什么?何瑛!你这个傻孩子!你就因为这样才什么都不说?就因为这样才不回家?」 何瑛放任泪水留下。「我不想让你们担心。我怕你们失望。」 错了,错了,她从一开始就错了。这全是她的错。她和谢今安的相遇是错误,他们的婚姻是错误,从携手相伴到片体鳞伤,这十四年全是错误。 父亲安抚着她,在久违的温暖之际,何瑛听见他的声音,苍老却有力:「这两年,他都和我保持联系。我知道你从小就固执己见,从不听我的劝。」他的叹息懊悔又难过。「你们成婚那天,你妈妈说,你嫁对人了??爸爸现在还是对你说,你嫁对人了??想好了就好,想好了就不要埋怨他,不要埋怨我们,不要埋怨自己。不要想从前,知道吗?看着以后,何瑛,抬起头看着以后的日子。」 — 书房的谈话是场和解,隔天,没有人再提起任何感情问题,家里的对话祥和:採购、三餐、邻居、孝霆的婚礼,日常的小小幸福。 何瑛在父母家度过週末,便搭车回t市,回去那栋仿似囚笼的大宅。她冲了澡,披着湿发来到客厅。餐桌的雏菊已渐渐枯萎,她轻抚着花瓣,花朵在手中颤巍巍,何瑛轻轻抽出,将他们扔进垃圾桶。她拉开客厅的落地窗,走到后院的木屋。那一隅天地是她的快乐泉源、孤独的慰藉。 她拿出浇花器,盛满水,打理她的花园。阳光撒在身后,蒸热了她的发、衣服以及身子。 屋内一个人影轻轻靠近,站到窗边,就在她的面前。 谢今安。 阳光攀到他的脚趾头,却不敢向前,他的居家服是白衣灰裤,和风从敞开的窗子鑽入屋内,吹起他的发,那张面容英俊沉稳,看起来好似记忆中的少年,何瑛鼻酸,不敢再看他的脸。 她望着脚下的花丛,静静地浇水。谢今安没有挪动半步,她止不住地想他是不是正看着她,却为这个想法感到心惊。不可否认地,她的心依然受他影响。 「这个花园,你打算怎么办?」 「它可能不会像现在一样漂亮,但我会试着照顾。」 她希望他不要照顾,她希望他卖了这栋房子,她希望他再也不要想起这栋房子,以及在这里发生过的所有事情,更重要地,她希望他再也不要想起她。 她不知道自己要花多久的时间忘了他,但她希望自己有一天想起他时,胸口不会再发疼,泪水也不再夺眶而出。她愿他也能忘了她,忘了这段感情,继续向前走。这很难,她知道,但不是不可能,只不过她难过地发现,他们再也不能如以往那般熟稔,他们当不了家人。她的心中有数万个问题,却难以开口,残留的爱意让她难以开口,她害怕自己心软,害怕自己投降,害怕自己撑不过没有他的日子。 她好想问,好想问他过得如何,想问他今后的打算,想问他这两年和父亲说了什么,才能得到父亲的支持。 可是她不能,她不能问,她必须心狠,否则就再也走不开了。 她哭到握不住浇水壶,很想瘫在草皮上,把自己蜷缩起来,但她不能,不能显露脆弱,不能让他放不下,不能对他这么残忍,于是她转身走进木屋,努力压抑感情。她不给自己时间,很快地调整情绪,走出门外。谢今安已经走到花园,却没再前行。 「我今天要走了。」她想喊他的名字,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。「我们不要再见面了。」 「好。」他的声音听得不真切,容顏也变得模糊。何瑛快濒临崩溃了。「我也要走了。」 「再见。」 「再见。」 没有人挪动脚步。何瑛抹去泪水,想最后一次看清他的面容,最后一次用眼睛鐫刻他的一切。 我爱你,她在心里说,我爱你,就算我们不能携手到老,我不会停止爱你。 第十一章 週三,耀瑛集团的首席执行长惊传婚变,记者出没在其宅邸,试图挖出更多内幕,但屋内毫无动静,没有人见得到当事人抑或知情人士。 还来不及编造故事,隔天,便惊传谢今安辞去首席执行长一职,一时之间风云四起,集团股票大跌,记者如饿昏了头的秃鹰一般,疯狂紧盯谢今安的去向,从他走出家门、与集团高层开会、召开记者会,再到回家休息,一日行程均有人尾随其后。 看见新闻时,何瑛正在新家整理旧物。她从一箱相册抬起头,久久回不过神。辞职?他从来没提过想要转换跑道,况且,耀瑛是他毕生的成就,他怎么捨得拋下一切? 或是他有更好的机会,可新闻来不及播报? 「这是怎么一回——老公!」母亲的话还没说完,大门碰地一声闔上,父亲放下手边的事离开了。 「哎呀!别人的儿子,他操什么心哪!」母亲边发牢骚,边靠近书桌的纸箱。 何瑛目不斜视,埋头继续整理,她把相册一一拿出来,再默默收进电视柜。 「——才宣布离婚没多久,耀瑛集团的首席执行长谢今安,稍早又向董事会主动请辞。在记者会上,这位带动国家经济的大人物宣布,耀瑛将由陈氏集团收购。眾所皆知,耀瑛与陈氏集团一直是敌对的关係,此次收购案是否预告着谢今安将认祖归宗,到陈氏集团工作?离婚是否与英沃尔千金有关?公司未来面临的改革为何?种种疑云与不确定性,使得股票市场大跌。综观谢今安的职涯生涯可以发现——」何瑛面无表情地关掉电视,抬起头,看见母亲愣在书桌望着她。 「妈,你不是要去孝霆那?快去吧!别让人家等。」 「你真的不和我去吗?」母亲的声音轻柔。 「嗯。我晚点有事。」何瑛扯出笑。「顺便帮我买永康街那家蛋糕,可以吗?」 「好。还要买什么吗?」 她摇头,笑容加深。 「嗯。晚点见。」母亲手上的钥匙发出叮铃的声音,大门打开,又咣当一声,遮住外头的光线。引擎哐啷啷的发动,车轮碾在地上,随即驶离车库,不一会儿,家里变得一片死寂。 和市中心的孤独不同,此刻的寂静是陌生与冰冷。她和父母入住仅仅三天,这个房子远远称不上是家。 这里离老家百里远,是谢今安名下财產中毫不起眼的一栋房子,对何瑛一家来说已绰绰有馀。她本不愿再与他有半分瓜葛,却不想他早已将这栋房登记在何父名下。为躲避媒体的骚扰,何父便决定搬家。 上礼拜日别离那天,何瑛就签好了离婚协议,尔后,只需等待几个礼拜,就能正式结束这段婚姻。 结束这段四年的婚姻,十四年的感情。 他们没有孩子,更没有金钱纠纷,所以离婚相对来说容易些。谢今安想将资產的一半分给她,她没敢要,最后只接受了一栋在青山的木屋。 青山是有钱有间的人最喜欢的度假胜地,气候舒适景色优美,可惜他们从来没机会过两人世界。 将所有纸箱清空、拆开后,何瑛回到房间洗漱,准备出门。 城内是首都里相对幽静的城市,这里聚集了许多艺术家,街上到处可见画廊与艺术品。 她随走随停,看见几家店面正在出租,便拿出笔记本记下了位置。 她要开一间花店。 她盯着笔记——租店、设计、佈置、宣传??有太多的事要做,她的脑海已有店面设计的雏形,也办了社群帐号,陆陆续续上传自己这些年的花卉笔记。 大街的地理位置很好,附近有家咖啡馆,是巷弄的出入口之一。何瑛拨了电话联系房东。 「喂?」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士,声音听着很优雅舒服。 「喂?您好,我叫何瑛。我看见您在城内这边有间店面在出租,是这样的,我刚好想在这边开一间店,方便请问一下月租多少吗?」 「城内??请等一下。」电话那头窸窸窣窣了几十秒。「嗯??那间的月租四万,基本起租一年以上。」 「好的,谢谢。」四万对她来说有点吃紧。「我思考一下,再联系您。」 「没问题。我在城东也有一间店面,月租两万八。有兴趣的话,我可以把资料发给你。」 「喔!那再麻烦了!可以发到我的信箱吗?谢谢!」 「当然。」对方语带笑意。 掛断通话后,何瑛又在巷弄里绕了几圈,而后走进一间雅緻的手工织品店。老闆娘出乎意料地年轻,看着像大学生。 「嗨。」她的声音也很年轻。 「嗨。」何瑛漾开笑,看了看琳瑯满目的商品。「这些都是你做的吗?」 「不是耶,我们是选物店。这些是我们合作的手工达人做的。」 「嗯~」她瞭然。「难怪风格还是有一些不同。」她悠悠打量架上的物件,视线被一个零钱包吸引,那上面有个度假小岛的图案,让她想到母亲多年前在泰国买的零钱包,直到现在也捨不得换掉。 她拿起那个小包,到柜檯结帐。 老闆娘笑得很亲切。 「可以帮我包装吗?我想要送人。」 「没问题!」 何瑛看着她转身打开柜子,拿出一个橘红色的小盒子。「您是来这边旅游的吗?」她客气地问了一句。 何瑛的视线回到老闆娘身上,后者的眼神很清脆。「不是耶,我刚搬来这边。」 「喔!我这边也是三个月前刚开幕。」 她挑眉,起了兴致,便问了对方开店的契机。老闆娘名叫刘千竹,去年独自旅行时,意外发现这个小镇,受国内经济影响,许多店面正在出租或转让。她和朋友评估了一下,觉得在艺术气息浓厚的城内据点,外加自己的行销经验与人脉,可以趁年轻时放手一搏。 「您看起来非常年轻呢。」 刘千竹笑道:「我今年要三十囉。」 何瑛诧异。「真的假的?我以为大学刚毕业呢!」 对方噗哧一笑。「很多人都这么说??可能是因为我太矮了。」她的个子只堪堪达何瑛的肩膀,脸上的妆很淡,除了一头粉色头发,整个人看上去很文静清秀。「您看起来也很年轻,而且真的好漂亮啊!像明星一样。」她倒吸了一口气。「您不会真的是明星吧?我真的很抱歉,我不太追星的。」 何瑛笑答:「我不是明星啦。」她的样貌鲜少公开,这个礼拜应该是最为频繁的时候,不过多是谢今安的版面,且有关她的照片都是他们学生时期的交往照。「其实我打算开一间花店,今天来这边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地点。」 刘千竹的眼睛一亮。「真的啊?那太棒啦!如果你需要的话,我可以帮忙介绍。这边的店家都很年轻,我们每个月固定有一次创业聚会,所以我知道不少资源。」 何瑛兴奋地想紧紧拥抱她并放声尖叫,她抑制了那股衝动,可是没控制彰显在脸上的雀跃。「我非常乐意!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?」 「好啊!给我你的手机号码吧!」 何瑛接过她的手机,一键一键输入自己的号码,她打得特别缓慢,心里纠结不已,在名称那栏空格,终是输入了自己的本名。 刘千竹高兴地接过。「我打过去,这样你就能存我的号码了。」她留神看了手机萤幕。「何瑛??何瑛??好耳熟啊??欸?最近新闻一直在播的那个企业家,他老婆好像也叫何瑛欸!」 何瑛笑而不答,对方也没纠结于这个话题。「谢谢啊!很高兴认识你。我会再来的。」 「不会!下次见!」 当天傍晚,何瑛擦着湿发走到客厅坐下,便收到刘千竹的讯息,说目前有十三家店面在出租,有些只透过熟人介绍,所以没有在店门口释出消息。而稍早,何瑛打电话问的房东也发来城东的资讯。 她正研究到一半,大门开了。父亲接母亲回家了。 气氛变得很窒息,她看到两人的脸色都很不好,咽了咽口水,轻声问:「发生什么事了?」 父亲一手插着腰,一手揉了揉太阳穴,撇开头不说话。母亲看了她一眼,又看了看父亲,欲言又止。 「发生什么事了?」何瑛又问,声音更加大声且冷静。 父亲望了过来。「你知道谢今安那小子在哪吗?他在做什么?我找了他一整天!」 「他??」何瑛皱眉头,想起中午看到的新闻。「他忙着应付记者还有公司的事吧??他很忙,新闻不是都有报吗?」她紧紧皱着眉,似乎不明白今夕何夕。「你找他做什么?」 父亲急了。「我怕他出事啊!」 为什么他的神情举止那么奇怪? 何瑛缓缓站起来。「他能出什么事?」她走向父亲,看见对方眼里的憔悴。「爸!你是怎么了?为什么你这么在乎他?你这样让我很害怕。」她感觉自己像是缺失了某片记忆,以致于周遭所有人都不对劲。 母亲走向前,牵住她的手。她的眼里含泪。「孝霆说,两个礼拜前今安来找他,送了结婚礼,他昨天才拆??是股票转让书啊!」母亲摇摇头。「今安??今安把他的财產都分了,还辞了职,又帮耀瑛找了可靠的后盾??你不觉得奇怪吗?就好像??好像他在交代后事一样??」 何瑛觉得荒谬,想笑却笑不出。「怎么会??你们怎么会这样想?」她倒退数步,像是从远处才能看清父母。「这太荒谬了!他怎么可能会??」 「他是因为你才活的。」父亲悲伤地说。「没有你,他撑不下去。」 这世间最痛的莫过于失去深爱的人,她听过父母因为失去孩子而一蹶不振,也遇过因失恋而自杀的男孩。但是不可能是谢今安,谢今安不可能是为情爱所困的人,谢今安不可能因为失去她就放弃求生的慾望,谢今安不可能以这么决绝的方法道别,他不可能这么做,那不可能是谢今安。 何瑛摇摇头。「他有自己的理想??他有梦想??」 「他”有过”梦想,」父亲加重了语气。「但是任何人被病痛折磨这么久,需要的不是梦想,是依靠。」 何瑛像被人捅了一刀。她感觉自己不认识任何人了。父亲看着好陌生,父亲口中的男人听着也好陌生。 「他有忧鬱症,何瑛,从他妈妈去世后就发病了。」 何瑛的脑子嗡嗡响,她急需要氧气,可情绪不断涌上来。她想冷静,想反驳,想开口问问题,却发不出声。他妈妈去世时,他才24岁啊,8年前的事了,8年了,他得了忧鬱症,她怎么会一无所知? 「他不敢告诉你,何瑛,那是??他的痛??你可能没办法理解,不过发病的时候,他会无缘无故地哭,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,更没办法控制。他不想让你看见他倒下,就像我也不想让你或妈妈看见我脆弱的一面??呼??我是偶然间发现的,我介绍他看医生,这几年他都有吃药控制,我以为他的病情有好转??」 她看着远处的父亲,在原地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。 「他妈妈也有忧鬱症,自杀了好几次,这就是为什么我担心他,何瑛,忧鬱症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。今安那孩子习惯了一个人承受,这么多痛苦啊,换作是谁迟早都会受不了的??爸爸对不起你,应该要劝他的,应该要让你知道的,这样你也不会那么痛苦??爸爸对不起你??」 是谁说,生命不过是一场玩笑?当年的何瑛义无反顾地奔向谢今安,却在互相伤害之后,毅然决定离开。她下了好一番功夫,才让自己不被感性凌驾,在分别的那天描绘着未来的梦想,总算没有抱着他失声痛哭。她忽略了心里的酸楚,来到新的城市,打算重新开始生活,却发现”谢今安”这个名字依然在她的生命中打转。 而今,她再也没办法与他背对而行。 第十二章 何瑛原本该错过谢今安的。 国中与高中两个部门,互相认识的机率可说是为零,他们的生命本该无交集,本该成为毕业纪念册上其中不相干的两页。 可是造化弄人,那天的何瑛因为在做校庆的美劳,耽搁了半小时。 那半小时,让她的时间与谢今安放学的时间重叠了。 他们在不同的时间,踏上同一辆火车、同一节车厢。 何瑛一眼就看见谢今安。 他穿着黑色外套,隐约露出制服,耳机罩着他的耳朵,他坐在门边,捧着一本书,沉浸在自己的世界。 她在他对面坐下。 他很专注地看书,没有觉察四周的变化。 何瑛垂眸,滑向他的制服,再到手上的书,又回到他的脸。 他已望了过来。 时间静止了3秒,她的世界只剩下他的脸。瀏海碰到他的眼,看不清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,只感觉他的眉眼忧鬱又淡然,令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。像是场对视比赛一样,她等着他率先移开视线。 他移开了,又看回了书,毫无留恋。 她摁下心底的失落,看着列车上的停靠显示表,又盯着窗外飞逝的景色。 几分鐘后,他收起书,起身,走到她那一侧的车门,拉住她旁边的杆子。她抬头,他正回望过来。「你叫什么名字?」 「何瑛。」 「谢今安。」 何瑛一直觉得,他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。 / 市中心的宅邸是歷经3次搬家后,何瑛与谢今安选择就此安定的家。那是由好几块私人土地所组成的高级住宅区,地处半山腰,首先需穿过一道全天候受监控的铁门,再经过几栋豪宅,最后来到a区7号,佔地近6000平方英尺的纯白现代建筑。这是何瑛迄今为止住过最大的房子,也是时间最短,却令她最痛苦的家。 4天前,她曾做好此生再不回来的打算,离开以后,最掛念的是后院的花园。 没想到时隔没多久,又回到这个地方,她却再也顾不上其他事。 她只想见谢今安,只要能找到他,只要能拥抱他,她愿意付出一切,她愿意回到这个牢笼,她愿意忘记过去,即使只是暂时的,她必须见到他。 「今安?」她将灯全部打开,驱散了黑暗。 「谢今安!」客厅里空无一人。 恐惧从心底蔓延,她拿出手机,再次拨打电话,声响在寂静的空气中回盪,比以往任何时候还令人窒息。 她穿梭在一间间房,手上仍打着电话,突然,耳边隐约传来微弱的电话铃声,几乎让她以为自己幻听了。 铃声是从卧室传来的。 「今安?」她心里的恐慌不受控地扩大。 不不不,拜託不要这样对我。她在心里哀求。 她爬上楼梯,哆哆嗦嗦地推开门。 月光悄然溜进漆黑无边的房间,窗帘舞动,在半闔的窗外,谢今安背对着她,靠坐在阳台。 「今安??」月光照亮了他,却照不亮他心里的黑暗。何瑛的心绞痛无比。她伴了他14年,成为他的发妻与朋友,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理应是她,可她却狠狠伤了他。 她屏住气靠近他,待看见那高大的身子动了动后,总算如释重负,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掉了下来。 谢今安转过身,背光处看不清他的面容。「何瑛?」他站了起来,声音一如往常。「你怎么来了?」 何瑛走到离他一步之遥,从模糊的视线中仔细看着他。 他的模样与几天前分毫不差,蓬松的头发、刮得乾净的鬍渣、熨烫过的白衬衫、宽阔挺拔的肩??她一遍一遍地看着他,试图找寻任何异样。 「怎么哭了?」他的语气温柔得令人心碎,却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。 「我听说??你辞职了??」何瑛止住啜泣,直视他的眼底。「怎么会?今安?那不是你的梦想吗?」她屏住气,等着他的回答。 他浅浅一笑,彷彿那不是件大事。「只是想休息一阵子。」 不是他置身事外的模样令何瑛觉得不对劲,而是他就站在她面前,却给人一种淡然置之的感觉,好像??好像他对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在乎,好像他不再有七情六慾。 她逼回泪。「今安,告诉我你在想什么,拜託??为什么我感觉我再也见不到你?」她呜咽一声。 「??分开之后,是很难再见了。」他的声音好似也有那么一丝痛苦。 「你之后有什么打算?」 他垂下眼。「我还没想好。」 他妈妈也有忧鬱症,自杀了好几次。忧鬱症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。 父亲的话回盪在脑海,何瑛看着谢今安,无法将眼前这个男人与饱受心病折磨的忧鬱症患者联想在一起,更无法想像他会选择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。 但这是第一次,她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的负能量,她感觉到他的身心已精疲力竭,他没有力气笑,也没有力气拥抱她,或给她一个吻别。 「今安??」她的心好痛,她向前一步,贴近他的身子,感受他的体温。她的手轻轻触碰他的脸颊,内心深处如乱箭鑽心。「我爸告诉我了??你的家族病史??他很担心你??今安,我不知道你妈妈是??」她说不出那两个字。「对不起??我什么都不懂??我都没好好了解你??」她的手滑下,已是泣不成声。「今安,你快告诉我??快告诉我??你不会像你妈妈一样??拜託??你不会这样??你不能这样对我??」 谢今安没动。何瑛抓着他的衣摆,哭倒在他肩上。 良久良久,他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。「对不起??忘了我吧??」 那句话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怒吼还叫人心伤,他们俩都知道这辈子不可能和对方成为陌生人,他怎么能要她忘了他?他怎么能在她面前放弃自己,还要求她忘了一切? 她过于震惊,喉咙发出急促的悲鸣。她抬起头,看着他双眼,可他无动于衷。她感觉自己要疯了。「不!你不能这样对我!??」她将额头抵着他的。「今安??拜託??我爱你!??我爱你啊!!??」 「何瑛??」他的声音终于哽咽。「我真的好累??」 她的手攀住他的肩。「我知道,我知道??我陪着你??嗯?」 谢今安的身子变得僵硬,几秒后,开始隐隐颤抖。怀里的何瑛拼命用小小身子试图温暖他,他捏紧手中的药瓶,任悲伤主导着自己。 母亲的逝世带来的打击超乎想像,那段时间他曾迷失自我,是何瑛带他重新体会到生命的美好,她是他活着的动力,是他呼吸的意义。为了让她幸福,他甘愿与嗤之以鼻的刘氏合作,让他们成为耀瑛的金主,影响公司的决策,窥探他的行动。当他发现自己即将失去她,多年前世界支离破碎的那种感觉再度席捲而来,即使有何父与专业人员的陪同,他却排斥向他人敞开心扉,曾几何时,何瑛是他唯一念想,可如今的他已经心力交瘁,他再也给不了何瑛幸福,因为他给不了自己快乐。 他深爱着何瑛,这份爱是双面刃,让他有了活着的希望,却也能让他绝望。 他在乎她、疼惜她、珍爱她,他爱她甚过世间万物,可是他却一点也不爱他自己。 他从来没爱过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