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地灵灵》 序幕 呜噎般笛声漂浮在空气中,在小女孩半梦半醒的眼里织出画面,模模糊糊好像是许多黑漆漆的人影堆叠在一起。 是什么地方呢?为什么这些黑影都在土地上翻滚、攀抓、追逐? 好像很难过的样子,但是,为什么难过呢? 小女孩想竭力想从梦境中抽身,笛声停下,一隻带凉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,盖上她的眼睛。 「看到了吗?那是我们的家乡。」母亲的声音传来,小女孩安了心,反握着妈妈清凉的手。 「为什么家乡只有影子?影子都不开心?」小女孩问。 「因为我们的土地被抢走,我们的故事被篡改,我们的生命被剥夺,然后被埋在土里。最可怕的是,没有人会记得。」 「我会记得。」小女孩坚定地说。 「真的吗?不存在的人,不存在的故事,都很难被记住。」 「真的,我答应你,我会记住的。」 「妈妈相信你。那你也要记得,永远不要爱上比你更聪明狡诈的男人,他只会骗取你的心,利用你每一滴血,让你背负最可怕的罪,还会用他的文字,为他做的一切歌功颂德。」 小女孩听着听着,水滴滴噠掉落在她脸颊上,她诧异地摸向自己的乾乾的眼角,才发觉那是妈妈的泪水。 「妈妈...」 「等你长大了,要替妈妈、替我们的部落,替我们所有人,记住这个故事。」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小声:「这会很寂寞,也会很危险。」 「我不怕!」 妈妈凉凉的手离开小女孩倔将的脸,笛声再度吟唱起没有文字的故事,小女孩敌不过睏意,深锁的眉头一点点松开,重新堕进梦乡。 1-1:404 不存在的房间 晚上11点23分,街灯下一个人影窜过无车的马路,往对面的两人奔去。 一行三人聚集在一座黑漆漆的大楼外,大楼的铁门上有铁锈斑驳的「向阳花园」四个大字,墙上满是没有美感的涂鸦,窗框上没有玻璃,敷衍地用铁皮封着,不知道从哪吹来的风捲起旧报纸,夜里看着像冥纸一样阴森。 「晏庭你好慢!」戴紫色口罩的女生对着跑来的人说。 叫晏庭的是个男孩子,穿着黑色连帽的宽大卫衣和黑色卡其裤,戴着黑色的口罩,眼睛却是男生女相的圆亮,他笑着道歉:「导航有鬼,跟着地图绕错路鬼打墙,抱歉,抱歉。」 「市中心也要导航?」另一个戴迷彩口罩的高壮男生拍了拍晏庭的肩膀,递给他一个手电筒:「快点,12点前要到404才行。」 这三人心虚,私闯私人大楼所以都戴着口罩。他们排成一列,一手搭着前面的肩膀,一手拿着手电筒,鱼贯走进像黑洞般的大门。 晏庭因为迟到,所以被推到第一位打头阵,他把手电筒胡乱左右乱照,嘴里发出鬼哭的声音,被他身后的女生掐着手臂内侧狠声说:「你要是再皮,就和大雄换位子去殿后。」 「okok,说得好像我很想要当龙头。」晏庭拿稳了手电筒,觉得无聊开始用节奏口技beatbox为自己的步伐打拍子。 「李晏庭你很烦欸!」后面的女生笑骂,不轻不重打了他一锤。 「王加佳你最不烦了。」晏庭的手电筒照到电梯:「嗯,我们不能坐电梯上去吧?楼梯呢?呀!看到了!」 一圈圈手电筒苍白的光晕烘映着这废弃大楼内部,地上积着一层厚灰,长长的走廊上有着莫名其妙的行李箱、破沙发、喷漆或空啤酒罐之类的垃圾,还能闻到一股尿骚味。 经过电梯,走廊尽头的左手边就是楼梯间,晏庭摸到墙上的开关手贱按了一下,天花板的灯忽然大放光明,王加佳被吓到尖叫。 「妈的!怎么有电!」在最后面的大雄一吼,王加佳反而安心不叫了。 「这栋大楼不是说要拆了吗?」晏庭快步爬上一层楼,一按开关,二楼也有灯,索性关掉手电筒。 「也不知道哪年才拆。不管了,既然有灯那就从这里开始拍吧。」大雄从背包里拿出摄影机。 他们三人开了一个没人气的网上频道,拍拍无聊的废片和无趣的大学生活,反正没人气也没在怕的,前几天参考外国的另类实境游戏arg,就打算做一个惊悚灵异的企划。 「欸!时间快到了,赶快去404我来开哀居直播。」加佳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,一面追上晏庭,一面转头对大雄说。 在转头的瞬间,她眼角馀光好像看到有个小小的影子在大雄身后闪过,颈背一凉,却被大雄推着上楼。 加佳低头看着大雄绑在腰上的手电筒,发现还没关上,刚才看到的,大概是手电筒没关掉的光? 「手电筒关掉啦,说不定等一下还有用。」她低声对大雄说。 「喔,好,快点,是你说要赶12点直播。」 到了四楼一出楼梯间,再度失去了照明,走道的黑暗就吞没了视线,没有玻璃的窗户掛着塑胶布,风一吹就喀喀声晃动,窗外的树枝像是枯槁的手想伸进室内。藉由塑胶布外透进的街灯和手电筒的光线,他们好不容易摸到404这一户的门。 加佳尝试开门,理所当然打不开,她耸耸肩:「打不开才对,大雄,脚架在你那是吗?」 加佳接过脚架,熟练地拿出网美光圈,把手机来回架设好,拿下口罩,整理好头发补了口红,12:00准时开始直播。 「哈囉!大家好呀!说好的加佳探险直播来了!我现在在「向阳花园」404门口,你们看,门上就有404的门牌喔。对,这就是前天网友说「不存在的房子」。没有看过之前直播的朋友,我先简单介绍一下。「向阳花园」从半个世纪前落成至今都官司不断,十几年前规划要都更之后,也因为当初的地权问题无法处理,还是卡着进退不得变成废墟。法律的事情就不多说了,我也说不下去,哈哈哈。总之,网路上流传着「向阳花园」404户就像是网上的error404,是不存在的,平常这道门都打不开,但在半夜12点的某一分某一秒,就可以打开这道门,但走进去的人也会不再存在。我直播前就试过打不开,现在已经是12点03分了,我再试一次看看...嗯,还好,还是打不开。」加佳夸张地拍拍自己的胸口,表示很害怕。手机萤幕上陆续开始有人比心点讚,还有人劝她不要以身犯险。 「就算打得开我也不敢进去呀,哈哈哈,我不是一个人来,但我的小帮手都很害羞不敢出镜啦。我胆子很小誒,哪敢一个人大半夜跑来废墟呀。有好几个观眾希望我再试看看开门,好,为了你们,我就再试看看喔,1、2、3...」 加佳慢慢扭动门把,很快脸色一变,原本卡死的门把竟然顺畅地转动起来,她寒毛直竖想停手,但门把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,黏着她的掌心,幽幽地滑动。 「誒,这,不对,呀~~~不要呀!」加佳尖叫,用力想往后缩,但手却离不开门把,她转头看着镜头,额上的冷汗带着她的粉底滑落至她新接好的粉红色假睫毛上。 大雄对着晏庭竖起大拇指,晏庭心领神会地点头,加佳是个好演员呀,有她这个开头,这次企划看来是稳了。 但他们的脸色很快变了,因为门缓缓地拉开了一条缝。 不能被打开的门,被打开了,在一个废弃的恐怖大楼里,两个大男孩顿时都怂了。 门打开了约三公分,门内透着刺眼的光,晏庭不自觉地抓着大雄的手,两人都往后退了一步。加佳拼命想把手从门把上甩开拉开,同时又不想把门打开,这又推又拉的纠结和她时红时白的脸色相映成趣。 门忽然由内被大力关上,同时加佳的手也自由了,她往后一摔,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那道邪门。 晏庭回过神来,抓起脚架,大吼一声:「还不快跑!」 三人各自背诵着佛经圣经,心怀满天神佛朝着楼梯间的灯光慌忙跑去,想着只要离开这里不管是烧香吃素去教堂都没问题,只要能活着离开这里,他们什么都愿意。 衝到一楼时,只剩下一个手电筒在大雄手上,队形变成三角形,大雄在前面,一左一右紧紧跟着晏庭和加佳。 在快到大门的时候,晏庭的左耳听见一阵小女孩的笑声,这是压断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,他身下一热,腿间一湿,心知不好,急中生智大声说:「谁怕谁!我有童子尿!」 大雄跑得更快了:「干!你离我远点!」 加佳的脑细胞被惊吓到休眠状态,根本不知道这两人在说什么,发现大雄加速,她更是预支明年的体力也要跑到终点。 大门越来越近,踏出「向阳花园」还不够,他们一直衝到马路对面,才扶着电线竿喘气。 加佳接过脚架,把手机拿下来一看,直播居然没关,瀏览量突破新高点,每个人都在问有童子尿的小帮手是谁?可不可以露脸。 李晏庭一屁股坐在自己冷冰冰、湿噠噠的裤襠上,忍耐着由里至外的难受发动机车。好不容易到家,慢吞吞爬到三楼,大腿每一次发力都无可避免地碰到尿湿的裤子,他的脸色如实表达了今晚惊吓和羞辱,所以当他姊姊李辰枋在客厅抬头看见自己弟弟行动迟缓地进门时,感觉不太对劲。 她对照了一下电视里的游戏画面,又看看李晏庭,喔!难怪感觉熟悉,原来是像被她扫射的丧尸。 拿下耳机,她压低声音问:「你死去哪了?搞成这副德性?」 李晏庭摆摆手,把口罩丢进垃圾桶,直衝浴室。 李辰枋把耳机戴好,回到游戏里虐杀丧尸时多了一重打弟弟的快感,因为太投入,时间过得特别快,一转眼李晏庭的重量就压在沙发的另一头,还不客气地拿掉她的耳机,把游戏暂停。 「干嘛啦!」李辰枋没好气:「去吹头发,水都滴到我手上了。」 「你相信有鬼吗?」李晏庭睁大圆圆的大眼睛,很认真地问。 「蛤?你见鬼了喔?」 「你知道「向阳花园」吗?」 李辰枋皱着眉想了想,说:「那个废弃大楼?知道呀,超浪费的,那个地段很好欸!我之前带过客人在那附近看房子,蛋黄区呀!」 「你去过?」 「当然不是去向阳花园,仲介带人去废墟看房子还能混吗?」李辰枋恍然大悟:「你该不会和那些小屁孩一样跑去那里请碟仙吧?」 「没有请碟仙。」李晏庭还在脑里组织该怎么说,见李辰枋兴趣缺缺,准备回到她的丧尸游戏,连忙扣住她的手:「姊,我进去了,里面有小女孩的声音。」 李辰枋坐直身子,聚精会神听李晏庭把今晚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,很认真地说:「李晏庭,你脸长得还不错,可是投胎时为什么没配好脑子呢?」 「总比你好吧?你连外在美都没有。」 李辰枋冰凉凉的脚丫瞬间贴在李晏庭热乎的小白脸上。 他们很快打了起来,从小到大这对姊弟练就出无声打架的技能,免得被大人看到只能一起被打。 一轮安静的扭打之后,李晏庭总算抖掉了心中的恐惧,终于有回到人间的感觉。 李辰枋在茶几上抓了包零食丢给李晏庭:「给你压惊,拜託长点脑子好不好?不要再去私闯民宅,去收惊还好,我不想去警察局保你。呀,你那条尿裤子单独拿去洗,不要污染我的衣服。」 「你觉得我要去庙里收惊吗?」 李辰枋白了花容失色的傻弟弟一眼:「我告诉你,那个大楼里一定还有人没搬走,你听见的小女孩笑声大概是真的有人在笑你。」 「有人没搬走?」 「嗯,拆迁都更这种事,说到底就是谈价钱。「向阳花园」地权產权不清不楚,地是转手卖了,但原本住户还是拥有居住权,所以刚开始还有蛮多户都不肯搬走。后来大概是建商找人装神弄鬼说鬼故事,同时也破坏建筑物,涂污墙面啦!打碎玻璃啦!剪电线泼粪之类,把环境搞得很糟来逼人搬走。即使这样,我想还是会有不愿意或者没有能力搬走的少数硬撑着住在那。我觉得不想搬也很正常啦,价钱不到位,那搬出去住不到同等级或更好的房子,谁想搬?」 「所以,我们遇到的不是鬼?」 「不会啦!哪有鬼?你看,楼梯间还有电,那404里头的光应该是灯光吧。你们在人家家门口捣乱,人家打开门缝看一眼又关上很正常。」 「那404...」 「应该就是不愿搬走的钉子户啦,这类不同意户如果是拥有土地的话,都更我看到曾有谈到重盖后分五户价值上亿的。「向阳花园」就有点难说,说404这整户卡到阴其实也没错,卡到的是买卖的阴。在里面生活还要被编成都市传说,也蛮可怜的。」 李晏庭双目失神,下意识地拿着零食往嘴里塞。所以今晚除了他丢脸被吓尿之外,他们只是在人家家门口做了个乌龙直播。 不过,王加佳哀居的直播赚到点击率也是好事,arg的剧本可以调整一下趁胜出击。 李辰枋伸了个懒腰,衣服被拉高露出一片白白的游泳圈:「不怕了吧?胆小鬼!我明天要带香港客人看房,先去睡了。」 「怕屁怕!我是在帮你消耗热量,你看看你的肚子,你配吃零食打电动吗?你只配在健身房跑步啦!」恢復正常的李晏庭是改不掉嘴贱的,于是脸上又被贴上冰冰的脚丫。 兄弟姊妹是父母给孩子最好的礼物,给人斗智斗勇生生不息的上进心。 1-2:看房子 这两年李辰枋有四成的生意都是由香港移民到台湾的客人贡献的,从第一单开始,她良好的服务态度,就让她的名字在香港移民圈中被口耳相传,不管是买还是租,办公室还是店面,陆陆续续一直有生意,乃至还学会了一些广东话,方便日常套交情。 这次的新客人是陈博士一家三口,刚移民来台湾时租了一年房,现在打算正经买个喜欢的房子安身立命。 「dr.chan,早晨!你们到了吗?我开车来接你们...不麻烦!今天我们在这区看五套房子,你带着小朋友?那我还是开车方便一点,我的车是宝蓝色的honda,车牌号我赖给你喔。好!5分鐘后见!」 李辰枋对着后照镜把头发整理了一下,把准备好的饮料放在后座,就到捷运站口接陈博士一家。 陈博士看起来40多岁年纪,中等身材,戴着黑框眼镜,穿着经典的风衣,流露着一身我读过很多书的气质。 陈太太非常年轻漂亮,精緻的瓜子脸蛋,李辰枋不确定她是医美年轻还是真年轻,细看她的手和脖子,李辰枋觉得她顶多30岁,但是陈小妹妹听说7岁,难道她这么早就生孩子了? 陈太太身边还站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素顏女子,她双手插在皮夹克里,丹凤眼柳叶眉显得凌厉,不笑也不打招呼,要不是站得近,就像是不认识的路人一样。 「李小姐,麻烦你了!」陈博士的国语是她熟悉的广东腔,听习惯之后李辰枋都觉得有亲切感了。 「不客气不客气,四位对吗?刚好够坐,上车吧!」 陈博士坐在副驾驶座,介绍了自己的家人后说:「这位是sarah,我做设计的朋友。」 「你好!你也是香港来的吗?」李辰枋热情地透过倒后镜看着sarah微笑,这个sarah看来不到三十,因为人瘦,颧骨高得像是两座小山丘,并不讨喜。 「不是。」sarah看着窗外,冷冷淡淡。 「后座有果汁、汽水、矿泉水,不知道你们喜欢喝什么,就都准备了一点。陈博士你喝咖啡吗?」李辰枋笑容不变,眼神却再不飘向sarah。 「黑咖啡有吗?无糖的。」 李辰枋笑瞇瞇地从包包里拿了一罐黑咖啡递过去,既然对方不给好脸色,她就把sarah当成隐形人,快快乐乐地开始一天的工作。 最有把握的物件,自然是压轴登场。 李辰枋带他们看的第五套房子是大学区闹中取静的单栋华厦,地点好,公设比例低,住户多为附近大学的高级教职员,总价虽然高,但属于cp值不错的。 「15楼这是顶楼,客厅这面窗看出去就是大学校园。虽然听说dr.chan不教书了,但这样的人文环境还是比较习惯吧?」李辰枋看见陈博士夫妻两人的眼睛都亮起来,知道有戏,介绍完就安静地跟在他们身边,让他们自己慢慢看,有问题再回答就好。 陈博士和太太低声用广东话讨论着,李辰枋听见一些关键字:抵、几好、唔错,以她的理解这些都是很正面乐观的字眼。 「sarah你觉得怎样?」陈博士转过头问。 sarah在阳台上俯瞰着下面一片绿地,风吹起她的长捲发在身后猖狂,她头也不回说:「可以。」 陈小妹妹双手抓着阳台的栏杆,也在往下看。 「妹妹不怕高吧?」李辰枋笑着问。 「我家以前住58楼。」陈小妹妹绷着小脸说。 「你国语讲得真好!」李辰枋迅速转话题。 「我在香港学校教的。」陈小妹妹哼了一声。 她心想陈小妹妹的亲妈应该是sarah吧,怎么态度都这么差!会不会聊天呀!李辰枋呵呵笑了两声,决定不再和小屁孩对话。 「15楼跳下去,会死吧?」小屁孩直勾勾地往下看,李辰枋见了心里都冷颼颼地寒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 「会。」sarah回答。 「我不会跳的。」陈小妹妹安静地说:「在哪里死掉就会变成那里的地缚灵,我要回家,我不要死在这里。」 「乱讲嘢!」陈博士也来了阳台,听见女儿的伟论用广东话训斥了一声,然后抱歉地对李辰枋说:「我女儿不想移民,都过了一整年了还是不习惯,现在是不哭了,但久不久就胡说八道。」 「移民对小朋友来说也不容易呀,去年我有个香港的律师客人,也是带了两个小孩来,后来住不惯,今年把房子租出去他们去英国了。」 「是是是,我们也是观望了一年,觉得可以才想买个自己地方住。今天谢谢你,我和太太讨论一下,晚点我再找你说?」 「好呀好呀!或是你们想多看哪一种物件也可以和我说。」 送这家人回到捷运站,sarah是最后一个下车的,她向陈博士点个头就和他们分道扬鑣。 这个女人,态度这么差,跩得像是天仙下凡,顏值只是普普通通,哪来的谜之自信?设计什么能设计成不会做人?李辰枋摸摸鼻子,把剩下的咖啡喝掉,打算把车停回公司附近后好好吃顿午饭。 同个时候,李晏庭正在连锁咖啡店和王加佳与大雄开会,他一面吃着三明治,一面口沫横飞解释人吓人,吓死人的道理。 王加佳脖子上掛着庙里求来的平安符,大雄的电脑包上掛着十字架,两人听说「向阳花园」里的应该是钉子户不是鬼之后,脸色都放松了几分。 「接下来我们的频道可以转发加佳的哀居内容,然后就照原定企划,加佳留言给我们求助,说她总感觉被跟踪。」李晏庭在平板电脑上拉出原本的企划案,继续说:「要改动的不多,但收尾的时候讲一下是arg之馀还可以提一下钉子户的事,呼吁大家关心一下社会。是不是很有意义?超级不废的。」 「你想呼吁什么?」大雄问。 「呼吁大家关心呀!你不觉得很值得关心吗?」李晏庭一脸正义。 「你是要呼吁政府赶快拆了都更美化市容,还是呼吁大家关注里面的人的权益?」大雄说,面对一个尿裤子的傻子,他讚叹自己的耐性与佛心:「结尾也影响我们前期的内容,可以预埋梗进去。」 「喔,我不知道欸,我们投票好了。」李晏庭笑嘻嘻地说。 大雄叹气,王加佳举手:「当然帮居住者囉!弱势群体欸,高墙和鸡蛋我永远站鸡蛋。」 「好呀好呀。你这个不吃了吗?我帮你。」李晏庭指着王加佳吃了两口的蛋糕。 大雄想还说什么,但想想还是算了,他在手提电脑里回放之前在楼梯间拍的影片,盘算要之后要怎么拍才好看,另外两个人已经开始聊起校内的八卦,哪个渣男栽在渣女手上。他心里不无幽怨地怪自己交友不慎,自己不管脑力还是体力都等于在助养朋友。 「欸晏庭,那约明天晚上大概8点去拍?」大雄说。 李晏庭点头,王加佳吐舌头说:「好加在,这次我不用去了。」 「你记得今晚到我们频道留言。我要去打工了,大雄后天见啦!」李晏庭提醒。 王加佳依约在废片频道里留言后就不管了,反正他们各自的粉丝都不多,互相导流也不太可能有什么石破天惊的发展。 第二天快中午醒来,她才发现自己错了。 王加佳的哀居内容居然上了新闻,连带着她去留言的废片频道也被炒热。 原来,昨晚有高中女生在「向阳花园」上吊自杀。就在他们嘻嘻哈哈开完会的晚上,几个高中女生跑去玩碟仙,玩完她们本该各自回家,其中一个女生的家人发现她深夜不归,到处打听然后报警之后,在「向阳花园」4楼发现她的尸体。 时也命也,记者在网上找到王加佳的直播,因为两者发生时间很近,就直接拿此为案例说网上有很多这种试胆影片。所以,当她打开手机的瞬间,哀居已经被灌满黑粉留言。说她无脑荼毒青少年,带坏小朋友,还骂她吃人血馒头。骂着骂着就开始人身攻击,说她丑人多作怪的有,说她人丑心丑的也有。 王加佳脑里走马灯跑着:「关我屁事」的字幕,她带坏谁家小朋友了?她自己都还是个小朋友。 她的手差点握不住手机,一看赖上几百个红点点,她不敢点开,只按了和晏庭与大雄开的群组。 晏庭:你们看到新闻了吗?我们频道被灌爆了! 大雄:看到了,都是负评我们转发加佳直播「向阳花园」的内容。 晏庭:负面声浪也是广告呀!我们这次真的红了啦! 大雄:... 加佳:红你个头,我都被骂成猪头了,我根本什么都没做! 晏庭:酸民都这样的啦,你忍忍,过两天就没人记得了。 加佳:干!我很无辜誒!都是你想这种烂企划,把我丢出来当靶子,你就躲在背后。 晏庭:...... 大雄:加佳我们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,你先不要看那些评论。 加佳:他们骂我人面鱼,说我眼睛长得开,鼻子塌,说我肖想当网红,想红想疯了 王加佳的视线变得模糊,她把手机丢到床边,把头埋在膝盖间呜呜哭了起来。 她一向喜欢韩国明星,也学着韩流打扮化妆,以前看到韩国女明星被酸民喷到自杀,还在想这都是站在镁光灯下的代价,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。 莫名其妙,镁光灯罩的边都没沾上,就惹了一身腥。 「喂,大雄,是我。我们今晚...还要拍吗?」李晏庭打给大雄。 「不要肖想啦,那边是现在是兇案现场欸,警察不会放人进去的。」大雄叹气:「你还想继续喔?这搞下去会很麻烦喔,加佳状态蛮糟的,你也稍微照顾一下女生心情。」 「那怎么办?就这样算了吗?」李晏庭激动起来:「这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次机会,你就这样放弃?」 「让我想想,过一阵子再说吧。」说完大雄就掛掉电话。 李晏庭是构思企划和岀镜演绎,大雄则是负责拍摄和剪片,听起来是分工,其实李晏庭很依赖大雄的实作能力,但大雄完全可以拋开李晏庭自己独立。 所以,大雄不肯拍,李晏庭完全拿他没办法。 李晏庭戴起了棒球帽,套起外套,把行动电源放进背包,打算下课自己过去拍点东西。毕竟,错过了好时机,就再也没办法取材了。反正很多人都是用手机拍片,至于剪辑他虽然剪得不好,还是可以粗略做一点。 更重要的是,他相信大雄会回心转意,到时候他会谢谢自己有拍到素材的。 李晏庭到达向阳花园时,正是下班高峰时间,他骑着机车缓缓绕过正门,果然被警察的黄胶带封起来了,骑楼边还停着几台电视台採访车。 大摇大摆进去是不可能的了,但李晏庭不死心,他把车停到斜对面的小公园旁,拿下头盔,打算用手机拍点大楼外的场景。 天已暗,手机的画质有局限,李晏庭前后左右绕来绕去,有点笨拙地在找最佳角度。这次来他才发现,年久失修的华厦除了外面的树枝伸进窗内,顶楼隐约也可见垂落了像是芦苇一样的野草在疯长,像是巨人的白发,看起来格外诡异。 就在他转来转去时,在手机萤幕里他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,面向向阳花园,单手扶着一棵树定定地站着,阴暗中看去还以为是一棵矮点的树。 她大概和李晏庭差不多高,穿着一件浅咖啡色的短皮夹克,修身的牛仔裤显得她腿很长,一头长而捲的头发垂在背后。她站姿很挺,不是模特儿那种挺,更像是军人的架势。 她似乎感觉到背后的的窥视,猛然转过身来,李晏庭鬼使神差地拍下她的照片。女人的正面没有背面好看,她五官平淡,唯独眉眼种凌厉之气。 「为什么要拍我。」女人大步走向李晏庭。 李晏庭想否认,但说出口的却是:「呃...不小心的。」 女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李晏庭,居然没怎样就放过了,转身就想走。 「欸!等一下!」李晏庭忍不住叫住她:「你知道向阳花园的事吗?」 女人顿步,回身点头,冰凉凉的眼光像是在说:然后呢? 李晏庭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住这个看来有点可怕的女人,面对眼光的质疑,他耳边的风声缠绕着树叶和树枝的纠缠,鼻尖闻到公园刚剪过草的气息。 他无话可说,随便乱说:「那个直播,是我和我朋友拍的。」 女人扬了扬眉。 「就是404门口的直播。新闻今天在说那个,是我和我朋友拍的。」李晏庭眼巴巴地看着她,心里却在暗骂自己为什么要多嘴。 「拿来看看。」女人走向他,摊出掌心。 李晏庭听话地拿出手机,播放自己的废片频道。 女人看着看着,眉心慢慢皱了起来:「没拍到。」 「蛤?」李晏庭瞪大了他圆溜溜的眼睛。 女人把手机还给李晏庭,摇摇头:「没用。」 「什么没用?」李晏庭一脸呆。 女人不再理他,逕自离开公园,穿过马路,在向阳花园和两个警察打了照面之后,就被领进去黄色胶带之内,进入向阳花园了。 1-3: 脏东西 带着女人进入向阳花园的警察,虽然收到上级予以放行和配合的指令,但也在心里嘀咕为什么要放设计师进来。 女人的名片是带黄的再生纸,印着:设计师姬颯sarah 不知道这破楼干嘛需要设计师,警察告诫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于是问:「姬小姐,我们直接上四楼?」 姬颯点点头,她快速地登上楼梯,气都不喘一下,警察有点尷尬地想掩藏自己不匀的呼吸,紧紧跟在她身后。 「在中庭,有一条樑。」警察到了四楼,压抑自己的喘气,弱弱地指向左边。 姬颯大步迈向中庭,看到地上孤伶伶放着张桌子,上面有半截绳子,绳圈已经被剪断。 「她家是彰化人,有问要不要做送煞仪式,但在这区很难配合。况且,这个地点之后也会拆了吧。」警察叹气。 姬颯点头,送煞仪式又叫「送肉粽」,把上吊绳子送去海边化掉,沿路需要生人回避以免衝撞到煞气。但向阳花园地处精华区,日夜车水马龙,不管多早多晚都可能有人车经过,根本无可回避。 「你先下去吧。」姬颯对警察说:「我一个人看看。」 警察面有难色,但想起长官吩咐配合姬颯在现场的需求,犹豫两秒就把手电筒交给姬颯,自己循原路下楼。 姬颯听见警察下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远,往右边的走廊走去,到了404门口,她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。 丝毫没有动静。 姬颯冷哼了一声,大力又敲了三下门。 门闻风不动。 「开门。」姬颯不耐烦了,她踹了一下门,表示自己的不满。 一片死寂。 姬颯往后退了一步,双手环抱着胸口,低声说:「是刘雷吧?我并非想找你麻烦,现在闹成这样,我不想来也得来。」 404的门由内被推开,姬颯的目光由上往下移,直到她看见一个绑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女孩,小脸正怯怯地仰头看着自己。 小女孩似乎迟疑着要不要把门大开,糯声说:「爷爷说不能开门给陌生人。」 姬颯脸上仍是毫无表情:「刘雷是你爷爷?」 小女孩又听见自己爷爷大名,把门打开了一点说:「你认识爷爷?那不算陌生人吧?要进来等吗?」 姬颯看了看錶,说:「我要先下去,看不到我的话警察会上来。你帮我转告刘雷我午夜会再来。」 小女孩问:「那...你是谁呀?」 「姬颯。」 「你和爷爷是一样的吗?」 「我不是风水师。」 「不是风水师!是舆师。」小女孩一脸肃穆纠正:「不懂不要乱说。」 「随便你。」姬颯转身就走,对娇滴滴的小女孩也没好脸色。 她像一阵风一样往楼下捲去,掛在中庭的那半截绳子不知不觉解开了,藉着风力往楼下飘去。 姬颯在大楼门口对两个警察点点头就走,久不久会在警察办案中出一份力,这点方便他们长官还是会给的。 经过公园时几片落叶掉在她的肩头,她顿了顿,侧头一看,和一双圆溜溜,鬼鬼祟祟的眼睛四目相对。 李晏庭守株待兔果然把这个女人等回来了,但是她只看了自己一眼,就戴上头盔,跳上一台黑色重型机车,他还没回过神来,就目送她帅气地呼啸而去。 李晏庭失去打听向阳花园消息的机会,看了看手机,拍到的片段乏善可陈,根本不能用,白白浪费电。他无可奈何地把手机插上行动电源,坐上自己的机车打道回府。 他觉得机车的重心比平常往后沉了几分,停下车往后一看什么都没有,他想起冬天常有流浪猫爱躲在车底下取暖,还弯腰低头检查车底,也是空空如也。 李晏庭觉得后颈森森地冒着寒意,把衣领往上拢了两下,心想该不会感冒了吧,还是快点回家喝杯薑茶,也不管车有没有变重,就匆匆往家驶去。 此时,李辰枋买了炸鸡排和啤酒,正在和爸妈一起庆祝又一单生意成交,陈博士一家果然看中了15楼的那个房子。她满脸红光一脸喜气,对照弟弟进门时青白的脸色,妈妈马上紧张起来:「晏庭呀!你脸色怎么这么差?你该不会生病了吧?」 「我没事啦。」李晏庭觉得四肢沉重,身体发虚,说话有气无力。 「快去洗手...洗热水澡啦。」妈妈催促,等李晏庭一进浴室就拿着大罐酒精喷他的外套、背包和鞋子。 「乾脆含一口啤酒,像道士一样喷他好了。」李辰枋笑说。 「啤酒哪里有用?浓度太低啦!」妈妈碎碎念:「你们到处乱跑,不要把脏东西带回家。」 李辰枋心情好,丝毫不以为意:「妈我告诉你,我超安全的啦,上班到现在我连凶宅都没去过欸!」 「不是那种脏东西啦!凶宅还没有人脏。」妈妈喷完酒精,回到餐桌。 「对呀!那天我看到有人在我们家巷口小便,好脏。我回来都觉得门口有尿骚味。」爸爸一面喝啤酒,一面吃花生间聊。 李辰枋想起李晏庭尿裤子,有理由怀疑老爸闻到的是自己儿子的味道,感叹:「对呀,真脏。」 当家人和乐融融吃宵夜庆祝时,李晏庭站在淋浴间,热水开得很烫,但身上还是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寒意。他虚脱地蹲了下来,热水从他的头顶哗哗地包裹起他的身体,他的肩膀被热度逼出了粉红色,但脸色却越来越苍白。 好不容易半爬着出了浴室,他走出客厅正想要杯水喝,才往前走一步,脚边就像是被什么绊倒了,整个人趴在地上。 这下把所有人都吓得跳起来,忙着把他扶上沙发,连忙拿体温计。 李晏庭烧到40.5度,他抓着李辰枋的手:「向阳花园...」 李辰枋一惊:「那边死人了,你刚才还过去?」 「什么死人?」妈妈警觉地看着姊弟俩。 「那个女人进去了...」李晏庭指着放在桌上手机,李辰枋拿过来对着弟弟的脸解锁,一解锁就是他的相簿里最后拍的照片。 「sarah?!」李辰枋瞇起眼:「她怎么在那里?」 「我叫救护车了,他这样还是送医院。」爸爸果断地宣布,没有人反对。 等救护车来时,李辰枋被父母逼问下,不得不把李晏庭的废片频道给他们看。 「那个地方不是刚有新闻说有女学生自杀?」妈妈气得戳李晏庭额头:「你跑过去找死唷!」 李辰枋听着父母念叨李晏庭不好好读书,爱找麻烦,心里想着那个sarah到底是什么设计师,设计废墟吗? 李晏庭被抬上担架时,耳边听着父母和姊姊急促紧张的对话,他只觉得无力所以闭着眼休息。 呼。吸。 他数着自己的呼吸,但慢慢觉得不太对劲,空气中带有黏稠的冷腥气,像是被翻过的湿泥。 他尝试坐起身来,明明是清醒的,但是手脚却无法动弹,眼皮如同灌了铅,咬紧牙关,他辛苦地睁开一丝眼缝,恍惚见到救护车内的车顶。 他往下看,自己胸口有一团黑色的,模模糊糊的东西,细看竟像是一颗脏兮兮,黏着泥巴的头颅。这颗头颅像是感应到他的视线,缓缓往上仰起,露出带着青筋的额头,露出一双怨毒的眼珠。 那对眼睛满泻的恶意,充满了愤怒、妒恨、不甘、邪气...他数不过来更多负面词语。 这东西趴在他身上,压制着他的四肢,而头正一点点贴向自己的脸。 李晏庭每个毛细孔都渗入了冰凉的黏腻感,想大叫但张不开嘴,这东西露出整张脸,像是随意被泥巴揉成的不规则形状,硕大的眼珠下没有鼻子,类似嘴的开口咧到两耳边,像是在笑他徒劳的挣扎。 「他手指在动,是不是不舒服呀?可以给他喝水吗?」李辰枋问,她同在救护车上,她父母则另行自己去医院。 李晏庭的手指像爪子死死张开,像是在拼死抵抗,不知为何让李辰枋看来有种不祥的意味。 医护靠近李晏庭检视时,压制他的东西忽尔消失,李晏庭解放的嗓子发出凄厉的惨叫,全身不受控地大幅度抖震,医护不得不施打镇定剂。 「他有癲癇之类的病史吗?」医护问。 李辰枋被惊呆了,迟疑了一下,摇头说:「据我所知没有。」 在她眼里,李晏庭一直是四肢发达,头脑简单的大男孩,偶尔感冒也是24小时内没事,马上活蹦乱跳,和癲癇一点关係都没有。 当李辰枋忧心忡忡地在急诊室和父母会合,讨论自家弟弟的病史时,姬颯踩着午夜的月光,又踏入了向阳花园。警察走了,这次她没有在外面逗留,鑽过黄胶带,安静地没入黑漆漆的大门内。 12:01分,她重新走到了404门口,依然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。 一把苍老的男声由门内传来:「等等。」 姬颯退后到窗边,眼睛还是盯着404的门,没过多久,门被推开,一个高大的影子窜了出来,姬颯还来不及看清室内,门就被关上了。 「姬小姐,恭候多时。」说话的人眼角的鱼尾纹洒着笑。 姬颯看着眼前的老者,茂盛的头发被绑成简单的低马尾,却是全白了。皱纹在他脸上并不难看,可能是因为他眼神清亮,背脊挺直,穿着一袭宝蓝长衫,可谓仙风道骨。 一阵风从走来走廊的窗外扑来,窗外的树枝啪一下打到姬颯的肩膀,她眉头一皱:「刘雷?在你门前出人命,这是怎么回事?」 「老朽在此地已近一甲子,吾虽不才,舆师中资质平平,唯信勤能补拙,不求有功,但求无过,战战竞兢日夜从不松懈。那位女学生...实非吾所愿。」刘雷的音质苍老,但语速稳而有力,中气十足。 姬颯皱眉:「文诌诌,说人话。」 「姬小姐,那女学生八字轻时运低,眼下浊气升,清气降,地陷东南,时也命也...」刘雷半欠着身,恭谨地说。 「意思是不关你的事。」姬颯不耐烦:「不要浪费时间,我是来问你怎样解决。」 「无解。」刘雷露齿而笑时有几分阴惻惻。 姬颯懒得多说,手一抬一阵疾风,右手欺上刘雷的脖子。刘雷不闪不避,仍旧是同一副笑顏,眼皮都不眨一下。 姬颯的右手被刘雷的左手环扣,而她掌心透着彻骨的寒意,冰凉不带一丝热气,她不顾自己手腕被扣,用力往下一按。 五秒过去了,刘雷果然没有脉搏。 姬颯想抽手,但发现自己挣不脱刘雷的松松一扣,刘雷的笑容更盛:「原来是无根人,难怪知道我这号人。」 姬颯不作声,一脚踢向刘雷腰际,被他右手挡下,他不疾不徐地说:「既然同为不该存在的人,何不进来喝杯茶?」 双方互探过虚实,眼下还是需要合作,姬颯没有说话,但眼神像是淬了冰,她默默松手,刘雷往后退了半步,打开门,作了个揖请姬颯进去404。 姬颯毫不犹豫地推门走进404,一进门先是让人眼瞎的一大片白光,再迈两步立马暗了下来,眼前两条板凳夹着一张八仙桌,正面的墙有一道门,大约是通往里间。两侧都厚重的窗帘严密盖着窗户,室内的照明是沿着墙边案几的一溜红蜡烛。 「小祖宗说,你的名字是姬颯,敢问是女臣姬吗?」 姬颯淡淡地说:「还是说正事吧,煞气已经流窜出去,我有办法疏导,但需要你这边配合,让我知道要引导到哪理才镇得住。」 「姬可是老八姓了,日子太长,我少出去走动,没想到出了无根人。」刘雷踱步到墙边的案几旁,倒了两杯茶,放在八仙桌上,继续说:「毕竟,姬氏一族可是面着黄土,背负太阳起家的,无根人离土而生,怎么从姬家蹦出来一个呢?」 「你再扯下去是不是要说盘古开天了?姓姬的人口凋零,现在连百家姓都排不上,多我一个少我一个不都一样?背负太阳?现在有谁数上五辈八辈没有种田的,无聊。」 「是呀!此姓尊贵,不就因为是第一拨泥腿子,才有之后千千万万的泥腿子吗?」 「刘老先生,族谱还是等这事解决了再聊吧。」姬颯拿这个老头没办法。 刘雷听到一句不耐烦的尊称,脸上更是和蔼了几分:「小祖宗还说,你把舆师当风水师,在下对风水倒真是半通不通,恐怕帮不上忙。」 姬颯算听明白了,这老头子怕是不满自己不敬老,还不重视他的专业才能,所以有问必答但就是不配合。想到这,她的冰块脸也不得不开了隙缝,挤出半点笑意:「刘老前辈,年轻人不懂事,舆师歷来神秘莫测,我也不过是听了那么点边边角角,什么门路都不懂,您有怪莫怪。」 「您客气。」刘雷的笑容有扩大的趋势:「您儘管打灯笼找,全世界我是最后一个舆师啦,后生小辈搞不懂倒也很正常。这行道,始于春秋,左传里就有:「寡君不忍,使羣臣请于大国,无令舆师淹于君地」,人说舆师是军旅军队的意思,他们是知其一不知其二,真正的舆师呀,一人成军。」 姬颯对这些事一点兴趣也没有,半拧着眉忍耐着,暗暗希望这死老头被自己的口水淹死。 在自己口水里畅泳的死老头却如鱼得水,抿了口茶,继续说:「舆师往浅里说,就是画地图的。这和风水师说有关也是有关,但的确不是一码事。」 「往深里说呢?」姬颯问。 「驯地的。这可比风水因势利导强。」刘雷扬起右眉,笑容有了几分讥讽:「这不就是你来的原因吗?」 姬颯听见入了正题,心里一松,说:「我来,是为了把煞气压回去,想请老人家帮忙指个路。」 「入土为安...都以为不想看的埋了就没事了,土地有灵,这乱七八糟的事下去的多了...」刘雷指了指地,又指向天说:「我看呀,天就要塌。」 「我知道,这煞气不压下去,就要出大事了。」 「喝口茶吧,不渴吗?」刘雷指了指桌上没动过的茶杯。 姬颯不想喝,她直觉这茶水有问题,而她的直觉总是对的。 刘雷也不再劝:「天塌了,与你我又有何关?」 「我不想看到人无故牺牲。」 「哪有什么无故。」刘雷握拳遮了遮嘴角溢出的一点笑声。 「听闻刘老前辈在向阳花园镇了大半个世纪,你要是告诉我,你愿意看到人们被煞气衝撞而死,我是不信的。」 「我可不是为这个。」刘雷哈哈大笑:「那股子煞气已经黏着生人出去了,我本是不想管的,但好久没人往我脸上贴金,感觉挺好,我也好久没乐呵过了。好吧,就帮帮你这小姑娘。」 刘雷从书柜里取出地图,摊开在八仙桌上,佔满了整张桌面。他随意一指:「明天晚上12点,引到这里。」 姬颯看着这老地图,把手机掏出来想对照,却发现没有信号。 「不该存在的地方,怎么会有网路呢?」刘雷一脸看傻子的表情,把姬颯呛得说不出话。 姬颯深呼吸,压抑住想打死这死老头的衝动,问:「承恩门?」 「是呀...承恩门...」刘雷幽幽地说:「就是北门。」 「谢谢刘老前辈,那我明晚在北门等你。」 「恭候大驾。那就不送了。」刘雷拱了拱手,看着姬颯大步流星开门离去。 「倒是个聪明的。」刘雷看着没被动过的茶杯,随意倒在地上,转眼就化成烟。 绑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女孩从里间出来,哼了一声:「浪费我的汤。」 「别这么说,人家还算得上是您徒子徒孙呢。」刘雷笑嘻嘻地站起来,拍了拍长凳上看不见的灰尘:「小祖宗,请坐。」 小女孩脸上流露着不符合年龄的威严坐下,问:「你叫她去那里不怕坏事?」 刘雷站在小女孩身边,半弯着腰答:「这煞气,去哪不是去,北门我早有佈置,不怕。方才她没喝茶,我也不好硬逼着。明天您顺道摆个摊,请她喝1口,早点安心。」 小女孩垂目点头:「嗯,那就这样吧,明晚我和你一起去。」 「那个,对外头怎么称呼您?」 小女孩皱起眉:「真麻烦...还是草央,你还是爷爷。」 「行。小祖宗那我不打扰您啦。」刘雷打开窗,外面一面漆黑,连一星路灯的光都没有。屋内的烛光透露窗外些微的能见度,只见烟气缓缓飘动。 「她怎么找到煞气的?」小女孩忽然问。 「有草木指路,不是都把我给指出来了么?无根人是有些能耐,和小祖宗算得上本家呀!」 小女孩扫了刘雷一眼,他马上闭嘴不囉唆,也推开大门离去了。 2-1 医院 第二天,姬颯很快就找到李晏庭所在的医院,但既非亲属又过了探病时间,不好从正门进去,就爬上一棵对着他病房窗户的树上。她扶着树干的手掌逆时针旋转,一阵阵隐形的波动由掌心散开,涟漪般传至她的意识。 无根人这个諢名不是来自太监,而是出自无根草,又称无娘藤,草如其名,自身无根和叶绿体,求生存就是逆时针缠绕在其他植物宿主身上,攀附寄生,吸取养分。农夫最恨无根草,恨不得烧个乾净免得祸害庄稼。但同时无根草可入药,在「神农本草经」中更被列入上品,可续绝伤、补不足。 无根人,同无根草,只是人所吸取的是情报知识,而不是维生的营养。草木在土地里盘根错节,无一不相连,姬颯具有擷取草木深根情报网的能力,即是掌握植物的语言。所谓风吹草动,耳听八方,说的正是像姬颯这样的特殊异能者。这异能也有限制,草木虽不说谎,但资讯透露的多少深浅也由不得人操控,提供的信息也会随着地域距离时间递减,所以离事发地位置和时间点越近,越容易採集消息。 想起刘雷方才提到姬姓种田起家,姬颯淡漠的脸上隐约有一丝冷笑,可不是吗,自家人对她的深痛恶绝,正如农人见了稗草誓不两立。 镇定剂的药效还未完全散去,李晏庭被自己喉头的乾涩渴醒了,连串咳了几声,睁开眼看见陌生的天花板,他眼光本能地看向熟悉的房门方向,却见到没见过的窗花外,一轮森森明月。他心跳蹦上喉头又直落胃袋,混沌的脑子迅速整理自己的处境。 应该是医院。 他记得自己不舒服摔倒在家里,大概马上被送院了吧。 他侧头看向窗的另一边,果然是医院的隔间布帘,视线一低,看见旁边的短沙发上捲着个睡影子,瞇眼细看是李辰枋,慌慌然的心稳了下来,既软且安。 不想吵醒姊姊,他压抑着咳嗽,轻轻地撑起上半身,发现水壶已经没有水了,他心中暗骂姊姊看护病人不力,这种事也要自己拖着病体操心,还好他没有打点滴,不然要起床不是更麻烦? 就着月光他躡手躡脚爬下床,双脚落地之后感觉也没那么虚弱了,于是一手抄起水壶,一手摸着墙,朝门外的光走去倒水。 他小心翼翼推开门缝把自己挤过去,免得走廊惨白的日光灯吵到别的病人。 静悄悄的走廊长而亮,却让他想起向阳花园漆黑的走廊,不论是光明或黑暗,一旦没什么人气,就让有瘮人寒气。 他猛然想起不知道自己是哪个病房,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病房门牌:404李晏庭,只有他一个病人,其他都是空格。 「真不吉利呀...」李晏庭喃喃自语,左顾右盼没看到有饮水机,也没见到护士,晃眼看到尽头拐弯处有白色裙摆略过的影子,于是加快了脚步追上,想问问茶水间在哪。 追上一看,那背影却不是护士服,而是白色的女学生制服,长发披肩缓缓地走着。 「呀!不好意思,请问你知道饮水机在哪?」李晏庭听见自己乾涩的声音,喉咙更痒了,忍不住咳起来。 女生头也不回,闪身又在尽头转弯。 这医院走廊怎么这么曲折?还看不到护士站?李晏庭想起老姊在家爱打的恐怖电动游戏,那些鬼病院里出现什么最好都不要跟上去,谁跟上去谁倒楣。 他欠缺逞英雄的找死基因,收回脚步,渴就渴吧,大不了把李辰枋叫起来一起下楼去买点吃的喝的。 咦,下楼...怎么也没看到电梯? 李晏庭鸡皮疙瘩掉一地,加快步伐往回走,却听见由身后传来慢他拖鞋几拍的皮鞋脚步声。 啪嗒啪嗒。 叩。叩。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。 叩叩。叩叩。 他加速,身后的脚步也随着快起来,这感觉是恐怖片里配角送死的节奏呀!他根本不敢回头看,把水壶一丢,直接跑起来。 听见那脚步逼近,李晏庭想大叫救命,才刚张嘴就有一片冰凉粗糙覆盖上自己的嘴,一股力量把自己下巴硬生生往上一抬,嘴巴就张不开了。 李晏庭从来没这么害怕过,瞳孔像是在颤动什么都看不清楚,心跳快到像是要把胆震破,他不自觉地手脚并用挣扎,涣散的视线聚焦对上一双凌厉的丹凤眼。 「安份点。」姬颯嫌弃地看着快被吓破胆的男孩,煞气发觉这猎物有援兵,暂时离了这个生人,但总归是会回来的,她只好先逮着这个小子。 李晏庭认出她是向阳花园见过那个女人,知道是活人不是怨灵,他呼吸才平顺了几分,连本来可怕的日光灯都变得正常多了。 见他眼珠滴溜转了几圈,像是恢復了理智,姬颯才放下手在裤子上擦了几擦,胆小鬼没胆汁,口水却不少。 「你谁呀?」李晏庭揉着隐隐生疼的下巴,神力女超人吗?手劲这么大?手还这么粗,都没保养的吗? 姬颯说:「你跟我来。」 「我干嘛要跟你走?」 「不走你会死。」姬颯凉凉补充:「还会害死别人。」 李晏庭脑子转过好几个念头,他家没什么钱,绑架他也没什么大好处,不过他身体健康,样貌还不错,贩卖器官或是人口买卖都有可能,好多网上的影片都有说在暗网上的交易,他做频道时可没少做资料搜集。 「我不信,除非你报警。」李晏庭摇头。 姬颯看着他不出声,李晏庭觉得这女人长得还真寡淡,两颊削瘦,轮廓也很淡,眼睛细且长,像两把开刃的刀。 其实他大概也只看了几秒吧,总之,下一秒他后颈一下钝痛,被拍晕了。 姬颯要拍倒一两个人,就像是拍一两条黄瓜一样,连刀子都懒得用。若是李晏庭听话,她也不想打他,但她不爱费唇舌,早就做好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准备,进出的监视器都先打掉了。 她轻松扛起李晏庭,从窗口纵身跳到三步远的粗树枝上,树枝虽粗但也承受不住两个成年人的重量,堪堪正要折弯,她又往下跳到下一根树枝,这样三四趟就下了地。 即使掳人,姬颯还是规矩地替机车上的李晏庭戴上头盔,才把他绑在自己背后,朝北门驶去。 刘雷约定在北门,姬颯当然有做过点功课。 这百馀年前建的清朝城门,是台北五城门里唯一保留原样的。日本人拆了西门,早年的市政府改了东门、南门和小南门,北门能保留下来,多亏了要盖高架桥,本想乾脆拆了,改建都懒得搞。后来因为学者反对,兴建方案改为绕道弯过,自此约四十年间,北门被埋没在桥路当中,淡出了人们的视线。也是到了七八年前,市政府趁过年把拆除高架桥,道路重整之后围着北门做了个广场,早就失去了城墙的北门,就这样成了个岛般的孤门。 到了北门附近,姬颯打量四周环境,这孤单单城门立在那,和周边环境倒也不算违和。不夜天的台北城,这一隅却是没有行人来往。马路如河车如水,冲刷过北门前。姬颯看了看北门广场的疏疏落落的草木,看来只能尽力而为凑合用。 晚风袭来,十二点一到,刘雷就从卖照相机那条街缓缓走来,街灯下的青色长衫让他有几分仙风道骨。 「昏过去了?」刘雷看着趴在姬颯身后的李晏庭。 「赶时间,求方便打晕的。」姬颯接着说:「等会要是忙起来,麻烦老前辈照顾一下这孩子。」 「您打人是照顾人,我可不。」刘雷笑了:「走吧,我帮着扶着另一边,把他带到城门里头。」 他们一左一右搀着不省人事的李晏庭,放在城门下。姬颯走开几步,蹲下抚过草地。 「您这是,必须要摸到才行吗?」刘雷好奇地探过头来。 「嗯。」姬颯闷声当作回应:「还要一阵子才到。」 「蹲着多辛苦,前面有树。」 姬颯回头看着李晏庭,刘雷笑了:「您还真是个心慈的,这小傢伙放着没事,哪怕来了,一时半刻也伤不到他多少。」 姬颯想想也是,煞气都跟着他快两天了。于是她跟在刘雷身后走向树木。经过一旁的石碑,刘雷停了下来,姬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。 「巖疆锁钥」 「本来还有「瀛壖宝藏」,日本人给丢了。」刘雷淡淡说:「剩下这块横额当过凉亭的础石,公园的风景,现在在这放着倒是最适得其所的无用之处。」 「也是风景。」 「有人看才是风景。」刘雷的视线往下移,那是一排人物画像和介绍,眼光在其中一幅上流连久了一些。 姬颯直觉灵敏,不动声色地看向刘雷,这老头密不透风的表情管理,似乎崩塌了那么一丁点。 「你认识他?」姬颯看不准是哪个,模糊试探。 「像我这样,天长地久的,有谁不认识?」那一丁点破绽,刘雷瞬间就收起了。 姬颯知道眼下也不是问这些的时候,捱着一棵树,眼睛落在放在城门底下的李晏庭。 「待会闹的动静大不大?我还没亲眼见过无根人行事呢。」刘雷笑问。 姬颯想起监视器,心想自己大意了,正想解决时,刘雷又说:「别担心,我都打点好了,大街大巷的,没处理好,也不好有动作。」 2-2 北门 风中传来很淡的土腥气,姬颯离了树,走回到城门下。刘雷慢吞吞地跟在后面,什么都不问,只顾掏出带来的核桃剥起壳,一副来看戏不买票的样子。 姬颯默默地看向北方,感觉着肉眼看不见的波动,笔直朝着北门滚滚而来。地煞依土而生,自然是走陆路。这煞气锁定李晏庭,转眼间在北门前的地上窜出来。 厚重的土腥气扑面而来,一个泥捏的人形物,一身青黄的泥巴流淌着,稠噠噠地滴躺着泥水。勉强顶着一头黑色的长发,像是五官的部分却烂泥扶不上脸,犹如溃烂。 姬颯想,真是非常接近人形了,头发来自高中女生吧,再吸收多两三个怨魂,这煞气就可以稳固形体,行走无碍。 刘雷两手揣进长袍袖内,真正袖手旁观。姬颯无所谓,顿了顿脚,地下蔓生出的树根像网一样罩住泥巴人。泥巴人在网中挣扎,但植物的根穿过它的五官躯体,顺应自然地扎根不放。姬颯靠近泥巴人,又蹲下抚触着草地,看向刘雷:「老前辈,收哪好?」 刘雷指指自己脚下,姬颯点点头,盘根捆绑着泥巴人往刘雷脚下遁去,原本破土而出的痕跡同时消隐在眼前。 在泥巴人完全被拉扯入土前,刘雷抓起了他一缕头发。 「能压制多久?」姬颯问,她摁下去不是问题,地气要hold得住才可以。 「这种程度的,几年就化在底下,也不用压。」刘雷觉得这场戏不是很精彩,懨懨地说:「您办事都这么轻松的吗?」 没有间话的必要,姬颯抬起李晏庭想把这傻子送回医院。 「女高中生的事,不管了?」刘雷摇晃了下手上的一缕长发。 姬颯皱起眉:「孤魂野鬼,我管不着。」 刘雷笑了笑:「懂了,只收地煞。」 姬颯不喜欢这种被审视试探的感觉,按捺住不爽,抬起人就要走,却见那个绑双麻花辫的小女孩吃力地推着个摊贩车走来。 「唉呦小祖宗,你怎么跑来了!今晚不太平,我还想着让您歇着。」刘雷迎了上去,接过推车看着姬颯说:「还没给您介绍呢,这是草央。」 「见过了。」姬颯看着这爷孙俩,一种不协调感油然而生。这两人,怎么看都怪。 「爷爷,煞气呢?」草央仰着头问,声音娇软可爱。 「这位姬颯小姐两下就收拾乾净啦。」刘雷指着地下:「真的就是两下,太轻松了。」 草央对姬颯一笑:「姊姊太厉害了,那以后我就不用害怕啦!我请你喝杯青草茶吧!」 姬颯听她叫姊姊,浑身寒毛都竖起来,直觉来得猛烈,这女孩不安好心。 草央登登登捧着一杯手摇饮杯子跑到她面前,上面横放着吸管,笑嘻嘻地说:「姊姊,把人放下吧,先喝口茶,清火喔!」 「你们这么喜欢给人喝茶吗?」姬颯冷冷问。 「人说敬酒不喝喝罚酒,所以我才想说茶比较好,茶应该敬了就喝吧?」草央婴儿肥的雪白脸上有着威严,她撇了撇嘴,把吸管插进手摇杯上说:「姊姊,事不过三,我真希望你把这杯好好喝了。」 「要是我不喝呢?」姬颯垂着眼看着面前的小女孩,明明比她高也比她强,莫名地心里却有了怯意。 草央仰着头,甜甜地笑,她的五官很是精緻,巴掌大的脸蛋,眼睛大且秀,黝黑的瞳仁装的下一片星空,一笑眼一弯,却是一点笑意都没有。 「事不过三,那只好等下次再敬姊姊一次。」 刘雷听了愣了一下,想开口说些什么,草央回头瞪了他一眼,他就默然了。 「有缘再见。」姬颯感觉到扛着的那傢伙动了动,想赶在他醒来前物归原医院,大步从草央身旁跨过。 她知道自己的背影被四隻眼睛盯着,而真正难缠的是那双漂亮的眼睛。这样可爱的小妹妹,要打必然是打得过的,但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却要自己快闪。必须探一下这两人的底细,姬颯烦躁起来,她最讨厌麻烦了,但这次看起来比哪次都麻烦。 「让她就这么走咯?」目送姬颯的机车,刘雷靠近草央问。 「难道硬灌下去吗?」草央沉着一张小脸:「你又不是不知道硬来没用。」 刘雷见气氛不妙,把捲在手指上的头发给草央看:「那您看这个...」 「她不是想救那个小鬼吗?把这个送给那个小鬼。」草央的声线很萌,说的话却狠戾:「想救人,还不是要求到我这。」 「小祖宗神机妙算。」刘雷恭敬地说:「之前没拿准无根人的能耐,是我急躁了。」 「都等这么久了,还差这一时半刻吗?」草央的叹息悠长:「快结束了,你我都不需要急。」 「小祖宗等得太久了。」刘雷回头看了看地上的石碑:「我哪敢和您比。」 「地久天长。」草央淡淡说:「算了,摊子你帮我收掉吧,回去了。」 李晏庭在泥巴人在树根里张牙舞爪时就醒了,但他只能装死,先是因为那个曾趴在自己身上的鬼东西,后来是因为这几个人都很可怕 他半瞇着眼缝偷看过那个长衫老人,看起来就是殭尸片的殭尸。那个小女孩和他心目中的红衣小女孩大概就是同类。唯一比较不可怕的姬颯,是从医院把自己绑架来的怪力女,加上泥巴怪,他的小命四面楚歌。 他胡思乱想,直至头盔被暴力摘下时,又对上了那对丹凤眼。 姬颯并不意外,刚才扛着这傢伙就感觉他醒了,李晏庭倒是张口无言,眼睛滴溜溜地转。 「醒了就自己走回去。」姬颯指向医院的大门。 李晏庭发现自己被完璧归医院,不安被赶走大半,开口就问:「女侠,今晚是怎么回事呀?」 「没事。」 「你不告诉我,我到处问,到处说,我还有频道可以做影片问网友...」 赤裸裸的威胁。 「我刚刚看到的泥巴怪,之前就趴在我身上过,那是鬼吗?是向阳花园出来的?为什么缠上我呀?还会再来吗?我好怕呀!女侠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好人,你不告诉我我会被自己吓死的。我还是个孩子呀!一下子又是闹鬼又是殭尸的,我捡回一条命,转头胡思乱想自己吓死了,那不是很不划算吗?你救人不差多讲几句,别让我死不瞑目。」 赤裸裸的卖惨。 姬颯快被烦疯了,憋老半天,只有一句:「殭尸?」 「那个老头呀!还有红衣小女孩。」 姬颯扶了扶额:「我累了,再说吧。」 李晏庭纠缠不休拿到姬颯的名片,说:「好吧,我明天找你,你要接电话!记得!要接我电话!要是你找我也可以,随时!」 姬颯幽幽点头,心想找你?找你不就是找麻烦吗? 但自从向阳花园,麻烦好像就自己会找来的样子。 2-3 台北府城 第二天是让鸟都叫不出来的大寒流,虽然没有雨,阴溼的冷意还是鑽进人毛孔里,天空的顏色脏兮兮的,浮动的凶兆般的乌云。 清晨,姬颯毫不拖拉就从被窝里弹起来,换好衣服就骑车前往一个佛教图书馆。 她算是在佛教孤儿院长大,除了一身清冷,没沾染上一星半点的佛门气息,但即使独来独往如她,也在成长过程中与一些人结缘。 比如,图书馆长何太太。 她没办法从植物里套出来人心的曲折复杂,要打听人,还是要由人出发。 何太太大概六十岁,齐耳的头发白多黑少,肤色有种好看的黄润,圆呼呼的身材,双下巴的脸,总是笑脸迎人像个弥勒佛,声音轻柔让人想起观音跟前的童女。 图书馆还没开门,姬颯砰砰砰敲了几下,何太太探出头来:「你怎么来啦?」 「有事请教。」 何太太习惯姬颯这种没寒暄,不带尾音的说话方式,也不怪她没礼貌:「进我办公室吧!我也才刚到没多久,刚刚才开了暖炉,办公室小暖得比较快。唉,年纪大了,我这膝盖喔...天一冷就难受...」 姬颯的冰块脸有了一丝莫名的动容,何太太拍了一下她的屁股:「拖拉什么,走快点!我怕冷!你这屁股怎么就没肉呀?拍下去我的手都痛。」 进了办公室,何太太靠着暖炉坐下,拿起毯子盖在膝盖,捧着一杯咖啡,指着一旁的咖啡机和热水壶:「喝什么自己弄。」 「我来是要问舆师的事。」姬颯坐在何太太对面,双手肘压着自己大腿,上半身往前倾,犹豫半刻,声音乾乾的:「给你敷膝盖的草药,没用吗?」 何太太愣了一下,笑了:「傻孩子,人老了膝盖都不好,和你无关。」 何太太从茶几上拿了块饼乾,用咖啡杯接着吃了一口,然后问:「舆师,你碰上啦?」 「嗯。」 何太太抹了抹唇边的饼乾碎屑,眼睛看着杯子里咖啡的漾然,摇了摇头:「怎么碰上的?」 「这两年地煞越来越多,向阳花园地气压不住,煞气逃窜出来,还害死了人。这股煞气比之前浑厚,树说,舆师可以告诉我要引到哪个地气够强的地方。」 「引去哪了?」 「北门。」 「北门呀...」何太太半瞇起眼睛:「阿颯力你...」 阿颯力是何太太取的绰号,姬颯没有特别反对,但也只有何太太一个人这样叫她。 何太太一脸无可奈何:「算了算了,你大了,不爱听我囉唆,我也不想说。以前地图叫做舆图,舆师就算是画地图的人。古代的地图和现在很不一样,不是俯瞰的视角,看起来像是山水画笔法画的的漫画。」 「我上网看过了,大概知道。那什么是驯地?」 何太太摸摸鼻子:「地要驯这说法,我印象是宋朝开始的,那时候就把土地边疆分作生与熟。熟地是安全的,生地是未知危险的。舆师要绘製地图,那必然要一点点把生地驯化为熟地,把未知的陌生的,转化成熟悉的。」 「那算是探险?」 何太太皱着眉,思考着措辞:「不完全是,有点像看风水的,可以把山、河、谷等等,串联成左青龙右白虎聚宝盆之类的说法,但舆师不看表象的山陵起伏,而是地气流脉。至于驯地,据我所知就类同驯马,照着脾气把地气由生驯至熟,最后能为己所用。不过这种东西很难像风水一样拿个山峰啦或是什么形状,扯出个543,然后再叫人怎样盖房子。因为说不清楚,舆师被同行排挤得厉害,慢慢就消失了。你想想,就像无根人一样,你打听到什么,也是拿不出证据的。」 姬颯深呼吸一下,口说无凭这回事,她太懂了。 「你认识的舆师叫什么呀?我记得在下头听过有个舆师,参与盖台北府城的,是刘璈的幕僚,叫作刘什么。呀!刘雷!」 姬颯的冰块脸没有任何破绽:「刘雷有什么故事?」 「你知道,北门不是正北吗?」何太太凑近了压低声音说:「原本的台北府城设计,是四平八稳以城内街区子午线为轴,正南正北走向。到了负责建城台湾兵备道刘璈手上,把整个城廓转了13度。」 「为什么?」 何太太回到办公桌前,戴起老花眼镜打开电脑:「我哪记得,你真以为我百科全书呀?这都可以查的。他当时的说法是:「后无祖山可凭,一路空虚,相书属五兇。」要台北城背靠七星山,所以向东旋转了13度。」 「风水?」 何太太抬了抬老花眼镜说:「小道消息说是舆师刘雷建议的,刘雷本不肯假託风水之说,反正拍板的人决定说法,说是「峦头派」风水观就是「峦头派」,改的也只是城墙,城内的街道规划建筑都一样,所以城墙和城内街道不是平行的。反正歷史不会记得刘雷是谁,到今天,也没多少人记得刘璈是谁,没差。」 何太太见姬颯不说话,坐回到暖炉旁说:「阿颯力,快过年了,今年你要不要...」 「不要。」 何太太摸摸鼻子:「我又还没说完。」 「我不想看到那些人。」姬颯冷冰冰的,不带一丝感情,只是陈述一个事实。 「我是说回院舍过,和孩子们一起。」何太太说完,叹口气:「我知道你不愿意和姓姬的有往来,但也不是每个都一样,你也没必要...」 「逼死我妈,冤枉我,让你跪出膝盖的伤。这样也没必要?」姬颯语气平静,像是在说再正常不过的事。 何太太摇了摇头,苦口婆心说:「我也不是想劝你去找谁,只是想请大小姐您赏个脸,除夕来院舍吃个团圆饭吧。你太独来独往,没有人是孤岛,生活不能这样过。」 何太太的确是受人之託探探姬颯口风,以前他们不信这孩子有异能,如今却巴望着姬颯能帮扶姬家,何太太开这个口自己都过意不去。 想起当年那小小女孩被唾骂、扔石头、被关在小黑屋里,受过那些罪她都一声不吭硬挺下来,何太太不是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成为今天这样的人,但仍希望姬颯愿意给她自己一个机会,成为不一样的人。 「看情况吧。」姬颯没有答应去年夜饭,她还在惦记着那老小舆师,于是问:「刘雷有孙女吗?或是北门的传说里,有没有过一个小女孩?」 何太太翻了个白眼,食指指向办公桌:「这种事你现在问我,我哪知道?你把想要打听的抄在我记事本里,有消息的话告诉你。」 姬颯仔细地在笔记本里写写停停,何太太揉着膝盖打量她,这女孩子没一点女孩子的样子,不是说她粗鲁,而是没有一点娇气。何太太心想自己到底是没有完成对好友的承诺,虽是让姬颯平安长大了,却不是个娇养的女儿。 「谢谢阿姨。」姬颯握了握何太太的手:「我先走了,今天冷你不用送我,我自己出去。」 「记得来领压岁钱呀!」何太太拍拍姬颯的手。 「我把北门的事搞清楚就来。」姬颯点头。 离开前姬颯悄然看了看何太太的膝盖,想着草药大概是没什么用,要再找找办法。 她有点内疚自己疏于问候,虽然对何太太始终心怀感激,她并不太喜欢和何太太接近,因为这会让她想起过去。 「不要听她说,小骗子!和她妈一样满嘴谎话。」 「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,她妈说谎精,生出来也是说谎精。」 「她妈偷钱偷酒偷人,和野男人鬼混生下野种,还好意思说是贞节受孕,想我们把她供起来拜喔?」 「贞节?我还圣母玛利雅咧,哈哈哈哈!」 「娼妇。」 「贱货。」 推开图书馆的门,冷风刷过她的脸颊,把她耳边彷彿重播的污言秽语扫到脑后。 不能想。 不能再想。 她不愿忘记,更不愿记住,在这夹缝中她只能逼自己不去想。 3-1 女侠 在医院里,李辰枋刚刚听完一耳朵的北门屠妖记,看着弟弟回復龙精虎猛的样子固然安慰,但也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出现精神障碍。隐约记得,癲癇好像和精神疾病也有关? 「姊,我没骗你!都是真的啦!」 李辰枋拿出专业表情管理的技能说:「我只是怕你会吓到爸妈。他们对未知的领域接受能力很难说。」 李晏庭敷衍地点头,手指在手机上快速滑上滑下,压低嗓门说:「居然没新闻报导欸,也对,姬颯有超能力,怎么可能会留马脚。」 「谁是姬颯?」 「我有照片,来来来,这个!是不是很帅?」李晏庭兴致勃勃指着自己手机。 「你怎么认识sarah的?」李辰枋皱眉,她老早想问了,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关係。 「你也知道她喔?原来女侠还有英文名字。」李晏庭喜滋滋地从二访向阳花园开始交代。 一隻通体黑毛碧眼的猫优雅地从走廊鑽进房门,坐在李晏庭床边,一面施施然舔爪子,一面专心地听李晏庭吧啦吧啦说故事。 李辰枋听完整个故事,两条眉毛都快打结了,她决定等父母来要三人讨论一下这个情况,李晏庭似乎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妄想。 「咦,怎么有猫?」李晏庭惊讶地说。 李辰枋转头一看,暗暗舒了一口气,真的有隻黑猫,毛色隐隐透着红。 「溜进来的吧?我去和护士说一下。」李辰枋说完就站起来。 「顺便帮猫咪买个鲜奶。」李晏庭补了一句。 李辰枋一出门,黑猫就款款走近李晏庭的病床,仰头看了一瞬,纵身跳上床,在李晏庭身上蹭了好几下,呼嚕嚕地撒娇。 「毛色真好,有人养的吧?」李晏庭顺着猫毛摸了几把,忍不住讚叹。 黑猫尾巴勾成个问号,傲娇地跳下床,回头看看缠在李晏庭身上的几条黑发,轻蔑地喵了一声就一溜烟跑掉了。 护士来到的时候,黑猫已经无影无踪,接下来的检查报告里,李晏庭身体没有什么问题,当他父母到医院时,已经开始安排出院手续。 「如果不放心的话,我可以转介他到精神科。」在病房外,医生对李辰枋说的话被两老听见了。 「精神科?为什么?」李妈妈隐隐有着怒意。 李辰枋不想说那些胡言乱语,摸摸鼻子:「呃,不是查不出问题吗?就什么都看一下。」 「乱说!我告诉你精神科不能乱看,我听说这个会影响保险理赔欸!」李妈妈拍拍李辰枋的背。 「还可能杀人可以无罪呀!」李辰枋又被妈妈敲头。 医生打圆场:「慢慢考虑,不用急,先观望几天。」 办完出院手续,一家四口回家已是傍晚,家里没人做饭,李辰枋在饭桌前和父母讨论叫什么外卖。李晏庭歪在沙发上刷手机,正在想要打给电话给姬颯,眼皮却越来越重,那还是睡醒吃饱再打电话吧,好像也该联络一下大雄和加佳,不知道加佳现在怎样了? 浓浓的睡意盘绕着他,半梦半醒间,还听见饭厅家人们零碎的对话,然后有一把女声传来,不像李辰枋的声音,有点尖细,更像是王加佳。她怎么来自己家了?是来探望的吗?鼻子好痒,有什么东西在搔动他的鼻头,想伸手拨开却被睡意压得起不来。衣袖好像被什么扯住了,被来回轻轻拉扯着,像是猫咪在咬,这让他想起医院的黑猫,碧幽幽的眼睛,一副看不起人的模样。想起猫咪,好像真的有猫兇狠地对自己张大嘴哈气,手腕忽然一痛像是被狠狠咬了一口。 他大叫着跳起来,正在饭桌上拿出外卖晚餐的三人同时看向呼痛的李晏庭。 「干!什么鬼咬我!」李晏庭弯着腰跳起,像是被丢进热汤里的活虾。 李辰枋看着李妈妈,脸上写着:我早说了要看精神科。 李妈妈瞪了她一眼,忙着安抚李晏庭:「做噩梦了吧?」 而当她抓着李晏庭的手时,发现他的手腕上有几个血洞正在冒血,她也尖叫起来:「怎么会这样!」 李爸爸慌忙地找消毒药水和绷带,李辰枋愣愣地想着这不可能是精神问题,两次出状况都在自己家,难道家里有不乾净的东西? 「我刚刚瞇了一下,感觉有东西咬我。」李晏庭解释:「我觉得是猫。」 李辰枋凑近看那排血洞,说不清楚是猫还是狗,反正不可能是蚊子。但家里除了蚊子,就没有会咬人的东西了呀! 「会不会是蜘蛛?」李爸爸看向天花板。 「哪来的蜘蛛!有蜘蛛这样咬人的吗?」李妈妈声音很尖锐。 「那你说是什么?」李爸爸语气也变不好了。 「包扎好先吃饭吧。我觉得,明天早上我带他去庙里看看吧?不管怎样,去求个身体健康也好。」李辰枋越来越觉得李晏庭是被什么缠上了,可是她说不出口。 「该不会房子有什么不好的吧?」李妈妈喃喃说:「都住大半辈子了,都好好的呀!有事也是你乱跑带回来的。」说到这大力打了李晏庭大腿几下。 大家胃口都不好,李晏庭随便吃了几口,就打电话给姬颯,响了几下后,听到一把低沉女声的喂。 「女侠?是我!我李晏庭!」 「我现在没空。」 「我今天又出事了!」李晏庭哇啦哇啦把自己半梦半醒被咬的事全倒出来:「我在医院就有看到黑猫,是不是昨天的泥巴怪?」 「不是。」姬颯果断地打断他:「住址。」 「什么?」 「你家。」 李晏庭心一热:「你现在要来救我吗?我无以为报,只好以身相许。」 沉默了几秒后,姬颯重复:「住址。」 李晏庭报上家门,继续囉唆:「你现在来吗?我要怎样和我爸妈介绍你呀?呀对了!我姐也在!」 电话被掛断。 李晏庭的热情却丝毫未减,兴冲冲地告诉李辰枋女侠要来拯救自己的小命。 李辰枋本想制止,但想了想这个女人怪里怪气,李晏庭想见还不如有自己也在,总比他傻傻被骗去卖掉好。 「来就来吧。」李辰枋不情不愿地回了一句。 3-2 神棍? 姬颯经过一个小公园,空气里飘着草泪的味道,不久前应该割过草。割草后散发的青草气,都是草被割伤后挥发的泪水气味,它们用此来警告同伴有危险,同时也为伤口疗癒。 这悲伤的味道让姬颯的心往下沉,但她也同时确认,这里没有威胁人类的气味。 靠近李家位置之后,姬颯扶在一棵鸡蛋花树旁,然而她没有感觉到任何关于煞气的动静。如果不是煞气,她希望是那个傻子疑神疑鬼,不然她只会更为难。 李晏庭的讯息又到了,他反覆问姬颯什么时候到,她无可奈何地回覆:「现在。」 公寓一楼的门马上被打开,姬颯上到二楼看见一个有点脸熟的圆脸女孩,她想了想很快记起这是陈博士的仲介,难怪那个傻子提起他姊姊。 「sarah?」楼梯间的灯光不亮,姬颯的半张脸在阴影中,李辰枋有几分犹豫。 「嗯,叫我姬颯。香港人常记不住中文,才随便取个英文的。」姬颯说。 「你是设计师还是驱魔师?」李辰枋下了两阶楼梯,想看清楚姬颯的表情。 「陈博士是朋友,我去帮忙。」姬颯感到厌烦,好像她生来就欠别人的无知一个解释。 李辰枋还想再说,李晏庭一手扼着腕,穿着拖鞋啪嗒啪嗒跑下来说:「女侠!上来坐,不要客气。」 两姊弟一个是热情的傻子,一个是防备的呆子,姬颯半垂着眼跟在他们后面,来到他们在四楼的家门口。这公寓一层两伙,李宅在左边一户。 「这位是你们朋友?吃过饭没?我切好水果在桌上。」李妈妈一面说一面打量姬颯,这女孩子还没有儿子那个叫王加佳的朋友好看,应该不是儿媳妇候选人。 姬颯牵强地在嘴角扯了个笑,僵硬地对李家父母点头示意,李晏庭忙着把手腕的绷带解开:「女侠,你见过在梦里被咬然后真的有伤口吗?」 李妈妈想插嘴,被儿子嘘了一声:「她叫姬颯,救过我很厉害的,让我先听她说。」 姬颯见到客厅角落放着几盆阔叶盆栽,她在李爸爸的注目礼下,一株株植物抚摸过去。 「有什么问题吗?」李妈妈紧张问。 姬颯摇摇头,她高瘦的身影在一家四口的客厅中格格不入,像是被错置的高脚灯,突兀而明亮,吸引四个人的目光。 「没有煞气。」姬颯默了一下,看着李爸爸说:「你们邻居的出价比市场高,这价位可以。」 姬颯单纯地觉得自己跑这一趟,帮不了李晏庭就罢了,既然有资讯也不介意说一句,权当日行一善,没想到这家人炸开了锅。 「出价?」李妈妈瞪圆眼睛问。 「想卖可以问我呀!」李辰枋歪着头不解:「我早就叫你们卖了,卖掉买新发展的市镇,投资才赚得快呀!」 「不准卖!这房子是我妈留下来的。」李妈妈高声说:「不要动歪脑筋。」 「是爸说的又不是我。」 「我说什么了?」李爸爸带着怒意看向李晏庭:「装神弄鬼的,赶快把她请走,我们家不欢迎神棍。」 姬颯的表情像是被定格在空白键,她没有理会李晏庭在她旁边叨叨絮絮的圆场和解释,也没有管李妈妈对李爸爸兴师问罪,或李辰枋摔门回房间。她以自己的步速,稳定地踏出李家家门,迅速地下楼梯,把一切纷争都静音。 李晏庭追出来,拉着她的袖子说:「对不起!真的不好意思,我爸他其实没有恶意。」 姬颯垂头看着那有一排血洞的手,淡淡说:「这个,我帮不上忙。」 「你肯来我已经很感谢了,又不是你欠我一定要帮我。您大人有大量,原谅我家人。」 「我习惯了。」姬颯甩开李晏庭,很快消失在巷子的尽头。 远离姬家已久,警惕性减低,这次是她自己大意多事。她不怪李爸爸,更恶毒的话她都听过,难受百倍的罪她也受过,是她自己不应该多管间事。实话实说会让人难过,然后别人会把难过加倍奉还给说真话的人。 所以姬颯不爱说话。 李晏庭懊恼地回家,客厅已经变得静悄悄的,浴室传来水声,看来家庭小剧场已告一段落。 他相信姬颯说有关邻居开价的事,因为他听过家里讨论过卖房子,爸爸和姊姊都举双手赞成,不过他妈妈一直反对,最后不了了之。 至于李晏庭自己,他是都无所谓的,只要有地方住,对他而言都没差,因此这段插曲很快被他拋诸脑后,重新把受伤的手包扎起来,打开电视转到电影台,一面看一齣喜剧片一面等着轮到自己去洗澡。 看着看着,他又开始打起盹,人一睏身上就觉得冷,他抱着沙发上的垫子取暖,靠在一角瞌睡起来。 「李晏庭。」一把细细的声音从身后叫他,他惊醒猛然回头,没有人。然而极近的耳边,像是有人贴着他耳朵吹气的距离,灌进一串让他毛骨悚然的轻笑声。 一股寒意从他受伤的手腕爬上他的脖子,硬是把他的头大力扳往另一边肩膀转去。 「好了。」那把女声透着愉悦:「熄掉囉。」 他想起来看过的民俗怪谈中,人有三把火在额头和两肩上,只要明火不熄灭,恶灵就无法靠近人,所以晚上不要戴帽子,也不要大力回头,以免把明火弄熄了。他刚刚回了两次头,两肩的明火不就都灭了吗?姬颯说不是煞气,那缠上他的,会不会是鬼? 脑里浮现鬼这个字时,半睁的眼睛似乎看见有个模糊的影子在面前,纤细的肩膀上披着长发,是个女孩子的影子。 「李晏庭,我好难过,你不帮我吗?」女声飘远了,像是在啜泣。 「你们都不帮我,那我去死算了。」随着影子渐移渐远,声音也变得飘渺。 李晏庭站起来追了两步,不知道为什么,他觉得这是王加佳,要阻止她做傻事。 他一步步随着那团少女的背影走去,明明理性知道不可能是王加佳,可是完全不妨碍他的身体走出家门,迅速地消失在越来越冷的夜里。 3-3 浮生若梦 姬颯在凌晨被电话吵醒,她本来就很浅眠,手机一震动她就接起来了。 「姬颯?我是李晏庭的姊姊,不好意思...请问我弟有找过你吗?在你离开我家之后。」李辰枋的声音像是被拉满的弓,紧张迫切,一触即发。 「没有。」姬颯快速地甩了甩头:「怎么了?」 「我弟他不见了,三更半夜,不知道他跑哪里去,这么晚可以去哪?我还不敢和我爸妈说,和他们说了就要报警了。他真的没和你联络吗?你知道他可能会去哪吗?我打他手机也没人接,完全不知道他跑哪去了,很抱歉打扰你。」李辰枋一股脑地说,每个字都像连发子弹。 「没有。」姬颯顿了顿:「但我可以帮你找看看。」 「去哪里找?我和你一起去,要不要先报警?有危险吗?」 「半小时后,你家楼下。先不要报警。」 警察来了就没那么方便行事,姬颯毫无推託或是犹豫就决定帮忙,把长发盘成一个髻,俐落地换好衣服,以最快的速度出发。机车上冷风扑打在脸颊,把那一丁点睡意也吹诸脑后。 姬颯在李家附近停下,回到同一棵鸡蛋花树下,按着树干手掌逆时针旋转。当李辰枋下楼时就是看见姬颯树下沉思的背影。 「向阳花园。」姬颯说。 「他告诉你的?」 「不是。我现在过去。」 李辰枋内心挣扎着要不要信任这个惜字如金的女人,姬颯跳上重机就打算走,她没时间细想,拦住姬颯说:「我也去。」 姬颯眼底有一丝不情愿,但还是把头盔递给李辰枋,李辰枋也假装没感觉到姬颯的不愿意。 「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个鬼地方?」李辰枋抱着姬颯的腰,觉得这女人的腰像树干一样硬邦邦的。 姬颯没说话,油门一加车速更快,噗噗的风增加对话的难度。 「要是找不到他我就报警!」李辰枋逆风而吼,然后看到姬颯点了头,她想这个怪女人大概不是坏人,七晚八晚还来帮两面之缘的陌生人,算是热心助人的类型了。 远远地李辰枋看见向阳花园被拉近,她第一次发现这废弃的大楼顶上垂落着芦苇似的杂草,外墙上还有些藤蔓攀爬着,在晦暗的街灯光线里,这座大楼像是脱序的疯楼,没有一点楼房应该有的宜居样子。 「我弟来这里干嘛?和里头的钉子户有关係吗?」下车后,见姬颯又摸着树作沉思状,李辰枋心急火燎地问:「我们要进去吗?之前才有人自杀,这种地方...这么晚...」说着她又重复拨打李晏庭手机。 「不知道。」 「他在里面?」 「对。」 「你通灵?」 「没有。」姬颯收回放在树上的手,迈步走向向阳花园。 李辰枋看着那黑漆漆的大门,像是张口等待猎物的疯兽,李晏庭还是不接手机,她在心里大骂李晏庭祖宗十八代,完全没考虑那也是自己的祖宗十八代。她深呼吸之后追上姬颯,一手拉着她皮衣的下摆,一手搭在她肩膀上,几乎是全程闭着眼睛直到走到有电灯的楼梯间。 「四楼。」姬颯回头说,还是一张冰块脸。 李辰枋为自己的快吓破的胆打气,睁开眼尾随着上楼,她问:「为什么是四楼?」 「因为树知道。」姬颯无奈,这个圆脸仲介翻来覆去问为什么,实在烦人。 「谁是树?」 姬颯不理她了,熟门熟路走到404门口,稳稳地敲了几下门。 李辰枋看着404的门牌,想起这就是让李晏庭吓尿的鬼屋,她记得他说还有个小女孩... 只见一个小女孩由404的门里探出头来,婴儿肥的脸上有着久不见阳光的惨白,绑着两条麻花辫,顺溜地垂在胸前,圆圆的眼睛正来回在李辰枋和姬颯身上打转。 「你还带人来?这不合规矩吧?」 「这是那个人的姊姊。」姬颯冷淡地说:「人呢?」 「先进来喝口水吧。」草央笑着敞开门:「我们也快搬家了,你们赶上当最后的客人。」 李辰枋不想进去,但她更不想一个人留在外面等,硬着头皮踏进404时,姬颯在她耳边说:「不要喝他的东西。」 声音那么轻,草央还是回头了,月牙似的笑眼像是想在李辰枋脸上咬一口,她说:「这位姊姊怎么称呼?我是草央。」 「我姓李。」李辰枋挤出一丝笑,不知为何不愿意报上全名。一进屋内发现很是明亮,客厅四四方方,铺着浅灰色的地毯,l形的白色皮沙发,液晶电视上是电动游戏啟始画面。 「李姊姊好。随便坐,当自己家就好。」草央说。 这房子忽然变了个样,但对姬颯毫无影响,她站得笔直,冷若冰霜地问:「李晏庭在哪?」 草央从茶几的茶壶里倒了两杯茶,放上托盘端到她俩面前,笑盈盈地说,「姬姊姊、李姊姊,请用,润润嗓子我就带你们去找人。」 姬颯和李辰枋都没有接过茶杯的意思,草央仰着脸,也不嫌手痠,捧着托盘直勾勾地看着她们。那眼神没有急切或热切,只觉得她瞳孔深且黑,像是直叩你的灵魂。 「姬颯。」草央淡淡地说:「你不喝,那个傻孩子就被抓交替了。」 李辰枋吓了一跳,瞟了姬颯一眼,小声问:「那不然...我喝?」 「不。」姬颯摇头,她定定地看着草央,两双眼睛在半空中激起诡异的电流。 「你不信?」草央笑容不变,声音却阴沉下来。 「彼岸花有毒。」姬颯平静地说,她一直都能闻到草央的茶里有彼岸花的味道。 草央放下托盘,揉了揉细细的胳膊叹气:「毒不死你的。狗鼻子吗?这样都闻的到?爱喝不喝,反正那个小鬼到了阎王那也是个小鬼。」 听见阎王二字,姬颯想起请何太太打听草央的身份,又是彼岸花又是阎王的,这下她隐约有感觉草央大概是地下的人。 李辰枋觉得这叫草央的很像是她看过的孤儿怨恐怖片主角,看起来是个小妹妹,其实已经长成变态的大人。有毒的茶不能喝,打听不到李晏庭的去向还不如赶紧走。就在她考虑怎么开口告辞时,听见门外有重物落地的声音,正想说要出去看看时,姬颯已经一个箭步往门外走去。 「不喝,你就救不了他。」草央收敛起笑容,眼光又移向李辰枋:「等着给你弟挑坟地吧。」 姬颯发现门推不开,知道是草央做了手脚,草央此时不紧不慢说:「大概还有10分鐘?不然救下来也没什么用了。你们听说过吗?上吊的男性,听说下面那里是硬着的,待会你们倒是可以开开眼界,看看是不是真的。」 姬颯拿起茶杯就把整杯茶闷了下去,然后把茶壶和另一杯茶都打翻在地上:「她不能喝。」 「你无依无靠,无根而生,怎么就这么大仁大义的呢?」草央似笑非笑:「李姊姊,能不能救下来就看你们家造化了,出门往左。」 这次门一推就开了,姬颯跑向左边的中庭,看见李晏庭吊在樑上正在挣扎,她扶正被踢倒的桌子就爬上去抱着他的小腿,往上把他解下来。 李辰枋被吓得掩着嘴却叫不出声,硬是被钉在原地半分鐘才扑过去帮姬颯,说话也颠三倒四:「还活着吗?有气,我看见还有气。姬颯你刚喝了毒药,医院,去医院吧。手机,手机在哪?干,怎么这么衰,警察呢?」 把李晏庭放平在地上时,破玻璃窗外吹来冷颼颼的寒风,也带来隐约的叹息。一隻黑猫从窗外优雅地跳了进来,不满地朝姬颯喵了一声,就往404款款走去。 姬颯救下李晏庭就交给李辰枋善后,喝了那杯茶是不得已,但她也并不担心。 因为就算要收她的命,她也无所谓,人间她没有眷恋,原本她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。 当四肢软下来,眼前不再清明时,她推了李辰枋一把:「你们走吧。」 「那你呢?」 「我有事,顾不了你两个,快走吧。」 李辰枋犹豫了,姬颯很可能已经中毒了,而且是为了自己请她帮忙才出事的,这样丢下她不管,怎么看都太过分了。 可是要凭她一人之力,把昏迷的李晏庭和姬颯都搞出去,又不太现实,慌乱间她手机又不知道掉哪了,想求助此刻也办不到。 草央抱着黑猫在走廊里看着他们,一面帮猫顺毛一面说:「再不走,让人家为你们白忙一场,那才是忘恩负义。」 李辰枋此时看着草央才感觉到真正的恐惧,不是放声的尖叫,也不是打电动砍丧尸的酸爽,而是沉甸甸压在心头,让呼吸都只能抽丝的恐惧。 「我先把我弟抬下去...我,我再找人一起来救你。」李辰枋看着姬颯,心虚地说。 姬颯没回答,只挥了下手,黑暗的中庭里也看不见她的表情。 李辰枋手忙脚乱地半拖半抬着李晏庭离开,草央轻飘飘地在她背后说:「我要是你,就不会报警,也不会再回来这里。捡回来的命,不好好珍惜的话,特别容易再丢。」 李辰枋头也不敢回,心跳得又快又急,而她离去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搧自己巴掌。 她知道她会听草央的话,她不会报警,她不会回来。 她知道姬颯是被他们连累的。 可是她没办法,她怕,看见李晏庭吊在那黑漆漆,阴森森的中庭时,她只想保住他的平安,哪怕要用别人的平安来换。 她不是个恶人。她只是没有教科书里的好人那么好。 毕竟,谁都知道岳飞背上有精忠报国四个大字,但又有谁会跑去纹身纹这四个字呢? 姬颯手脚无力,一种陌生而舒适的倦意蔓生在她每个毛细孔。当理智一点点涣散,她觉得安心,嘴角甚至勾起了笑意。 「其生若浮,其死若休。」刘雷的声音传来,只是姬颯的意识里已经没有刘雷这个人了。 「我没让她休。」草央冷哼一声。 「小祖宗想收为己用?高!这招高。」 草央示意刘雷扶起姬颯:「先带回去。」 「好咧,这无根人看着瘦,可真沉。」刘雷搀起姬颯。 「骨气重吧。」草央话里没有讥誚,平平稳稳,刘雷摸不清她的意思,也不接腔。 姬颯被平躺放在白色沙发上时,两颊有着淡淡的红晕,气息匀畅,像是进入甜梦乡。 「小祖宗你煮的真是好东西,生人喝了很受用呀。」刘雷蹲下看着姬颯平和的睡脸。 草央不搭理他,散盘坐在沙发上,正对着姬颯的头顶,端详了姬颯几息后,软软的手啪一下搭在姬颯的眉心。 「毕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无根人,要用还是要除,端看她是哪路货色了。」草央说。 刘雷马上明白了,传说无根人没有识根,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五色根的记忆都被存在无色根里,也就是意,意念无实体,那是无根人的回忆录。草央知道撬不开姬颯的嘴说话,就直接探进她的意识。 姬颯梦见了母亲,无根人生来无父,她也一样。 不是失去父亲,而是从来就没有。 姬颯母亲在一棵老树下睡了个午觉后,过了段时间就开始孕吐,这才知道怀孕,这是传说中的感生,也就是贞节受孕。 那年她母亲15岁,没有人相信她这番话,尤其是保守的姬家村。 妈妈脾气特别拗,每个人都说她说谎,她偏偏硬是一句谎都不肯说。家里把藤条打断了,她还是不改口,就是在树下睡一觉才怀孕的。所有人都认为她未成年怀孕,是想包庇哪个男人才胡诌乱道编故事。 这事在村里很快闹得人尽皆知,所谓的姬家村在地图上找不到,只不过是十来户姬姓人聚居在偏乡。姬家的人性格排外,自詡道德高尚,和外界来往能免则免,对外人也保持着戒心和敌意。未成年少女怀孕在他们眼里是大丑事,个个都想把那个野男人揪出来,但姬颯妈妈始终不松口,坚持感生是真的,还主动提出去检验处女膜,但说什么都不肯打胎。 闹到最后,家里也不让她去验身丢脸,她妈妈由学校退学后生下姬颯,找不到罪魁祸首,亲戚的敌意变转嫁到她妈妈身上,恨她自甘堕落,恨她嘴硬,恨她变成他们不懂的人。 姬颯记忆的起点,就是面无表情,木偶般的妈妈。妈妈不会抱她,也不会亲她,但会一直定定地,带着抱歉的眼神看着她。所以她的肌肤习惯了不需要被触碰和接近,学会隔着距离了读懂别人眼神。 祖父母动輒打骂自己和妈妈,长期都处于暴怒边缘,从小她就有求生的本能,能很快辨别出别人对她的恶意,所以她常常远离其他人,孤单单地坐在树下看蚂蚁搬家。 「哈哈哈,你看那个野种,把树当亲爸爸了!」其他孩子笑她,拿石头丢她,刚开始她也会哭着回家找妈妈。 「你是特别的孩子。」妈妈总是这样说,不管是姬颯被欺负了,饿了冷了,只要她去找妈妈求安慰,都只有这句话。 特别这两个字,对姬颯来说就是一切苦难的根源。 她妈妈常常一整天都坐在家里的同一个位子上发呆,姬颯后来发现妈妈会偷家里的钱去买酒,甚至直接在杂货店里偷酒,这让所有的流言蜚语都坐实了,她就是所有人口中,那个年纪小小就偷人的女孩,所以什么都做得出来。 姬颯记得她越来越苍白浮肿的脸,那张脸绝对不好看,但对姬颯总是温柔的,一句斥喝都没有。 进小学前一年,她妈妈用酒服安眠药自杀。 姬颯没有见到她妈妈最后的样子,所以她只记得那张苍白浮肿的脸,温柔又残忍地说:「你是特别的孩子。」 母亲走了之后,祖父母更是把姬颯当作透明,她小小年纪已自知自己孑然一身无所依。也是在这个时候,她这草胎木质发了芽,开始懂得草木的语言。 那时候她还没有放弃讨好别人,对情感与善意的飢渴,让她每每得到什么消息就急吼吼地告诉别人,谁家走失的狗在哪里,公公昨天在村口抓着哪个阿姨的手说悄悄话,搬运工人说杂货店进的烈酒是假酒... 于是别人原本深植在她妈妈身上的恨意,被移植到她身上,再加入更多厌恶。大家都说她是骗子,同时又暗暗觉得她如果不是骗子更可怕。 姬家村里她成为一种不祥的化身,在她说出族长坑下村里卖地的钱之后,被村长关进小黑屋里,他们不给她吃不给她喝,即使那时她还小,她也懂得这些人想弄死她,就像他们一步一步逼死她妈妈一样,因为她是不该存在的人。 在小黑屋里,她幻想如果自己是一棵树、一株草、一朵花,那该有多好? 她答应自己,如果没被饿死渴死,那以后就学着像植物一样活着吧,面向阳光,不看背后的阴影,那样活下去。 然后,村长的表妹,她母亲小时候的朋友,何太太来了。 何太太跪在祠堂恳求村长放她出来,听说跪了很久很久。当小黑屋的门被打开,姬颯感觉自己破土重生,迎接久违的阳光。 何太太让她用吸管喝宝矿力,拍掉她身上的尘埃,脸上是同情与懊悔交织的表情。一面道歉说来晚了,一面牵起她的手,把她带出姬家村,在佛教办的小学里当寄宿生,说是寄宿,在那里的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孩子。 之后,她像植物那样堂堂正正地活着,再也不去看身后的姬家村,她不需要扎根,她不需要土壤,她可以就这样度过浮生。 她学会了惜字如金,学会和别人保持距离,学会隐瞒自己的异稟,以设计做晃子,帮人鑑定家宅房屋吉凶,摆点盆栽或是园林造景。做出点名堂,口耳相传下,也帮过警察破过棘手的案子。但她从不承认这是风水或通灵,因为她不懂这些,更不懂说谎。 草央收回手,歪头打量睡着的姬颯,梦境的内容都不愉快,乃至她睡着的表情也变得纠结。 「倒是和你一样。」草央对一旁殷切注视着自己的刘雷说,刘雷看不见姬颯的记忆,一脸不解,她接着说:「不愿和风水沾边。」 「小祖宗,此人可用?」刘雷问。 草央缓缓地半点了头,脸上有着一丝不解,说:「理当是可以的,她过得并不好,可以算得上差,却还有间情逸致到处帮人,还找上门来要你镇压煞气。我不喜欢多管间事的人。她为救那小子还真豁得出去,也不是她什么人,我也讨厌过江的泥菩萨。」 「她怎么知道我的?是不是走无常?」刘雷皱眉。 「不是走无常,无根人凭着的是草根消息。」草央站了起来,沉思着来回踱步,停下来居高临下看着姬颯说:「先留着吧,再试试她。等她醒了,你好好和她说说。」 「您的事,不好说吧?」刘雷问。 「说你自己的事。这是个倔的,顺着毛摸。」草央递给刘雷一杯茶:「灌下去,让她吐上几回就会醒了。」 4-1 地煞 李辰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李晏庭拖下楼,跳上计程车就直奔医院。随着向阳花园在倒后镜里消隐,她越来越肯定自己真的不会报警。 她安慰自己,还不是因为报警没有用,派出所管不住怪力乱神,姬颯这么有能耐,她会没事的。 越想,心越虚。她大力甩了几下头。 急诊室的护士看见又是李晏庭,忍不住心想这位真是位爱闹腾的,三天两头来急诊室报到是吃饱了撑着吗?但一看李晏庭脖子的红紫和裤襠上失禁的痕跡,立马知道出了什么事,俐落地安排了住院手续,把李晏庭放在病床推上病房后,才对李辰枋说:「这样的状况,要安排精神科。」 李辰枋苦笑点头,要是她说怀疑是抓交替,很可能自己也要看精神科。 况且她还在苦恼要怎样通知父母,他们宝贝儿子又把自己搞进医院。而心底那细微的良知,对姬颯的担心和愧疚,被她狠狠封印。 当父母一大早赶到医院时,李辰枋把已经打好腹稿的说法一股脑丢出来:「晚上我发现老弟不见了,到处都找不到,我手机可以搜寻他的定位,就追过去向阳花园把他救下来,我第一时间把他送医院,后来冷静下来才通知你们。」 上次入院两老虽然紧张但还算能控制,这次李晏庭上吊,把她妈妈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老爸的脸乌云盖顶,眉头紧锁,嘴角垮了下来,瞬间老了十岁。李辰枋闭着眼心想缩头也要一刀,把最后一句也说完:「医院这边要之后会安排他看精神科。」 果然,妈妈不哭了,像失了魂一样呆坐着;爸爸沉重地叹气,转身往外走去,留下一句:「我去买水。」 「你弟他好好的,怎么会...怎么可能,还好你机灵,不然今天我们就看不到他了,阿枋呀,你弟怎么会这样,每天笑嘻嘻的,很正常呀!」妈妈抓着李辰枋语无伦次:「我怀疑是家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,我们找个师傅来吧?」 李辰枋听及此想起姬颯,身体一抖,搂着妈妈的肩膀说:「等李晏庭醒了,我们先去拜拜吧,他跑去向阳花园,我觉得不是家里的问题,师傅什么的之后再说吧。」 「对对对,要拜拜,去哪拜好?」妈妈像是忽然抓到浮木。 李辰枋整晚没睡,张口就想说我怎么知道,可是看见妈妈憔悴的脸,好声好气地说:「我打听一下。」 她爸爸过了二十分鐘拿着几瓶矿泉水回来,李辰枋闻见爸爸身上的烟味,猜到刚才他是去买烟抽完才进来。都戒了二十年了,李辰枋咬了咬牙,在心里恨恨地骂着躺在床上,只会找麻烦的弟弟。 不到中午李晏庭就醒了,他张眼看见自己又回了病房,神思顿时恍惚起来,难道自己根本没出院,而是做了一场诡异的梦?但一看手腕,那排血洞还在,张口想叫人,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。 「护士!护士!他眼睛这么红,怎么会这样?会不会好?」李妈妈和李晏庭的眼睛一对上,就被吓得按铃叫护士。 「他很幸运了,上吊要是晚点救下来,可能就是植物人了。」护士匆忙赶进来,见没什么大事才缓口气说。 上吊?李晏庭听了一惊,隐约回忆起眼珠要爆炸的肿胀感,耳鸣如雷,一团厚重的血腥味在喉咙里炸开。 「还要做些检查和观察,目前没有大碍,多休息,不要多想。晚点医生过来再和你说。」护士说完,检查了一下点滴后就离开了。 李晏庭好不容易咳嗽了一声后说:「妈。」 他的声音即使在变声期都没这么难听过,一开口把自己吓到了,顺了口气才说:「我怎么了?」 李辰枋怕他乱说话把自己半真半假的说词戳破,站到他身边说:「你先休息,点滴里有镇定剂,你先睡一下,养好再说。」 李晏庭真的马上就感到睡意,他也不挣扎了,倒回枕头上又睡去。反而是他爸爸久久地看着他脖子上的深紫环痕,眼角滴滴答答地掉下了泪,虽然假装没事地走到窗边看风景,但还是被李辰枋看见。 李辰枋现在已经不担心李晏庭的死活了,确定他活下来之后,她只想亲手打死他。 404里,姬颯醒来的时间甚至比李晏庭还早一点,身上并没有什么不适,她站起来活动手脚,转了转脖颈,甚至感觉通体轻盈。就在她侧头看时,刘雷穿着长袍推门而入。 「醒了呀?」刘雷明朗地笑说:「桌上我准备了吃的喝的,请随意。」 一见刘雷,虽然没感觉到敌意,姬颯的肌肉瞬间绷紧,一脸戒备。刘雷老神在在端着杯奶茶手摇饮,姬颯仔细一看杯身logo,还是家网红店。 捕捉到姬颯的视线,刘雷似乎有点不好意思:「你要是和我一样,在这过上百馀年,就知道有新玩意都要试试,不然这日子呀...过得太腻味了。」 姬颯稍微算了算,北门是1884年建成的,刘雷如果有份参与,那的确百馀年。他身体冰凉且无脉搏,这样看她是碰上活死人了。 「姬小姐,老朽要先道个歉,我们家草央逼你喝那杯茶,这孩子呀,防心重,不试探过不敢交老底。我们本都是不该存在的人,我有意结交,她说啥都要试一试你这个人,那杯茶毒性轻微,睡一觉不碍事的。这一闹腾下来,看你是个重义气有仁心的,我就想先好好介绍下我自己,和你结个善缘。」 一通话说得慢悠悠,客气而诚恳,姬颯没感觉到到敌意恶意,已是信了一半,但她还是双手环抱着胸口,动也不动,淡淡地看着刘雷。刘雷倒也无所谓,啜饮着奶茶润了润喉,才继续说。 「说来我和你倒也有几分相似,我本姓雷,老家江西,你听过样式雷吗?雷家老本行呀,是给皇帝盖宫殿,套现在的话算是建筑师,到我这算是第七代,鄙人不才,担当不起样式房掌案,这也不多说了,反正都是清朝年间的事了,你大概也没兴趣听我讲我家里的杂事。反正呢我天生反骨,雷家都是正儿八经的建筑师,我选择当舆师,就被逐出家门,说我是旁门左道不走正途。我大江南北混口饭吃,后来跟了刘道员,乾脆跟了他姓刘,名雷,算是个念想。哈哈哈,也是我想不开罢了。雷家和你家一样,都是容不下异端的。」 姬颯咳了几下,清了清喉咙,刘雷把桌上的瓶装矿泉水推给她:「没开过的,你喝点吧。」 姬颯接过喝了一大口,胃里有了水,晃盪盪才感觉到空,随手拿起麵包啃。 「刘道员就是刘璈,你听过吧?」刘雷眼里有期待。 「嗯,他把北门向东旋转了13度。」 「那是我进言的。」刘雷轻笑了一声:「哎,现在说起来,我还挺乐的。陈星聚原本的想法是依照礼制,以北极星方位为正北,子午线为纵轴,城内为南北、东西向垂直做成棋盘格局。我这人最烦就是礼教那些条条框框,越是要让我四平八稳,我就偏要歪打正着。」 「为什么要和我结善缘?」姬颯垫了胃,开始不耐烦听老头子细说当年,也不关心他为什么是不死身,直接问了和自己有关的问题。 「你对那些人,无怨无恨吗?」刘雷问。 「谁?」 「比如,姬家人或是那对姊弟?」 「没有。」姬颯肯定地说:「这和你有什么关係?」 刘雷竖起大拇指:「你厉害,想当年我被诬陷迫害,还是老大一股怨气经久不散,要不是埋的地方巧,我这会子大概也是一股煞气。」 姬颯有点茫然:「煞气?」 「煞气,都是人间种种怨愤不平、哀怒不定的心情。活人以为硬是埋下去,就算是平了定了,姬小姐,地夷平了,可是心呀,心还是不平。你从草木那里只知其一,却不知其二,煞气流窜已久,向阳花园不过是冰山一角,很快,大事就要来了。」 姬颯皱起眉,刘雷放下喝光的奶茶杯,低低说:「姬颯,你无怨无恨,是人间正气,可愿与我这老不死一起送煞。」 刘雷絮絮地说来:「在地上活蹦乱跳的人呀,哪怕是姬小姐这样有灵气的,也没几个会想起脚下踩着的,都是尘归尘土归土的肩膀,哪处房屋下不曾是土堆?而人嚥下了气,可不代表那气就散了,终归许许多多化不掉的,寄在悬梁那段绳子也好,托于一抔黄土也好,始终都归了地下,日子久了,一拨一拨凝结肺腑的苦怨,扭成一股一股的煞气。」 姬颯不接话,刘雷却是言无不尽的架势:「我呀,原先就被埋进向阳花园下,当年那不过是块荒地,我这样的人没家族助力,得罪了人被席子一捆埋了也就一了百了了,但瞎猫碰上死耗子,埋我那个点,却是个好的。向阳花园这地气不是绝佳,却是极为玄妙的养魂聚魄之所。只是,这块地缠着的怨气重重叠叠,解也解不开。这都是因果,当年地主拿下这块地,少不了有些不乾净的手段,然后现在接手的地主也不是正道,只能说自有了买卖利益,这块地上就不缺钉子户,也不缺拔钉子的手段。」 「土地正气不足,所以送去北门?」姬颯开了金口,脸上的戒备之意淡去几分。 「姬小姐聪明。」刘雷又竖起大拇指:「舆师驯地由生化熟,消解煞气也是驯的一部分。只是,上回你见到的泥巴怪,只不过是最不足为道的表象。」 「地煞我也收过,泥巴怪之外还有更厉害的?」 「土牛翻身。」 土牛翻身也就是地震,对姬颯来说,就和普罗大眾一样,一方面习以为常,一方面也记得像是921这样的惨痛后果。乍听刘雷这么一说,她先是觉得荒谬,难道把地煞都送走,台湾这地震带还能挪几步从此再也不震? 刘雷冷哼了一声:「姬小姐还是不能免俗,不懂这土牛从北到南,佔了整座岛。」 「大地震?」 「陆沉。」刘雷一脸严肃。 姬颯的冰块脸碎了,看到她这个反应,刘雷心底一喜,能说动就好。 「在我之前,前辈舆师来参与製图,即使有洋人的技术加持,还是只画出了西半岛。东西两边,在康熙年间开始有土牛界线,以天然山脉为界,隔离汉人和原住民,以东是原住民自治地土地,《大清律例》有「凡民人偷越定界,私入台湾番境者,杖一百」,禁止闽南与客家移民在开垦事物上侵犯原住民土地,此举出于政治考量,但对于舆师来说,整个台湾就是一隻难驯的巨大土牛,土牛界就是脊梁骨。」 「翻身,是整个岛?」 刘雷点头不语,眼角馀光观察的姬颯的动静。 「什么时候?要我做什么?」 「我再怎么没用,满天下也只剩我这个老不死的舆师了,姬小姐愿意与我联手,如向阳花园这次一般,你打听其他地方要破土的煞气,再由我选址定穴,一一送走,虽没有十分胜算,但起码能拖延个数十年平安日子。」 姬颯半瞇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看着刘雷,和闭着眼也差不多了,但那晶亮亮的精光却是半点遮不住。她相信刘雷没打算伤害自己,也相信刘雷这一大番话大不完全是假的。 但是还是觉得不对劲。 这爷孙二人行事诡譎,让她觉得深不可测,想起那个小女孩,她问:「草央是什么人?」 「那是我家小祖宗,也是个苦命的,南辕北辙的两个人被埋在同个地儿,结伴过着日子罢了。」 「她不像个孩子。」 「咳,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,又过了这百来年,还不老尽少年心吗?」刘雷说得滴水不漏:「下回我让她当面和你道个歉,她看着小,比你却是长上不知多少辈。」 「我还有事。」姬颯站了起来,冷冷淡淡地说:「你说完了?」 「姬小姐算是答应了?」 「叫我姬颯吧,该帮的我一定会帮。」姬颯还是有所保留。 「谢天谢地,祖上积德,给我盼来个好帮手,免得生灵涂炭。」刘雷自动忽略姬颯全身拒人于千里了气息,双手握住她的右手:「我这有隻猫,叫玄子,甚是通人性,你带回去也不用管牠,牠自会觅食找地方睡。要有了什么事,也不劳驾你跑一趟,让玄子找我就好。」 黑猫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鑽了出来,端端坐在姬颯面前舔爪子,这不亲人的高傲样子倒是对姬颯胃口。 「在中庭见过,牠不是草央的?」姬颯问。 「有灵性的动物,哪有是谁的一说,都是自己的。」 听刘雷这么说,黑猫点了点头,很是满意地喵了一声。 「玄子,你就跟着姬颯去,别太叨扰人家。」刘雷叮嘱。 姬颯没有反对,玄子也不需要被抱着,像隻小豹子一样,款款尾随在姬颯后面。 刘雷送走了姬颯,404屋内变成古色古香的厅堂,他跌坐在一张圈椅上,终于能好好喝茶。 草央捲起门帘由内室出来,刘雷连忙站了起来说:「她算是听进去了,说愿意,倒也不完全。」 草央坐在另一张圈椅上,腿短,在半空晃悠着:「又不是个傻子,也没想着她一下就心悦诚服。」 「小祖宗,我看呀,她还是会打听您的事。」 「让她打听,掘地三尺也好,找那个走无常也好,我要是这么容易被打听到,我也认了。」草央精緻的小脸上有着威慑的力量,刘雷看了两眼就低下头去,暗骂自己这些年道行还是不够,对上小祖宗心里总是犯虚。 4-2 失踪 这次入院和之前不一样,李晏庭老老实实待着,身边随时都有人看着,大家都觉得他有精神问题,不管是医生护士还是家人,总之不能放他一个人。 大雄和王加佳也被分配到陪伴时间,李辰枋通知他们在第三天下午来两个小时,接她妈妈的班,他们这才知道李晏庭闹了自杀大戏。 王加佳人未到声先至,走廊上热火朝天开直播,主题为探访自杀未遂的好友。李晏庭在床上正无聊啃苹果,听见王加佳说得天花乱坠,都觉得自己没死成还真对不起好友的点击量。 「呦,气色还可以嘛!」大雄先拿着探病的水果和营养品进来。 「你变壮了?」李晏庭看了看大雄原本就粗的上臂,又看看自己的,心理很是不平衡。 「频道停更太久也不是办法,我看那些健身网红做起来还能拉业配,反正我平常也在练,就另外开了健身频道。」大雄抓抓头发,笑得不太好意思。 李晏庭摸摸鼻子,心想这大概就是拆伙的节奏,他自己可不是个健人,于是挤出不太好看的笑容说:「喔,那也不错,废片很难有金主爸爸。来来来,频道给我,我来关注一下。」 大雄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李晏庭,吶吶地补充一句:「加佳和我合作,这样女性初学者观眾也可能喜欢。」 两男一女做朋友,本来就是两难,三人之间一直有着隐隐的张力。李晏庭心里本来也有王加佳,说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喜欢,但偶尔也会心动几下。他也知道大雄对王加佳有好感,暗地里也有和大雄较劲的意思,这里头没有非卿不娶的大志,大概只算是男孩子打电动不喜欢输的感觉。 而现在就算是输了,李晏庭想,大概输给自己不够喜欢吧,因为虽然三人谁都没说破,但也都知道王加佳本来偏心自己多一些。 「搞定了?」李晏庭坏笑着把两隻大姆指贴在一起。 「快了快了。」大雄进来病房后终于松了口气,该说的都说了,李晏庭看来也很接受,这样就算揭过这一页。 「教妹子健身,大雄你看着老实,其实最贼就是你。」李晏庭肘击了大雄的胸肌一下,硬实的触感让他不免感怀身世。 「李。晏。庭。你他妈的干嘛想不开!」王加佳狮吼登场,两个男孩都嘘了她一声,她降低了声量:「你姐昨天打给我,把我吓死了,我被酸民喷到变鱼脸了都没做傻事,你有什么鬼资格?」 「卡到阴的鬼资格吧?我妈和我姐要带我去庙里了。」李晏庭乾笑。 王加佳看着他脖子上的紫色瘀痕,泪水一下就哗啦啦掉,大雄忙走过去给她纸巾,拍着她的背安慰。 李晏庭想着自己眼睛会不会又红起来?他们秀着最萌身高差的恩爱,是希望激励他在精神失常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吗? 王加佳抹了几把泪就说:「我去补个妆。」 看见李晏庭的第一瞬间,她忍不住后悔答应和大雄试看看,她更喜欢的还是眼前这白白净净,痞帅的傻子。但在她最难熬的时候,这傻子不知道去哪里放飞自我,大雄却是加倍殷勤体贴,终于攻破她的心防。 李晏庭自杀的事,肯定与王加佳无关,但她莫名其妙就是觉得对不住他,也有点对不住自己。 李辰枋来接班的时候,三个人的微妙的尷尬已经散去了,正嘰嘰喳喳在讨论李晏庭也该加入健身行列。 「我跟你说,健身还有助改善忧鬱症。」大雄推销。 「那为什么那么多健身网红有忧鬱症还有身体焦虑什么的。」李晏庭不为所动:「等等!干!你们觉得我有忧鬱症喔?!」 「预防,预防啦!」 李辰枋买了出名的布丁请他们吃,谢谢他们来看李晏庭,吃起布丁大家就没有再继续健身与否的问题。 李辰枋这几天睡不好,脸色很是憔悴,两个黑眼圈绕着眼袋。她心里总是惦念着姬颯,但又没有勇气打个电话去问问。要是没有人接,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想,更不知道之后要怎么面对那些想法。 她一面食不知味地吃着布丁,那三人聊天的内容都是背景音,睡眠不足就是容易走神,此时忽然手机震动起来,她随之抖了抖,像是刚睡醒般接起来。 「dr.chan!新房子住得好吗?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?」一接起电话,专业仲介的精气神都归位了,她精神抖擞地问候,表情也随之明亮起来。但这点亮度很快一点点暗下去。 「呀?怎么会这样...都找过了吗?管理员怎么说?嗯...好...我过来一趟吧,你们在家吗?好好,我现在过去,到楼下按铃。」李辰枋的眉头紧锁,掛上电话后对大雄说:「不好意思,你或者加佳可以多留一下吗?我爸大概五点半或六点会到,我有个客户出了点状况,我要去看一下。」 「怎么了?房子有问题吗?」李晏庭关心。 「他女儿不见了。」李辰枋有点苦恼:「我见过两三次,那小孩不太好相处,也不像是会被骗走的,可能是贪玩没回家?哎,反正我先去看看。」 「你快去吧,我们反正没事,多聊一下等李爸爸来,没关係的。」王加佳安慰道。 目送李辰枋离去,李晏庭嘟囔着:「这售后服务还要管家宅平安的吗?」 「嘿,这你就不懂了!」王加佳扬起下巴说:「我做直播也好,和业务也万变不离其宗,说到底就是交情,你明买明卖,那人家跟谁买卖不是买卖,你姊这样的才做得出口碑,生意才做得久。懂吧!」 「才怪!直播都是看胸,你这种太平间再周到也没有人斗内啦!」李晏庭损完王加佳也不忘踩自己姊姊:「我姊虽然有胸,奈何肚子比胸大...」 王加佳把吃完的布丁盒丢到他脸上:「你不要以为病着我就不敢动你!大雄!帮我压着他。」 李辰枋到的时候不用按铃,陈博士已经在大楼门口了,这并不是什么好事,因为他正在和自己太太吵架,广东话此起彼落,听得出激烈,听不出门道。 陈太太瞥见李辰枋尷尬地站在不远处,气得通红的脸一扭,快步进了大楼。 「dr.chan。」李辰枋装瞎没看到刚才的一幕,表情凝重地打招呼。 「你来了,不好意思,她自己要跟下来,但...」陈博士一脸颓丧,下巴的鬍渣都冒出来了。 「没事没事,妹妹的事怎样了?」 「早晨我带细细去看新学校,细细就是我女儿,那时她就在发脾气,吵着要回香港。吃过午饭我就出去见朋友,家里只有我太太和细细,她们...」陈博士的国语虽然流利,但还是会出现广东话用字,不时卡住。不过,这次卡住的原因倒不是语言问题,他下意识拍找了上衣和长裤的口袋,然后叹气:「你有烟吗?」 「我不抽。」李辰枋笑着说:「之前也没看您抽过。」 「离婚后,烟戒了,还开始跑马拉松。」陈博士接着说:「细细一直不太接受我再婚,我太太又刚刚怀bb,两个人关係最近很紧张。下午我不在家,我太太说细细和她闹要回香港找妈妈,还推了我太太一下。我太太很生气,你知道,孕妇会担心很多的,就打了细细手板,她说之后细细就不见了。我回到家她才告诉我,已经好几个小时了!」 「社区有录影吗?你看过了?」 「刚刚就是下楼去警卫室看,看到细细跑出门了,我想在附近找找,要是找不到...」 「先报警吧!人多比较好找,警察还可以调动其他地方的闭路电视。」 「我知道...只是抱着侥倖,希望自己找到了,就不用那么大阵仗。」 「细细才七岁?没有说不见多久才能报警的,这么小的小朋友,先报警吧。」李辰枋催促。 陈博士点头说:「今天打扰你真不好意思,我找了我朋友sarah很多次,发讯息不回,手机也关机,我本地朋友不多,所以马上想到你。」 李辰枋的脸一垮,她差点忘了sarah是陈博士的朋友,那个被自己拋弃的姬颯,她说:「你先报警,然后回家等警察来,他们应该需要问你们资料的。我在附近走走,看有没有人见过细细。」 陈博士感激地鞠了几个躬,李辰枋摇头摆手,然后就以这栋大楼为中心开始往外绕。 她心里胡思乱想,不知道姬颯和陈博士怎么认识的?看房子的时候他还问姬颯意见,看来是很信任的朋友。更重要的是,姬颯还活着吗?她脑里浮现姬颯七孔流血的悲惨死状,孤单地被弃尸在那个废弃大楼里。 如果姬颯被毒死,会化成厉鬼找自己报仇吗?思及此她打了个冷颤,发现自己走到一条静僻的冷巷,拔腿就跑向人多车多的大马路。 马路边上一个贩卖爱心饼乾的身心障碍者,旁边站着穿着制服的看似是看护者,李辰枋想碰个运气,走去买了两包饼乾,对他们大概形容了细细的样子,问他们是否有见过。 「有!」身心障碍者肯定地回答:「小妹妹买了一包饼乾,忘记拿找钱。」 看护者原来是身心障碍机构里的老师,她想了想:「我也记得有,但不确定是不是你要找的小妹妹欸,你有照片吗?」 「我是帮她家人问的,身上没有他照片,那你记得她是一个人吗?往哪个方向?」 「她一个人进去捷运站了。」老师有点担心的样子:「走丢了喔?」 李辰枋和这位老师交换了联络方式,约好之后再发照片确认是不是同一个人,她说:「家长已经报警了,之后可能也要麻烦你和警察讲一下。」 「不是一个人!」身心障碍者忽然冒出一句。 「什么?」 「小妹妹不是一个人!」他坚持。 李辰枋有点犹豫地看着老师,老师温和地追问:「你看到妹妹和谁在一起?」 「不知道。」 李辰枋想这样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,她也没把身心障碍者所说的当一回事,看不清楚或是记错的机会太高了,表达不准确也容易有误会。 「谢谢你们,我先回去和她家长沟通一下,我会再发照片给你。」李辰枋对老师说。 被忽视的身心障碍者很敏感地感觉到李辰枋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,等她一走,又对老师说:「妹妹不是一个人。」 老师知道他不是在乱说,回答:「我只看到她一个,你看到什么?」 「黑黑的,在她旁边,我不知道是什么,她不是一个人。」 老师皱起眉,黑黑的,是车的废气吗?还是那时附近有什么黑色物体经过?她想不起来了,但这样的信息对找到小妹妹也没什么帮助,她就没有继续问下去。 李辰枋回头找陈博士,半路上就收到他们夫妻前往派出所的讯息,她停下步伐,说实话她真不想去派出所,倒不是怕麻烦,只是因为姬颯的事,她觉得自己应该要报警,却假装没这回事,甚至也没告诉任何人。但现在有可能关于细细的去向,她必须要和陈博士说。 为什么是必须呢?她忍不住自问,因为是自己的客户?因为他给自己可观的佣金?因为他会带来更多人脉? 而姬颯什么都不能带给她,只能救她弟弟,所以她不帮姬颯? 良心的拷问让她额头滴下了冷汗,掉进她的眼睛,眼前一阵雾花,所以没看清她脚下正有一条隐隐约约的黑气,在华灯初上的夜里画出了不祥的轨跡。 4-3 走无常 李辰枋下定决心前往派出所时,何太太在图书馆旁的佛堂里做完晚课,一个转身就看到姬颯靠在门边,难得没站得笔挺,半弯着腰,双手环胸垂着头,像是垂柳般向下生长。 何太太油然生出了怜惜,想起姬颯母亲年少时鲜嫩的样子,姬颯却从未有过青春娇憨的模样。 知道姬颯讨厌被同情,她按下心里的不忍,大声说:「阿颯力,你看看你自己瘦成这个样子,你以为自己也是光合作用就可以活着吗?那你把自己种在我门口好了,我还可以帮你浇水施肥。」 「没打招呼就来了,不好意思。」姬颯抬起头,神色一贯地平淡:「草央,你有消息吗?」 何太太正想答,瞄到玄子:「这猫哪里来的?」 「别人寄养在我这。玄猫辟邪镇宅,不是坏东西。」姬颯见何太太一脸不放心,解释了一句。 「你又不信这个。」何太太捏了一把姬颯的肩膀:「只剩一把骨头,来,请你吃饭。」 姬颯张口就想反对,被何太太斜眼瞪回去:「有求于我,还不听话?」 何太太成功把姬颯带回家,玄子默默跟在姬颯身后。 何先生知道姬颯要来,特别加了两道菜,在何太太叮嘱下买了个猫罐头。 姬颯进门后流畅地换上客用拖鞋,把外套掛在玄关的衣架上。 「叔叔好。」姬颯看着何先生点头微笑。 「我买了叉烧和葱油鸡,你下次来我做镇江排骨给你吃。」何先生笑呵呵地,他退休前是个厨师,和何太太一样是圆润的身材,顶着个大光头,总是和和气气笑容满面。 「快去洗个手,再给我多吃点。」何太太推姬颯洗手上桌。 「今晚喝点吧?你这么久没来。」何先生拿出金门高粱。 姬颯想摇头,何太太站到她面前,居高临下,双手固定住她的头,看着她的双眼说:「睡一晚又不会怎样,你该不是嫌弃我这阴气重?」 他们没有儿女,姬颯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,虽然她性子冷淡,但他们也把她当成是家人。家里常备姬颯的杯碗筷子,就连牙刷毛巾睡衣也是有的。 姬颯莫可奈何地点头说:「那就睡一晚。」 何太太坐在姬颯旁边的位子,给她夹了一堆菜,瞄见捲着尾巴坐在不远处的玄子,开了罐头放在牠面前,低声说:「这猫叫什么名字?」 「玄子。」 「看着是挺玄。」何太太抿了抿嘴,玄子冷森森地凝视着她,一人一猫对视下,何太太输了。 「最近还常去做义工吗?」姬颯根本不关心玄子,问何太太。 「没有,最近不缺劳动力。」何太太也不管玄子了:「是好事,就是消息不那么灵通。」 何太太体质极阴,少年时就被徵招做冥差临时工,俗称走无常,明明是活人,时不时却会一倒不起没了气,短则半晚,长则三天,到地府忙完了就醒了。 走无常忙起来都不会是好事,不外乎大批人死亡,阴差一时忙不过来,不得不找外援帮忙拘魂办手续。 「那上次我在你本子里记的问题?」姬颯不自觉放下筷子。 何太太又替她夹菜,说:「还没下文。那名字我们都没听过,大概不算是个人物?」 玄子反了个白眼,嫌弃地背对愚蠢的人类坐下。 姬颯想了想,决定先不管草央,问:「那有听说过之后可能会有大灾难吗?」 何太太脸上一肃,喝了一口酒说:「没有,你听说了什么?」 「那个舆师告诉我,中央山脉就是土牛的脊梁骨,从南到北,是隻大土牛。土牛翻身就是陆沉。」姬颯没打算隐瞒,又补上一句:「舆师就是你说过的刘雷。」 「刘雷是活人?」何太太问。 姬颯摇头:「不是,他说他被葬在向阳花园,那个地点养魂。」 何太太一脸不信:「哪有这样的事?」 何先生反驳:「当初姬颯的身世,你不也说没有这样的事?然后呢?」 「我那时是说我没见过,但本来就有这样的例子,神农氏、黄帝都是感生的,还有耶穌咧!」何太太辩解:「这些名字放在这,谁敢说没这样的事?」 「所以我说姬颯必成大器!」何先生笑呵呵。 这不是姬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对话,所以她很平静地拉回话题:「阿姨没听说过土牛?」 「土牛线我知道,也只是一个说法,以前要画土地界线,大家挖坑堆土,堆起来就说是土牛。这事你给我点时间,我要问个清楚。别的不怕,就怕来者不善。」 见何太太忧心忡忡,何先生泡了花茶给她:「先不要想太多,晚上又说梦话梦游吓我。」 知道何太太是走无常的活人只有何先生和姬颯,何先生一开始不信,相处久了才发现是真的,这诡异的身份几乎不影响日常生活,除了何太太偶尔晕倒假死要帮忙圆场照看,就是他自己退休悠哉悠哉,但何太太似乎终生无休,还会因为副业的压力做恶梦。 何先生忙给姬颯倒酒,打开一包花生米:「吃得差不多了,多喝两杯,天气冷,高粱驱寒。」 「这猫,是刘雷交给你的?」何太太见姬颯点头,她说:「古古怪怪,我感觉不对劲,你放我这两天吧。」 「不对劲还放在你这?」姬颯摇头。 「我可是有人罩的,魑魅魍魎能奈我何?」何太太挺起胸膛。 姬颯难得也开起玩笑:「阿姨罩我。」 何太太已然微醺,站起来说:「你等等我,我拿个东西给你。」 不一会她又从房间出来,摊出掌心,上面躺着个古钱。 「这玩意这些年水涨船高,我看呀比什么nft保值。这枚不是钱母,品相虽好,但远不到上拍卖会的程度。」何太太打了个嗝,接着说:「好多人拿来辟邪招财。」 「你连nft都知道,与时并进。」酒意让姬颯脸上多了红晕和笑容,凭添了少见的明媚。 「乾隆通宝钱数量多,意头好。古钱都一样,孔方,钱体圆,天圆地方,天包着地比地就是大。」何太太用食指和拇指夹着古钱解释:「由秦始皇统一货币,方孔圆形的货币用了两千年,现在当然没有了,所以现在是天大地大一样大。」 何先生笑了:「听你胡扯,那电子货币呢?」 「数大!」何太太站着喝了口酒:「古人看天吃饭,脚踏实地,现在都是目中无人的浮萍。」 「好了好了,你拿个古钱出来嘰嘰喳喳,还不如让姬颯早点洗洗睡。」 何太太酒的后劲追上来:「阿颯力!你带着这个在身上,不要离身,辟邪!钱币过了无数人的手,沾了人气。」 「古钱早没人用,沾过手的作古了,还算是活气?」姬颯嘴角一勾调侃。 「聪明!夜里或是你到阴气重的地方,要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,就从前孔里看出去。」何太太闭上一隻眼,把钱币靠近张开的眼睛说:「像这样,可以看见鬼东西的真身。我知道你有本事,但你那些花花草草对这些东西没什么用,妖魔鬼怪防不胜防,看见安全点。」 姬颯接过铜钱:「谢谢。」 玄子跳上姬颯的大腿,对着那枚古钱喵了一下。 「小鬼难防。」何太太瞪了玄子一眼,玄子示威地躺在姬颯腿上咕嚕撒娇。 透过古钱的方孔,姬颯低头看玄子,玄子也抬头看着她。 四目相对,嗯,这猫,长得有点像老虎呀。她脑子有点迷糊,想把虎脸猫拍下来,一掏手机才发现早就没电了。 「借个充电器用用。」姬颯说。 警察在李辰枋提供捷运站附近的线索后,很快就在闭路电视中看见细细的身影,省了不少时间。 「谢谢你。」陈博士握着李辰枋的手鞠躬,李辰枋忙着把他扶起来,看见陈太太一手抚着平坦的小腹,端着美丽的脸在旁边坐着,微微对李辰枋点头示意。 不是亲生的,果然还是不一样,李辰枋心里暗想,还好陈博士还算是个好爸爸,不然那个小妹妹也太可怜了。 搜寻着细细的身影,发现她在圆山站出站。 「请问你们在这一带有亲戚朋友吗?或是你女儿有同学住在这附近?」警察问陈博士。 陈博士茫然的眼光落在太太身上求助,太太摇头说:「她学校离那里不算远,但我们都没去过这个站。」 警察不死心:「学校呢?可以联络老师同学问看看。」 陈博士马上拿出手机找老师的联络方式,还用手肘推了推太太:「你有其他妈妈的电话吗?细细的朋友?」 「你个女脾气咁差,边有朋友?」陈太太尖声用广东话讽刺,警察听不懂,李辰枋却听懂了,陈太太觉得细细性格不好没朋友。 她假装没懂,也假装没看到陈博士的脸发黑,僵硬地站起来想道别告退。 「咦,sarah!」陈博士惊喜地接起手机,李辰枋刚离开凳子的屁股又黏回座位,心跳快了好几倍。 姬颯联络陈博士时,李辰枋紧盯着陈博士的脸,表情正常,那姬颯应该没事,她长长地舒了口气,但想到以后要是再遇上姬颯,自己这张刻着见死不救的老脸,真不知道要往哪摆。 心里微微慌张,李辰枋说:「那个,我还有事要先走了,你们有什么要帮忙再找我。」 李辰枋离开派出所的时候,虽然还有点惦念失踪的细细,但因为姬颯而忐忑的心总算是安下来了,听陈博士说姬颯只是手机没电而已。 那就好。 5-1 水神社 姬颯和陈博士联络过后,马上就想要去帮忙找细细,硬是被何氏夫妻压着睡一晚。 「你喝了酒,现在还不如洗个澡睡一觉,明天一早再去忙。」何先生苦口婆心:「人家女儿走丢了,大半夜的也不好找,天亮再去不好吗?」 「老是这样替别人忙进忙出,好人也不是这样当的。」何太太埋怨。 两夫妻没有儿女缘,始终都没有自己孩子,两人倒也豁达不强求。把姬颯接出村里后,他们都有默契地想把姬颯当作自己女儿,但姬颯始终都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,慢慢就成了家长未满,朋友以上的长辈身份。 「我有收钱的。」姬颯苦笑:「我没那么好。」 「反正今晚你给我睡一觉!不要囉唆!去洗澡。」何太太把她踹进浴室,结案。 姬颯无可奈何,带着酒意也确实不方便,就住下睡一晚。 第二天天才刚亮,她就匆匆要出门。 「吃!」何太太掐了一把她没有赘肉的腰:「瘦成这样还想不吃早餐!我早早起来就是防着你空腹又跑出去。」 姬颯看看时间,也不差十分鐘,坐下低头吃起来。 「等一下去哪里?」何太太拆掉头上的捲子,对着墙上的镜子整理头发的捲度。 「圆山。」 何太太手一顿:「有煞气?」 「不知道,但朋友女儿到那附近之后就没再被拍到,昨晚警察已经开始在搜救。」 何太太喔了一声,想了想:「那里有点玄,你忙完了再和我联络,报个平安。」 姬颯急着出门,吃完就推门要走,脚边传来一阵骚动。低头一看,玄子巴巴地仰头看着她。 「这猫留下,你快去吧。」何太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 姬颯点头就走,也不管玄子喵喵抗议。 凌晨就开始飘雨,到早上出门时雨势转大大,坑坑洼洼的马路上都是水坑,车一辗过脏水就往行人身上泼。 姬颯套上雨衣,到了约定的便利店,她看见陈博士整个人小了一圈,对女儿的担忧化成实质的压力,把人压缩成佝僂的小老头。 他双眼都是红丝,对上那红眼睛,姬颯想起傻呵呵的李晏庭,不知道那小子现在如何了。稍一分心没听清楚陈博士说什么,只见他眼泪扑簌簌地掉,像是今天的雨。 「还没找到,这两日好冻,又下雨,搜救队说如果细细在户外可能会失温。」陈博士喝一口咖啡,一夜没睡就靠不断喝咖啡红牛提神:「我好怕,帮帮我,求求你,我知道你会通灵对不对?我给你双倍,三倍的dayrate!」 姬颯一本正经:「我不通灵,但我会尽力,费用如常。」 陈博士放下咖啡抓住姬颯的手:「谢谢!谢谢!」 姬颯根本没脱雨衣,知道细细是由圆山站出站后,最后被拍摄到的地点是圆山大饭店附近。她听完抬腿就要走,忽然又停下,挤出一句:「你回家休息一下吧,你太太不是怀孕了吗?」 陈博士呆滞地点头,姬颯披雨穿风地骑上重机,往圆山大饭店的方向驶去。到了细细最后被拍到的区域,姬颯跳下车,找了最近的一棵树就掌击上去,树干上的潮气紧密地贴合她的掌纹,她垂下眼,搜寻有关细细的动静。 她很快张大眼睛,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找得到,姬颯转动油门就飞驰而去。 自来水公司阳明分处。 七岁的小女生,和家里闹彆拗,跑到自来水公司干嘛? 姬颯估摸着骑车大约5分鐘的距离,小女生走路大概要半小时,这样的天气,也够呛的。 到了自来水公司,铁闸稳稳当当地关着,但左边有一溜阶梯可以绕过铁闸,进入自来水公司的前院,旁边墙上有标示写着「水神社」。 她跟随指示,摸向旁边的树木,确定细细的位置后拾梯而上。 石阶是铺设好的登山步道,高度错落但整体平整,姬颯走起来很是轻松,两旁树上的雨水不时噠噠掉落在她身上,像是树木在拍她肩膀打招呼。 爬上楼梯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小片草地和一座塔,塔上写着「活水头」,姬颯从塔边的石阶登上几步,看见更大的平整草地,草地后矗然拉展出一整面如屏风般的山景。草地对面也有一座相对的塔,对面塔顶上和屏风山上满是垂掛的咖啡色攀藤,一大把一大把地低垂着,像是厚重陈旧的面纱,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,让人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。 雨水的洗刷让山色翠幽幽地活现,姬颯被震摄在这样的衝入眼底的景色,浑身感到一阵凉意,身体不听使唤,一种原始的恐惧让她不愿往屏风山前进。 她身边有一截断树,残根上早已长出小野花,她抚摸着断树的年轮,残根很是安静,可能因为已失去生命,但姬颯感觉到它因为想守护什么重要的东西而缄默。姬颯定下心神,往这片草地的左边前进,穿过泥泞路滑的小径来到一个凉亭边,旁边一个石碑写着「饮水思源」。 再往前走几步,她看见单隻小石狮子,底座上又着纳奉二字,对面应该成双的位置有张照片和告示牌,表示右边的狛犬已被盗走遗失。姬颯没有研究狛犬的心思,抬头看见石阶上贴着「水神社」的黄底蓝字,阶梯顶处有个绿顶的小亭子,里面躲着个小小的身影。 「细细。」姬颯三步併两步爬完最后一段阶梯,隔着雨看清楚那苍白的小脸后唤道。 小女孩抱着膝盖坐在矮小的亭子里,看起来并无大碍,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温暖乾燥。她抬起头,恍然大悟似地笑了:「你真的来了。」 姬颯伸出手摸了摸细细的手和额头,确认她的体温:「什么真的?你没事吧?着凉了?」 细细摇头,罕见地笑盈盈:「小黑说你会来,我还不信,他果然没骗我。」 「谁是小黑?」姬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,她没感觉到有其他人。 「我朋友呀。」 「他在哪里?」 细细指了指小亭子后的矮山墙,姬颯想要爬上去,细细噗嗤笑了:「不在上面,在土里。」 姬颯不懂细细的意思,但她懒得追问,先把她交还给陈博士比较重要。 「走得动吗?我抱你也可以,带你回家。」姬颯伸出手。 「那不是我家。」细细往后一缩,推开姬颯的手。 小亭子很矮,面积紧窄,姬颯稍微挤进去半个身子,她皱着眉说:「你爸妈很担心你,回家吧。」 「那不是我妈!」细细说得很大声,几乎是尖叫:「我要回我真的家,找我真的妈妈,我才不要在这里,我要回家。」 姬颯考虑了一下要不要用蛮力把细细夹带回去,但骑着机车要是细细路上跳车逃跑,那就更麻烦。不把女儿带给爸爸,只好把爸爸带来给女儿,她打给陈博士,然后把定位发给他,另一手握着细细的手腕,怕她忽然乱跑。 「谢谢!谢谢!我刚到家,我现在马上叫计程车过来。你等我,谢谢!细细还好?」 「都还好,快来吧。」 细细冷眼看着姬颯掛上电话后才说:「我不会跟他走的,他反正都有新小孩了,也不差我这个拖油瓶。」 姬颯摸了摸鼻子:「你不是拖油瓶。」 细细哼了一声:「他来也没用。sarah你知道水神社吗?」 姬颯摇头,眼光落在供奉的香炉、小酒瓶、和迷你的小屋子,想来是原本绿亭子供奉的物品,细细为了躲雨都推到一边。 细细毫无顾忌,兴奋地说:「这是以前日本人盖储水池的时候,下雨然后土石流,工人伤亡,所以要求水神保佑。」 「你怎么知道?」 「小黑说的呀!他们拜的是日本水神,所以叫水神社,不过日子久了,越来越少人记得水神,神灵失去信仰力量慢慢就散去了。你知道本来台湾神宫拜天照大神,也是日本带来的喔!以前,神宫要扩建,需要更多土地,就赶走了很多人,还把原本的观音庙移走。后来又因为他们军机失事坠毁,烧掉神社很多建筑,美军空袭,又再失火一次,反正最后只留了狛犬下来,我来的路上看过!就在下面的剑潭公园那边。」 「什么神宫?」姬颯问。 「圆山大饭店,原本是神宫喔。」 姬颯没进去过圆山大饭店,但光看外貌,黄顶红身,飞檐龙饰,说是拿来拜拜的也不违和。 一面和细细说话,姬颯摸着旁边的杂草,忽尔问:「细细,小黑是谁?」 「他不会让人看到他的样子,除了我。」细细的笑容带着恶作剧的诡异:「不过,他说你们迟早会遇上。」 姬颯把细细的手腕扣紧了些,她不知道小黑是谁,是什么,会从哪里出现,这不清不楚的资讯让姬颯感到焦虑。 「细细,你不要相信陌生人,不安全。」姬颯五感全开,除了淅沥的雨幕隔绝了水神社一带的声音,她察觉不到附近有别的动静。 「但我觉得爸爸妈妈更陌生。我现在才知道,本来最熟悉的,变陌生了,会比陌生更陌生。sarah你呢?你爸爸妈妈是怎样的?」细细低落地问。 「我没有爸爸。」姬颯说得很平常,像是在说现在在下雨一样,但她顿了顿才继续:「我妈妈不爱说话,有人说我长得很像我妈妈,也许是没人见过我爸。我记得,她看着我时很温柔。」 「你妈妈也不和你在一起吗?」细细顿时觉得与姬颯同病相怜:「那你没有爸爸也好,那就不会有后母。你看,所有故事里的后母都没个好人,尤其是对女儿。」 姬颯早就知道细细讨厌陈太太,小孩子的敌意鲜明到恨不得撑开你眼皮让你看仔细,她不觉得陈太太是个坏人,细细也不是坏孩子,只是互不喜欢的人要同一屋簷下,很容易变成仇人。 细细自顾自补了一句:「小黑说,童话都是拿来骗小孩活下去的,你觉得呢?」 姬颯没看过多少童话,她的童年不需要被骗,就知道要活下去。正当她苦思要怎样延续与小女孩的话题时,细细缓缓地问:「你抓得我这么紧,又一直很用力要与我聊天,是不是知道小黑会来?」 姬颯侧头看着细细:「小黑到底是谁?」 「他说,他的族人是谁也拔不掉的钉子户。」细细打了个喷嚏。 「你爸爸快到了。」姬颯说。 细细面色一沉,扭过头去不说话,就这样僵持着,姬颯看见陈博士撑着把大伞,奋力地跑楼梯。 姬颯朝陈博士挥手大叫:「我们在这里,小心不要摔倒。」接着她静静对细细说:「好好和你爸爸商量,比你乱跑容易达到目的。你看他跑得多急,整晚没睡都在找你。」 细细不肯转头,姬颯看不见她的表情,但能感觉到她小小的手腕僵硬起来。 陈博士到了,姬颯放了大半颗心,这才想起何太太给她的乾隆通宝钱。 不是煞气的话感觉不到,那么从钱孔是不是可以一窥究竟?她把铜钱掏出来,陈博士只差最后一段楼梯了,于是她松开了细细的手腕,站起来透过钱孔看深后的小土丘。 还是什么都没有。 陈博士终于来到小亭子前面,弯着腰,一手拿着伞,另一手撑着大腿喘气,在大口呼吸间含糊地说:「细细。」 姬颯看他上气不接下气,解释:「我只有雨衣没带伞,所以没有带她下去。」 陈博士大力摆了摆手,暂时说不出话来,稍微站直了身子,正想往前走去,眼睛忽然看着姬颯身后的某个点,越睁越大。 姬颯回头一看,那个毫无特色的小土丘,在雨水冲刷下,淌流的泥水竟然长出一个黑洞般的空间。 洞口的泥巴打圈盘旋,中间一个黑黝黝的洞穴,深不见底,有着说不出的诡异,姬颯一掌打在最近的小树上,但催动不了任何植物的力量。 这不是煞气。 洞穴的直径很快扩大,大约到一个孩子可以鑽进去的大小时,细细看了陈博士一眼,小脸上有着坚定,不发一言就朝那个洞里走去。姬颯矫健地跨大步拦住,但被地上一股泥流差点绊倒。 「我等到现在,因为不想让我爸觉得你说谎。」细细说:「总要让他亲眼看到,不然以为你骗他。你是个好人,我不想害你。」 陈博士一看细细想走进泥洞,把伞一丢,发出野兽般凄厉的吼叫声,衝过来要拉住细细。 细细小巧的身影灵巧地鑽进洞里,陈博士伸出的手抓到一团土,因为泥洞瞬间被封得严严实实,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 「细细!细细!」陈博士两手攀抓着泥泞,恨不得生出第三第四第五隻手,想把泥洞挖出来。手没有用,他开始用肩膀撞,用脚踹,用伞戳打,用全身的力气想把遁入土中的女儿拉出来。 虽然被翻抓过,跌落一地的沙土,土丘还是稳稳当当的那个土丘。 「这怎么回事?」陈博士凄惨地看着姬颯:「这到底是什么?」 姬颯困惑地摇头:「不知道。」 若不是煞气,她真说不上来是什么,如果真是煞气,那她的能力肯定出现故障。 陈博士哭了,不停用广东话呼唤着:「细细。」 姬颯靠近陈博士一点,说:「我在想,为什么是细细?」 陈博士说:「对!为什么?为什么?」 「我的意思是,细细最近做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吗?认识过什么人?去过什么地方?这样的事,不会无缘无故找上一个对象。想救她回来,要先知道这些。」 「救?你可以吗?我什么都可以给你,你帮帮细细。」陈博士沾满泥的手抓紧了姬颯的肩膀,紧到姬颯生痛。 「也许可以。」姬颯从地上的花草中确认细细还活着:「刚刚细细和我说,有个叫小黑的朋友,你知道是谁吗?」 陈博士稍微冷静了一点,在报案的时候他就发现,自己并不了解女儿做过什么,吃过什么,去过哪里,有什么朋友。姬颯这时又问起,他的慌与急都变成巨大的内疚,他是不是从来没有关心过女儿?他想说不是,但又觉得不配说不是。 「我很爱她的,只是我没说。」陈博士无力地捶打自己的头:「我好后悔,对不起,细细,爸爸求你回来吧。」 姬颯又重复问了一次,陈博士才吶吶地承认自己不清楚,也不知道谁是小黑。 「要不,我问问你太太?」 5-2 圆山宝地 姬颯匆匆下楼梯离去,到了底下左手边有个小巧的石碑,背面写着是昭和十三年四月二十七日,正面是水神社,应该是这个地方建立的日子。想起在前面自己莫名不想靠近的屏风山,这里,或许真的有神灵吧? 陈博士尾随在她身后,载着陈博士回家的路上,姬颯尽自己所能安抚他的情绪,还稍微解释了有关地煞的事情,但两人很有默契地都没有要知会警察的意思。 陈博士是根本不知道怎么说,姬颯是知道说了也没有用。 两人见到憔悴的陈太太时,陈太太杏眼圆睁,被他们狼狈的吓一跳,嚥下想问的问题,急着先帮两人清理一身的泥巴。 陈博士这垂头丧气的泥人被推到主卧梳洗,姬颯把沾满泥水的雨衣和鞋子放在屋外,即使如此她的衣袜也乾净不到哪去,陈太太带她到客用洗手间清理,给她乾净的毛巾和一双袜子:「这对袜我穿过,洗乾净的,你不介意就换吧。热水开了,你想冲一冲也可以,拖鞋我放外面,我先帮你们泡杯薑茶,驱寒。」 姬颯把手脚脸都洗过一遍,重新绑好头发后就出来客厅。 陈太太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,抱着椅垫,双手拿着个冒热气的保温杯,她穿着件黑色抓毛高领薄外套,显得脸色格外苍白,她没有看姬颯就拋出一个肯定句:「细细不肯回来。」 姬颯点头,拿起面前的薑茶喝了一口,温热的辛辣化在喉头。 「她那么讨厌我,我就知道她不肯回来,除非我走囉。」陈太太不在意姬颯的沉默,看向窗外的雨苦笑:「你信吗?我没有亏待过这个孩子,我想与她好好相处。」 姬颯还是点头不语,室内有暖炉,由外面的凄风苦雨,过度来到这舒适宽敞的屋子,她被暖意炸得昏昏欲睡。 「如果可以选,我也想留在香港,和我的家人在一起,我还想我的孩子可以读我以前的小学与中学,就和我与我妈妈一样。我也想我嫁的男人没有结过婚,没有前妻的孩子。我想要的和细细是一样的,只是我是大人,我知道哭闹没有用。」陈太太漂亮的脸有点扭曲,姬颯猜她快哭了,朝主卧室看了看,见陈博士走出来,暗自舒了口气。 「陈太太,细细有没有和你提过一个叫小黑的?」姬颯问。 「小黑?是她画的imaginaryfriend,中文叫想像朋友吧?」陈太太说着站起来:「我去找找她画过的图。」 陈博士看来是洗过澡,坐在沙发上仍在用毛巾擦拭着头发,他不安地看向姬颯,姬颯小声说:「我没告诉她黑洞,最好不要刺激孕妇。」 陈博士大力点头表示赞同,把毛巾搭在肩上,也喝起薑茶。 陈太太拿着一小叠画纸摊在茶几上说:「一时只找到这些,我见过她画很多,不过都差不多。」 画纸上大同小异,有细细自画像与一个比她矮一点,全身黑色有尾巴的人,两个一起盪韆鞦、滑溜梯、看电视。细细画自己常穿着色彩繽纷的衣服,但黑色的小人始终都是黑糊糊的一团。 陈太太托着下巴说:「这些画本来我也没留意,是她老师问我,为什么她画的全家福里只有她自己与宫崎骏卡通里的煤炭精灵,问我是不是家里有养黑色的小狗。之后我才开始留意她画的图,总有这个黑色的东西。」 姬颯一看,的确有点像煤炭精灵,不过细细画的有双手双脚,还多了条尾巴。 「全家福细细不画我们,你怎么不告诉我?」陈博士问。 陈太太冷笑:「我告诉过你的,你只说要给大家多点时间磨合,说多几次你又嫌我烦,觉得我搞不定家里,不是个好太太。」 「我没有嫌你,也不是怪你。」陈博士叹气。 「你就是!」陈太太厉声说:「你现在看我的眼神,都是在说我没有看好你的宝贝女,都是我错!」 「这个小黑,不存在?」姬颯选择性略过夫妻吵架,把图画一张张细看过后问。 「怎么可能存在?」陈太太戳着画上的尾巴:「你找一个出来给我看?反正我在家没见过她有这样的东西,连公仔也没有。」 「细细最近除了学校与家里,有去过什么地方吗?或是有提过学校有什么特别事?同学?学校旅行?」 陈太太摇头:「她根本不想和我说话,我听老师说,她在学校也不合群,没有交到好朋友。唯一比较特别的,他们学校在修建泳池。那天难得我听到她和香港旧同学视讯聊天,提起动土仪式时很兴奋的样子。」 「为什么兴奋?」姬颯追问。 「不知道。我一靠近她就拿着平板电脑进房间。」陈太太苦笑:「你是不知道她有多讨厌我。」 姬颯看了看陈博士,有一丝犹豫,最后还是说:「陈太太,就算细细不喜欢你,你所知道的,都比陈博士多。我是说,你很努力了,我觉得你是个好妈妈。」 陈太太愣了一下,眼圈一红,泪水滚滚流到她尖巧的下巴,滴落在她还没放下的画纸上。她丢下画纸,蹲下抱着膝盖哭的样子,有点像亭子里的细细。 陈博士扶起陈太太坐到沙发上,温言软语劝慰安抚。 「给我细细学校地址,我去看看,有什么消息再通知你们。」 陈博士用眼神对姬颯致谢,姬颯摆摆手,示意他照顾好太太。 当姬颯穿好雨衣走向她的重机时,重机的坐垫蠕动了一下。定睛细看,居然是玄子。 姬颯凑近正想确认有没有认错猫,就收到何太太的来电。 「我老公说你那隻猫跑不见了,他里里外外找不到,急死了。我觉得你这猫反正走不丢的,但还是要和你说一声。」 「没事,请何叔叔不要担心,玄子在我面前。」姬颯这下确认来者正是玄子。 「哼,这傢伙不简单,阿颯力你提防着点,别把牠真当普通猫看。」 玄子像是听得见电话那头何太太说的话,不满地尖声抗议几声。 「你去圆山还好吗?」 「有点古怪。晚点再和你详细说,先这样。」姬颯掛上电话。 玄子半瞇着碧绿的眼睛打量姬颯,姬颯不管牠,骑上车后玄子就鑽进雨衣爬上她的肩膀。 「玄子,你要是抓痛我,我会丢你下车。」姬颯说。 玄子喵了一声,姬颯就当作是牠答应了。 照着手机地图上的定位,姬颯来到细细的小学,这个时间小学正在上课,她自觉走正门会惹麻烦,便绕到学校背面,在矮栏杆外找到游泳池的位置,然后一掌拍向路边的榕树。 玄子在树干上狠狠磨了几下爪子,打了个呵欠,玻璃珠似的眼睛盯着姬颯看。 姬颯依然没有收到关于煞气的动静,抱着一试无妨的心态,她透过古钱孔朝四周看了一圈,依然零斩获。 不是地煞,没有鬼怪,和水神社一样。姬颯有自知之明,自己虽有异能却是能力有限, 姬颯回看玄子的绿眸,说:「我没招了,帮我问问刘雷。」 玄子抬高头喵了一声,转身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。 雨已经停了,风依然不止,姬颯脱下雨衣抱在胸前,背靠着树干仰头看着被树叶摇摆掩映的阴天。不知道刘雷要多久才有回音?她又想,没有地煞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,但对于想找到细细的自己来说却不是。 「真没有两全其美。」姬颯对自己说。 「可不是吗?」身后传来一阵轻笑。 姬颯回头一看,刘雷正站在自己身后,仍是白发低马尾和长袍,姬颯发现虽然刘雷行事总是让她觉得狡诈不可靠,但他看起来不猥琐,也没有暮年的衰败气,在朗朗白日下见着,也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人物。 「哟,您这样再看下去,我这老脸都要红了。」刘雷戏謔地说。 「你怎么来的?」姬颯收回目光,说:「这么快,总不可能是普通的交通工具。」 「好风凭藉力。」刘雷笑说:「舆这个字,本是车的意思,赶车的人就是御者。黄帝把御者分成三六九等,舆师作为最高级的御者,御风而行也不是不行。」 姬颯喔了一声,既不追问,也不惊叹,刘雷有点不满,接着说:「舆论、舆论,本就出自御者言论。人言可畏,姬小姐不可不当心。」 姬颯配合地说:「是,所以我不多话。」 刘雷睃了姬颯一眼,心想朽木不可雕也。 「我受朋友之託找他女儿,但我实在技穷,所以请老前辈来。」姬颯扼要地解释了一下细细在水神社土遁的状况,还有细细所说所画的小黑。 刘雷摸着下巴沉吟着,玄子施施然坐在一边洗脸,一边对刘雷叫了两声,刘雷像是听懂了,点着头。 「你们可以沟通?」姬颯的视线在玄子和刘雷之间徘徊。 「处久了,和玄子总比和小..草央好说话。」刘雷指了指游泳池:「你是觉得这游泳池有古怪?」 「我这么猜,但找不到东西。」 刘雷闭了闭眼,食指轻微地在腰间指画,然后看着姬颯笑:「小姑娘脑子不灵光,直觉挺准,这学校和圆山饭店正好是一条线上。」 姬颯假装没听到刘雷损人的话:「什么线?」 「北门背靠七星山,这一条线画下来,有圆山饭店,也有这家小学。山不在高,有仙则灵,七星山接的是崑崙的地气,潜龙在海,现于七星。」 「崑崙?会不会太远?」姬颯眼底有着迷惘,她只是想找到细细,关十万八千里的崑崙什么事。 「嘿,你呀,和刘道员一样,眼下的事看得清楚,可人间事的脉络又岂是只在眼前?」 姬颯用了几秒才想起,刘道员就是刘璈,嗯,清朝人和细细无关,她决定不接话。打开手机地图,尝试串连七星山、圆山饭店、北门和这家小学。手机的萤幕不够大,缩图太小又看不清楚,她只得勉强同意这算是一条线。 「细细是在水神社不见的。」姬颯忽然说:「不是圆山饭店。」 「首先,地图上的一个点,不只代表一座建筑物。其二,我不认为这个女娃娃还在水神社,既然土遁了,肯定有别的去处。你刚刚说,小黑矮小有尾巴?」刘雷嘴角一勾:「没有地煞和鬼魂吗?总算发生有趣的事了。」 「老前辈知道小黑是什么东西了?」 「还不确定。」刘雷看着兴建中的泳池说:「但既然在这条线上,那就有我说话的馀地。上车吧,去圆山饭店。」 姬颯爽快地跳上车,刘雷俐落地坐在她身后,伸手要安全帽。 「不御风了?」姬颯把安全帽交给刘雷。 「风小了。」刘雷面不改色。 玄子攀上刘雷的肩膀,他双手虚扶着姬颯的腰,感觉到她轻微的晃动,问:「你在笑?」 姬颯顿了一个呼吸,答:「没有。出发了。」 刘雷被加速的力道往后扯,不由自主抓紧了姬颯,而他的冷哼被吹散在风里,姬颯根本没有听见。 圆山饭店十四层楼的红柱金瓦一步步靠近眼前,姬颯怎么看都像是个古蹟多于酒店。 「圆山饭店呀,也70岁了。」刘雷轻松地跳下机车,把安全帽丢给姬颯,双手负在身后,看着饭店前的白石阶。 姬颯站在他的身后问:「细细会在这里?」 「以风水来说,这是隐龙龙尾穴,所以里里外外圆山饭店雕凿二十万隻龙,可说得上是个龙宫。圆山原名大龙峒山,这一带原本住着凯达格兰族大浪泵社,闽南译音大龙峒,取其同音好意头罢了。按我说,地是块好地,可也特别难驯,头一回日本就没驯成,1901年盖的台湾神社,到二战时全毁,只是台湾神社可不算全军覆没,现在圆山饭店金龙厅外面那隻金龙,就是百年前台湾神社留下的铜龙镀金翻新的,之前听说龙头被砸断了。而金龙厅是从前台湾神社本殿的位置。所以说是撤了,可不是真的都没了。」 「什么意思?」 刘雷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:「佔了好地方,哪会轻易拱手让人?」 「你的意思是...」 「我的意思哪管风水宝穴,还是龙宫仙洞,是土地都是重重叠叠,层层盖盖,掩着压着,你方唱罢我登场,谁登场都想把上家连根拔起,但谁都拔不尽前人留的根。那条金龙是露相了,不着相的还多着呢。」刘雷看了看姬颯:「走吧,我是不知道你那女娃子在哪,但我知道有个方便躲藏的地方。」 圆山饭店外停着好几辆游览车,刘雷长衫飘飘行如风,吸引许多游客的目光,有的甚至拿起手机相机把他当景点拍。 「你不介意?」姬颯问,她故意落后他两步,让他专美于前。 刘雷在饭店下行的分叉路口回头,指着右手边草坡的石阶:「这边走。有什么好介意的?老头子cosplay有什么问题。」 姬颯想明白是她自己离群索居习惯了,其实大隐隐于市,真正不容于世的人,更要一派堂堂正正,不把自己当成是个问题,就没有问题。 上了石阶有个砌出来的日晷,大理石面片片污跡,就算不是阴雨天气,也难以看出个所以然。没走几步是个隧道体验区,铁门紧锁,告示牌后有好几隻壁虎探头探脑,貌似忙得很。 才隔没几步路,这里和圆山饭店的络绎热闹截然不同,冷清而寥索,像是有道看不见的界线隔绝了人间与彼岸。 短短一条路,姬颯的注意力很快被前方的歪树所吸引,左边的树往后面折了腰,长出了拱桥似的模样,姿态像是刻意成为一道门,玄子一跃上树,施施然地过桥。姬颯敲了敲那树干,默默问了声好。不管是门还是桥,都带着人通往他方。 果然,树身透露着结界的意味,真是个方便躲藏之处。 刘雷看她没跟上,冷不防问:「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?」 姬颯收回手,回答:「不知道。」 「现在是太原五百完人塚。」刘雷用眼神催促姬颯跟上:「不过,是不是五百人也难说。」 「那以前是什么?」姬颯加快步伐,与刘雷并肩站在一个四四方方的,朱簷碧瓦的古风建筑物前。 「这是饗堂,意思是从祠堂分支出来祭奠的地方。毕竟,离太原有点远。」刘雷带笑解释:「楼梯下面,现在是太原五百完人招魂塚。」 「那以前是什么?」姬颯重复。 「台湾总督府警察招魂碑,台湾神社那时有几个纪念碑,这是其中之一。」 「同一个地方?」姬颯由饗堂门口往下看着那石碑。 刘雷点头,脸上又浮现常见的,带点不怀好意的笑:「你知道什么地方最好藏东西?」 姬颯猜他大约要指出细细可能的藏身位置,连忙说:「请前辈指教。」 「真中有假,假里藏真。不全然是谎言,不完全是事实,经得起细看,不介意推敲。这就是最安全的地方。」刘雷娓娓道:「1908年台湾总督府纪念在土匪讨伐中阵亡的警察官员,在此处兴警察招魂碑。清剿的说是土匪,但林少猫、柯铁虎、简大狮这些人是北、中、南三地的抗日领袖,是平民眼里的英雄,政权说是匪,但人们记得的可不是匪。诱降处死后,牵连屠杀四千馀人。建警察招魂碑是为事件定性,把故事说圆满了,既然是剿匪,日方警察不论日籍或本地人,都是壮烈牺牲。谁是英雄?谁是匪徒?端看你怎么看,你怎么说。」 刘雷拾阶而下,继续说:「太原五百完人,1949太原战役里死亡人数、原因、甚至时间都被美化包装成故事,很多和事实都对不上。这五百人,也包括日本战败后在山西的残留日本军,他们化名中文名字,加入防止山西赤化的行动,也被算在这五百人里。绕了这么大一圈,这招魂碑在同一个地方,纪念着不在这个点上发生的事。不敢说是真的,假嘛,也假不透,你说,这碑到底是为哪桩呢?」 「为了什么都一样,都没人来,虽然打理得还算乾净。」姬颯里里外外看了一圈,望向平平整整理过发的树木,中肯地说。 刘雷朗声大笑,有几分豪气,姬颯几乎想不起他不是个活人。 「无根人,有点意思。」刘雷一敲姬颯的额头,姬颯居然没躲过,这才发现刘雷身手绝对在自己之上,之前交手是承让了。 刘雷指向靠马路的正门入口说:「圆山这宝地,嘿,故事多了个去。再往下走一段,1947年在中山桥的学生,出事的时候我碰巧在附近,那看得是真难过呀,林少猫这些个人物,我还叫得出名字,学生们我连名字都说不上。嘖嘖,论地缘来说,该建招魂碑给忠义服务队的学子才是理。」 「什么桥?」 「呵!你这么年轻?桥拆了,本以为你知道,不知道也算了。」刘雷踱步到招魂碑的后方说:「傻在那做什么?你看看这是不是你要找的?」 石碑后有两排小小的泥印,看着还很新鲜,应该是刚留下没多久的。姬颯伸手在旁边的树上一摸,确认鞋印是细细的,旁边那串小脚印应该就是小黑了。姬颯皱起眉,细细还活蹦乱跳自然好,但她和那个小黑躲着自己,也让她束手无策。 「女娃娃大概听我们来了,又撤了。你也别太担心,你看,有吃有喝的呢。」刘雷拿起一旁的饮料罐和装食物的塑胶袋。 姬颯叹气:「那我怎么带她回去。」 「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帮这些人?这个女娃娃,和之前的姐弟。」刘雷温煦地问。 「我就是做这个的,陈博士是客户也是朋友。」 「那对姊弟不是。」 「总不能见死不救。」 「是吗?」刘雷往上看向碑文:「不能吗?」 姬颯半低着头不答,刘雷饶富兴味地盯着她看了一会,说:「你想找那个女娃娃,我可以帮你,不过有个条件。」 姬颯抬眼带着问询的表情。 「当个舆师吧,做我徒弟。」刘雷自顾自点头:「我这一身好功夫,传承断在我这也太对不起老祖宗了。况且,当天字第一号许久,也该有个二号。你的斤两我秤过了,我倒是能教你点东西。」 姬颯认真考虑,草木深根都紧抓土壤,舆师通地气之术,这两者倒是可以相辅相成。况且,几番打交道下来,她对刘雷的防心卸下不少,这许多年来她一直自觉孤身一人,处处格格不入,遇到同为不该存在的人,油然生出了同类相惜的意思。 即使如此,她还是带着一丝戒备问:「为什么不教草央?」 「我那小祖宗志不在此,也没有像你这样无根的天份。」刘雷说:「你想想,不急,要急也是那女娃娃爸妈急。」 「你确定能带细细回家?」 刘雷志在必得地点头:「你线索全断,也是我带你来这的不是吗?」 「为什么是这里?」 「你在水神社见到她,地气一脉相承,不会跑太偏,而我刚刚也说了,真中有假,假里藏真,要藏什么这虚实之间,会是他们的最佳地点。」 「他们?」 「没拜师就想打听消息?没那么便宜。我先回了,你想好了再让玄子来找我。」刘雷很乾脆地转身就走。 5-3 二度出院 姬颯转念犹豫间刘雷已经消失在视线范围里,夹着水气的寒意缓缓鑽进她颈间。 她打了个哆嗦,也循原路离去。 当姬颯在圆山来回奔波时,李晏庭二度出院,这次护士们都不想再看到这多灾多难的年轻人了。 李家四口一离开医院就直奔李辰枋同事介绍的庙祝,那土地庙正好离向阳花园很近,他们人一到,李母把前情提要都说给庙祝听,殷切地问:「师傅,我家都住这么久了,应该不是家里的问题吧?是不是外面招惹了什么?」 庙祝坐在办公桌后,压下黑框老花眼镜往上看着李晏庭,专注地聆听整个案情。 「你去过向阳花园喔?」庙祝皱皱鼻子来拱老花眼镜,指示他们先拜拜。 李爸爸带着一家子从天公开始一一焚香祭拜祈祷,拜完他们四人殷切的目光又直刷刷地看向庙祝,他好整以暇地喝口茶,抬手让请他们围着自己坐下。 「不是你们家啦!」庙祝先安了李妈妈的心,然后看着李晏庭,换成台语说:「少年欸,向阳花园不是随便去的所在,彼个高中女生哦,枉死,会掠交替,你撞上去就是你呀,还用问?」 李妈妈把一个红包推给庙祝说:「师傅,他不敢再去了,可是这一劫是不是算过了?要不要做法事?点灯什么的?」 「这是撞上的,不是冤亲债主,免做法事啦,等一下点消灾灯。唉,问题就是出在那块地,得来不义你们懂吗?」庙祝接着说:「到现在都纠纷不断,谁买都麻烦,因为一开始就是骗来的。」他压低了声音,半遮着嘴角:「懂不懂?」 「不懂。」李晏庭诚恳地摇头。 庙祝低声说:「一开始,就是汉人从平埔族那边半哄半骗来的,那里不能让人住啦,有灵在。」 「骗来的?向阳花园的土地权状都有呀。」李辰枋恍然大悟是不义。 「古早的事了,你看现在的权状看不出来。那时法律还不都是汉人定的,又当裁判又当球员,我告诉你,那就是骗啦。」庙祝说得兴致来了,声音也大了:「反正那块地不该这样用,所以后来的地主没有一个顺利的,官司一直不断,灵不愿意,我告诉你,这个连我们土地公都没办法,那本来就不归我们管啦。你不信是吧?反正再过几十年,那里还是一样,盖什么都不对。」 「不归这里管喔?」李妈妈紧张起来。 「呀哩郎拢回来了,卖勾去就好,还是要保平安啦,这款代志,丢算係少年郎嘛耗元气。」庙祝说着说着,顺手把红包放进办公桌抽屉。 「什么灵呀?灵体吗?」不怕死的李晏庭好奇心又熊熊燃起。 庙祝一脸怒意:「母汤黑白讲,万物有灵,什么都有灵性,举头三尺有神明!少年不要这么狂妄,出过事还学不乖。」 「所以,那边的灵特别灵?」李晏庭皮厚,被骂也没差。 「唉,我不跟你解释这个,来点消灾灯,等一下你们每个都拿个平安符。听话,向阳花园再也不要去,这一两年也不要去爬山扫墓,你这次是有高人出手救你,下次很难说。」 说到高人,李爸爸、李妈妈和李晏庭都怀疑地看着感觉没有很高人的庙祝,只有李辰枋垂下视线,盯着办公桌的绿色软垫。 「不是我啦!」庙祝笑着摇手:「这次你儿子没事,有郎出手帮忙,不然都被逮到了,哪会无缘无故放回来。」 点了消灾灯,揣着四个平安符,李爸爸李妈妈仍不放心,抓着庙祝问东问西。 「姊,那天女侠是不是来救我了呀?」李晏庭想过了,身边唯一是高人还会救人的只有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女侠姬颯。 「呃,嗯。」李辰枋胡乱应。 「你怎么不早告诉我?我要和她道谢才行,欸!你觉不觉得姬颯超帅的?不知道她几岁?」既然王加佳已然死会,李晏庭的心思活络起来,他原本偏好可爱型的女生,但遇到一个又强又颯还会保护自己的,似乎也不错,他愈想愈觉得有道理,就算年纪大点也没关係,韩剧有教姐弟恋正夯呀。 「你想干嘛?」李辰枋闻到不轨企图的味道:「你想追姬颯?」 李晏庭打哈哈:「没有要追的啦,相处自然而然就好啦!不排除有这个可能而已。呀对,说到相处,她怎么没有来看我也没有问候一下?不行,我要找她问问,怎么能这么狠心。」 李辰枋用手肘戳向李晏庭的腰:「什么鬼狠心,人家是好心。我懒得看你发春,我还有事先去公司了,你和爸妈一起回家,不要乱跑出去吓人。」 「你都不吓人了,我哪能?」 李辰枋指着他脖子上的紫色瘀痕耻笑,李晏庭从背包里捞出围巾一绕,一脸得意。 李晏庭想起姬颯,马上打给她。 「女侠!你又救我一命,我无以为报,只好以身相许。」电话一接通李晏庭就不要脸的推销自己。 姬颯为了接手机还先在路边停下车,听到这胡言乱语,只回以沉默。 「喂?听得见吗?哈囉?喂?」 「你出院了?」 「对呀!你都不来看我,是不是很忙?」 「是。」 「喔!这样呀,忙也要吃饭,我请你吃顿饭吧?今天晚上?」 「没空。」 「没关係,那明天呢?」 「一样。」 「后天?」 「你刚出院,好好休息。」 「你对我真好,不行,我要报恩,你在哪里?」 「路上。」 「你要去哪里?」 「我在忙,先不说了。」姬颯强制终止对话。 「真傲娇呀...」李晏庭喃喃自语,脸上掛起甜蜜的微笑,让他父母看了更加坚定精神科的掛号不能取消。 姬颯把手机塞回口袋,玄子在她肩上发出一声冷笑,她猛然侧头看去,玄子安分守己地喵了一声。 「你要是会冷笑我也不意外。」姬颯很淡定,她稳稳地朝何太太上班的图书馆前进。 6-1 小黑人 何太太虽是俗家弟子,但只要时间许可,早课晚课她都会参加,这次姬颯到图书馆时就没看到她,她的同事说馆长正在行禪。 何太太这些年来也没少对姬颯宣扬我佛慈悲,行禪和坐禪姬颯都试过,她本身性子就内敛,不管走还是坐都不成问题,但几次尝试都不觉有什么奥妙裨益,何太太见状也罢了。 姬颯带着玄子不好在图书馆里等何太太,便在中庭屋簷下的长凳坐着,雨又撒豆子一样下起来,她闭目养神,想着刘雷说的陆沉和拜师,又想着细细现下不知道后悔没有?会不会想家? 有家的人为什么会不想回家呢?姬颯不明白,她想要是有家,她或许会喜欢李家那样,吵吵闹闹的温暖。 「怎么在外面?这么冷,你嘴唇都发白了。」何太太穿着拖鞋快步走来:「今天本来要赤脚在草地上行禪,天公不作美,又冷又湿,就改在室内了。」 姬颯指了指脚旁的猫:「不好意思。」 「这傢伙你放外头得了,牠不会走丢的。你早上出门后就没吃没喝了对吧?看你这德性,进来!我那有热茶饼乾你先垫一下。」何太太赶牛一样赶着姬颯,玄子也乖觉没跟进去,坐在原地目送她们。 「别乱跑。」姬颯低头对玄子说,玄子点头。 鼻尖红茶暖香让姬颯发觉自己的脸有多冷,她吃了几块饼乾,开门见山说:「刘雷,那个舆师要收我为徒,不然不肯帮我找细细,朋友走丢的女儿。」 何太太听了,皱眉说:「一码归一码,你想当舆师?舆师我没亲眼见过,但就像是恐龙灭绝,总有自己的因果道理,现在有卫星有手机,谁需要舆师搞地图?刘雷也不知道是人是鬼还是妖怪,我在下头见到他名字,早死了却迟迟没有报到,居然能瞒天过海这么久,太可疑了。」 「他知道的挺多,今天在圆山,我才知道我即使我抓得住草木的根,也不懂脚下的地。」姬颯慢吞吞地喝了口茶,说:「再说了,我这样的,不也该恐龙灭绝吗?」 「你怎么一样。」何太太摇头:「我看着你长大,知道你有心结,但我也告诉过你几百遍,你这是天赋,不是原罪,看那些英雄片不都是有超能力的人吗?蜘蛛侠什么的。」 「嗯,能力越大责任越大,我记得。」姬颯放下茶杯说:「我不觉得我能力大,但我感觉只要愿意担起更多责任,就会有更多能力。」 「难道你想修炼成英雄?」何太太打趣:「所以奋不顾身为了不相干的人忙进忙出。」 姬颯摇头:「不想。我想找到存在的意义。」 何太太语塞了一下,说:「这太哲学了,你多来听听经吧,或许比你横衝直撞快。」 「听过了,不觉得会快。我来,是想告诉你,我想和刘雷学。」 「阿颯力,你何阿姨我只是个走无常,一没法力二无神通,就只有见识比别人多个一点点。见多了,才会怕,才想靠佛近一点,当个好人。因为人心呀,太险恶了,我都怕自己的心随时就堕入畜牲道。你和那些人很熟吗?你为他们做这些,他们真的会感激吗?我是想说,唉,那个刘雷和那隻猫,我都觉得不对劲,我这双眼识人不少,见过的鬼的也不少,我觉得不对劲这不是直觉,是经验。」 「我懂。」 何太太知道姬颯根本没听进去,再说下去就惹人嫌了,毕竟都是成年人,既不是她的孩子,关心是真的关心,但关心太过可能就是多管间事。她想拴上自己的嘴,却还是忍不住说:「姬颯呀,你既然告诉了我,不中听我也还是要劝多一句。刘雷这不死不活又混得久的,誆个人还不容易吗?他要是把你卖了,我都不知道上哪捞你,警察局没用,阴司也没用,我怎么可能不担心。」 「又让你担心了。」姬颯站起来,对何太太劲重地鞠躬,何太太哎呦哎呦地叫。 「我才暖好膝盖,不要逼我站起来拉你。」 「我知道有风险,才不想瞒你。要把细细带回来,我自己肯定没办法,当初找上刘雷,就是因为我一个孤掌难鸣。和他学,学会了我将来就不用再靠别人了,学不会,也能知己知彼,他说的土牛翻身,我就怕他不是骗我的。阿姨,如果是真的,那就是个浩劫,就不是一个细细或是一个李晏庭的事。」姬颯任何时候说话都很严肃,但这番话,却是更严肃了几分。 「天塌下来,也轮不到你呀!」何太太叹气。 「责任越大,能力越大,是我愿意扛。」姬颯拍拍何太太的手。 「你都想好了,干嘛来找我商量?」何太太无可再说,赌气道。 姬颯的眼睛灵动一溜,难得不是一汪古井:「因为刘雷不可靠,想拜託你打听一件事。」 找何太太打听,那肯定不是地上的事。 姬颯仔细形容了细细的小黑,和鉅细弥遗她所知的一切,说:「我在树木里可以探知到那个小黑的存在,但是不知道是什么。」 「谁也拔不掉的钉子户...」何太太似乎想到什么,但思绪一触及可能的答案又断了线。她想站起来去拿手提电脑,姬颯把她按回椅子上:「要什么,我帮你拿。」 拿起电脑,何太太看着空白的搜索栏,在打下「小黑人」三个字后还没开始搜索就想起什么。 「我就说有印象吧!」何太太马上对姬颯说:「小黑人、矮黑人,不同的原住民部落都有关于他们的传说,像是赛夏族还有矮灵祭。有说他们住在地底,有尾巴,个子像孩童一样但力大无穷,还通巫术。」 姬颯凑到何太太旁边,感觉断掉的线索又有了个眉目:「是神话?」 「没有证据的歷史都是神话。」何太太笑:「但考古的论证是有可能有比原住民还早的先住民。我知道这个是以前有老人山上走丢了,大家说是魔神仔,我有兴趣就开始搜这类资料,后来老人平安回家,我就放下了,所以一时想不起来。」 何太太忍不住站了起来,姬颯没有阻止她,自己拿起电脑搜寻相关资料。 何太太在书架上翻找一轮,找出一本书说:「这是我当时买的书,布农族田雅各写的短篇小说,侏儒族。」她翻开书指给姬颯看。 故事很短,姬颯大略看了一下,是关于布农族因为人口增长,需要更多土地,想办法抢掠侏儒族,破坏两者友好关係的故事。 「小说...」姬颯衡量着可信度。 「我不是说这是真的,但不同地区的原住民都有相似的传说。」何太太兴奋地抢过电脑,找到一段文字说:「你看!清朝也有这样的记载。」 网页上写着:「《凤山县志》(1719年)文献记载:由淡水入深山,番状如猿猱,长仅三、四尺,语与外社不通,见人则升树杪,人视之,则张弓相向。」 姬颯点了点头,看到矮人身高约为七八岁孩子时,对照细细图画的比例,更觉得这是目前最有价值的方向。 6-2 拜师 玄子在门外并没有乖乖等着,姬颯前脚进去,牠后腿一蹬就跑向马路,左顾右盼后向半空一跃,消失在半空中。 直抵向阳花园后玄子三两下到了404鑽进草央怀里,仰着猫脸咪呜咪呜一轮。 404今天的陈设像是中药医馆,草央身后一整面墙都是小抽屉,她顺着玄子的毛摸了几把,从面前的案几旁点起了小香炉,推向玄子说:「辛苦你了,顺顺气。」 草央有一下没一下,叩叩声地敲着案几,敲着敲着把刘雷敲打出来,不等刘雷掛上諂媚的笑脸,草央横眉竖目问:「怎么?想收徒弟了?」 刘雷一听,笑也懒得笑了,平平说:「玄子回来啦?」 「为什么要节外生枝?」草央寒着脸,玄子猫身一震,想躲又捨不得眼前的香炉。 「小祖宗,这多少年了,难得一个好苗子。」刘雷的银白色马尾低低扫过自己的背脊:「让我圆了个念想,也不碍您的大事。」 「怎么不碍?」草央把香炉往刘雷脸上甩,玄子呜噎一声躲到桌子底下,刘雷不闪不避,一脸星灰,也不抹把脸,默默地垂头站着。 「刘雷!我为你续命时,你可不这样说的,是不是日子长了,你忘记了你答应了什么?」 「小的不敢忘。」刘雷沉声回答:「一刻不敢忘。」 「姬颯这个人,能不能用还不知道,你收她为徒,那若是我想除了她,你是护还是不护?你要是愈活愈糊涂,我也可以弃了用得顺手的奴才。」草央指着刘雷,娇滴滴的声音淬着毒。 「姬颯要是不入您的眼,小的要护也护不住呀!」刘雷灰头苦脸地一笑,双膝不带一丝犹豫直直撞击地面跪下,接着说:「小祖宗,我这不是想把她性子磨一磨,好让她听得进劝,让您也用得就手吗?舆师早该断在我被您救起那天,我这点子私心再怎么说,也越不过替您招揽无根人的目的。您谋划的千秋大事,多一个帮手总是更方便些,但我看这小妮子资质虽好,却没用在实处,若能点拨她几下,才能派上用场。」 草央看也不看刘雷,说:「捡起来。」 刘雷俐落地捡起小香炉,草央的脚一扫,把玄子从桌子底下扫出来,说:「给牠。」 刘雷重新点上香,妥妥地放在玄子面前,草央冷冷地看着刘雷,眼光刺穿他的眉间,久久吐出一句:「我想想,你不要轻举妄动。」 草央推门离去后,刘雷紧绷着那个口气一下松了,他靠在圈椅上对玄子说:「打完小报告,吃饱就回去站岗吧,皮绷紧点,别把那位跟丢了。」 玄子不屑地摆摆尾巴,恋恋不捨地在香炉周围转了几圈,才离开了404。 刘雷从胸腔里吐出一口似笑非笑的叹息,双手搭在圈椅椅背,伸长了双腿,犹如一个半掛着的大字。 他对姬颯说话半哄半骗,但想收她为徒是真心实意的,至于成不成,他也说不上来. 草央太久没发过脾气了,导致他都忘了这祖宗的暴脾气,甚至也不太会想起自己苟延残喘的命始终拿捏在她的手里。 想起被拿捏,刘雷不免想起那道拿捏过他性命的奏摺。 光绪十一年五月二十六日,刘铭传严劾刘璈摺:「台北煤务,自开办不得其人,固多亏折,然闻从前每年月用经费银四、五千两,自刘璈接办后,每月用银六千两,嗣又增至八千两,遂致亏折不可胜穷。是矿务之坏,自刘璈始。罪四。」 年份换算刘雷一向从善如流,西元也好民国也好都记得清清楚楚,唯独想起奏摺,他只记得光绪年号。 大概,因为他死于光绪年间。 他敬刘铭传是个人物,刘雷的殞命虽来自出自他的奏摺,刘雷对此人却是了无恨意。反正二刘之争的牺牲品,除了刘雷,他们也赔上了他们自己。 「台北煤务,自开办不得其人」其人所指就是刘雷。牡丹社事件后,他奉命留在台湾为钦差大臣沉葆禎驯地製图,北部煤矿这差事便是刘雷经手办的。说是经手,顶多只算是个参谋,凭刘雷的身份还能指挥大局不成? 指挥大局的沉葆禎特聘来英国技师翟萨,洋人对舆师这一套嗤之以鼻,刘雷说破了嘴翟萨还是在探勘北部煤点后选定了鸡笼老寮坑,也就是现在的八斗子。 刘雷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:「此地地气不合,制衡无力向一方倾斜,地层也为斜面,日积月累难以守恆,非长久之计。」 翟萨根本懒得理他,也没有其他人把他当回事,刘雷只能算了,思量着就算產出和成本难以维持,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,人微言轻,自己正经主子刘璈不管,就将就着这样唄。 那时还是天真,不知道有些算了,有些得过且过,便算去了自己一生。 清法战争引来了淮军的刘铭传来台督军,任巡抚衔督办台湾军务。属湘军的刘璈职称是按察使衔分巡台湾兵备道,两个头衔高低难分,权属难明,两派倾輒告状互使绊子热闹了好一阵子。 刘雷劝过刘璈得饶人处且饶人,刘璈笑他还是侷限在匠人眼光,不懂审时佈局,后来审时佈局的行家刘铭传,就给刘璈佈上了诬告的贪瀆十八条,让刘雷在第四条露了脸。 这百多年刘雷想过数不清那么多次,要是在哪个时间点做了不一样的选择,自己是不是都会落上被活埋的命运? 煤务亏损除了地点的先天缺陷,也欠人和,腐败、管理、开採等各方面都是成本上升產量减低的原因,要想躲开煤务这倒霉任务,他就不该投刘璈麾下。 那如果从一开始他选择追随刘铭传呢?姑勿论是否能得刘铭传所用,哪怕用了,刘铭传斗赢了刘璈,却依然熬不过煤务这烂摊子,最后因基隆煤矿弊案被检举而也离开台湾。 或者,他不来台湾?或者,他不当舆师,和家里其他子弟一样,替了后来也亡得不甚好看的帝国设计皇宫? 好像,都没有比较好。 那时刘璈身边的亲信都看刘雷不顺眼,在文人才子眼中,自己只是个不学无术的江湖骗子。 要反击刘铭传所数的罪状,他们决定在刘雷身上多扣几顶帽子,拿他的命填了贪污的数,然后灭口反栽赃在淮军身上。 刘雷相信刘璈是知情的,哪怕一开始不知道,后来他们允了自己的心愿,将他埋在北门门外,这肯定是刘璈首肯的。 他随刘璈在城廓内外巡视的时候,不只一次在台北城内外,刘雷都美滋滋地说:「此城巧妙,吾师亦难超越。」 他只愿刘璈最后不知道士兵疲懒,遂了他意葬在北门,却是直接挖坑活埋。 刘雷选择北门,因为这是他亲手佈的阵,台北城暗合天象北斗七星,搜神记云:「南斗主生,北斗主死。凡人受胎,皆从南斗过北斗;所有祈求,皆向北门。」 在断气前的一瞬间,一把娇滴滴的童音传来:「刘雷,你有何求?」 刘雷想着必然自己命不该绝,哪位星君来救,默念:「求星君慈悲,求长命百岁,善男必放下仇恨,种善因结善缘,以命回报星君。」 童音清脆地笑:「你的命我收下了,长命百岁我也允了,但你可千万别放下仇恨,我可不是哪路慈悲神仙。」 仙童般漂亮的女孩翩然而至,刘雷失去了脉搏与心跳,女孩为他以七星山代七星灯续命。 「朝朝日出就是为你点灯了,七星山顶那块顽石在一天,你就在一天。」女孩宝相庄严,犹如观音坐下的玉女,刘雷一身泥土对她三跪九叩:「谢谢菩萨。」 「我不是菩萨。我最讨厌菩萨了。」女孩冷哼。 那骄矜的神情,刘雷看出来是只有习惯身在高位的人才有的,女孩个子不高,睥睨天下的模样却比天高。 「舆师呀,迟早我也需要个御者,就你了。你跟着刘璈原就浪费,死过一趟更好,是你翻身的机缘。日后便跟着我做大事业。从今往后,我叫你往东,你就别给我往西,否则你哪来的就给我回哪去。」 刘雷答应了,从此奉女孩为小祖宗,百多年来万事以小祖宗之愿为愿。 唯独姬颯,让他有了点私心,身为舆师的私心,也是物伤其类的私心。 同为人间异类,他总觉得这孩子有点像同治年间的自己,身无家族庇荫,靠那点本事挣前途。 刘雷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回不过神来,不知过了多久,玄子一爪子拍在他脸上,不耐烦地喵喵喵。 「喔?姬颯愿意了。」刘雷的皱纹挤出了笑:「就等小祖宗的意思了。」 姬颯这头答应拜师,那头就出现了想拜她为师的傻子。 「女侠?是我!我李晏庭!我和你说喔,你一定要和我吃顿饭,起码要让我敬你喝杯茶,我想好了,我决定要拜你为师。」 姬颯正蹲在图书馆的书架底下找关于先住民的记载,沉默地听着手机那头自说自话的李晏庭,一面称讚自己是世外高人,一面表忠心显诚意想当她徒弟。 这是李晏庭琢磨过最好的藉口了,要接近女生不都是套关係吗?通常都是认乾妹妹,姬颯怎么看都不能是乾妹妹,他觉得师徒恋这种修仙梗既不违反伦常,又带着禁忌踩线的快感,当师傅最理想不过。 「不。」姬颯以气音小声回答。 「你一个人,再怎么厉害,忙进忙出也会有失误,没失误时间也不够用。我这人没什么好,就是时间多。你不善加利用我的时间,那就是浪费我的生命。」李晏庭强词夺理。 姬颯切断通话,想着最近送上门的便宜师傅和徒弟是在打折吗? 6-3 人多嘴杂 她借了几本书书,才刚离开图书馆,陈博士就传来讯息,细细走丢的事开始被媒体关注,他希望能约在某咖啡店见面。 姬颯回覆了一个「好」字就直接前往陈博士所说的咖啡店,推开咖啡店们,随着铃鐺清脆的响声映入眼帘的却是李辰枋圆脸上凝固的笑容。 「sa..sarah,你也是陈博士约来的吗?他还没到。」李辰枋心虚地把眼光放在姬颯身后,东张西望希望把陈博士一秒变出来。 姬颯无所谓地对她点头示意,买了杯咖啡就坐在李辰枋对面。 「上次...谢谢你。你没事真的太好了。」李辰枋的手汗让咖啡杯都差点握不稳。 姬颯想了一下才知道她说的是在向阳花园救下李晏庭的事,答:「嗯。你弟弟没事了吧?」她真正想问的是你弟弟是不是傻了,但即使姬颯这样的人,也知道人情世故。 「没什么事了,伤还没全养好,已经活蹦乱跳的。」李辰枋想到被关在家里上窜下跳的李晏庭不由得苦笑,接着问:「你呢?毒都解了吗?」 「毒?」姬颯皱了皱眉:「喔!你说那个?没什么。」 寂静落在两人之间,咖啡店里其他的人声被放大却无从填补尷尬,直到陈博士的粤语腔国语冒出来,李辰枋才找回自己自由的呼吸。 「多谢你们愿意出来,这两天我都在家陪太太,我担心和你们说话会影响她情绪,自己也想出来走走。」陈博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,然后看向姬颯:「你有什么新方向吗?」 姬颯点头:「目前细细应该没有危险,这两天会有更多进展,我会随时和你联络。」 「好的好的,我不是不信你。」陈博士又看向李辰枋:「也不是不信你呀。只是,我太太的朋友介绍了个灵媒来我家看过,说我家有问题。这房子是李小姐介绍,sarah你也帮眼来看过的,但搬来之后我们家就很不顺,我太太就有点儿那个。我知道不是你们的问题,你两个也帮我很多。是那个灵媒说的把我太太吓到了,警方一直也没进展,然后她就答应接受媒体採访,呼吁社会群眾一起找细细。」 姬颯脸上没有波动,李辰枋却已经闻到麻烦的味道,于是问:「採访已经完成了?」 「对。」陈博士有了不自然的表情:「呼吁找细细时,我太太情绪有点激动,有提到李小姐的公司,也提到sarah,不过只有一句,我想先和你说一声,因为知道sarah你比较低调。」 姬颯微微蹙眉:「提到我什么?sarah这个名字?」 「对,她说你...没有真材实料,就这一句,真的没别的了,当时有请记者剪掉,没想到...传媒真不尊重人。」 姬颯听了觉得无所谓,她和警方断断续续有合作,帮忙处理过一些奇怪的案件,她有没有真材实料,还轮不到别人指指点点。 李辰枋的声音却不受控地高八度:「那陈太太说我们怎么了?」 陈博士垂低了头:「说你们公司没良心,把凶宅卖给新住民。」 李辰枋气了:「看房子的时候,我就说过,凶宅都有登记的,是不是凶宅一查都知道,我怎么可能介绍凶宅给你还不告诉你呢?」 「我知道!我知道!但灵媒说没登记也可能是凶宅,有些自然离世是也带着很重怨气..」 「这种事我们怎么可能知道?」李辰枋语气已经很差,快要吵架的样子。 陈博士被她刺激到了,原本的歉疚也变成指责:「你当时提过这个房子有工人房,因为上手业主请了外劳照看老人家。我们问过了,那个工人是印尼来的,得新冠肺炎去世。」香港习惯称呼家佣为工人。 李辰枋一拍额头:「所以你觉得那房子有新冠鬼?所以你女儿跑掉了?难道不是你女儿和太太相处不好吗?」 「细细画的图里,都有个黑黑的人影,灵媒说就是那个印尼工人作祟。你不要以为说话大声就是你对,我今天约你来说这个是好意,但现在出事,你们公司也要负责。」 双方你来我往,两人都感情用事了,还好李辰枋因为职业关係不能把客人得罪到太过分,陈博士也碍于学者面子不愿撕破脸,但这番谈话不欢而散是必然的。 姬颯的扑克脸没有一丝破功,静静地旁观二人的唇枪舌剑,李辰枋气不过把椅子往后一挪就要走时,她才淡淡说:「陈博士你找媒体帮忙,我理解,有多些人关心,就可能有更多线索,最重要是找到细细。」 陈博士老脸一热,刚才吵来吵去竟是扯远了,找女儿才是大事,他连忙道:「sarah你是不是有眉目了?」 姬颯直视着陈博士的眼睛,心平气和:「等落实了再告诉你,你那边人多嘴杂,还有个灵媒。」 李辰枋见姬颯堵了陈博士一下,自认她与自己同一战线,感觉忽然亲切起来,她说:「说媒体,我弟也有个频道,我找他帮忙出支影片,请大家转发,让焦点集中在找细细而不是什么鬼呀凶宅的,这种猎奇话题赢了点击率,但帮不到正事。」 姬颯见没什么好说了,很乾脆地就告别离开,李辰枋本想和她一道走,但思及姬颯话不多人又冷淡,收住了步伐。 姬颯不知道刘雷什么时候会给她消息,玄子还没回来,她也不急。带着一叠书,她回到自己独居的公寓顶楼加盖,一面吃泡麵,一面看书找寻有关小黑人或矮黑人的资料。 原住民本没有文字,歷史需要参考过去像是荷兰、清朝、日本等的文献推敲,矮黑人又再隔了一重,所以她翻来看去,都是神话传说,或是后人以神话传说为基础着作的小说故事。 既然没有文字,矮黑人这个名词原本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原住民族群,而是闽南语翻译,以族语来说各族自有称呼,也有称之为禁忌的。 矮黑人的传说大同小异,脉络都是某部落没有土地耕种生活,得到矮黑人的帮助,提供土地、猎场、种子等赖以生存的必需品,于是某部落与矮黑人和平共存了一段时间。其后,有说因为土地不足食物不够,有说因为矮黑人好色,总之某部落便罔顾矮黑人曾经给予的帮助,偷袭成功把矮黑人杀了或赶跑了。 从南到北关于矮黑人的传说都类同,姬颯看着看着,渐渐觉得这必然是曾经存在过的一群人,只是淹没在传说神话中,难以辨认出原貌。 但是,要不是寄託在疑幻疑真的传说里,矮黑人又怎么会被记住,甚至被她这样翻找出资料呢?姬颯自己的出身之不可思议,和神话中的神兽或月亮上的嫦娥一样难以置信,因此她对矮黑人的接受度甚至比相信自己还容易一些。 翻书翻久了,姬颯忘记动筷子,任由泡麵坨成一团,直到门外忽然传来猫叫声,她才从书堆里抬起头来。 打开门,刘雷脸上写满着嫌弃,玄子看了一眼室内,转头就走。 「你这姑娘也太不讲究了。」刘雷看着这铁皮屋摇头:「破成这样还不如向阳花园,夏天睡一觉起来都成熟人了。」 姬颯拿起一张摺叠圆凳,展开请刘雷坐下,刘雷看了看桌上的泡麵,说:「无根人还算人吗?这玩意儿你能吃得下去?」 「拜师是要倒茶吗?要不要磕头?」姬颯跳过寒暄直入主题。 刘雷乐了:「茶就免了,你这能拿得出什么好茶,你就磕三个响头,叫声师父就算入我门。」 「然后你马上会告诉我细细在哪?」 「真会算计。会帮你找到那女娃娃的,能不能一击即中我不敢包,多试几次总能找到。」 「我要找到活的。」 刘雷一甩他的长马尾:「得,死了也给你整活带走。」 姬颯爽快地站起来,对着刘雷磕三个头,叫了声师父。刘雷志得意满,一脸春风,如久航船终于找到了港口靠岸,总算是能下锚了。 只是这个徒弟不甚可爱,叫完师父站起来就问:「师父,细细在哪?」 刘雷老年喜得一徒,不讨喜也算了,他的笑容甚是实在:「好徒儿,为师就用找女娃子这趟,教你舆师的第一课。」 李辰枋别过姬颯后先向公司报备了这单口头官司,分店经理很不高兴,看在李辰枋业绩一向不错,这次也按章办事,心头怨气撒不到李辰枋身上,只叫她先回家等消息,另行通知前先不要到公司,免得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上门採访。她这遭自觉是个无妄之灾,心情鬱闷地买了炸物啤酒,回家瘫倒在沙发上耍废。 李晏庭在爸妈陪同下看过精神科之后,一开门迎面就是炸物的油气,只见李辰枋趴在沙发上如搁浅的水母。 「欸,你怎么了?」李晏庭盘腿坐在地上,食指戳着李辰枋后脑勺。 李辰枋鲤鱼打滚起来,问:「医生怎么说?」 「评估我没什么问题呀!本来就没事,撞邪又不是我真的想自杀,是你们逼我去看。现在好了,我打工没了,学校又被你们逼得请假,一个个盯着我,我没事都变有事。」李晏庭没好气,拿出背包里的药物,只是些轻量的安眠药和镇定剂。 「你不怕吗?撞邪都差点没命了。」 李晏庭傻兮兮地笑:「怕屁怕,还活着就没什么好怕呀!这么精彩的事都遇过,将来我可以和我孙子炫耀。」 李辰枋发现那晚自己辛苦扛回来的是个傻子,为他担惊受怕,就觉得为谁辛苦为谁忙。忽然想起陈博士的糟心事,瞅着李晏庭盘算起废物利用。 「你这样看我干嘛?」李晏庭后颈有点发凉。 李辰枋将陈博士的事情告诉他,很自然地也带上姬颯,加油添醋说她也被牵扯进来被泼脏水。 果然李晏庭听见姬颯的名字反应就变得积极起来,上网搜了几下,找到陈太太受访的影片,是今天刚刚出炉上载的。传统新闻台所开的网路频道,都把电视新闻採访那套直接搬运上网络,不论剪辑和叙事都不是入李晏庭的眼。整支影片只轻轻提到一下sarah,更多的是对李辰枋公司的不满,访问中没有说出公司的名字,但只要稍微推敲一下就知道是哪家。 李晏庭看完反而认为是小事:「这种事也没办法告你们,你主管想太多了。」 「我当然知道告不成,但就是很不爽呀!我好好帮他们找房子,一路伺候周到,凭什么他女儿和后母吵架离家出走,就怪上仲介?这个陈博士人品有问题,肯定是在香港混不下去才移民过来的,真是窝囊。」李辰枋一鼓作气发洩。 「姊,他女儿走丢,你不觉得很像是魔神仔吗?你记不记得我们之前看过的鬼片?」李晏庭说。 李妈妈拿水果来客厅给他们吃,听见魔神仔,很生气地把盘子重重放在桌上:「李晏庭!我警告你不要乱来,什么魔神仔,你干嘛天天装神弄鬼?好好活着不行吗?像个正常人可不可以?一定要把你妈逼死你才高兴吗?」说着说着,气得眼泪直掉。 李辰枋狠狠瞪了李晏庭一眼,被老爸铁青的脸震摄住,李晏庭乖巧地安抚妈妈,两姊弟把水果吃完,才假装没事人般一前一后进了李辰枋房间。 打开了串流音乐播放器遮盖谈话的声音,李辰枋才问:「魔神仔不都在山上吗?」 李晏庭亮出手机:「你看人家写的,平地很少,但也不是没有。」 李辰枋接过来看,文章是忆述1950年代时在村庄里看到一眼类似魔神仔,瘦小如猴的东西。 「等等,管魔神仔干嘛?我是希望你拍支影片帮我板回一局,你搞魔神仔不就和那个灵媒差不多吗?」 「你头壳歹去,灵媒说的是屋子里有东西,魔神仔可不是屋子里的,那就代表和你卖房子无关啦!还是说你想直接攻击人家家庭不和?跑去指责受害者家属你会被骂到比王加佳人面鱼还惨。」李晏庭对酸民和正义魔人的研究比李辰枋深入。 李辰枋听了频频点头,抓了抓下巴急问:「那你看看怎么拍?简单弄弄快点放上网,我发给主管,他要是看顺眼了,我就能回去上班了。」 「你有这么热爱工作吗?」 「你姊我热爱的是钱。」李辰枋发自真心说,她对情呀爱的从不感兴趣,也毫无救国救民的高尚理想,最爱看的书就是穷爸爸富爸爸。 李晏庭心里盘算的却是藉这个机会能见一见姬颯,毕竟她也和这件事沾上关係,况且这样听来她也是要帮陈博士找女儿的。 「那我们找姬颯一起吧。」李晏庭假装严肃:「她有本事,我们想拍魔神仔少不了她。」 「你真拍?你不能坐着讲讲,剪辑一些电影片段就好了吗?老妈骂你骂很对欸,你是活得不耐烦吗?在向阳花园被吊死鬼抓交替,要不是姬颯捨命救你,你现在就是孤魂野鬼一隻了!你还要找她麻烦去拍魔神仔?」 「捨命?」李晏庭皱眉,拼凑一下李辰枋之前挤牙膏般避重就轻的说法,他的粗神经也感觉到不对头。 李辰枋脚底抹油想溜,被李晏庭硬压着坐回床沿,只好盯着地板把当晚姬颯救他的事完整说了一遍。 「你没有报警,也没有回去找她?」李晏庭震惊了。 「我要把你带回家呀!而且,那个老头很可怕...」李辰枋越说越小声:「我良心也不安,后来知道她没事,我也很高兴。」 「你这还叫做有良心?」李晏庭怒了,这无关他对姬颯有什么感情,而是是非对错的问题:「她帮你,你把她卖了,这样对吗?你不怕被雷劈?」 李辰枋恼羞成怒:「你骂我干嘛?要不是你惹的麻烦,我有多大能耐?把你拽回来已经很了不起了,你还要我回头救人?」 「那你也可以报警呀!」 「报警?那老头阴阳怪气,你招惹的邪门东西,我要怎样和警察说?到时候这些鬼东西没事,回头找我们家晦气怎么办?你要爸妈陪你一起受罪吗?李晏庭,你知不知道你闹这么多事,爸妈多担心害怕?连老爸都哭了,你这样折腾自己家人,现在倒是会替外人教训我!影片我也不劳烦你了,就帮我没说过,我没良心,你最有良心,但你没有孝心!」李辰枋吼了起来,声响把她爸爸招来,在门外听了最后几句后把门打开。 「李晏庭,我不知道你想干嘛,但是你已经让你妈刚哭过一场,现在你姊也被气成这样,你自己好好想想,回你自己房间吧。」 李晏庭被说得无言以对,反锁自己房门,仰躺在床上思考。 自己的烂摊子,让家人一路帮自己擦屁股,本就是他理亏。出院后爸妈对他小心翼翼,深怕刺激到他哪条筋又自残什么的,要不是今天这一闹,也不会把话说开。 这是他自己闯的祸,归根究底,他认为是自己不够强。要是他有本事,起码能自保不会让家人操心操劳。 那要怎样有本事呢?拜师。拜姬颯为师。 姬颯捨命救了自己,那就当她徒弟做牛做马,哪怕追不到,出卖不了色相也可以出卖劳力。 李晏庭的脑回路尽是往自己想要的方向转,转来转去,唯一的出口还是要找个难以推脱的藉口先见到姬颯的面。虽然老姊说不用拍影片了,但不用这个由头接近姬颯太浪费了,顶多他说是自己想帮姊姊,不把李辰枋带进来便是。 这么想来,计画还挺圆满的。他潜意识地回避了刚才爸爸的脸色、妈妈的眼泪和姊姊的怒火,闭上眼,自我安慰说这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。 7-1 剑潭诗魂 夜幕下,姬颯的斗室里刘雷百年难得一见的兴高采烈。 「时值末世,但祖宗章法不可废,舆师首要是敬天地,再怎么也得找个清净地。事出圆山,也别捨近求远,虽然已搬到大直了,就剑潭古寺的碑林吧,明天日出时在那会合,可别迟了,到日落前要做的事可多了。」刘雷话锋一转:「拜师不奉茶也算了,进门是客,白开水也要给为师一杯吧?」 姬颯翻找出一个马克杯,洗乾净后斟满交给刘雷,问:「别的庙不行?教堂呢?」 刘雷今天脾气好,听什么都顺耳:「学问学问,很好,懂得问才好学。清净地是哪都可以。要不是没改建成圆山饭店,要去台湾神社也不是不行,但问题是你拜我为师,我和天照大神也好,天主基督也罢,都没什么交情。要去,还是找个和为师有渊源的。剑潭古寺虽然搬迁过,仍是台北市最古老的寺庙,和我这前几朝老人倒也般配。」 「比你老?」 「嘿!可真比我老,古寺初结庵是明崇禎七年,那可是1634年。原址是靠近圆山附近面对基隆河,剑潭古寺自然是傍着剑潭的,后来是日本人建神社给挪了窝,现在,里里外外都不復原样。但话说回来,由草庵茅屋后为寺然后搬迁移址,表象聚散改变,也是人间常理。别说庙了,我从呀呀学语到为人师表,一路有多少表象障目?扯远了,明儿个你记得别迟到,还有要想好你的初心立愿,明早要向天地表心跡。」 「初心?」 「为什么要当舆师?」刘雷看姬颯想都不想,张口就要答,连忙打断她:「你可别说就是只为了救那个女孩子。」 姬颯空张着嘴,硬生生把想说的话吞回去,憋出一句:「不行吗?」 「这要说是初心也算,但立愿来说格局太小了。」刘雷摇头。 姬颯想了想,总结:「我想救人。」 「为什么想救人?」刘雷厉声问,似乎不满这个答案。 姬颯的眼神迷惘晃动,和平常的锐利相比,让刘雷有了不忍,于是缓和了语气:「既然收你为徒,你称我一声师父,在我面前就敞开了说,我也好因材施教。」 「师父。」这二字在姬颯口中像是含不化的酸梅,吃着彆扭,吐了也难受,她深吸了口气,语速变快地问:「你有想过自己不是人吗?」 「死过一次的还算人吗?」刘雷自嘲:「当然想过。」 姬颯一听,心里竟油然而生一份愜意。这句话她从未问过任何人,哪怕是对她很好又身兼走无常的何太太,因为她知道何太太不会有这样的疑问。姬颯一直觉得,要是她妈妈说的是真的,那么她就不算是真的人;要是她妈妈说的是假的,那她就是谎言搭出来的假人,反正里外不是人。 刘雷不知她心中所想,但见她五官缓和下来,竟是有点开心的样子,心底暗暗诧异。 「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人,但既然被生下来了,就想活得像个人。」姬颯感觉心上的一层茧脱落了,虽然还是有厚厚的很多层防卫,但放下一层的感觉对她而言还是很新鲜,于是她继续说:「所以我常自问何以为人。」 「何以为人?」刘雷漫声问。 「不是父母家庭,无关物种种族,珍惜其他人性命的人,才称得上是人。」姬颯说完,一股陌生的血气衝上脸,她脸红了。 「舆师从的是帝王业,我却收了个心怀苍生的呆徒弟吗?」刘雷一拍自己的头,自顾自地说:「三岁定八十,我这一身反骨祸害完雷家,还要祸害师门。」 「帝王业?」 「开疆闢土,名垂千古。驯地,不就是让地听主子的话,让它產稻就產稻,让它结果就结果。」刘雷间间地玩着自己的长马尾:「但我想,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;这句话其实被曲解了,说得像是天下都只听命于君王,后面一句大夫不均,我从事独贤,这才是重点,是在抱怨为什么别人享福,自己却要辛苦劳作,不患寡而患不均呀!一朝天子一朝臣,我那朝天子都不知道投几胎了,你看看我,早不剃发留辫,那么丑的发型我可不喜欢,眼下收个你这样的徒弟,哪怕心思不一样,我也不悔。这行当说句难听的,就剩我一个人,师门自然我说了算。」 与其说是说给姬颯听,这番话更像是刘雷说服自己。玄子绿莹莹的眼睛半瞇着,打了个喷嚏,刘雷就闭嘴了。 姬颯没留意玄子和刘雷之间暗涌的衝突,玄子这猫看谁都不顺眼,高傲得凌驾于眾生,所以玄子对谁不满也不会让她觉得意外。 「你的立愿就是救人?世上千种百种人,你能救多少?你要是救了一个坏人,之后他谋了千万人性命,你又如何是好?」刘雷问得咄咄逼人。 「道德审判不是我能控制的,我只知道生命高于一切,草木都知到拼死求活,身而为人,当然视人的生命高于一切。」 「无根人的天赋还不够你救人吗?」 「无论一草一树一花,就算都配合我,我能打听到的资讯受距离和时间的限制,前情后理都里不出来,更遑论人的心思复杂难测。而且,你说过陆沉的事,我一直记得,如果我会辨视地气,那就可以...」 玄子忽然跳起来,伸出爪子要抓刘雷的脸,刘雷上半身一闪,单手把猫压制在地上,小声在牠耳边说:「没事,没事,之前说溜嘴了。」 语毕仰头看着姬颯一笑:「这猫野性难驯,又和我不对付,老是想找机会挠花我这张老脸。」 玄子对着刘雷哈气,姬颯这才隐隐觉得怪,玄子虽然高傲不可一世,却很有灵性,不是动不动出手伤人的猫。 「新仇旧恨,徒儿你就别问了。时间已晚,你早点休息,我先回了,天亮时份在剑潭古寺门口见,别迟到,时辰不好耽误。」 「不会迟的,我想尽快找到细细。」 「学好功夫再说吧你!」刘雷一甩衣袖:「明天给你带套衣服,你到时别囉唆,让你套上你就套。」 姬颯打量了刘雷的装扮,舆师还有制服的话,大概就是刘雷穿不腻的长袍了。穿长袍也无所谓,骑车麻烦点要撩起来而已。 第二天天没亮,姬颯就骑车往剑潭古寺的定位驶去。 在入口牌匾下,就见到刘雷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。姬颯跳下车摘下安全帽,很有礼貌的说:「师父早。」 刘雷的苦脸稍微开心了点,姬颯垂眸看见他左手有几道血痕,和一排被什么咬出来的血洞。 「玄子昨晚干的好事。攻人不备,非君子。」刘雷嘟囔。 那血洞看着眼熟,姬颯一时没想起是哪里见过,睡眠不足对无根人的脑子来说也具备一样的伤害性。 「你先套上这个。」刘雷果然拿出折叠好,四四方方的一袭青袍。 姬颯脱掉皮外套,穿上青袍,居然很是合身。她身材高瘦,穿起这长袍很有几分仙气,刘雷看着很满意。 「发髻你会扎吧?」刘雷又递来一支古朴的玉簪子。 姬颯顺溜地用玉簪子扎起发髻,一面问:「这也是制服的一部分?你怎么都绑马尾?」 「呸!簪子是为师送你的拜师礼。」刘雷没好气。 这对新鲜师徒都像是扮家家酒,玩角色扮演般,努力模仿真师徒的样子,这模仿的样子里,各自又都带着几许真心,不全然都是虚壳。 一前一后,两人踏上缓缓的斜坡,面对寺庙的左手边有个庭院入口,刘雷没有进主殿参拜的意思,带着姬颯就朝庭院走去。姬颯思忖着刘雷大概是道教的? 其实她也分辨不来佛道,何太太礼佛既不捻香也不占卜,而刘雷那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样子,倒是更像西游记的孙悟空一些。 她正胡思乱想着,刘雷忽然回头瞪她一眼:「第一堂课还没开始,先学会走神,能耐呀你!」 姬颯敛神,刘雷不耐烦地敲敲旁边的树干:「先瞧瞧你有什么本事。」 姬颯闻言把手放在树干上,因为无所问,信息松散缓慢地流入她的意识,她知道这座庙原来在基隆河右岸,经过搬迁和一再整修,早不復原样,原主祀为送子观音,佛光山开始管理后是释迦摩尼佛,寺内也供奉郑成功。 庙宇有留下的古物零星,以前拆下的石柱和碑林就放在现在她身处的花园中。姬颯对这些并没有什么兴趣,不自觉地叩问起是否有个小女孩的消息。 一股凉意从她的五指尖鑽进体内,心脏犹如被冷丝缠绕着,脑里传来一把陌生女声:「红愁绿怨送春归,徒倚无聊几夕暉。十载光阴如一梦,游魂时逐落花飞。」 女声的吟诵带着乡音,姬颯又不是对诗词有研究的文艺青年,听懂是不可能懂的,但是那哀调带着的悲伤随着寒意流进她的心。这如泣如诉绵绵不尽,没有怨懟,只是无奈和悲凉,还有对姬颯来说有点陌生的思念与繾綣。多奇怪呀,不曾拥有的感情,被传递到心尖时,也能找出词汇形容。 忽然她手臂吃痛,反射动作抽回手,那诵诗的声音才消隐。姬颯五脏六腑尽是鬱结,一摸脸才发现都是泪,而滚滚的热泪还续续不断地垂落。 「还以为搬了家又有好些年头了,你不一定找得出来。」刘雷似笑非笑地审视着姬颯:「缓缓,再给我说说刚才打听到什么了?」 姬颯抹了抹眼泪,止住了抽泣,把那首诗和其他的消息磕磕绊绊地讲了个大概。 「剑潭诗魂果然还在呀。」刘雷唏嘘:「你别怕,这鬼的才情见识都不允许她害人,只是长日漫漫,想家思乡。不过,你哭啥呀?」 姬颯一时答不上来,一片树叶掉落在她肩上,她说:「不知道,只觉得难过。」 「曾经有这么难过过吗?」 「好像没有,即使有,我也忘了。」 「你说想当舆师,是想活得像个人,这是本末倒置,捨近求远。人的七情六慾,就是贯穿天地的通天塔,你首先要先活得像个人,才有机会当个舆师。这东西要教也教不会,你这木头疙瘩,还好是无根人,为师总可以让你下载情感的档案吧?这个档案,就是哀。」刘雷自觉与时并进,下载档案之类的词语都朗朗上口。 「喜怒哀乐的哀?」 「对。此女的父亲是清朝赴台官员,官场混不下去了,借住在当时的剑潭寺。她擅作诗,但身体有恙,在此病逝后芳魂不得归故里,会在月夜出来吟诗抒发哀戚之意。」刘雷看着姬颯哭过红通通的眼睛:「你知道吧,人在哪儿走了,葬在了哪儿,就是那里的鬼了。想家而归不得,家人离散心心念念,百求不得。这种不如意,是时也命也,箇中无奈怪不了谁,甚至辩不出个错处来,这样的哀,如今你可认得了?」 姬颯想起细细曾经说过不会在台湾寻短见,因为她想回家,原来是这个意思。情感来到她眼前,像是一个生字,要她从头学起哀的意思。原来这样的,她反覆品味这感觉,想开口问什么,情绪仍在哀中跳不出来,竟是词穷。 刘雷看了却是很满意:「你知道为什么她要作诗吗?」 姬颯摇头。 「不是造作卖弄,而是有些话无从直述,于是有了画、有了诗、有了小说、有了游戏。至于像你这样,还不懂迂回之美的孩子,说不出话就对了,根本无从表达起。」 刘雷说完示意姬颯退开几步,留给他面前更大的空间。 刘雷脱掉鞋,赤足在草地上走着似舞非舞,像是跛足行走的步伐,前前后后,左左右右,有点像醉拳,但又不是打拳的样子。他身上有着一种庄严的气息,虽然只是一个人看似乱走路,却像是祭祀或仪典般在地上画着符咒。 姬颯看得入神,她觉得此时刘雷一动一静都优美如夜空星辰,反照着千古万年的光辉。一套步走完,刘雷已是满头大汗。 「夏禹治水土,涉山川,病足故行跛。这就是禹步,禹步不是舆师的舆,是大禹治水的那个大禹。舆师不是道士,我们行禹步不是作法,而是与土地沟通。规矩我先不细说,总之,禹步你好好记着,必须学会。」 姬颯照着刘雷的样子依样葫芦两次,刘雷才勉强接受:「你想着你的初心立愿,专心再踩一次,别看我,踩错就算了,心意不能错。好好向天地表明心跡。」 姬颯照做,每踩一步,都默念愿能守护眾生。 最后,刘雷掐了个手诀,一掌拍在姬颯眉心,力道颇大,姬颯往后退了半步。 刘雷轻笑:「先凑合着使使,让你待会看得见地气,别像个二愣子。」 姬颯环顾四周:「我没看见什么。」 「憨儿,还不到时候。」刘雷仰头看了看天色:「该走了,今儿个要办的事多了去了,没时间磨蹭。」 7-2 台北车站第29个出口 刘雷说完就瀟洒地给了背影,见姬颯不动,有点不耐烦:「叫你别磨蹭,立马磨蹭给我看,你是不是真傻呀?赶紧骑车我们要去西门了。」 姬在背包里摸了摸,找出何太太给她的古钱,透过钱孔在刚才那棵树周围看了一圈。 在碑林的走廊尽处,隐隐约约有个玄裳縞衣的绰约影子,那女子的影子像是察觉到姬颯的目光,陡然就消失无踪。 刘雷看着姬颯气笑了:「捧着个破古钱当宝呢你!小家子气!你跟我学个一年半载,别说看,你想捞个把鬼魂谈心也行。」 「我只是想看看哀是什么样子。」姬颯不以为忤。 「哀没有样子,真要有样子,也不好看,就是滴不完的血泪。」刘雷淡淡说:「别扰着她了,她本不爱见生人,我们这一趟也是为难她了。」 李晏庭一晚几次致电给姬颯都没有接通,发了快20个讯息也是不读不回,觉得有点意兴阑珊。 被父母镇日拘在家里,李晏庭白天明明午觉睡饱了,因为之前和家人闹不愉快,也不愿意出房门,除了目光炯炯看着天花板,就是在网上游荡。一个视窗搜寻着魔神仔的资料,一个是大雄和王加佳频道,但都没办法引起他十足的兴趣。 比较有趣一点的是魔神仔传说虽然多发于山上,但以台北新北最多,这倒是出乎他意料的。 无聊的时候怎么办?上批踢踢呀! 李晏庭读了一串关于魔神仔的贴文,大部分的回帖都是在胡扯。 他百无聊赖地发了个帖:「魔神仔在台北趴趴走,有卦吗?在线等。」 没过多久,自己的帖子下有一个idfolklore881回应:「去台北车站第29个出口找找看呀!」 李晏庭隐约记得台北车站有些灵异传说,一搜果然有,台北车站共有28个出入口,据闻有学生补完习经过地下街,看到一个没有标记的出口里有下行的楼梯。他走着走着出去时却到了古代的陌生街道,灯火通明而空无一人。学生最后又找到捷运出口进去,才回到原本世界。以这个传说看,通过29号出口,或者可以前往地底世界或是时光穿越? 李晏庭想了想,打字回帖:「魔神仔不是多在山上吗?去地下街干嘛?归刚欸~」 回覆完他随手刷新了一下网页,同个id已经回覆说:「真的只在山上你又来问?」 此时已是深夜,家人都已经睡下了,李晏庭闔上手提电脑,想着明天大不了去台北车站走走,拍点在地下街迷宫的片段看能不能用,顺便买个爸妈爱吃的蛋糕回来,哄哄他们开心。 因为睡得极晚,当姬颯在剑潭古寺报到时,李晏庭好梦正酣,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,他整晚一堆光怪陆离的梦,睡眠时长虽然不短,精神却不太好。看了看手机,不仅姬颯没有回音,同学朋友全都福至心灵似地没有联络,连家人的群组也都悄然无声,长辈图都欠奉。 社交媒体上的安静,犹如社会死亡,李晏庭自觉是个亡灵。 他下意识地摸摸脖子上淡去一些的痕跡,一面打开手机地图查看台北车站附近的美食,这一开才忽然发现,自己忘了台北车站就在北门旁边。 北门对他来说最是邪门,就像向阳花园一样,有生之年他都不想一个人靠近,除非有姬颯。 思及姬颯这冷漠无情的女人,他忍不住赌气起来,台北车站可是个大站,难不成自己一辈子不再单独去转车坐高铁吗? 「妈,我去买点东西。」他出门时说。 「你不要骑车,我会担心。」李妈妈从厨房快步走出来:「你还没吃饭欸!你要去哪里?买什么?」 「我搭捷运啦!想吃蛋糕,去台北车站买,在那边吃吃就好。」李晏庭出事后对老妈的嘮叨虽依然没有耐性,却都会一一作答。 李妈妈神色稍缓:「喔!你买完就回来,不要乱跑。」 台北车站人来人往,大白天的时候,阳气足足的,会在这时候在这感到不安的,大概只有人群恐慌症患者吧。 李晏庭先在快餐店吃过午餐,就在地下街开始间晃。不少店舖都在卖红包春联这些年节事物,提醒他快要过年了。 姊姊出社会工作后都有给爸妈红包,昨天被她骂了一通,心里是有点愧疚,自己今年也要尽点孝心,也包个小红包吧。但羊毛都出在羊身上,他手上的零用钱也都爸妈给的。 这么一想,同学大部分都需要打工赚生活费,自己有一搭没一搭打工只是多赚点零花,家里对自己算是很好了。 李晏庭忽然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,想变强的欲望更浓厚了,因为自觉不是那么差,企图心里又夹杂着鬱鬱不得志的不满。 一面想一面乱逛,在一家卖手机配件的小店外,他看到一个有点面熟的小女孩,穿着一身大红,正在对自己笑。 歪着头思索几秒,干!北门那个红衣小女孩!还真的穿红衣! 不怕不怕,大白天的,邪魔歪道都怕日光,李晏庭下意识地仰头想找太阳,瞪着地下街的天花板他背上哗哗一片冷汗。 地下街,是永不见天日的街。 小女孩的笑容阴惻惻的,笑意半点没进入眼底,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呀,一片苍凉,看着李晏庭不像是看一个大人...而是一隻螻蚁。 李晏庭还没开跑,心跳已经跳到150,拔腿就往后跑时他好希望自己有一双飞毛腿。 他穿插在行人之间跑着,路人都像看到神经病一样闪开,深怕自己遭了无妄之灾。跑着跑着觉得拉开距离了,他放缓一下步伐,回头想看看那隻小女孩有没有追上,没看到稍微松了口气。 「抓到你囉。」一把娇软的声音从前面传来,李晏庭掌心像是鑽进一尾冰凉滑溜的小鱼,转头一看,红衣小女孩把手放在他的掌心,脸上仍是那人畜无害的笑,露出一排小小的森然白牙:「你来就好了,上门找你挺麻烦的呢!」 李晏庭把庙里求来的平安符慌忙掏出来,颤巍巍地在小女孩面前抖动。 小女孩咯咯声地笑了:「这个对我没用喔!」 李晏庭的脑里跑着走马灯,不是说不要去向阳花园就没事了吗?怎么台北车站也不行?他是招谁惹谁了?这都第三次了,怎么自己就这么衰。 「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衰?」小女孩抬起下巴,高傲地问。 李晏庭迟缓地点头,很怕答错,又怕不答更错。 「放心,以后还有很多人陪你衰。」小女孩说完,地面微微地晃动起来。 每个台湾人都熟悉的事发生了。 地震。 脚下晃动时,刚走过北门的姬颯原以为自己头晕了,毕竟七步一跪拜这样的事不常做,哪怕身强体健,也会不适应。 她载着刘雷到西门后,这老头就让自己依照他指的方向,七步一跪拜地前进。 「爽快点,依你这速度,太阳下山都不知道走完没,今儿个要是走不完,下趟还要遭罪。」刘雷在一旁看好戏,站着说话不腰疼。 要知道,从西门出发,他们这一老一少穿着道袍,刘雷一头闪瞎人的白马尾,姬颯玉簪发髻,加上七步一跪的架势,哪怕是无根人也会害臊。 在西门经过一群练习街舞的少年,原本翻滚下腰旋转好不热闹,见他们经过,用诡异的眼光看了姬颯一下,一个少年四处张望看有没有人在拍摄:「拍电影吗?亲吻土地喔?」 另一个说:「看见台湾吧?」 「没有航拍机呀?」这些孩子舞也不练了,原本自拍跳舞的手机,都反转过来拍姬颯。 「不要东张西望,不要停下。」刘雷见姬颯的动作开始僵硬,沉声警告:「一事精至,便能动人,亦其专心致志而然。」 「师父。」姬颯的头都不敢抬起来,深怕对上哪个路人的侧目:「要走到哪?」 「现在是朝北门走,绕个弯,终点是信义路新生南路路口。」刘雷老神在在,缓步在她旁边自言自语:「唉,土地都被柏油砖头严严实实压着,这七星叩拜不得不打了对折,人的脚丫子喔,不接触泥土已久囉。」 「你们在干嘛呀?」一个散步的佝僂老先生问刘雷:「是什么宗教吗?」 刘雷礼貌地微笑,竖起食指在唇边轻轻摇头,表示不能对话。老先生在一旁又观察了一阵子,担心地看着姬颯说:「该不会是邪教吧?」 刘雷苦笑地摇头:「好徒儿,走快点吧。」 姬颯默默加快步子,见四周没人时问:「我这是在拜七星?」 「台北城内暗藏北斗七星,由西门起至信义路口,人潮川流,车河不息,若由天上看下来,何尝不是一样的星阵?」 七星山,七星阵,走七步,姬颯想了想,问:「舆师和七有什么关係吗?」 「没有。」刘雷回答的甚是乾脆:「但我有。台北城有。所以你也和七有关係。」 行至北门,地震忽然来了,姬颯愣了愣,刘雷说:「别拖拉,不过是个小地震而已,晃不死你。禹步一踩,大地震一震,没啥好大惊小怪的。」 姬颯脚下不停,动作已经习惯了,变得十分流畅。她的高瘦身材穿着青袍,风吹满了她怀抱,动态竟有了山水画的美,色淡若虚,却落实了个意境。刘雷看着也觉得满意,这徒弟虽不算好相貌,但还算个衣架子,行走带风,傲气中不带狂妄。 「日落前走完整圈,然后呢?」 「那台北城就认你这个舆师,加上有我借你的地视,你在一定范围内就看得见东西了,还记得古寺里你感受到的哀吗?」 姬颯点头。 「你会看到那样的哀,和我看到的一比对,就能找到你想找那个女娃娃在哪了。」 姬颯看着刘雷,脸上有着疑问,刘雷没好气:「我能看得见小黑一族的气息,但小黑不是一个,而是一族,我分不出是哪条线才是你说的小黑,也说不准线上的哪个点才有女娃娃,让我一个办事太费时费劲。况且,你拜了师却只使唤师父说不过去,你出多点力才是正理。」 「小黑不止一个?」 「当然不止。」刘雷的笑意有着暮色:「哪怕舆师,现在吾门不也有人了?一家一族,凋零归凋零,也不能欺人家人少。」 姬颯的脚步渐渐离北门越来越远,途经若有泥地,刘雷必让她走在土地上,但往往也不过是为路上造景的树木花草而设的一小畦地,好一点的话就是个小公园。姬颯这才醒觉,在这个城市里,裸露的土地竟是这么少,土地像是古代三从四德的女人,出门被包裹得密不透风,还要戴帷帽把脸都遮住。 心里想着土地如被圈养的女人,姬颯罕有地没察觉肩上的落叶纷纷落,像是在拍她肩膀,也没留意脚边小草小花殷殷靠拢,像是要拖住她前进的步伐。 刘雷冷眼看着草木异象,没有提醒姬颯的打算。他怎么可能会坏自己的好事呢? 小祖宗胸中那道邪火能洩在那二愣子身上最好,免得自己遭殃。玄子这细作告状告得快就算了,还对自己出手,但在小祖宗面前他也只能认了,还手是不可能的,惹到小祖宗火大了那可不是挠几下咬一口的事。 话说回来,玉不琢,不成器,要打磨这新收的徒儿,光是绕城跪拜可不够,拿那个姓李的傻子当一次洪炉火,炼一把自己亲手挑的真金也好。 地牛只是微微打了喷嚏,离翻身还远呢! 台湾惯是把地震看得稀松平常,这并非是不记取教训,只是即使有提前警报,那一点点时间差,地震来时和猝不及防也没有分别。 震一震,大家还是该干嘛干嘛,在办公桌的依然捨不得离开办公桌,在吃饭喝汤的也不动如泰山。 唯一被震到七荤八素,不知今夕是何夕的,只有倒八辈子楣的李晏庭。小女孩牵着他的手后,他的眼睛就被一片毛茸茸的东西捂着,成了睁眼瞎,被小女孩拖着爬上另一个毛茸茸却很是巨大的东西,感觉像是个动物,身上还有着和缓的呼吸起伏。 是豹吗?还是虎?李晏庭凭着触感盲人摸象,感觉是隻大猫。 「哈哈哈哈!堂堂泰山府君的坐骑,被你这一凡人小子上下其手,倒也有趣。」娇嫩的女孩声音传来,李晏庭一震差点从「坐骑」上摔下来,两手紧紧抓住一把毛不放手。 女孩笑得更大声了,但李晏庭很快就听不见呢,因为怒气冲冲的虎啸震耳欲聋。他心想,这是老虎吧?豹会叫吗?他忘记了,狼是会叫的,狼的毛是怎样的呢?心慌意乱,忽然发现自己手机不知道放在哪了,连忙空出一隻手在身上拍找。 「人崽子,真是要命。」女孩情绪变幻莫测,笑声一止便是不屑地冷哼:「烦死了。」 就烦死了三个字落下,李晏庭后颈吃痛,昏了过去。 7-3 101 姬颯体力再好也不是铁打的,况且昨晚也没睡好。 到东门的时候她膝盖、手掌和额头都由内之外疼痛着,皮肉被磨损,关节痠冷,身上冒着一层薄汗,呼吸也厚重起来,平时她常常会忘记飢饿,但如今胃里翻滚的酸水让她切实地体会到飢肠轆轆的力量。 满街都是看她笑话的眾生相,刘雷到了半路就不和她搭话了,而她不自觉地暂停了与植物心意相通的能力,天地间像是只剩下她一人踽踽独行,这让她忽然开始自问为什么。 何太太常问她为什么。 刘雷也问过她为什么。 但她从不问自己为什么,即使在回答他们的时候,也只是在为自己的行动找解释,理直气壮,从不质疑自己。 这么辛苦,又不是没有更轻松的道路,哪怕是忠人之事,她不做到这个地步,陈博士也不会知道。 细细于姬颯来说,也没有多特别。如果救了她,她将来害人呢? 「你要是救了一个坏人,之后他谋了千万人性命,你又如何是好?」 「老是这样替别人忙进忙出,好人也不是这样当的。」 为什么,她这么想当个好人呢? 这有什么好呢?对自己,对别人,对所有。 姬颯本不爱说话,现在连看都不看刘雷一眼,专心在脚下眼前。 迈七步,一叩首。起身。迈七步,一叩首。在最热闹的路上,姬颯寂寞地自问最难的问题。 手掌破了皮,微微渗血,姬颯没有驻足呼痛,仍是面无表情地照刘雷说的方向前进。刘雷看得出来她的步履已没有早上那么稳,脸色虽发青,双颊因为持续的动作有着淡淡的潮红,呼吸也凌乱起来。 他心里没有半点同情。 这必经之路,他从前在另一座更大的城,走过更长的路,磕过更多次头。 驯地先驯己,天经地义。 虽是个好苗子,但到底有点傻气,不把她一身傲气挫一挫,哪能接他衣钵? 这样一路默默无言地支撑到终点,姬颯才仰头看了看天色。 快过年了,天黑得快,还好在天光尽前完成了这个任务,她长吐了一口气,脚一软,虚脱地垮坐在地上,弯着像隻虾,腰都直不起来,这才往刘雷看了看。 他手里不知何时抱着玄子,在依稀的日光下牠毛色黑中带红。 「红色?」姬颯问得简洁。 「玄猫带赤才是玄猫。」刘雷递给她一瓶水,她舔了舔乾到脱皮的嘴唇,瞬间感觉到渴,一下喝掉三分之二瓶。 刘雷善心地等她缓过气才说:「打铁趁热,趁还有点光,和我往高处观气。」 姬颯皱眉:「我走不动了。不,我是站不起来。」 「我知道。」刘雷笑了笑,他扣着姬颯的手腕,捏了个口诀,姬颯感觉到脉搏里有了力量,从手腕传到心脏。 看着姬颯越睁越圆的眼睛,刘雷有点得意地松开她手腕:「现在站得起来了吧?」 姬颯依言站起来,当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不能张更大的时候,她的嘴越张越大,因为玄子在她眼前越变越大。 直到变成一隻巨大的黑虎。 她左顾右盼,身边形色匆匆的路人们都看不见这隻黑虎。 「泰山府君的结界,凡人看不见。上来吧。」 和骑重机相反,这次刘雷坐在前面,姬颯在后头抓着刘雷的腰,名符其实骑虎难下。 玄子履风而行,快得让姬颯张不开眼睛,这才想通刘雷说自己御风大概就是骑老虎。 在风的顶端姬颯闭着眼感觉到玄子停了下来,刘雷不耐烦地说:「趁天亮着,张开眼看看地气呀!别浪费老子时间。」 姬颯张开眼睛,处变不惊的她差点摔下去粉身碎骨。 他们在101的尖尖上呀! 「赶紧,回想早上的哀,你看看哪里有这样的哀。」刘雷说。 姬颯脑里跑着台北101的走马灯,恍惚地问:「怎么看?有顏色吗?」 「没有顏色!」刘雷嫌弃地叹气:「台北城认你这号人,你有地视,专心看!你会知道的。」 在101的震惊中姬颯强自定下心神,在内心召唤早上在碑林让她落泪的感情,直到那情绪渐渐清晰,她环视四周,指了几个方向说:「这几个方向,好像都有。」 刘雷也不意外,第一次地视,能找到几个点算不错的了,就怕一个都没有。 他过滤掉绝无可能的,撇除掉剑潭古寺的方向,在剩下的可能性中略一思索,就想通其中关节,一拍手,喝采起来:「好样的!难怪让爷一轮好找,又不是水师,水网咱不熟。这就说通了,那女娃子学校正在福德洋里头。」 变成大虎的玄子依然保持猫的习惯,舔完前掌想伸后爪搔头,姬颯差点被抖下去,环抱着刘雷的腰才稳住。 她声音微微颤抖:「师父,下去吧。」 刘雷拍了拍玄子的头,待玄子安分下来,他们两人一猫跃下了101。 8-1 福德洋 经过101的极限震撼教育,姬颯已然饿过头,完全忘记食物是什么东西。 「现在去哪里?那里可以找到细细吗?」姬颯问:「还有,玄子,到底是什么?」 「太多问题了,先带你去吃点东西,你也饿一天了。再不吃点恐怕你和玄子会跟同一个老闆。」刘雷自己语毕,自顾自呵呵笑。 玄子载着他们到士林的小吃店,刘雷胡乱点了一桌小菜,姬颯本不觉得饿,吃下第一口滷肉饭才知道已经饿成无底洞。 刘雷倒没动筷子,喝着茶看姬颯吃,开始讲他的课:「你在看矮黑人的书,是觉得小黑是矮黑人?」 姬颯忙着嚼,点头示意。 「思路是对的。但你看的都是学术界的书,民间传说呀,不登大雅之堂,却往往都是大实话。被大雅之堂淹没的事实,我都数不出来有多少。你说的小黑,是矮灵一族,而矮灵一族偶被称作魔神仔。但你要记住,不是所有魔神仔都是矮灵,只是人不常见到他们,误会一二也是常事。在士林,曾经有一个魔神仔沟,与基隆河交匯。那片地是冲积平原,原属毛少翁社,据说明末开始有汉人过去,到康熙年间就正式请垦开荒。冲积平原呀,种稻就最适合,而凡种田就要灌溉,灌溉就需要水,所以这带很多圳渠。现在这些水圳被废弃或淤积的有之,上头加盖的有之,就算还有用的,也是在地下见不着的。这水路网四通八达且隐密,连日下雨更是方便隐藏女娃娃和那个小黑的行跡。」刘雷喝了口茶,终于拿起筷子,慢悠悠地夹水煮花生。 姬颯吃了半饱有馀力想,活死人大概是不需要吃饭的,但还是嘴馋。 「舆师也治水?」姬颯问。 「一方水土一方人,不分旱涝都是驯地所需,只是我们说不上能治水,只能说水来土淹,水这一块,说到底是水师的领域。也就是说,要是陆沉了,无地可驯,自然也没舆师啥事。」刘雷颇是享受花生的滋味,眼睛半瞇着,一粒花生一口茶。 「福德洋,因为水很多被称作洋?」姬颯想着莫非古时这片是汪洋。 「憨儿!闽南话平原是洋,福德洋就是有土地公保佑的平原。」刘雷拿筷子敲姬颯额头,她磕一天头,这一敲痛至心肺,眼泪都逼出来两滴。朦胧间发现玄子又不见了。 「玄子呢?」 「去找小祖宗了吧。」刘雷看着好不容易收回来,掛着黑眼圈,一脸憔悴的笨徒儿,想着之后姬颯要面对的难题,可比今天整天下来的劳苦再悲惨不知多少倍,这多灾多难无才无貌的徒儿呀。刘雷替她在碗里夹了菜:「多吃点,既然知道女娃娃大概在哪,今晚你还有得忙。」 吃过饭姬颯感觉舒服多了,不过暖和与饱足让心神被睏意缠绕,不自觉打了个呵欠。 刘雷白了她一眼:「趁还没睡着,赶紧买单走吧。」 饭是姬颯吃的,钱自然是她掏的,她想着也许刘雷身上只有纸钱吧?不知是烧过还是没烧的纸钱呢? 胡思乱想间,刘雷看不顺眼她走路慢吞吞,松扣着她的手腕:「玄子和车都不在,你再耽搁下去,人救不到事小,别砸我招牌呀!」 刘雷粗糙的掌心很冰凉,像是某种岩石的触感,姬颯喔了一声问:「去哪?」 「前街、美崙街到新光医院这一条路,是以前魔神仔沟的大约位置,由这里开始,走完也不过十来分鐘的事。不过,沿路你得学着用地视,以你这程度,看不出个确切的东西很正常,但可以以视传心,感应到方才的「哀」便是。」 姬颯抖擞一下精神,照刘雷所说放慢步子,略嫌混沌的大脑有点迟钝,她想抓路边一棵树求助,被刘雷1巴掌拍下。 「老实学。柏油路砖路是比较难,但时代如此,你也只能这样。脱了鞋,赤脚试试。」 姬颯莫可奈何,赤脚青袍走在路上,脚掌的皮肤不曾被马路磨礪,如此徒步是她不习惯的自由。 「心思不要乱。」刘雷说。 姬颯首次发现,有个师父原来这么麻烦,她按下心里的不爽快,仔细感受着每一步的感觉。 扎脚的痛楚让她担心不会有破伤风吧,湿冷的坑坑洼洼让她联想踩到尿或残羹而恶心,这样一而再再二三分心,继而又拽回念头,终于走到新光医院而一无所获。 她惶惑的目光落在刘雷脸上,而刘雷也紧皱着眉头,因为他自己也寻不着矮灵的痕跡。 「你吃饭前还在,难不成又挪地了?」刘雷自言自语。 「这门口是有「哀」,但不太一样,我说不准。」姬颯不确定地打量着新光医院的门口。 「以前这是墓地,盛传会把小朋友骗过去,于是把旁边的水沟叫魔神仔沟。我也说过,不是所有的魔神仔都是矮灵,有些是枉死人的不甘心。从前,水患吧这里淹没一座庙,抢水吧,漳泉械斗焚毁整条旧街,枉死的怨气哀伤这里都有。更何况,医院有「哀」是再普通不过的事。」刘雷沉吟了一下:「好吧,也只能拿出你无根人的本事探探。」 姬颯面无表情地看着刘雷:「那我可以穿上鞋,不怕砸你招牌了吧?」 刘雷愣了一下,大笑:「驯地没学好,损人小心眼倒是长进得快。你想救人就去探,不想救,我乐得打道回府早点歇着。」 刘雷的笑像是有传染性,姬颯瘦削的脸颊微微有了眉眼的笑影,带着点打赢嘴砲的自喜,竟然有了分俏皮的意思。还没等刘雷看清这是不是个笑容,姬颯一掌拍在旁边瘦弱的小树上,闭眼凝神推敲起细细的下落。 「之前来过,小黑带着细细在前面偷了吃的,还进医院偷了药。」姬颯顿了顿说:「在雨里来来去去,细细大概发烧感冒。还有,在远一点的地方有了煞气凝聚,离太远不确定位置...」 刘雷打断:「一件事归一件事,不是要救人吗?先再讲一遍女娃娃走失的过程。」 刘雷完全不理煞气,锁着眉头,眼观鼻鼻观心,捲起宽大的衣袖。姬颯心想刘雷因为没找到细细而丢脸,所以故意忽略煞气,于是暂且按下不表,了结了细细的事情再追踪煞气吧。 她重新整理了一遍,细细的小学修建泳池,动土仪式时细细很兴奋,估计是那时认识了小黑?接着和后母陈太太吵架后离家,姬颯再见到她是在水神社,然后刘雷指路,在五百完人塚处找到细细的脚印和吃过东西的塑胶袋,最后就是在新光医院这一带隐约有着她的痕跡。 刘雷想捡回当师父的脸面,脸色一正认真说:「对,女娃和小黑相遇,必和小学造泳池有关。福德洋圳大小圳沟甚多,许是挖通了小黑惯用穿行的地下水网。水系互通,水神社在自来水公司,和水自然有关係。小黑在我地视中忽隐忽现,滑溜如鱼,正是水遁让我鞭长莫及。普通孩子哪受得住这么重水气,进食就近在五百完人塚,约莫也是贪其地虚实相掩,哪怕奇人异士也难拨云见日。新光医院倒是下策了,要不是女娃生病,恐怕也不会让我等窥见魔神仔沟水脉。」 姬颯一面听着他说,一面穿回鞋子,瞌睡虫都被打跑了,她照着刘雷的思路问:「你是说,小黑出没的范围有限吗?」 「不,恰恰相反,任其行走江湖,神出鬼没。」刘雷苦笑:「矮灵在圆山剑潭这一带出没,我认为是因为偏好这里的水质。」 「水质?」 「我那时候,刘铭传虽知饮水安全重要,也只是在北门凿深井。日本人在牡丹社遭过罪,怕了疟疾瘟疫的杀伤力,佔领后全力推动自来水,台北先有公馆自来水水道系统,后有阳明山草山水道。开草山水道可不容易,不少工人折在里头,所以,有了水神社。」刘雷咂咂嘴:「不用电,也不用过滤沉淀,涌泉取水,草山水源是水中极品,堪称人间甘露,可惜量少。如今,阳明山第一和第三水源只够供这一区居民使用,我和小祖宗还为此商量过挪窝。扯远了,清代的福德洋,日据的草山水道...我看,小黑要把女娃娃藏在一个隐密、近水源但不能太潮湿的地方。」 「地气看不出来?」 「要是水淹没的,就没辙。」刘雷的脸皱成苦瓜。 天忽然又飘起雨来,一把清脆的娇声说:「囉哩八唆。」 姬颯回头一看,只见草央抱着玄子,俏生生地嗔道:「刘雷你收了得意门生,自个儿却不得意了。」 姬颯感觉到草央的出现带来刘雷情绪的波动,她看了一眼,却看不出为什么。而不论草央表现得如何可爱,她的直觉依然是草央是个棘手的善者不来。 「劳烦小祖宗贵步移贱地,汗顏、汗顏。」刘雷打躬作揖:「饶我这一回吧,姬颯才刚入门,还没上手呢,哪有学生第一天上课就考试的,您说对吧?」 「姊姊。」草央看都不看刘雷,径直握住了姬颯的手,甜甜地笑:「你师父那榆木脑袋,靠他找,那妹子都投胎了。我本事比你师父高多啦,我帮你找小妹妹吧!要是我一高兴,说不定还能帮你把她带回来。」 「我不喜欢喝茶。」姬颯平铺直叙。 草央笑得更灿烂了:「巧了!我也不喜欢,我坚持不喝很久了。来吧,我知道妹妹在哪,我带你去。」 姬颯迟疑地看了看刘雷,刘雷低着头回避她的视线,姬颯说:「带上我师父一起。」 「为什么?」 「他是我师父。我不相信你。」姬颯保持简短的说话风格。 草央憋不住笑,乾脆笑弯了腰,喘着说:「完了完了!我可高兴了,真帮你带回小妹妹也无所谓了。」 刘雷一直低垂着头,看不见他的表情,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只见他默默翻身上了玄子变成的黑虎背上,然后姬颯依样画葫芦坐在他身后,正想帮草央爬上来,草央忍不住呛出了笑声:「好姬颯,你可别再逗我笑了。玄子,水神社见!」 8-2 二选一 一回生,二回熟,如今姬颯骑乘玄子夜奔已视作寻常,刘雷一路上却是坚守沉默,和之前的好为人师很不一样。姬颯看着他银白的后脑勺,连马尾都蔫搭在刘雷背上,一改原本闷骚的飘逸。 姬颯察觉到不对劲,但她明白问了刘雷也没用,刘雷在草央面前根本不像爷爷,更像是孙子的孙子。 刘雷不得志,玄子倒是志得意满,一路撒欢飞奔,转眼就到了水神社。这次玄子是由圆山饭店上水神社,飞越过步道的树梢,姬颯听见树木在喃喃低语,那是人耳无法捕捉的声音,但她敏锐地捕捉到无声的秘密像河流般在身边涌动,冰凉而深不见底。 玄子在水神社石碑前停了下来,刘雷默不作声地一跃而下,他始终刻意回避着姬颯的目光。 姬颯见此倒也不怕,她本就是捨了命都无所谓的无根人,胆子比谁都大。玄子朝旁边的凉亭点头,草央走了出来。半轮月光照在她皎洁的脸上,姬颯觉得这女孩应当是吸收月亮光华而生的精怪,她的好相貌在晚上更是显眼。 「总算来了,玄子的脚程不如当年勇了呀。」草央笑嘻嘻地搔了搔玄子下巴,玄子不满地晃头。 「我费了不少心思交涉,姬颯你可记得要好好谢我。」草央抬起下巴,用眼神示意他们跟她走。 姬颯没走两步就感到不安,果然草央把他们带到屏风山前的那片大草地。玄子又化成黑猫的样子,懒洋洋地跟在他们后面走着,一副很无聊的猫样。 在大草地上,草央仰头看着姬颯,一脸调皮地问:「这株残根,之前没和你交流对吧?这一片都是矮灵的结界,哪怕是无根人也没法在草木上随意扎根套话。」 「矮灵的结界?」 草央眨眨眼睛,故意忽略姬颯的问题。她站在刘雷和姬颯中间,一左一右牵起他们的手,三人一行地朝屏风山前进。越往前走,姬颯的心就越想后退,草央感觉到她的脉搏加速,很是得意地笑了:「有灵性知道怕不错,可是这么胆小,哪能为你师门扬名立万?」 姬颯沉着气,然而在一步步靠近屏风山后,她的沉着都随着心一沉而散了,眼前的的景象让她瞳孔惊悚地放大。 半轮月阴惨惨的光照,屏风山鬼晃晃的树影,那枯黄色密密麻麻的藤蔓,一左一右吊绑着两个影子。姬颯揉了揉眼,草央体贴地递给她一副便携望眼镜:「仔细看看。」 左边是李晏庭,右边是细细。两人都紧闭着双眼,但身体不时痛苦地抽搐一下,像是随时会拧断那虚扶着他们的藤蔓摔死,又或是要被那藤蔓蔓延到口鼻让他们窒息而死。这些藤蔓綑绑着这两副血肉之躯,像是也有了自己的血肉,在月光下恣意翻动滚搅如蛇,彷彿动力来自活人身上的养分,让它们快速成长。 「看够了?不急,慢慢看,看清楚了再告诉我,你要选哪一个。」草央盘腿坐在草地上,笑盈盈地看着姬颯。 姬颯喉头从未如此乾渴,哑声问:「什么意思?」 「让你挑一个带走呀!」 「那另一个呢?」 「送给山神呀。矮灵不愿放了你那位小朋友,我好说歹说,答应无论如何会献一个给山神作谢礼,这才勉强答应我。但我瞧你也挺看中那男孩子的,二选一,还是让你自己拿主意,免得将来怨我。刘老头你最知道我,我从不替别人拿主意的。」草央双手托腮,灵动的眼睛里满是恶趣味。 姬颯连贯起刘雷方才的不寻常,回避她的视线,安静得像是不存在,难道是内疚? 「你原本就知道?」姬颯的心掉进冰窖。 「你想救人。」刘雷终于开口,声调平静稳定:「为师便让你救。」 「小妹妹好像不是很想让你救,嗯...但小妹妹看岁数可以活得比男孩子长,救小妹妹比较划算?男孩子嘛,长得还算讨喜,好像也挺喜欢你的?刘老头!这小鬼还想拜你徒弟为师,那可算是你徒孙了?救他回去好像比较实用?」草央喜滋滋地分析。 「李晏庭和这件事无关,为什么把他牵扯进来?」姬颯那沉到底的心,泛起了一种噁心,一种冒着泡泡,带着满身的压力要往上衝的动力。 草央滚到草地上,单手撑头侧卧着看着姬颯:「哪有无关的人呢?这男孩子从踏进向阳花园就和我有关了,是谁牵扯谁,你说了算吗?」 听了这样的话,那些从心里泛起的泡泡便撞上了针墙,一个个在姬颯体内炸开。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抖震,陌生的情绪像火舌一样舔上她的思绪,烧掉了每一个冷静的念头。 「你草菅人命。」姬颯的拳头握得死紧,她俯首死盯着嬉皮笑脸的草央。 「欸!我可是最爱护草地的,草菅比人命高贵多了。」草央似乎乐见姬颯的反应:「想打我?可以试看看呀,你碰我一下,就一下,你就不用做选择题了,所谓好事成双,打我来台北,还没向草山送过礼拜过码头,一次送一对也不错。」 姬颯一拳捶在草地上,指节传来小草细密的痛楚,她自懂事来就从不伤害一花一草,如今真是失控了。 「呵,还道你是惜花人,你这物伤其类的样子,还是更亲近人而不是草木呀。刘雷,速食时代了对吧?日不用久都可见人心。」 姬颯转过头去看着李晏庭和细细的身影,她不敢再拿起望远镜细看,燃烧在她心头和意识间的燎原大火快要把她的胸腔炸开,无从发洩,无从选择。 「露相露得快,挑个人却慢,你这徒儿收得真不知该怎么说。刘雷你精挑细选一百年,才挑上这一个烂滩子,眼光真独到。」草央仰躺在草地上,一脸无所谓的欠打状。 听见刘雷的名字,姬颯微微一曲膝稳住重心,回旋踢向刘雷,刘雷轻轻往后一避开了。 「怒急攻心。怒火中烧。」刘雷伸手又挡住姬颯的挥拳,呼吸不乱,平稳地说:「痴儿,御怒你悟了吗?」 姬颯动作一滞,血气往头顶衝,跃身到旁边的树下,一拍树干就要催动盘根去救下被藤蔓缠绕的二人,然而山林间一片死寂,虫鸣风过皆无声,遑论有一丝半点被催动的树木。 「无聊。」草央玩着自己的辫子说:「我数到七,你再不选一个,你祖宗我就给山神送大礼去。」 草央娇脆的声音响起:一、二、三... 姬颯的眼睛感到火焰的灼热,但她连刘雷的一根头发都动不了,凭什么不低头?那股憋屈的难受,由内至外把她放在火上烤。 四、五... 姬颯终于咬牙切齿地说:「把我拿去,放了他们。」 刘雷闻言,无声无息地隐没在阴影处,融成夜色的一角。 草央瞇起眼打量姬颯,平板地问:「姬颯,你是捨身饲虎有佛缘呢?还是有严重的自毁倾向呢?真不好意思,两样我都看不上眼,你何德何能一人换两命?自持无根人濒临绝种,物以罕为贵吗?」 「你本来就只要一个当礼物。」姬颯觉得草央骄纵可恶,不可理喻到极点。 草央抿嘴哼了一声:「但我可没说可以讨价还价,拿自己来换呀?呀!我知道了,现在的人都说,只有小孩才做选择,大人全部都要对吧?你真把自己当大人了?不知天高地厚,随便找个人瑞的岁数放我面前,都是小鬼。既然你不遵守规则,那这两个人我都收下啦!」草央站了起来,轻巧地拍拍手上的尘土。 当草央好整以暇在整理裙摆时,阴影处窜出两个影子,一左一右飞捲上山,把细细和李晏庭从藤蔓中解了下来。 草央的脸瞬间凝结寒霜的冷气,她打了一个响指,山风忽起,所有的树木瞬间在劲风中手足舞蹈。风一起,豆大的雨点也倾盆落下,让风雨中解救二人的黑影顿时很是狼狈。 狂风骤雨遮挡视线,加上距离也远,让姬颯看不清两个黑影面貌,但隐约可辨高个子的应该是刘雷,矮小难以看清的那个犹如孩童,她猜应该就是细细的神秘朋友小黑。 「收了个徒弟,刘雷你是真忘了自个儿的身份了。」草央从齿缝间吐出一句话,阴狠地远眺着在攀在树梢被风吹雨打的刘雷。 她的声音不大,但刘雷明显是听见了,他运气吼了一句什么,被雨幕阻绝,被乱风吹散,姬颯很依稀地听见:「小祖宗。」但她无从确定。 「真是活得不耐烦了。」草央动了真怒,抬手正要动作时,他们脚下瀰漫起一片黑气。 风雨满山,黑云绕膝,此情此景姬颯最可怕的恶梦都没这么诡异。 草央的太阳穴突突地跳,硬生生吞下杀生的衝动:「差点忘了这是矮灵的地方,你们竟是联合一气来针对我了。」草央看着刘雷的方向,恨恨道:「既是如此,莫怪我不看在同行百年的情份。」 一阵兇风袭来,把姬颯吹跌在地,等她回过神来,只见草央小小的背影御风跨山而去。 刘雷扛着李晏庭回到姬颯身边,身后跟着一个小小的黑影,环绕着小小的细细。这下,姬颯定神想看清传说中的小黑,但只见一团黑气包围着细细,像是朵黑色的筋斗云。 「他没有实体,是灵,只有孩子的眼睛看得清矮灵模样。」刘雷声音透着疲惫:「要不是我借你地视能力,恐怕连影子你都看不到。」 「你看得到?」 「比你清楚点的轮廓,矮灵也不喜露脸,不过,看在他们帮你一把份上,也别讨人嫌了。」刘雷没有把李晏庭放下:「来吧,他带我们去矮灵的地盘避避风雨,小祖宗气得不轻,我们老弱伤残的,先躲一躲。」 姬颯默默点头走在刘雷身后,她再不懂人情世故,也知道刘雷和草央方才算是撕破脸了。她满腹疑问,憋在心里,跟那团黑影到草地边上的塔前,不多时竟然出现一道打开的门。 8-3 蓝宝石涌泉 门内一股淡淡的潮气迎面,每隔五六步,两边墙上有着油灯,隐约看见前路是木造的栈道,坡度缓缓地向下倾斜,像是巨蟒般,绕着这地宫般的场所一层层回绕至底。原来这地宫正在刚才他们立足的草地之下。地下油灯的光线晦暗,姬颯在走到底部前看不清下面的状况,只有晃动的,左一团右一团的灯光,明灭间像是直通地府,但凑近看墙面却是熟悉的水泥,姬颯想着难道地府也稀罕人间水泥?这水泥是运进来,还是烧下来的? 「这是...人盖的?」姬颯实在忍不住问刘雷。 「嗯。日本人。水师樱井泰吉。」刘雷发话时他们正在栈道转弯处,声音回盪得像是漂浮的幽灵。 「水师?」 「日本的左官,泥瓦匠匠人的意思。比如舆师,你也可以说我是土地测量师,总要有个方便的名号。」 姬颯想了想:「你认识他?」 「嗯,旧识,后来他回日本了。」刘雷没有搭话的兴致,正好他们已走到地宫最底,只见不封顶的高墙把空间隔断成走廊,约可让四人并肩同行。空气里的湿气更重了些,体感比地面更是阴冷许多。走到尽处一转,又是另一堵墙隔出另一条比例相当的走廊,这条走廊除了墙上掛着油灯,还有几盏油灯放在地上,围绕着一张行军床。 黑影把细细放在行军床上,姬颯走近看见旁边的地面散落着药品的包装纸,瓶装水,真空包装的麵包和饼乾等杂物。 「她都被雨淋湿了,要擦乾才行。」姬颯拿起地上的油灯,想找条毛巾。 那团黑影指向一边塑胶袋装着的毛巾和衣物,都受了潮,摸起来并不乾爽,但总比湿透的衣服好。 姬颯替昏迷的细细擦乾换上乾衣服,担忧地看着她说:「还是要送医院,不知道已经烧多久了。」 至于被遗忘的李晏庭,被放在靠墙的暗处,刘雷懒得照顾他,就看他命硬自求多福。 黑影绕着细细转了几个圈,然后抽丝一样向姬颯旁边聚拢,一把好听的声音传来,有着奇妙的口音:「我告诉过细细,你会来的。」 姬颯此时明白为什么细细会信任这个小黑,这把声音温和得像是调好音的大提琴,友善沉稳,不具任何攻击性。 「你就是小黑吧?为什么把细细带走?」姬颯的头发被雨淋湿,紧贴在额头脸颊上,黑影化成箭头指向毛巾,姬颯拿了两条丢给刘雷,自己拿了一条。 「她在学校不开心,她想回家而归不得。我也不开心,我也想回家而归不得。我想,吓吓她爸爸,让她爸爸听她话,就可以回去了。」 「你家在哪?」 「你们叫我家圆山,叫大龙峒,但怎么叫还是我家呀。不不不,不是我家。再也回不去了,明明就在这里,但不是。止不住的渴,你们不懂的,只有这里的水源,还有一点点,很少很少的,家的味道。细细还可以,她只要坐飞机,就能回家。」小黑的语调那么优美平静,用词有点生硬,但姬颯觉得自己听得懂。 「细细生病了,我要把她带回去给她爸爸,她留在这里不好。」 小黑在地下盘旋成为一个小漩涡:「可是她不想,我问过,好朋友不想,你们的小孩都不看我,只有细细是我朋友,我才带她来旧宫殿的。长老不准,但我还是...」 刘雷草草替李晏庭擦了擦脸和头发,听到这插话:「你的长老和我小祖宗达成协议的?」 「山快要发怒了,长老想保住唯一的水源。这里没有水了,我们要上去高的地方才有,长老说,很多不好的东西在地下滚来滚去,山生气,水也会跑掉。」 姬颯不解地看向刘雷,刘雷对她说:「这里本来是草山水道的蓄水池,停用后看来矮灵们打理过使用过一阵子。草山水道里的阳明山第三水源,是全台湾甚至全世界难得的好水,现在被称作蓝宝石涌泉。矮灵们喜欢蓝宝石涌泉的至纯水气,才佔了这个净空的蓄水池吧?」 「对,这里的味道,喜欢。外面的,不好,要上山才好。但山上的水也有你们这些人。」 「你的长老要把细细送给山,你也愿意?」姬颯问黑影。 「不是,山才不要细细。要,我也会去救她。」黑影抗议。 姬颯觉得这团黑影大概也是年纪不大的灵,对他说话放得更温柔了些:「我知道,但是,细细和你不一样,在潮湿阴暗的地方容易生病,她应该要回家。」 「她家不在这。」黑影很快地回答:「她告诉我,这里不是她家。」 「她爸爸妈妈在哪里,哪里就是家。」姬颯说。 「那你爸爸妈妈在哪里?」小黑问,狡黠而率真:「你是无根人,你爸爸妈妈在哪,也不是你家。」 「那我要去哪里呢?」姬颯笑问。 「哪里都一样。」小黑无所谓地说:「你可以借任何植物的根,天神很公平。」 小黑说话有趣带着禪机,要不是身上湿噠噠的衣服贴在皮肉让很不舒服,姬颯真愿意和他一直说下去。 姬颯蹲了下来,面对着聚散不定形的黑影说:「细细不能在这里,生病对小朋友来说很辛苦,你们是朋友,你也不想看他难过,对吗?让我把她带回家,等她好了,你再去问她想不想和爸妈一起。」 黑影把自己揉成小小一团在地下弹跳,像是一颗黑皮球,然后答:「好吧,等她好了,我再问她。她不喜欢,我就再带她去更好,不湿的地方。」 姬颯松了口气,向刘雷打了个眼色想离开。 刘雷盘腿坐在地上,对姬颯的眼色视而不见,反问起小黑:「你们长老说山要跑?」 「地要动了。」小黑的声音有一点苦恼:「山要动,地下不好的东西要出来,很可怕。」 「你们和我那位小祖宗,就是两条辫子的女孩,还有什么交易吗?」 「长老不想要那个人要的。」小黑摊平在地上,成为隐隐流动的黑地毯:「我也不想,我们不要。就算留下我们,别的山头也有我们的灵朋友,我们不想。」 刘雷像是放心又是无奈地舒了口气,姬颯不解,推了推他的肩膀:「师父,我听不懂。」 「你还叫我师父,刚刚不是要找我单挑吗?有你这样不肖的徒儿,师门不幸。」 姬颯面色一沉,想起被刘雷出卖,那熄灭的怒火又要死灰復燃。刘雷看她神色有异,不欲节外生枝,赶紧说:「风雨也该消停了,先带这两孩子出去,之后我再和你解释。这下没玄子了,你有钱吧?我们坐计程车吧。」 姬颯要联络陈博士时才发现自己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就没电了,于是直接到他楼下,请警卫让他下来。把细细交给他之后,她累得没力气解释太多,陈博士也急着要带女儿去医院,只短短交换几句话。 李晏庭就更简单了,刘雷说他算成年人了,也不是姬颯拐他出门的,最好不要露脸。姬颯想起李家人对自己的敌意,也不愿生事,两人把他扶到他家门口放下就赶紧撤。 姬颯累得狗都不如,一心一意回家洗个热水澡,好好补个眠。却见刘雷这条老尾巴跟着自己,不像是要分道扬鑣的样子。 「徒儿呀,为了你,为师的老窝回不去了。」刘雷道貌岸然地说:「我不和你计较,就先在你家委屈一段时间吧。」 「我不习惯和人同住。」姬颯冷冷地说。 「我不算人。」 「也一样。」 「你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吧?我也还有很多事要教你。你不尊师重道,我就有口难言。」 姬颯无力再争下去,含糊地点头,把这银白的老尾巴牵回家。 姬颯这才发现他也需要换洗衣服,这活死人虽然神出鬼没,除了不怎么吃东西,似乎日常所需与普通人一样。 刘雷脸色也不好看,不在草央身边,许多便利失去了不说,体内这口活气还不知道何时忽然被掐断。他向姬颯拿了现金,在便利店购置了一些梳洗必需品,还好姬颯个子高,睡衣就凑合借用她的。 姬颯洗过澡,对刘雷说:「你去洗吧,你睡沙发。」 刘雷嫌弃地看着那弹簧无力,又短又旧的沙发,但寄人篱下也只能算了,他说:「没关係,我反正也不用睡。」 姬颯忽然好奇:「你在404睡床吗?古代的?弹簧的?」 「什么都可以,都变得出来,天天换样子也成。」刘雷想炫耀,姬颯却岔开话题:「你的袍子洗衣机洗好,明天恐怕也不乾,只能靠吹风机。」 「这都小事,只有一件事要拜託你必须做到。白天我避着日光安全点,我在哪个房间,窗帘都拉严实点。」 姬颯奇道:「大白天我看你也活蹦乱跳。」 「现在不一样了。唉,我也不知道小祖宗会怎样处置我。」刘雷仰天长叹:「傻徒弟,我也不知道帮你一把是做对了还是错了。」 9-1 孟婆 姬颯终于睡了个饱满的觉,醒来全身痠痛,骨骼筋脉彷彿都错了位。从床上軲轆起来,一扯手机的电线,看见电量满格,时间是下午一点,和一大串未接来电与未读讯息。姬颯凝视着手机萤幕上的红点点,下意识地选择逃避不看不理。从前,除非手机没电或不在手边,她总是第一时间回应所有来讯,忽然发现自己有选择置之不理的自由,让她肩上的重量轻松了一些。 一面按摩自己肩膀,她一面想,对呀,为什么她总觉得肩挑重任,那重任是谁给她的,她为什么要承担? 自从捲进向阳花园的事,认识了刘雷,她同步开始自问自己「为什么」,想到这里她脑子一下清醒起来,快速梳洗换衣服,急着看看刘雷还在不在。 刘雷板正地盘腿端坐在她那破沙发上,穿着她的衣服,散着一头银发,看起来不伦不类,却有着不容侵犯的架势。 听见她的动静,刘雷抬起眼说:「醒啦?」 姬颯点头,下意识地想拉开窗帘,刘雷叫:「别别别,为师是个逆天阴人,白天没有小祖宗的护持,我下场不会好看。」 「她到底是什么来头,你为什么需要她护持?」 刘雷长长地吐了口气,顺手把头发绑成一贯的马尾:「她的来歷你最好去问她本人吧,当年她在北门救下我,就是我的恩人。」 姬颯瞇起眼:「等等,你不是和她都被埋在向阳花园吗?」 刘雷嘿嘿一笑:「记性不错,为师的话都有听进去。这一课是教你兵不厌诈。」 「她为什么要找李晏庭麻烦?」刘雷誆她的她也不想深究,反正这人说话本来就不能全信,她一面倒水喝一面问。 「不是找他麻烦,是找你麻烦,因为你奋不顾身救人的嗜好。」刘雷看着便利茶包,思前想后还是不愿意屈就,也倒了杯水给自己。 「那她有害人的嗜好?」 「她没有。她只是受过一些欺负,你我何尝没有呢?只是她比起寻常人,乃至你我,都更执着。」 「你帮我,她很生气。你会怎样?」 「要是知道就好囉!忤逆小祖宗是我百多年来第一回呀!好徒儿,为了收个徒弟传承香火,我损失惨重呀!」刘雷卖惨。 「那为什么帮我?」姬颯不太相信纯粹因为收徒。 刘雷看着在杯中晃动的水纹:「我天生反骨,就算投了小祖宗的五指山,哪怕乖驯了百年,迟早还是会反的。我说过当舆师,首先要活得像个人。我既然还是舆师,那我就还有人死不了的心。舆师是帝王业,到我这一代,帝王死绝了,舆师人走灯灭也理所当然。但我不服气,舆师是门技术活,凭啥不能比王朝长?走马灯的皇帝,走不完的土地。水师有后继传灯,舆师也可以。」 「你是说那个日本人,他有徒弟?」 刘雷闷声说:「他有后。」 姬颯忍俊不禁,唇边溢出一声轻笑。 刘雷满意地上下打量她的脸:「看看你,有点人模人样了!果然是我选的苗子,有了哀和怒,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,七情六慾不远矣。」 姬颯的手机震动起来,她低头看见陈博士新发的讯息,细细退烧醒来,仍留院观察中,健康应该无大碍。不过记者不知怎么闻讯而至,让他不胜其扰。 「细细醒了。」姬颯简短地告诉刘雷,随即李晏庭的电话又在萤幕上闪动扭摆起来。 姬颯叹了口气,接起就迎来李晏庭龙精虎猛的声音。 「女侠!姬颯!sarah!你终于接电话了,我在鬼门关都走几趟了,你怎么忍心见死不救?」李晏庭带着哭音:「昨天我倒在家门口,我爸妈问我,我骗他们血糖低,地震时眼前发黑。我哪敢告诉他们我被红衣小女孩绑架呀!还好我命大,居然没把我怎样,还把我送回家了。但好可怕,你知道我快被吓死了吗?真的好可怕呀!鬼怪到底想对我做什么?」 姬颯张口准备解释,想了想还是算了,回答:「手机没电。」 「我送你行动电源好不好?」 「不用。」 「你收我为徒吧,等我学会本事,就不怕妖魔鬼怪。」 「你问我师父。」姬颯一向古井无波的眼里,透出促狭的精光看向刘雷:「我师父最喜欢好苗子了。」 刘雷别过脸去,根本不搭理她。 「你原来有师父?好呀!说不定我就是你小师弟了!」 刘雷听见这话冷笑一下,呸了一声。 「你手机没电肯定不知道,我姐告诉我,你们在找的小女孩已经找到了!我刚看新闻也有报导了,现在网上还有人在怀疑他们家后母虐儿,所以小朋友离家出走,我姐爽死了,说出了口气。」 灵动的表情在姬颯脸上如曇花一现,刘雷摇了摇头,人间恶意满满,这徒儿活得像隻冰冻刺蝟也是不得已。 「并没有虐儿。」姬颯说。 「你心地好才觉得没有,你知道香港人都把小孩逼很紧的,虎妈你听过没?我姐说他们从小都被逼学很多才艺,钢琴都太普通了要学竖琴之类才特别。而且他们说话很兇,骂小孩一定很残暴。况且是后母,一定不会真心喜欢小孩的啦!」 姬颯生出一股烦躁,李晏庭天真的恶意,落井的下石,看戏的吆喝,这与冤枉李辰枋卖凶宅的陈太太有什么不同?她一句有事,就停止这段对话。 「你的初心立愿,还是救人吗?」刘雷问:「一视同仁的救?」 「饿了,我去买点吃的。你要什么?」 刘雷也不追问,笑笑说:「可以的话,买好点的茶叶吧。」 「买不起。」姬颯冷冷地拿起钱包就出门了。 刘雷看着被关上的大门,笑叹:「还有脾气了...」 姬颯买了便当,经过茶行时还是替刘雷挑了一小罐茶叶,想着毕竟是师父,虽然不是什么好人,最后也选择帮自己捨弃草央的庇护。 那,就对他好一点吧。 有个可以对他好一点人,感觉也不坏。 在茶行结帐时,她看见电视新闻在播报网友举报后,警方准备介入一宗怀疑虐儿案件。姬颯紧抿着唇,脑里浮现漂亮的陈太太眼圈一红,落泪的样子。 带细细回家时,她根本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。她以为会是简简单单的团聚,句号。原来是出现许多许多的括号,替一件她以为结束的是下一篇比论文长的註脚。 电话再响起,姬颯心情沉重地拿起一看,稍微好过些。 不是李晏庭,是何太太。 「阿颯力!北门的传说里,刘雷之外的另外那个人,我有眉目了!」何太太兴高采烈地报喜。 姬颯权衡了一下轻重缓急,匆匆回家把茶叶丢给刘雷,三口两口把便当扒拉掉,就准备去找何太太。 刘雷奇道:「还有什么比你师父我更重要?你匆匆忙忙要去哪?」 姬颯瞟了刘雷一眼:「因为你不肯告诉我。」 刘雷稍一思量就知道是关于草央,他怔怔地看着姬颯,竟是罕见地词穷模样。 「怎么?你怕我知道什么?」 刘雷摆摆手:「是那位走无常吧?为师不拦你,各人有各人缘法,成个怎样的人,也是自己选择,你看着办唄。」 经公共交通工具週转一轮,姬颯取回自己的重机,当她跨坐上熟悉的坐垫时,深深感受到比起玄子的背,还是坐自己的车更安心愜意。 姬颯在路上买了盒蜂蜜蛋糕送给何太太,她本不擅长这些人情往来,只是才刚给刘雷买了茶叶,觉得不给何太太带点东西过意不去。 「咦?你还学会礼尚往来了?看来你拜师没少学弟子规?」何太太在办公室里见到姬颯,开心地接过蛋糕,也忍不住揶揄。 姬颯耸耸肩,不觉得尷尬:「没有弟子规。」 何太太细看了她面色虽然不佳,但没什么大问题,神态更是轻松起来,招呼姬颯坐下就拿出碟子叉子,泡红茶配蛋糕吃。 何太太喜滋滋地要开动时,姬颯看也不看喷香的蛋糕就问:「草央是什么来路?」 何太太翻了个白眼,懂得送蛋糕但不许人吃蛋糕,看来姬颯要学做人还有很漫长的的道路。 她吃了一口蛋糕,又啜了口茶,这才开口:「这还得要从刘雷开始说起。我之前听说刘雷这号人物,因为他是阴司里掛了号却迟迟不报到的,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,但这位的后台有点硬,知情的都被下了封口令,我几经转折才打听到内幕。」 何太太故意吊姬颯胃口,说到这连吃了几口蛋糕,偷偷观察姬颯神色。姬颯却也不见紧张,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何太太转。何太太见她既没打算求求自己,也没有催促的意思,想捉弄她的念头就这么灭了。 「舆师本就稀罕,是歷朝歷代都在君王羽翼下的神秘存在,但刘雷比较特别,他生前根本没接近到帝王身边,只不过是个道员的幕僚,还被凄惨地陷害而死,算是混得很差了。没想到他的大机缘是在他阳寿将尽之际,冥府有大人物替他续命。」 「阎罗王?」姬颯对地下的职位分工一窍不通,最大的人物只知道这一位。 「孟婆。」何太太不卖关子了。 「草央是个小女孩。」姬颯摇头。 何太太诡譎地一笑:「是呀,大家说无常只有黑白,那我呢?」 姬颯回忆起草央三番逼自己喝的茶,难道那是孟婆汤? 「你带来那隻猫,我一看就觉得不对劲,现在知道啦!原来是泰山府君的坐骑,真身是通体黑亮带赤的玄猫,能化身为黑虎。这坐骑泰山府君只会借给交情最好的孟婆,那位草央既然不可能是泰山府君,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。」 「刘雷说她被埋在向阳花园...」姬颯猛然想起刘雷扯的谎,他自己都不是被埋在向阳花园,那草央的事约莫也是他随口编的。 「不可能,你别信那老不死的乱掰!孟婆可是尊古老的大神,她肉身哪怕是在太阳里都不可能是向阳花园。」 「那为什么我看到的是个小女孩?」 「这我也不知道,但你想想,大神想变成什么样就什么样,也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知道的。反正呢,这百多年的大八卦是说,孟婆于北门替刘雷续命,从此刘雷便以孟婆马首是瞻。」 姬颯还时没办法说服自己,那个笑起来俏丽,发起脾气来刁蛮的女孩子是传说中白发苍苍的孟婆。况且孟婆不是在奈何桥上忙着发汤吗?哪有时间来人间捣乱? 「孟婆即使在地下也是个很神秘的人物,都知道她不好惹,但她到底是姓孟的福德双修老太太,还是会发脾气的风神,谁都说不清楚。但煮汤是真的,我远远瞧见过那锅汤。」何太太又拿了一块蛋糕。 「风神?」 「南越志里说「颶母即孟婆,春夏间有晕如虹是,盖颶神也」,南北朝时期也有记载「江南七月间有大风,甚于舶趠,野人相传以为孟婆发怒」。喝孟婆汤洗去生前记忆再投胎的说法,是到清朝才有的。」何太太为茶壶续了热水:「我呀,知道刘雷背后是这一位,就放心多了。孟婆虽然地位高又神秘,但是个正经神仙,那我就不怕你被什么邪门歪道拐去当徒弟啦,这反而是你结了个善缘。」 姬颯沉默着,不好告诉何太太刘雷和草央翻脸的事。她心里有着疑竇,草央呼风唤雨的本事,在昨晚就见识过了;要说煮汤,或许她被灌下的茶水就是,就连玄子是坐骑这点她也知道是真的。但孟婆为什么要出题为难自己,为什么不喜自己救人?草央和孟婆慈眉善目的形象实在太不一样。 「孟婆的本名是什么?」姬颯问。 「这可不知道了,连姓都可能不是孟。古代排行孟、仲、舒,孟是最大的意思,说不定这是指她在家族的排行?或是地位?」 9-2 母亲 姬颯得答案就急着想走,何太太一把拉住她的手:「后天就是除夕了,回院里一起吃个年夜饭吧!」 姬颯正想摇头,何太太踮起脚伸出两手扶住姬颯的头:「不准摇头。不准拒绝。我辛苦替你包打听,你用一盒蛋糕就想打发我?这顿饭你非吃不可。」 莫可奈何,姬颯答应了。 「六点开饭,你最好五点半就到院里,不要拖拖拉拉。」何太太提醒:「院里孩子大概有二十来人,你不要包红包了,我怕你破產,带两盒点心饼乾就好,知道吗?」 姬颯应了才能从何太太办公室脱身,天色已近黄昏,估摸着刘雷可以出门行动了,她就打道回府。 今年似乎比往年冷,台北冬天总下雨,日夜交界的天空又飘起毛毛雨,风夹着湿气从夹克下摆贴上姬颯的皮肉,提醒她把夹克拉鍊拉满到脖子才跨上车。 地图上看起来小小的一个岛,天气也南辕北辙。 记忆中的姬家村,从来不冷,小时候过的年都只冷在心里。 随何太太刚来台北的第一个年夜饭,姬颯感受到湿冷的威力,体内却发起高热,感冒发烧。 年,应该不喜欢姬颯,在姬家村她看着其他人年夜放鞭炮领红包,就直觉年不是给她过的,于是她也不喜欢过年。 每次何太太盛情邀请无可再推时,她就觉得自己是被拉着演皮影戏,只有一层皮在舞台上推杯换盏。 红灯,透着头盔她无意识地仰头看着沾着雨水的路灯,细雨如针落在马路上;再看向前路时,雨针随风在路灯下绣出一个熟悉的影子。 是还没有开始酗酒,妈妈精神好的样子,她伸展开双臂要拥抱姬颯。 姬颯眨眨眼,心里响起何太太常诵唸的金刚经: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 那个像妈妈的人对自己明显的微笑。 绿灯,她油门一加,蛇行绕过那个身影绝尘而去。 她认识的妈妈不会拥抱,不爱微笑,哪怕妈妈到了另外一个世界,也不可能会变成这样。 姬颯知道妈妈是在用她能够的方式,对自己好,因为缺爱,她对爱与善意何其敏感,和母亲同处一个空间时,她能感觉到隐然流动的,沉重而不快乐的爱,那是他所熟悉,感情应有的样子。 因为这样的习惯,使她难以理解和参与,另一种轻松的带着欢笑的爱,比如何太太的年夜饭,何太太越是宽容而温暖,她越是怀疑自己不配。 妈妈不会拥抱她,不会笑得如此温暖,所以,那个不是她妈妈。 即使很像,即使随着那身影的出现眼底,心就被揪痛。 但她知道不是,绝对不是她妈妈。 回到家姬颯脑里还是有点混乱,家里没开灯,刘雷在沙发上盘坐着,手上拿着已经不飘热气的茶杯。 「回来啦?」刘雷抬眼看着她:「淋雨了?」 这么简单两个问句,把姬颯长年穿在身上的盔甲打得片甲不留。原来她是稀罕的,原来她是喜欢的,原来她是渴望的。 有人等她回家。有人看得到她冷了饿了淋雨了。 黑暗中无所觉,一丝光透进来,让她看见心里漫山遍野开满寂寞的无根花。她鼻一酸,树1样高高的身影缩小又缩小,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像颗忘记发芽的种子,呜呜地哭起来。 刘雷诧异地放下茶杯走来,迟疑地拍拍姬颯的后脑勺。 「我看到妈妈了。」姬颯在喘息间挤出一句半句:「不是妈妈,但看起来像。我想她。过年她会给我红包,里面有不好吃的巧克力金币。」 刘雷顿时懂了,他虚拢着姬颯,一下一下替她顺背:「好孩子,有了哀与怒,情感如遇春雨疯长,不哭了,今年为师给你压岁钱,给你真钱好不好?你喜欢怎样的巧克力,师父给你买。」 姬颯哭得喘不过气,久久才闷声说:「你又没有钱。都是我埋单。」 刘雷一窒,松开了手:「别蹲着哭,搞得我都要陪蹲。去坐好,我给你倒杯水。」 刘雷亮了灯,窸窸窣窣地给姬颯倒水,她扶着墙站起来坐上沙发,红着眼看着刘雷的背影。 他换回了他的青衫,不熟练地在她的斗室里忙着找杯子,她忽然忐忑。 倘若一天这个人也离她而去,此景将不復在。 「师父。」姬颯哭泣后的声音更低音了,糊糊黏着牙似的。 「嗯?」 「喝过我的茶,你以后都是我师父,对吗?」 刘雷的背影一顿:「嗯。」 姬颯像是破壳的雏鸟,还是有点不放心:「以后都是?」 刘雷把水杯塞到姬颯手里,望向她红肿的眼睛,看到一塌糊涂的一脸鼻涕,抽了一把面纸丢到她脸上:「擦擦再说,噁心。」 等姬颯平復过来,她自己为了刚才的失控而不好意思时,刘雷才问:「你说你看到你母亲?」 姬颯简单叙述了过程,补上:「我还听说,草央是孟婆。」 刘雷轻笑了一声:「嘿,走无常这打零工的,还是有点能耐。」 「但我觉得不像。」 「为什么不?你认识孟婆吗?」刘雷嗤道。 「不认识,但孟婆没有理由找我麻烦。」 刘雷哼了一声:「上位者要为难谁,还需要提前发通知,知会你理由不成?」 姬颯定定地看着刘雷:「你为什么对草央这么恭敬?因为她给你续命?她给我喝的是孟婆汤?」 「对,她替我续命,你喝的的确是传说中的孟婆汤。我也是第一次知道,生人喝孟婆汤不会忘记前尘,反而会在梦中回忆往事。生死阴阳,大概如揽镜自照,一体两面。走无常还和你说了什么?」 「说你是个不争气的舆师,没抱到帝王大腿。」姬颯问:「为什么叫她小祖宗?」 「她给我续命,再造之恩,不是祖宗是啥?」刘雷敷衍过去:「傻徒儿,看见你娘的幻影,你不觉得其中有鬼吗?」 姬颯皱起眉:「是不是草央故弄玄虚,又要来陷害我?」 刘雷好笑地递来飘飘的眼风:「不算全错,但和你结下樑子的,又不止小祖宗一个。」 「还有?」 「你从一开始,不就嚷嚷着要除煞气吗?你想除掉的,自然也想除掉你。」 想起那软趴趴黏噠噠的泥巴妖,对照方才所见乾乾净净的母亲影子,姬颯觉得两者不是一样东西。 「地煞甫成自是不成形的,必须依附在土地上才好行动。成熟的地煞,可就不一样了。」天已黑尽,刘雷把窗帘拉开,窗户外涌进湿润的空气:「这七年来,地煞涌动集结,暗合星象。徒儿,造化呀,不是你一隻螳螂挡车能扭转的。」 「你是说土牛翻身?」姬颯转念便想到这个大隐患。 「你知道紫禁城的太和殿、中和殿、保和殿范围内,草木不生吗?」刘雷忽然扯到天南地北,姬颯摇头。 「保合大和。乃利贞。首出庶物。万国咸寧。皇帝老子要治天下,自然要太和、中和、保和。而这里有一个变数,就是无根人,因此三大殿范围内,无生草木,就是防你们这些个天选之人来祸乱国祚。」 「关我什么事?」姬颯回。 「所有的感生神话,都是创世的帝王英雄。不把前朝一锅端了,怎么能创世呢?无根人和麒麟一样难得一见,无根人寄世无根,但凭草木加持,而麟这个字拆了看,从鹿从米,还有一阴一阳两个在爬「树」的「鸟」,要防备于己不利的神兽,皇帝老子乾脆不要树,以保大和。」 姬颯听得糊涂:「意思是,皇帝不喜欢无根人?」 「不喜欢不能被他收为己用的无根人。」 「这和地煞有什么关係?」 刘雷深深地看着姬颯:「成形地煞,是来试探你的呀,能不能收为所用。」 「所以成熟的地煞,不但长得像人,还懂得试探人吗?」姬颯感觉到,刘雷话说一半藏一半。 刘雷懒懒地看着姬颯,眼底却有着一道精光:「开窍了,懂得套话。你可知道姬姓出自黄帝长居姬水?因有土德之瑞,所以号黄帝?」 「喔。」 「姬是大姓,黄帝感电而生,史记正义说黄帝母亲见大电绕北斗枢星,二十四个月后生下黄帝。」 「你是说,我是被隔代遗传?」 刘雷笑了:「你呀,哪怕真生于帝王家,恐怕也不是公主命。我是说,姬姓是个古老的大姓。」 姬颯听刘雷説得云里雾里,虽知道不是废话,却搞不懂黄帝、姬姓、地煞和草央等之间的关係,于是无奈地应一句:「草央倒是有公主病的样子。」 9-3 试探 刘雷眉间沉色,话头就这样断了。姬颯的手机适时震动起来,她暗想必是那位麻烦精,一看果然是李晏庭。 「女侠,你是不是都不看新闻的?我把新闻的link发给你了,你赶快看看,太有趣了。我就说应该要做魔神仔,我姐傻呵呵的还阻止我。还有呀,我什么时候可以拜见师父呀?」 姬颯眼风飘向刘雷,刘雷假装看不见。 「我在忙,晚点回你。」姬颯说完就掛了,点开李晏庭发的影片连结。 影片是关于细细失而復回的事,选取玄幻的角度,暗示细细是被魔神仔带走的,又请来了那不学无术的灵媒和两位民俗学者,探讨在城市里遇到魔神仔的可能性。胡扯清谈也算了,灵媒在谈话里透露细细说过自己不喜欢住在台湾。 影片底下的留言果然是被刺激到了,好几个叫香港人滚回自己家去,台湾不欢迎不爱台湾的小孩。姬颯皱起眉来,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,这些人拿着一句话柄就像是闻到血的鯊鱼。 刘雷没有凑过来看热闹,自行烧开水泡茶,但影片的旁白他也听了个七七八八,瞄见姬颯脸色凝重,知道她又路见不平。 「那位灵媒不过是藉机搏知名度,你就别为这种事劳心。」刘雷劝:「看完没?看完了随我打坐养息,到凌晨时分我们去北门,练练你的地视。」 姬颯盖上手机,学着刘雷盘腿坐在地上,照他所说的吐纳呼吸。 「内观之道,静神定心。乱想不起,邪妄不侵。固身及物,闭目思寻。」刘雷在旁教导,但姬颯始终心静不下来,乱想无休无止。 「内观心起,若觉一念起,须除灭,务令其安静。」刘雷察觉她心不寧,敲了她额头一记:「你心思繁杂,念头喧闹到都能听见了,给我安静点!不打开内观之道,你永远学不会地视。」 「我本来没什么杂念,是你要我学着像个人,有七情六慾,所以才会乱想。」姬颯自觉冤枉,本来一路过得如古井无波,被抓去下载了哀才有了怒,然后又有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念起。 「痴儿!看不见人间事,和看不破人间事是两回事。学作画留白,你留一整张纸的白,根本不画,这算学会了吗?只有看遍天山地水大千世界,懂取捨,晓意境,这才知道留白之美。」 「我担心细细和陈博士。」姬颯破罐破摔:「我静不下来。」 刘雷气极反笑:「所以呢?」 「我想去看看她,不然小黑随时又会把她带走。」 刘雷长长叹了口气:「救人是你的魔障,得破。」 「这有什么不好?」 「你以为小祖宗让你二选一,只是想看你好戏?现在地煞凝聚成气候,你还在执着帮一个女娃子,那若是让你选千万苍生性命与逗一个女娃子开心,你会怎么选?」 姬颯哑然,久久才说:「眾生平等。」 「先到先得?」刘雷的笑容苦涩。 姬颯嘴硬:「眼前又不是细细与苍生的选择题,为何不能两全?」 「天真!愚蠢!」刘雷站起来一拢衣袖,拋下一句:「时间有限,你不长进,休怪为师不帮扶你。」 刘雷甩门离去的时候,姬颯嚐到后悔的滋味。她也不是真心想辩论道理,就是一时忍不住,一股幼稚气性上来,想和刘雷唱反调。 其实没必要,她知道。 她只是更想知道,师父的底线在哪里,会容忍她胡闹到什么程度。 姬颯发了一会呆,或者是十分鐘,或者是二十分鐘,直到她听见一阵拍门声,思忖着是刘雷发完脾气回转,脸上微微有了喜嗔交加,拿捏不住哪种情绪更适合些。 打开门,却见一脸慌张的何先生。 「你帮帮你阿姨。」何先生抓住她的手就要跪,姬颯硬生生扶起他,正色说:「进来说。」 「她一到家,慌慌张张地说无常来拘她,我本以为只是如常叫她去下面做事,但她说因为和你说了些什么,招惹下头的大人物生气,要拘她下去问话。」何先生急得脸都红了:「还来不及说哪个大人物,她就昏厥过去,气息也无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平时她这样,我知道转醒就没事了,但这次不是办差是得罪人,我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自己醒来?姬颯,她和你说了什么?」 姬颯心头一凛,把对刘雷发的彆扭一下全拋到九霄云外,很快地捋顺思绪:「我是找过阿姨,但若是把事情告诉你,不知道会不会也牵连你,我觉得还是不说得好。」 「姬颯,你不用告诉我整件事,我只想知道是哪个大人物,我去拜拜也好知道向哪位请求原谅你何阿姨,她替下头办事这么久,积德丰厚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就算犯了过错,也该从宽处理吧?」 姬颯考虑了一下,答:「孟婆。」 何先生思索着,拿出手机搜索,自言自语说:「我不记得有孟婆庙?湖州,太远了怎么去,呀!树林有!树林!姬颯你一起去吧?我去准备贡品。」 姬颯温声说:「我有其他的办法,拜拜我就不去了,我要去另一个地方。」 何先生有点失落,觉得姬颯是在推諉责任:「你阿姨疼你一场...」 姬颯苦笑:「这是我招来的麻烦,我一定负责,叔叔你相信我,我现在就出门过去,但我不能带你一起,我怕会连累你。」 何先生勉强地点了头,他告辞离去,姬颯收拾过后,上了重机连闯几个红灯,由如飞蛾扑火般奔向向阳花园404。 她知道与其经由香火繚绕传递讯息,面对面找草央应该是更直接的办法。 10-1 揭晓 草央正在404里等着姬颯,404现在看起来是日式的和室,玄子窝在草央的怀里打呼嚕。 「自泰山府君被迎进安倍家之后,玄子你的品位也变得日系起来。」草央摸着玄子的头笑道,神色轻松。 草央对和风毫无兴趣,只因玄子喜欢,偶以和室逗猫而已。 那是哪一任泰山府君?她记不清了,自安倍仲麻吕奉泰山府君为安倍家主神,之后安倍晴明作为阴阳师,将泰山府君祭的起死回生之术成为看家绝活。大约就是那时候,玄子喜欢上方便牠撒欢奔跑的榻榻米。 因为日本信仰里并没有孟婆,三途川上也没有奈何桥,草央和日本并没有结缘 至于泰山作为五岳之祖,泰山府君被引入日本,既受人祭祀,也融入当地文化。 泰山府君五百年一换,注生回死,掌人间生死贵贱,人间帝王代代向泰山崇拜祈福,在草央眼里,只见人间越自命高贵的命,就越是贪生怕死。 草央看重泰山府君,是因为一份远古的恩情。在所谓至亲都对自己赶尽杀绝的时候,泰山府君施予援手,因此天长地久,草央对哪路神佛都不存敬畏,却绝不说任何泰山府君一句不是。 现在这一任的泰山府君,正是最初出手帮相助那位,风水轮流转,竟又转回原点。 玄子朝草央喵呜几声,草央一笑,面容昳丽:「府君管飞禽走兽,草木花朵,还有人间万民,我不好意思叨扰。」 玄子抗议般继续喵喵叫,草央不胜其扰,一挥衣袖拿出小香炉,燃起一味香,玄子迟疑地走着猫步,最终放弃抵抗,安静窝在香炉边上。 一心等候姬颯还没到,不愿见的刘雷先至。 「侘寂。看我穿得一身寂寞。」草央今天穿着一身白,长裙左右两幅并不对称,短的那边露了一截黑里子。 「侘寂源自佛法,接受不完美,并不是小祖宗喜欢的。」刘雷脸色像他的头发一样白。 「但三法印无常、苦、空都是我的好朋友。」草央心情依然不错,主动替刘雷倒茶:「既然是和室,喝抹茶。」 刘雷跪坐在地上,端端正正接过茶杯。 草央语气也清淡如茶:「北斗七星在史记天官书里说是:斗为帝车,运于中央。我曾告诉你,舆这个字,本就是车的意思,而我需要一个替我赶车的御者。你自称舆师,但对我来说,你还是车夫一名。不照我的东南西北行驶的车夫,怎堪任帝车御者?」 「舆师后继无人,我是想为后世留一盏灯。」 「我高兴你认为毁天灭地后的后世,还需要舆师,但我同时怀疑你根本就不愿意坐看地动天摇。替我赶车,却非与我同路,我岂能姑息?」草央玩弄着手上的空杯,翠琉璃滴溜溜地在她指尖转。 「小祖宗,姬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无根人,虽然这原本不在你计画之内,但若有无根人在,在动盪过后重建,必能为您开创一个新的朝代,拨乱反正,在人间承接正统信仰。」 「留她到现在,不就因为这个吗?不然你那破徒儿的臭脾气,我才懒得管。」 「您手上本就不造杀业。」刘雷把茶杯放下。 「那是我答应泰山府君的,重诺,没办法。」草央收起茶杯,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副白玉棋盘:「你那笨徒儿快到了,陪我下棋消磨下时间吧。」 刘雷一挑眉,心知这关算是过了,棋盘上草央已经下了一子,看着棋盘说:「你夹着尾巴来,就是搞不定姬颯,动之以情不行,我只好晓之以理。」 「全告诉她?」 草央轻松地说:「差不多吧,要是说不通,反正最后免不了造杀孽,也不差她一条命。你别再坏事了,你也清楚我很记仇的。」 刘雷扶额,他的如意算盘哪怕姬颯不听话,若能在浩劫里保下她,日后慢慢薰习,舆师也不至于绝后。但现在草央的意思,是不听话就斩草除根了。 「快上来了,这棋反正都是我赢,下不下都罢。」草央抬眼看着刘雷:「你徒儿若见到你,又不知道会闹腾什么新把戏。你避一避吧。」 刘雷还想说什么,草央弹指间一道屏风隔开了刘雷,而他被困在屏风后不得动弹出声。 叩门声响起,草央一面去开门一面应声:「来了来了。」 门外毫无意外,是铁青着脸的姬颯。 「姊姊请进。」草央施礼迎接,姬颯从牙关里吐出一句话:「放了何太太。」 「进来再说。你师父没教你吗?有求于人的态度是怎样?」草央气定神间,姬颯除了服从别无他法。 草央让姬颯背对着屏风坐下,她离刘雷只有一屏之隔,但她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。 「姊姊呀,你知道走无常是当阴司忙不过来时,唤去帮忙的兼职员工。虽然我找了个理由让她早点下去,但还不是因为之后阴司要出大事,肯定忙不过来,我才请她先去准备准备,忙完了她自然会回家。如果还有家可回的话。」 姬颯消化了几秒,问:「出大事,你是说很多人会死?」 「是呀!死得人多了,阴司才会忙不过来嘛!别说你那位阿姨,很快所有走无常都要被调动起来,喔,不,还不够,还要再徵招些新的走无常才行。」 姬颯很快联系到土牛翻身,她厉声问:「大地震吗?」 草央的眼睛晶亮晶亮地:「可不是吗?这头牛,我可是要牵走啦!」 「神仙不是慈悲为怀?你怎么配当孟婆?天理难容!」姬颯愤然站起来。 「谁说神仙就要慈悲?你们爱怎样称呼我无所谓,但我可从来没认过我是孟婆。」草央间散地用手充当扇子往脸上搧风。 「那你是谁?」 草央笑嘻嘻地也跳起身来,牵起姬颯的手,姬颯想挣脱但被箝制得死死的。 「来,坐下,我和你说个故事呀!」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,姬颯,你要有听的耐性,而我会耐心地说。 10-2 草央本纪 非常非常久以前,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。 那个地方和许多其他地方一样,最初的部落是母系社会。在那块土地上有个尊贵的公主,她将要继承那块土地上的领导权,成为下一个伟大的首领,荣耀她的族人。 她矫健灵巧,擅长打猎,她有一把又黑又密的长发,在夜里能遮盖她的全身,像是黑缎般的保护色。她在林间的黑暗中,能悄无声息地设下各种巧妙的陷阱,捕猎各种各样的动物,然后在族人的欢呼下带回她的部落。 她聪明多智,会唱各种各样的歌,能传达天地自然的旨意,教导族人每一种祭仪的细节。 她是尊贵的公主,睿智的女巫,族人忠实的嚮导,就像天上的北极星。 公主快要成人的时候,可以随意挑选任何她喜欢的男人,而她喜欢上一个来做客的男人,公主的母亲反对她的选择,因为她不能外嫁,不能拋弃生她养她的部落与土地。 但越是反对,公主就越是想要那个男人。这个男人强壮英勇,是比她更厉害的猎人,不但孔武有力,还具有观星象的智慧。他是另一个更大部落的王,这样的身份不是她应该婚配的对象,但她骗不过自己的心,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比这个男人更理想,更能与自己匹配。 男人告诉公主,他的部落原本也是母系的,这点从他的姓就可以证明,所以他完全理解公主的责任与义务。他答应公主,他们结合后,她不需要离开自己的土地和族人,公主很开心,只要这个男人愿意加入她的部落,那一切就没有问题了。 然后,在鬼针草花盛开的时候,男人率领自己的勇士,征服了公主的部落。 公主的确不需要离开自己的族人,因为她的族人反抗的都被杀害了,剩下的也被併吞进男人的部落。 公主的确不需要离开自己的土地,因为土地都是相连的,她脚下的土地从此被纳入男人的王国版图。 而公主的确和男人结合了,但她甚至不是他的妻子,只是他其中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。她的部落没有文字,而由以后男人所撰写的歷史里,她甚至不配被记录名字。 她从此不被允许在黑夜的掩护下打猎,不被允许吟诵她熟悉的歌曲,她只被允许当个母亲,为男人生下两个女儿,母,不可考。 两个女儿都从父姓,她们都姓姬。 对,她们和你一样,都姓姬。 还有,那个男人也和你一样,都是感生,不同的是大概因为他生来为龙,他的母亲是感赤龙怀上他的。 龙呀,从那个时候,就是王的象徵,这个男人是伟大的王,他的事蹟像神话一样奇幻,但后人都尊为歷史。 男人称帝,在史上被称作是第一次的禪让,而我可以告诉你,哪有什么禪让的美事,男人的世界,谁强就听谁的。 强大的男人忙着征战,管教孩子就落在各自的母亲身上。于是这两个女儿向母亲学习,偷偷学会了母亲的语言,悄悄知道了世界本不是眼前的样子,而是有更多的可能性。 女子也可以称王,可以打猎养家,可以比男人聪明,前提是不要爱上更聪明狡诈的男人。这两个女孩子于是有了女子那时不该有的东西。 梦想、见解、气魄。 男人不太喜欢这两个女儿,正因为她们被教导得刚烈有主见,不和顺没有妇德。除了两个女儿,这个男人还有十个儿子,只有大儿子是正妻所出,早慧聪颖,自幼擅棋。 但男人也有点嫌弃大儿子,因为这儿子不像自己,且顽劣不听话,脾气刚直,欠缺政治委婉的手腕,聪明外露易折。 男人因为自觉自己太伟大,所以,一个子女也看不上。 虽然呀,我还是很喜欢丹朱哥哥的,是他教我下围棋,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与我这手臭棋对弈。 对,那个称帝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,丹朱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。 丹朱哥哥告诉过我,父亲的王位,并不是前帝禪让,而是一场幽暗的政变,那就是父亲希望他学会的手腕。 想让他学会,又怕学会了拿来对付自己,一面教一面防,我的父亲虽然看重丹朱哥哥,但他心思太重,犹豫不决最终被别人鑽了空子。 父亲以为,只有他这个无根人具备天命,兼具曲折藏针的心思,与野火烧不尽的野心。但在我父亲之后,出了感星而生的奇人,他生来双瞳,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掉落在他的眼睛里。双瞳深晓操纵人心,他的翻云覆雨手比我父亲更软和縝密,当真是世上口不对心第一人,骂人不带脏字,杀人手不沾血。 我父亲感觉到威胁,所以,想把我两姐妹都嫁给双瞳,还让其他九个庶子都去当他的质子僕从。 美其名联姻,其实是想监视双瞳,因为双瞳已赢取天下人心,庙堂上下都是传颂他孝顺的德行。而父亲本就不喜我们两姐妹,他说让我们去给双瞳管教一番也好,尤其要磨我的性子,说我太高傲自持,目中无人。 妹妹是愿意的,但我不愿嫁,从听闻他的事蹟开始,我就知道若他真是感星而生,必是我命中煞星。 我的名字里有母亲对我的寄望,我的天命不是受宠爱的公主或是谁的皇后,我必须是皇本人。 趁父亲忙着征战其他部落,丹朱哥哥想帮我逃脱,但我们太弱小,失败了。 双瞳藉这个机会,对父亲说哥哥有不臣之心,让父亲把哥哥送到很远的封地,但他说他依然愿意娶那个叛逆的大女儿。 我告诉父亲我寧死不嫁,他说除非我永为童女或一夜成老嫗,否则女人总是要嫁人的。 所以,我向泰山祈祷,永为童女或老嫗。 最后,我父亲找了族里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子,顶替我的名字出嫁,那个女子为此终生无孕。 听到这里,你觉得熟悉吗? 还是很陌生呢? 这故事太久了,又被世世代代像双瞳那样的人,改了又改,编了又编,把他描绘成至贤至良的明君孝子,我与妹妹则成为每个男人日后心中的理想婚姻,二女事一夫,都是贤内助。 我父亲还讚许过双瞳,说在他教导下,姐妹二人格守妇道,温顺恭敬,再无王女骄傲的意气风发。 他乐于见到自己的凤凰被折翅,恨不得亲手送上笼狱,让一双女儿从此娱人虐己。 还是不知道吗? 我的父亲是尧,我的妹妹是女英,而本来,双瞳的舜应该是我的丈夫。 史书记载女英嫁给舜之后,育有一子,你知道为什么娥皇没有子嗣吗? 因为皇家血脉不能乱,她不是真的娥皇。 你知道为什么女英也只有一个儿子吗? 因为舜为了称帝,囚禁了我的父亲,幽禁了丹朱,屠杀了我那史上无名的另外九个兄弟。 「舜囚尧,復偃塞丹朱,不与父相见。」短短几个字,多少血泪。 与仇人结发为夫妻,我可怜的妹妹呀,我偷偷看着她夜里滚滚的泪水,日间早生的华发。 她比我天真,所以她比我伤得更深,深陷泥沼中不可自拔。她是和我最相似的人,却是活出与我最不同的人生。 我不知道是千万年的寂寞绝唱差一些,还是短暂一生的隐忍哑口苦一些,但我在千万年间最想念的莫过于女英,我想让妹妹与我同活,本想以她名字行走人间,却引来了不必要的误会,之后拆了英字,自称草央,这样她就永远和我在一起,也不会被搞乱了。 以我无生不死的长河编年,定格我母亲与女英悲伤痛苦,被压迫被剥夺的委屈一生,这就是草央本纪。 10-3 女帝 姬颯被震摄住了,一动不动盘坐太久,草央才停下说故事,她微微换了个姿势,才惊觉腿已麻得不听使唤。 好不容易换了个坐姿,姬颯看着低头喝茶的草央,吶吶地问:「所以你不是孟婆?」 「我借用了我妹妹的名字,山海经说帝之二女游于江中,出入必以风雨自随。以帝女,故曰「孟婆」。误传孟婆是二闺女,其实不然,孟仲季里孟为长,长女才是孟婆。」草央端着茶杯,遮住她小巧的下半边脸。 「不管姊姊还是妹妹,你不老呀?」 「惟童女老嫗可不为人妇,我重言诺,自此以地为界,地上为童女,地下为老妇。不过,我从不说我是孟婆,这都是别人说的。」草央放下茶杯,笑容灿烂,但姬颯却终于看见了这张面孔下苍老如地久天长的气韵。 「孟婆也是受人供奉的神祇,不是吗?」姬颯强拉回心神:「既受人香火,你怎么能一句说不认自己是孟婆就对大灾难将至袖手旁观。」 「我和泰山府君有约,我为他当差,他庇护我永生穿梭阴阳。我许诺不造杀业,他允我不堕轮回。身为永生帝女,我见过的生灵涂炭比你看过的故事还多,天道报应,又岂是一二个神祇能左右的?」草央收起笑容,正色说:「这片土地的业果,由这片土地承担。」 「什么业果?」 「你相信女媧仿造自己的形貌以黄土造人吗?还是耶和华神用地上的黏土造人?不管你信什么,原初神话里,从希腊、北美印地安或是纽西兰毛利人,传说天神都以泥土造人。最初的人,包括你我,都是从土生的,像是树木花草,紧抓着土壤的养分茁壮。一方水土的业果,自然是一方水土上的人造的。」草央坦然地说:「人生死都飘散犹如蒲公英,寄生在各地,比如我都忘记我离开母地多久了。也有如矮灵一般,化灵也不离不弃,守护母地。不论人寄生在哪里,在那里种的种种因,就结成那里的样样果。」 「比起其他地方,我们脚下的土地难道有更多罪业吗?就算有,为什么要这一代承担?」姬颯苍白的脸上晕起愤怒的红晕:「这没有道理,不公平。」 「本来就没有道理。也没有公平。以有限的智慧企图参透天机,本就如夸父追日,愚公移山。」草央淡淡地说:「我说这么多,是想与你商量浩劫过后要怎样安置。」 姬颯的愤怒找不到立足点,轻飘飘地被四两拨千斤,脸上有了青黄不接的茫然。 「姬颯,你和禹帝一样感植物而生,传承了帝嚳的木德。但你是特别的,因为你是女性。所有的统治者和圣人,三皇五帝、劉邦、赵匡胤,孔子、岳飞,都是男人。无根人断了传承很久,而让我遇到你,是注定的机缘。我可以助你建国兴邦,你可以为我圆满最初的遗憾。」 「遗憾?」 「你没好好听我的故事吗?」草央淡淡一笑:「我最大的遗憾,就是无法重归母系王国,重振我母族的辉煌。后代父权王朝窜改事实为史,妄言牝鸡司晨祸乱朝纲,隐瞒忽略这世界本该是母系天下。」 「现在也有女总统。」姬颯为自己的时代辩解。 草央的眼神像是看着无知的孩子:「每个总统背后都有势力,台面上的表演,台底下推波助澜。阴阳上下,高低庄间,世界无平等,只有强弱,不是东风压倒西风,就是西风压倒东风,如今以我所见,仍是男人的时代,只不过是换个门面而已。我等了这么久,久到我都不敢想多久,这个世界仍没有盼头。我不甘心,你甘心吗?你的前所未见,却是我有幸在我母亲身上见过一丝痕跡,女人顶天立地的光彩,无尚的母系尊荣,世界可以是另一番景象。」说到此草央握住姬颯的手:「你就是那把钥匙,打开我心之所向的理想,你作为无根人,生在这五百年,天时地利人和,你可以。」 「我可以怎样?」 「在尘埃落定后,让女子不再称臣,不再为姬,而是真正的女皇。」草央心中默默拆解她从前的名字:女我皇。 「什么跟什么。」姬颯震惊地把身体后倾。 「在还没成事之前,每个帝王都曾怀疑过自己。女总统当选之前,也一定想过自己不行。而也一定,她身后有人告诉她,「你可以」。现在,我告诉你,你可以。」 「你为什么不自己来?」 「我已是不生不灭之身,不垢不净之体,非人间人,岂能从人间事?」草央款款地站起身:「这一番话太冗长,我让你自个想想。你师父就在屏风后,你可以请教他的意见。」 「呼吸乱得不成样子,我是怎么教你的?」刘雷从屏风踱步走出来。 姬颯看着他,有点不可置信,又觉得合情合理。他出现在404,是代表他倒戈,还是从来都没有站过在自己这边? 「小祖宗的事,还是她自己说最好。」刘雷自嘲地一笑:「我觉得呀,我们三个不该存在的人,总是会在这不该存在的屋里相会。你看,你不该出生,我不该不死,小祖宗根本不应该在这里。」 「你到底是在帮我,还是帮她?」姬颯眉心的困惑,让她叫不出师父二字。 「你和她有什么分别?你自己不愿做选择,何来让为师选择?」刘雷跪坐在地上,直直地看进姬颯的眼睛,姬颯一时招架不住避开了眼神。 「你早就知道她想让我来...」姬颯说不出口建国立业这种话,对她而言这实在太夸张。 「你是个意外,谁都没想到还有无根人。有没有你,该发生的都会发生。你没有那么重要,谁都没有那么重要。」刘雷自嘲指指自己。 姬颯的思绪仍是云里雾里,草央那长长的故事是飞得慢而后劲足的子弹,缓缓地没入她脑海。 那是个动听的故事,所以那个邀请也让姬颯动心,但仅仅一动她就觉得不对,在女子的创世纪之前,草央轻描淡写地跳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?谁的尘埃谁的落定? 「她说,要牵走地牛。你说,陆沉。」姬颯苦苦思索着,一点一点的线索,像地图一样被串起了山海的轮廓,她抬起眼对上刘雷疲惫的眼睛:「你们为什么要在这里,要在404?你们既然不是葬身此处,也不算灵更不是地缚灵,那为什么你们在这里?」 刘雷的银马尾垂在他的左胸上,脸上的皱纹松了下来,露出了宽慰的笑:「为师急得都想替你灌顶了,原来潜移默化才有用。」 「向阳花园有煞气...」最初就是由一棵木棉树上知道,向阳花园的刘雷为煞气守了五十年,近日地气不稳,煞气鑽了空子窜出去害人性命,只要知道正确的地点,姬颯可催动深根如强网,重新禁錮压制煞气。她所得的信息不完全清晰,尤其是她原本不懂的事,比方她以为舆师等于风水师,就是因为在她不了解范围内无法完全解读讯息。 而她更不擅解读人心的明暗幽微。 那时她充满自信,以解救无辜性命无己任,理所当然地觉得刘雷的守,必然是镇守,她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:「刘老前辈在向阳花园镇了大半个世纪,你要是告诉我,你愿意看到人们被煞气衝撞而死,我是不信的。」 刘雷是怎么回答的?他好像否认了,他说他不是为了这个。 不是为了镇守的守,难道是守候的守? 刘雷见姬颯脸色骤变,微妙地冷笑了一声:「想起初见你,倨傲骄慢,一脑子蠢笨。」 「你不是镇守,难道是你故意!」姬颯的声音不稳。 「人人都把不想见的都往地上摁,往土里埋,那才是煞气的基业,与我何干?我所做的,顶多也只是在适当的时候,煽风点火,坐看山河秀。」刘雷半点不心虚:「煞气本就是土地反噬,万物皆是平衡,不平的人心,哪怕埋了平上了土,也只会更不平。」 「为什么是向阳花园?」 「我们脚下层层都是强取豪夺,处处都是坑人窝。从开初说起,一个部落恩将仇报,突袭帮助扶持他们小黑人,抢得这块地和耕种种子,落地深根。其后汉人来了软硬兼施,又欺哄落地生根的原住民低价让地,为了利益强娶部落女子为妾,用尽心机低价拐骗肥田据为己有。你以为这是以前的事?现在不是一样吗?地主欺骗住客买地权不完整的房屋,住客将计就计鑽法律空子耗着不拆迁,新地主雇用黑势力逼迁无所不用其极...我这都只是随口一数,你想知道这底下有多少冤屈?多少条枉死的性命?多少的恨无绝期?」刘雷平静地说:「煞气本来就在,因为土地有灵,而土地不愿意,煞气自然凝聚。包容不是必然的,老虎不发威,人们就当牠是病猫。」 玄子趾高气昂在香炉边爬起来,喵了两声。 姬颯扶着屏风站起来,腿又麻又软:「我看到那成熟的地煞,你说是来试探我,是因为草央?我送去北门的同一个?」 刘雷嗯了一声:「一部分是,那股煞气融入原本北门底下的。」 「新生地煞也与你们有关?」 「为师我还没这么大能耐,能帮着小祖宗搞定一个就够呛了。我所做的不过是推波助澜的活,敲边鼓的,你懂吗?这本来就是业果。」刘雷摇头:「反骨如我,也不愿造这么大的杀孽。」 「你说的陆沉,土牛翻身,什么时候?」姬颯的声音透着虚。 刘雷答非所问:「问你千万苍生性命与逗一个女娃子开心,你会怎么选的时候,你和我闹脾气。我告诉你,为师的选让一个女娃子开心。」 姬颯抓住刘雷的袖子:「还有时间吗?可以请草央把何太太放回来?起码,让我们吃一次年夜饭。我答应过她,今年要一起吃年夜饭。」 姬颯的眼涌出热的泪,眼泪竟是这么烫的吗?烫得她睁不开眼,满嘴都是后悔的苦味。语毕她腿一软,跌坐回榻榻米上。 李晏庭喊她女侠,她也把自己当那么回事,现在彻底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与无力,命数的巨轮碾碎她一身傲气,只剩后悔。后悔自己不够聪明,后悔自己不够能力,后悔自己甚至不够善良,没有即时对身边的人们更好一点。 「向小祖宗求一求,应该是可以的。前提是,你是不是愿意为小祖宗所用?」刘雷问。 姬颯点头,她知道这不是选择题,这是说不就送命的题。 刘雷脸上浮起释然的笑意,玄子蹦跳过来,舔掉姬颯下巴的泪水。 忽然想起一下顿一下的拍掌声,玄子一跃而起奔向草央脚边,草央一下一下地拍着手说:「沟通,都是靠磨合的,这次我们的沟通就比第一次顺畅多了。」 姬颯用手背胡乱抹掉眼泪,带着鼻音说:「求你。」 「求什么?」草央走近,端起坐着的姬颯下巴,四目相对。 「你能不能,放过我认识那些人?他们都不是坏人。」 草央眼前这哭花的脸实在不算好看,但草央发现自己挺喜欢看的,比看着刘雷的老脸要舒服多了,她抚平姬颯紧皱的双眉,说:「孟子这人我也不讨厌,他说要君子远庖厨,后来的文盲曲解说是男人不用进厨房,这话要说的是见其生,不忍见其死,姬颯你会是个仁君呀。」 「有办法可以保全他们性命吗?你说要把牛牵走,是什么意思?」 「好姊姊,你愿意为我完成心愿,我理应把你当自己人。」大概懒得再遮掩,草央的神色里再无童气,松开姬颯的下巴,叫起姊姊来是运筹帷幄的戏謔:「但是你要让我考虑考虑,我见过的人太多了,难得救下一个,还不时反咬我一口。」说完眼睛剐了一眼刘雷。 刘雷乾笑两声后开口:「小祖宗,您老考虑唄,我俩师徒不都与您一艘船上吗?姬颯这孩子死心眼,和您一样重诺言,答应和那那走无常吃顿饭,要是这辈子没吃上,我恐怕这傻孩子想不开。」 「得了,我知道你心疼你徒儿,我又不是不通人情的,要走无常干活还有几天呢,我就先放她回家吧。至于保不保人,保哪些人,就看姬颯你表现了。」草央笑了笑:「因为,管你有根人无根人,我什么人不信,只信我自己。」 「我也要叫你小祖宗吗?」姬颯所知越多,越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少,既然不擅长察言观色,她只好直接问。 「别。」草央一挥手:「难听,我不小,我也不是谁祖宗。你依然称我草央吧,这名字,让我想起我妹妹。看着你,虽然半点不像她,有时候我也想起我妹妹。」 岂止是姬颯呢?翻过一座又一座山,川流的面孔代代的容顏,草央常常会在眾生相中辨认出一些故人。 有的像她亲人,有的像她仇人。 她很容易忘记那些相似的脸,但她一直无法忘记亲人与仇人样子。 想到这,草央忽然意兴阑珊起来:「刘老头,带你徒儿出去吧,我就不送了。姬颯,初一,记得回来这找我。」 姬颯随刘雷走出404,来过几趟,现在穿过废墟般的漆黑走廊,姬颯已经不需要手机照明就能稳步前进。刘雷不知道姬颯已经习惯向阳花园的破落环境,回头伸手要扶她跨过一个坎,姬颯的脸在夜色里陌凉无温,她轻声说:「我差点就相信你了,但我已经不信了。」 姬颯昂起对草央低过的头,绕开刘雷自己往楼梯间走去。刘雷隔了几步的距离跟在后面,直到姬颯的身影消失在向阳花园门口。 玄子偷偷地在一旁看着刘雷,他面无表情,苍白的脸上只看得出累积的疲惫。没有雨,云很低,刘雷低声在说什么,玄子猫步无声靠近,听见他在背诵什么文章:「...淹留海岛白头翁,正合无根一断蓬,心比老葵空向月,身同弱柳不禁风。残年尽付间吟里,浩劫俱忘剧饮中。」 玄子无聊地舔爪子洗脸,刘雷微微低下头,迎着玄子绿得发亮的眼睛:「我一个老朋友写的,你不爱听这些,没必要跟着我。」 玄子没好气地喵了一声,刘雷轻笑:「也是,你代替那位盯着我呢。」 11-1 同岛一命 姬颯骑上车有一瞬间的茫然,不知该往哪去,思索一会才想起先打给何先生。 手机一接通,何先生欢天喜地的声音传来:「她醒了!姬颯!拜拜真有用,她刚醒了。」 姬颯赶到何家时,何太太脸色沉沉,正在餐桌边小口小口喝粥配酱瓜,何先生在一旁苦恼地托着腮,见姬颯来了眼睛才一亮。 「何阿姨正盼着你来呢,她什么都不肯对我说,说我帮不上忙,等着与你谈谈。」何先生抱怨:「我好说歹说才肯喝点粥,每次醒来都要吃点好消化的粥,补正气。」 何太太开口:「我想和姬颯单独说会话。」 何先生一脸不情愿,踢着拖鞋重重地踏步回房间。何太太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,才对姬颯说:「是你去求她让我回来的。」 姬颯点头,坐在何太太对面。 何太太唉了一声,半是叹气半是示意知道了,她推开面前的碗:「我记得,我是十四岁时开始当走无常的,那时我怕死了,和家里人说,没人相信我,都说我是思觉失调,要送我去看医生,当他们说服我,让我也相信自己精神不正常时,我还很庆幸,因为疯病可以治,被拽去拘魂就没得治了。因为心里还是怕,我才信佛,十几岁的女孩子,抱着金刚经心经不放。连你妈那时都觉得我奇怪,可是她没有笑我,大概是这样我们交情就好起来。后来,有段蛮长的日子,我都没被叫去当差,我以为我要嘛是疯病好了,要嘛就是佛祖救了我,后来才知道只有下头忙不过来时,才会徵招走无常。第二次去当差,我比第一次还恐惧,吓到肝胆俱裂,因为我那时才知道,这是命,不是病。」 这是姬颯第一次听何太太说这段往事,她沉默着,何太太替自己和她都倒了杯水才继续:「我以为经过那次,没什么会让我更害怕了。直到今天,我才知道 什么会让我更害怕。姬颯,你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?」 「土牛翻身。」 何太太摊开笔记本,戴上老花眼镜说:「我查过资料,地牛的传说一直都有,比如听见远方的土地传来低沉雄厚的声音,说是地牛的喘息。文献里有记载,在地震带来的地壳裂缝里,可以看见牛尾巴,平埔族也有传说古时候有一隻超大的水牛,喜欢在黄昏时出现,但只要有人见到牠,就会受到诅咒,然后头和肚子都会涨大。明末天啟年间,精堪舆术的普陀山僧释华佑来台湾,抓到一隻日行三百里,和巨象一样大的牛,他骑着巨牛穿越中央山脉,还把这段经歷写在游记里。还有,「重修福建台湾府志」里也记载目击会飞的怪牛,高五、六尺,面如山猪,能在水上自由飞行。」她把老花眼镜摘下,对姬颯说:「我是说,我觉得土牛是真的,不是比喻。」 「说还有几天,你就要再下去当差,那...」 「那代表再过几天,就是人间浩劫。」何太太揉了揉眉心:「我当走无常这些年来,自以为对生死看得比平常人开,但921那时候,我下去当差也好,上来看新闻也好,真的可怕...叫我怎么忍心眼看浩劫降临。」 姬颯忽尔想通为什么自己总隐隐觉得不对,照草央和刘雷所言,浩劫是必然要发生的,是人们无可逆转的自作自受,所以草央跳过「如何避免灾难发生」,直接着手开始安排大难后的重置。他们的话术让她忽略了也许可以不照着这个剧本走的可能性,这二人说话真假虚实难分,就算有办法能让人逃脱生天,也不可能会如实告诉自己,因为她的利用价值就是在毁天灭地之后的「创世纪」。 推敲下去,她又想到两个问题: 1.为什么是现在? 2.如果是必然,他们为什么要守着向阳花园? 她把这两个问题拎出来对何太太说,最后补上一句:「我觉得未必没有转圜馀地。」 「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,在下头向判官打听要出什么大事,他吞吞吐吐告诉我还不好说,说什么上头还不知道,但又说反正有备无患,让我先准备着。我当时就觉得,这里头一定还有什么文章。」何太太沉吟:「你从他们身上得来的资讯,怕也也不能尽信。」 「五百年,这时限有什么意义吗?草央说我生在这五百年,是天时地利人和。」姬颯仔细地回忆和草央和刘雷的对话。 「五岳山神都是五百年替换一次,道家典故也这么说的,泰山也不例外。」何太太摸摸鼻子:「我只是兼差,资歷等级都见不到大人物的脸。不过,我听说过这一任的泰山府君与孟婆相识在前轮任职,关係不寻常,这才会把坐骑借予她用。」 姬颯脑海里飘过一缕头绪:「等等!草央说她和泰山府君有约定不造杀业,而且她自称自己遵守承诺。这土牛翻身的事,「上头还不知道」,会不会是泰山府君还不知道?」 何太太点头:「有这个可能性。我人微言轻,但日积月累也有相熟的阴差鬼使能为我引荐,总能把话带给泰山府君。只是若非被传召,要与他们联络恐怕要费点时间。」 「草央没有明确说剩几天,但她说要我初一回去找她。地震与地煞之间的关係我也不知道,她既然要蹲点守候地煞,那就代表地煞和促成地震可能有关?」 「初一吗?好,那我现在就开始想办法,我们别洩气,天无绝人之路,不是吗?呀对了!阿颯力,你明晚...」 「我会去吃年夜饭。」姬颯拍了拍何太太的手背:「在院舍是吗?」 何太太点头:「对,没事常相见,明天你早点到,五点可以吗?帮忙准备。」 姬颯离开何家时,已是晚上九点多了,手机只剩下10%的电,她一眼就瞄见最后的未接来电是李晏庭,鬼使神差地,她用这最后的电力回电给他。 「女侠!你终于回我电话了,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嫌我烦。」李晏庭满腹委屈。 「我饿了,这个时候有什么地方可以吃东西?」姬颯其实已经饿过头了,但此时她才认同能吃是福,谁知道可以吃到什么时候呢? 李晏庭自告奋勇陪她吃饭,两人商讨两句后决定约去吃清粥小菜。 「还好你约今天,明天除夕就都休息了。」李晏庭兴高采烈。 「手机快没电了,见面再说。」 「你手机怎么老是没电?说真的,我送你...」李晏庭还没说完,电话就被掛掉了。 深宵营业的清粥小菜,台北所剩无几,李晏庭选的是牌头最响亮的一家,满室光亮,一列引人食慾的荤素小菜u字型排开,姬颯第一次来这样的餐厅,被面前的丰收场面衝击了一下。 李晏庭引颈以待着姬颯,一见到她出现在门口,兴冲冲跑来:「终于见到你啦!过年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空,我和我姐都想谢谢你,不知道你喝不喝酒,所以买了这个。」他指着自己座位上一个种着小橘子的盆景,有点不好意思:「过年嘛,取个吉利,小橘子树,黄金一样对不对?还有,这顿饭我请,你随便点。」 小橘子树装在大红的小盆子里,的确很好看,姬颯道过谢,就被拖着到u字型食檯上选了一堆小菜,在位子配上地瓜稀饭吃。 「好吃吗?」李晏庭有点傻气地问。 姬颯看着他对大难临头无知无觉的喜悦,心里又苦又酸,急送一口粥到嘴里,被烫得脸皱在一起。 李晏庭忙着买了冰镇酸梅汤,笑:「你一定没来过,哪有吃这么大口的,也不等凉。」 姬颯没有否认,喝了一口酸梅汤,缓了口气问:「你一直都这么开心的吗?」 李晏庭一面用公筷夹笋给姬颯,一面笑嘻嘻说:「哪有,你不理我时我就不开心。」 姬颯抿嘴摇头,李晏庭呵呵笑:「大雄,我朋友,他常说我说话油腻,哈哈哈,你和他表情好像。欸,没有啦,我也会不开心呀,像说科目被当啦、交不到女朋友啦、被鬼抓啦、拜不到师啦...人生不如意事,十常八九。」 「如果是很快就是世界末日呢?」姬颯并不想告诉他可能会发生的灾难,但她还是忍不住问。 「那就在那之前,吃好玩好睡好,咦,好像就是我现在过的日子欸。」李晏庭笑:「呀,但看到大雄和加佳秀恩爱,如果要末日,那我不想单身狗一辈子。」 李晏庭挤眉弄眼装可怜,但姬颯一脸苦大仇深,依然是表错情。 「李晏庭。」姬颯忽然想到一件事:「你有个频道是吗?舆论这回事,你知道怎么营造吗?」 刘雷说过舆论出自御者言论,而她也算是个入门舆师,人言可畏,是不是也能成为她少的可怜的筹码之一? 一顿饭的时间,李晏庭充分说明清楚:没热度流量的频道带不动风向,更不好操作舆论这么高层次的东西。 「总而言之,你这么看得起我,我很感动啦,但我那些废片喔,真的没什么人看,舆论这种事我也说不出来是怎样做出来的,更不知道怎样带节奏。之前小妹妹走丢的事,我是有想过做一集魔神仔带风向,不过后来,唉不提也罢。」李晏庭想起红衣小女孩就哆嗦。 「那如果是预警呢?比如告诉大家快要有大地震?」 「地震?你说颱风或是打仗或者还有人信,地震学家都没办法预测的事,我这样的废片频道说了人家都觉得不好笑啦!」 姬颯苦涩地低下头,草央都算准了吧,就算都让姬颯知道又怎样?她既不能振臂一呼,也没有解决的对策。那盆小橘子树就放在她旁边的空座椅上,她下意识地抚摸那金灿灿的果实,掌心微微一震,她聚精会神吸取小橘子树传来的信息。 小橘子树传达的讯息很奇怪,和橘子果实一样顏色的鸡要来啄土牛了,土牛一被啄就会翻身。 姬颯困惑地看着黄金般的橘子,又看向李晏庭:「你知道有黄鸡或是金鸡吗?」 「金鸡?又不是鸡年,鸡年才有金鸡报喜呀。」 姬颯掏出手机想搜寻相关信息,但不巧地发现已经没电了,李晏庭一面碎念一面把行动电源拿给姬颯。 「这电源你拿去,我才刚充满电,但你记得之后要替行动电源充电喔,没电就只是砖头而已。」李晏庭嘀咕。 有电了后,姬颯搜寻金鸡只短短一段相关的词条:「大卫.莱特纪录西拉雅族的传说:地牛将地球扛在肩上,而金鸡则来自天上,金鸡轻轻地啄了了一下地牛的身体,因此地牛就会晃动一下,整着世间也因此随着摇晃。」 「天上来的金鸡。」姬颯思忖着,这是指真的鸡,神话的鸡,还是比喻的鸡?比如把飞机比喻成铁鸟? 「李晏庭,如果你知道有一点点机会,可以改写世界末日,你会怎么做?」 「拼拼看呀!如果不太痛、不要太可怕、不会太难受的话啦,反正都要翘了,有一点点机会也试试看。」 姬颯心中挣扎,要不要对李晏庭说实话,他会相信吗?还是像他父母与许多人一样,把她当作是不祥的诅咒? 想了想,豁出去吧:「我收到消息,确切几天不知道,但最近会有大地震,会很大,大到陆沉。」 李晏庭还想打哈哈,但看姬颯认真的表情,什么笑话都说不出来了。他想起自己连番入院,又这么多诡异怪事,说要末日他觉得也不无可能。 「女侠呀!这话,你对我说就好,不要对别人说,他们可能觉得你神经病。」李晏庭劝道:「这要是真的,就算早几天知道也没办法,陆沉欸!就算有人相信,也要买机票才逃得掉吧?两千多万人不可能都飞光光吧?」 「我懂,但什么也不说,什么也不做,就这样等死吗?还是赌一个侥倖?」姬颯想到就坐立难安。 「呃。」李晏庭遇到稍微沉重的问题,脑子就会卡住,而现在只有两个人,他想建议用投票来拿主意也有难度,只好换个角度:「等等,你刚说金鸡是怎样?」 「传说天上的金鸡啄地牛,地牛才会翻身。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什么意思,只是想如果可以拦截金鸡,或许可以逃过一劫:」姬颯自嘲地说:「很可笑吧?我也希望我真是个神经病,那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了。」 「你不知道,我不知道,万能的网友可能知道呀!」李晏庭来劲了:「别的东西我不敢说,但徵求网友意见叫啥....集思广益!对,集思广益的事情我还蛮ok的。金鸡的事,我来帮你想办法。」 「我刚查过网上没有更多关于金鸡的东西了。」 「拼一拼嘛,如果真的要地震大家一起完蛋,那在发生之前,开开心心努力一把也没差呀!」 眼前这个年轻人,天不怕,地不怕,但分明是个怕痛怕累怕死的傢伙,姬颯问:「你不怕死?」 「怕呀!但这么多人陪着,同岛一命,怕屁怕!」李晏庭嘿嘿笑。 姬颯的冰块脸裂开隙缝,终于酿成噗哧一声笑。 「欸!咦!嘿!你笑了!这比见鬼还难,我鬼都见过了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笑,我以为你脸部肌肉没有这个机制欸!」李晏庭夸张地拿出手机拍姬颯:「不行,我要拍照留念。」 姬颯像是拨苍蝇一样,拨开拍她的手机:「走开。」 李晏庭笑说:「女侠,你不要老是冷冰冰的,笑一笑不是蛮好的吗?这样才像个人嘛。」 姬颯一抿嘴,收起嘴角的弧度。 她想起刘雷说,要有喜怒哀乐才像个人,这样的笑算是喜还是乐呢? 「欸!眉头又皱起来了,不要这样啦。你明天有地方吃饭?要不要来我家?」李晏庭说完才想起自己爸妈对姬颯的好感度比冬天的气温还低,表情尷尬。 「我有约了,年夜饭。」 11-2 金鸡 这晚,姬颯回家的路上没有见着类似妈妈的煞气,回到家,也没有刘雷的身影。 她心里隐隐感到,或者有煞气缠身,比现在空落落的好些。 她找出延长线,把李晏庭送她的行动电源与手机同时充电,行动电源闪着充电中的灯,手机萤幕同时亮了亮:「到家没?」 又是李晏庭。 「到了。」 「早点休息,我已经想好金鸡企划,我会找我朋友和我一起弄,你不要担心!我会帮你的!」这段讯息后还有张超人贴纸。 死缠烂打的傻子。 姬颯准备洗澡时在浴室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,瘦削的两颊,圆满的额头,除了稍微可取的眼睛,还有陌生的,微微地掛着一丝笑意的表情。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刘雷只需要让她知道哀和怒了,有了哀和怒,人就能辨识出丝丝的喜乐,点点的善意和温暖。悲伤就像是土壤,滋养出万紫千红的欢喜,短暂易谢,不值一提,却也是真实存在过的东西。 想活久一点也许不错?多有趣呀,感情原来像万花筒般,她还想多品嚐这些不明所以的情绪。 第二天姬颯带着手机和行动电源,早早中午就到了孤儿院,想和何太太商量心中的疑问,到了大门口她先发现两扇门上贴起了门神画,上面分别写的神荼与鬱垒两个名字,门神应该是避邪的,但门内却看到邪门的人。 姬家族长。 姬颯的脸凭添寒色:「你怎么来了。」 何太太忙说:「我正想请表哥出去,没想到你到这么早。我不是故意安排的。」 姬颯生硬地点头,族长有点不好意思:「碰到面就是缘分,姬颯,好久不见,你好吗?」 姬颯避开族长的视线,对何太太说:「我忘了给孩子们买糖果点心,你们慢聊,我先去买。」 族长哪肯放过姬颯,他年纪比何太太大上一截,头早秃了背也驼了,人又偏瘦,急忙拦住姬颯的步伐时都是颤巍巍的。姬颯看了他一眼,见到族长脸上老大的眼袋和黑眼圈,又侧过头去。 「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,从前,是我对不起你。」族长半个身子挡住姬颯去路,苦涩地说:「是我厚着脸皮来,你何阿姨本不让我来的,但我真的没办法了,这都大半个月了吧?姬家村没有一家人能睡得个好觉,老的小的都被怪梦一晚吓醒几遍。」 姬颯绕过族长,大步朝超商走去,族长还想追,被何太太拉住:「表哥,你让孩子缓缓吧,忽然蹦出来说一堆,你让她怎么回你?」 「人命关天,我必须求求她。」族长想甩开何太太的手,但力气不够大,两人推搡起来。 姬颯没有回头,但脚步渐慢,最终止了步。 「我可以听你说,但不一定能帮你。说完你就走吧。除夕,我记得你要带着所有人拜拜,写春联,忙得很。」姬颯说,那些年过得年,她从来没有入席,但她也知道其他人在忙什么。 何太太的视线在族长和姬颯之间徘徊了几遍,无奈地说:「那进来说吧,外头冷,我这膝盖喔熬不住。」 这一番话言者无意,听者有心,何太太这病根就是当年跪求族长把姬颯交给她带走时落下的。 「对不起。是我贪心,是我昧着良心。」族长知道理亏,当年坑了村里卖地的钱,老泪纵横,打自己一巴掌:「我不求你原谅我。姬颯,我真该死,但小辈无辜,我不忍心看着他们白白送死。」 「哭什么。进去说。」姬颯不耐烦地快步超越族长,搂着何太太的肩走进孤儿院内的小会议室。 小会议室空间浅窄,方便何太太的暖风机快点让空气升温,她心里本就惦记着要和姬颯讨论商量,被族长这一闹也没心思周全待客之道,随意一人一杯温开水就说:「要说什么赶紧说,难得姬颯能吃个团圆饭,不要耽误了。」 「这个把月,老家的雨一天都没停过,不是哗啦啦下一个昼夜,就是绵绵细雨不断,我见附近野溪水位高涨,水里还夹带流木,不久还闻到怪臭味,就知道大事不妙,果然约莫半个月前就有了土石流,把我们祠堂给淹得只剩下屋顶。」 姬颯向来不太关注新闻,但何太太却是知道的:「姬家那边还好吧?新闻说山脚的民居都被冲毁了,那啥...原住民土地运动的话题还热了一下,有几个节目讨论过。」 「人家的事我不管,我们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。」族长没接这话,低头喝水。 姬颯冷眼旁观,心想果然三岁定八十,哪怕族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,还是那个不管他人死活的老样子。她压抑心底的厌恶,问:「然后呢?」 「还好姬家村其他方面没出什么大事,我思量着祠堂等雨停了,再想办法重新弄。可没想到从那天起,姬家村人人恶梦连连,不论白天晚上稍一睡着就被恶梦吓醒,一晚几次。强褓中的夜夜啼哭,我这般半隻脚踏进棺材的统共算下来,一天也不知道能不能睡上三小时。」 「不找医生,找我?」姬颯漠然应一句。 「因为梦呀,个个梦里都是全村人被大水淹了,也不知道是地震还是颱风,反正全村覆没。这梦不管在哪里醒来,接着再睡就接着再梦。那被没顶的恐怖,怎么挣扎都靠不到岸的窒息,天天几次,把人往死里逼。」族长的眼底一面虚空,怔怔看着墙出神发呆,光是形容那些梦他就丢了魂。 姬颯咳嗽一声,族长回过神来,这才继续说:「梦里,有一把声音告诉我们,只有感树而生的子孙,才是我们的苦海浮木。我们也琢磨很久,但人人都梦见同一句话,想来想去只可能是你呀!肯定是祠堂先祖保佑,想替我们指个生路,我这才...这才来找你。」 「难道不是先祖想你们快点重修祠堂?」姬颯心想,要是祖先都如族长一般自私自利,这也不是不可能。 「祠堂是肯定要修的,我们那祠堂可是过百年歷史,随湘军来台的那代就有了。但,感树而生说的不就是你吗?打灯笼找也只有你一个这样的吧?」族长恳求。 打灯笼找也只有这一个,这话,怎么这么熟的呢?姬颯回:「这世界上谁不是只有一个。」 何太太一旁默默听着,总觉得隐约听见什么重要的事,但想不出个所以然。 「话不是这样说,姬颯,你就帮帮我们吧,不看血缘,也看都是人命吧?你问问树呀花的,也不费你太多时间,对不对?」 姬颯摇头:「离太远的地方,我没办法。」 「我懂!我听你何阿姨提过,所以我连土带根放盆里,带了一棵小树来,就放在门口边上,你帮我们问问?」族长摩拳擦掌就要去。 姬颯不置可否,只觉得何其可笑又讽刺,当年因为她异能恨不得把她关到死的人,现在迫不及待想要她施展异能,连树都能搬一棵上来。 何太太附到她耳边说:「他打过好多电话来,我是说过些有的没的给他知道,你要是不高兴,我和你道歉。」 姬颯摇头:「去看看吧,别的我也腾不出手帮。」 族长听姬颯答应了,松了口气,连忙走在前头带姬颯去看他辛苦搞来的树。这趟来台北,他没让其他人跟着,一方面是不愿自己丑事丑态被其他人见到,另一方面,也是怕其他人对姬颯说什么不中听的。 姬家自清朝时随湘军来台,算来也一百五十年了,只是他们子息不旺,人口始终不多,而与外姓婚配不论男女都搬出姬家村,导致至今只剩不到二十户人家。 但不管人多人少,身为族长,他平时哪怕算计族人,也无法什么都不做,眼睁睁看自己的骨血亲戚丧命。 浮木也好,救生艇也好,要他跪下磕头求姬颯都没问题,如今她只是给个冷脸就答应帮一把,已是出乎意料的简单。 在门口果然有个中型的盆栽,姬颯温柔地触碰枝叶,默默对其致歉,被连根拔起,又舟车劳顿,也辛苦了这棵小树。 姬颯的手停顿在树干上,眉头皱成了川字,何太太关心地看着她,族长紧张地搓着手。 姬颯凝神思索了一下,转身把掌心贴在院内的大榕树下,过了几分鐘她看向何太太:「所有的树木都在和我说同一个讯息。只是说法稍微不同。都是和鸟有关。」 姬家带来的小树传递的是太阳般的乌鸦要来啄土牛了,土牛为了躲避就会翻身。院内榕树则是和黄金般的翅膀要降临在土牛背上,要在牠下嘴前阻止牠,不然土牛会翻身。 「鸟?什么鸟?」族长插嘴。 「很难和你解释,报梦的事我不懂,你去庙里还是教堂找人解决吧。其他的,我们本来就在处理,你先回吧,我和何阿姨有话说。」 「我大老远跑一趟,你不给一句准话我怎么回去?这是预言吗?要淹大水了吗?我们要怎么逃?」 「不知道。」 「你是报復吧?」族长脸涨红了:「你知道半个月睡不好的痛苦吗?你恨我,我认了,还有孩子们呀!」 「我知道。」姬颯的嘴角勾起冰冷的笑意,一种痛快从回忆里滋长:「我还是孩子的时候,在你们那里,何止半个月睡不好。」 族长一时语结,何太太拉他一下想和他说几句,他一推何太太没站稳跌坐在地上。 姬颯明明五官都闻风不动,却散发着一身深山野林的森冷不可测,她加重掌心的力度,榕树的气根像是蛇女的头发,悬在半空缓缓摆动飞舞起来,然后都往族长伸去。 族长恐惧地往后退了又退,但又不敢转身背对姬颯,他垂垂老矣的脸上是从所未有的惊怕,嘶吼道:「我不是故意的,放过我!对不起,原谅我。对不起!」 姬颯冷笑:「什么不是故意的?」 新仇旧恨在她心里层叠搭起凛冽的山水画,童年的回忆一幕幕再次刺进她的心,曾有多痛,现在就有多痛快。 那个高高在上,掌握自己死活的老人,现在180度逆转,跪在她面前求饶,这就是报復吗?报復如此畅快,自己怎么不早点发现? 族长不仅跪了,还紧闭着眼磕起头,他不敢看那些逼近的气根,像是来索命的乾枯无数爪子。 「阿颯力!我没事,别衝动。」何太太第一次见到姬颯动怒,她震惊呆滞了一下后,马上站起来说。 「我没有衝动。」姬颯淡淡说:「除了「自己人」,任何人的生命他都视作草芥。何阿姨,他当年让你跪了多久祠堂?我记得跪到天亮?真可笑,现在祠堂被土石流淹了,他还好意思来找你。姬家族长,你是不是觉得表妹也不算自己人?你所谓的亲疏,就只是一个姓吗?呀!不!我也姓姬呢!哈哈哈哈。」姬颯的笑声乾涩,气根缠绕着跪着的族长,把他拉扯到姬颯面前。 「放过我,对不起,我错了。」族长瞪大眼睛,瞳孔被惊吓到晃动,眼泪把眼角的眼屎都冲掉了。 姬颯有一瞬间的恍惚,痛苦像是被她生命酿成的酒,有多久,报復就会有多甜美,那草央在所不惜,闹得天翻地覆,是不是因为那几千年所酿的酒,能甜美到让人品尝到极乐? 想到草央她的理智就回来了,手一松,张牙舞爪的气根瞬间又垂掛在半空,乖巧平静。 「你走吧。」姬颯露出了疲态:「我不想再看到你们。」 族长自觉捡回一条命,连滚带爬半点不囉唆就夹着尾巴逃走。 「我去买点糖果。」姬颯对何太太说。 11-3 除夕夜 当姬颯重回小会议室时,何太太已经准备了切好的苹果和热茶,两人都从刚刚的风波中恢復泰半。 「从没见过你这么激动。」何太太把茶递给姬颯。 「刘雷打开了情绪的开关吧,有好有不好。」姬颯平静地说:「我本来就想告诉你金鸡啄土牛的事,像是所有的树都在大合唱。但我不知道什么是金鸡,也不知道哪里找,只知道是天上来。」 何太太摇头:「我今晚会下去一趟找判官,我也试试打听一二。但,阿颯力,虽然我也觉得你不再把自己封锁起来很好,我也想看到你开开心心的,不过你要知道,如果水龙头一开开太猛,我怕...」 姬颯笑了笑:「怕也没办法,都这样了。你晚上几点要下去?不要让何叔叔一个人过年呀!」 「过十二点,算守完岁了,我找的阴差大概凌晨一点来接我。」何太太把苹果塞给姬颯:「吃,很甜。」 姬颯一面吃一面问:「我今天还是第一次听见姬家是和湘军来台的,你本来就知道吗?」 何太太忽然像是想到什么,大力一拍大腿:「我就说我好像想到什么!我刚刚听见湘军时,想起刘璈也是湘军一系。」 「姬家人这个德性,湘军也香不到哪去。」 「香不香不知道,但一个军队里总不可能全是坏人、都是英雄,哪怕一个人,也是好坏半参。不过湘军兇狠我听阴司说过,平定太平天国时他们在南京屠城,那时候也调动了大量走无常,短时间死了几十万人呀...20年后南京城里还是连棵完整的树都找不到。」 「看!臭不可挡。」姬颯故意掩鼻,逗笑了何太太。 「你呀!活泼就变皮了!」何太太看了看錶:「被表哥这样闹一下都快两点了,五点前我要拜地基主,反正来了你就陪我一起吧。你记得拜地基主时不要和我拌嘴吵架,这样不尊重。」 姬颯喔了一声:「没见你拜过。」 「我都自己拜,一年就除夕这一次,和年三十贴门神一样,算民间信仰,不好意思在佛教地方大张旗鼓,但不拜又不安心。」 何太太把姬颯领到厨房,在一个膝盖高的矮桌上放了一个有鸡腿的便当、三颗苹果、三杯没倒满的茶、两付碗筷,另外还有些金银纸钱。何太太从厨房朝屋内持香念念有词拜祭起来。姬颯没细听祷词,之后就看何太太把香插在一碗米上。 「等一下还要给地基主再添两次茶,等香烧过三分之一才掷筊。」 「地基主是土地公吗?」姬颯见空闲聊起来。 「现在没分那么清楚了,据我所知不是的。地基主比较多人相信是在一个地方,无人祭祀的孤魂会成为该地的守护灵。也有人说,因为平埔族以前会把死去亲人埋在床底下,所以祖灵不只保佑后人,也会保佑一方土地。清代有法令规定不准男人携眷来台开垦,所以很多闽南男人来了都娶平埔族原住民。原本平埔族多是母系社会,土地是归女方的,和汉人嫁娶通婚,就变成汉人男人的了,也许出于对平埔族先人的谢意,所以有拜地基主的文化也不一定。」何太太添了第一次茶后接着说:「反正民俗来说,开始拜就要继续拜下去,有多一份保佑总比没有好。」 「桌子为什么这么矮?」细看这张桌子上面还印着九九乘法表,是常见小孩子用的折叠桌。 「喔!听说地基主就这么高呀!这高度比较方便他们。况且这种桌子,我们院里也好找。」何太太随手比划了一下,姬颯看大约是细细的高度。 添完第二次茶,香烧到1/3左右,何太太掷筊一正一反,就开始收拾供品然后烧化金纸。 拜完地基主,厨房的阿姨们也陆续来准备年菜,下午五点,年纪较大点的院生提早来帮忙,在礼堂排开几张大桌,年菜除了有院里厨房阿姨们准备的素菜,何太太自掏腰包在外面订了几道荤菜。 「过个年,总不成都素鸡素鱼,孩子们都还在发育,要打打牙祭,不然个个都像姬颯这样瘦还得了?」何太太说。 孩子们向大人们都拜了年,和姬颯虽然不熟,也算是见过几面,都笑呵呵地对她说恭喜发财之类的吉祥话。 说实话小学中学的年纪,没人对大人感兴趣。年夜饭是为了庆祝,院里的大人对孩子们干嘛也是睁隻眼闭隻眼,于是他们吃到中途大多三两成群,有几个爱跳舞的打开app录起跳群舞的,也有的顺了大人席上的啤酒红酒,溜去角落喝起来。 酒足饭饱,年夜饭吃完,收拾的收拾,打麻将的打麻将,姬颯看了看时间也八点多了,正想着是先告辞离去,还是等何太太一起。 「姬姊姊!」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子拿着不知道谁的平板电脑,自来熟地跑来她身边:「你看!这隻鸡好好笑!」 姬颯礼貌应付着看了一眼,却发现里头的人很眼熟,细看之下竟是李晏庭。他打扮成一隻金鸡,一身金毛,鸡喙上露出他白净的脸。 旁边一个女孩子在吆喝:「金鸡要啄地牛囉!金鸡要啄地牛囉!谁能解开这个谜语,我送这隻金鸡去你家过年加菜喔!」 姬颯瞠目,一看这是直播,线上只有百来个人观看,李晏庭身边也只有小猫几隻围观,路人也不多,都鱼贯往李晏庭身后的庙宇前进。 何太太凑过来看了一眼,说:「这么早就去排队抢头香喔!又不是鸡年,这隻鸡在干嘛?」 李晏庭像是在回应何太太的问题,表演下金蛋,一颗金闪闪的道具蛋从鸡屁股掉了出来,旁边一个孩子拿来当足球踢,踢回到李晏庭的屁股上。他夸张地跳起来,绕着圈圈惊慌小跑,引来孩子得意的嘲笑。 看影片的小胖子对此很快失去兴趣,关掉平板电脑就去找其他小朋友玩。 「刚刚那座庙,你认得吗?」姬颯问何太太,何太太想了想,说了个地点,姬颯点头说:「那是我朋友,我去看看,午夜前我去你家找你吧?」 「你忙你的,不用担心我,这来来回回,上上下下,我都走多少遍了。」何太太安慰:「年轻人去找年轻人玩才对。」 「我没玩的时间。」姬颯淡淡一笑:「我朋友是在帮忙找金鸡,也没在玩。希望日后平安,我能补上玩的时间。」 在马路上畅通无阻疾驰,比团圆饭更让姬颯真切感觉到是过年了。台北全年昼夜车水马龙,唯独农历年这几天各回各家,才真是条条大路通罗马。柏油路、行人道、矮的公寓高的楼房,路灯下姬颯心不在焉地想,经刘雷一说,的确台北要找一块裸露的泥土并不容易。 来到庙门口,姬颯见到金鸡李晏庭蹦蹦跳跳的不知道在干嘛,影片里看到的女孩在他旁边,还有个高壮的男生拿着摄影机拍摄,旁边的脚架上放着台手机。 姬颯停下车,走近这伙人时,李晏庭眼尖已经看到她了,跳起来挥了两下手,对另外两人说了什么,于是三人都停下手上的任务,转头看向姬颯。 「这就是我说过的女侠!」李晏庭欢喜地介绍:「姬颯,这是我朋友大雄和王加佳。」 「原来你是真的。」王加佳今天围着大红围巾,配着白毛衣,眼妆腮红也是红色系的,看起来年味十足。 「你们好。」姬颯生硬地点了点头。 「恭喜发财,新年快乐!」李晏庭穿着金鸡套装,鞠躬都弯不下腰来。 姬颯有点过意不去:「打扰你们过年了。」 「我们吃过饭才来的,反正也没事,这小子说要我把这辈子的义气都用在今天。」大雄笑说:「搞得像是世界末日一样。」 姬颯听了知道李晏庭没有把所知全告诉朋友们,这人看起来一腔傻劲,原来还是有点分寸的。 王加佳趁空挡翻看直播里的留言,问:「这位女侠,你要找什么金鸡呀?」 「我也不知道。」姬颯诚实以告:「我也不确定是鸡还是什么,总之是鸟吧。」 「什么都不知道,这样拍片也没用吧。」王加佳埋怨地瞟了李晏庭一眼,鼓着腮嘟着嘴:「我都不知道直播要说什么了,你刷义气卡也不能这样刷吧。」 姬颯敏锐地察觉到站在她旁边的大雄散发着不爽的气息,李晏庭却无知无觉地拍拍王加佳的头安慰。 「不管啦!我不拍了,我想喝热奶茶。」王加佳很自然地撒起娇来。 大雄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铁青,李晏庭却背对着他摇摇摆摆地走向自己背包,想找手机看看附近还有没有饮料店营业。 「王小姐,请问你们有观眾提到什么线索吗?」姬颯打插。 「不要叫小姐啦!好奇怪,你就叫我加佳就好啦!来,你自己看。我是没看到什么有用的。」 王加佳把手机交给姬颯,人站在她旁边,离李晏庭远了,靠大雄近了。这下大雄的炸毛气场也缓和下来。 姬颯不动声色,心想人与人之间的暗潮起伏实在有趣又麻烦,人心果然是最莫测的事物。 水般的留言流进姬颯眼里: 「金鸡代表太阳,金鸡啄地牛就是阳光洒在大地上。」 「太阳=金鸡=金鸡蛋=地球」 「这是原住民混合汉人的传说吧?哪有真的金鸡啦!」 「请看初探福尔摩沙:荷兰笔记」 「吃鸡!吃鸡!」 「玄中记:东南有桃都山,上有大树,名曰桃都,枝相去三千里。上有一天鸡,日初出,光照此木,天鸡则鸣,群鸡皆随之鸣。」 「天鸡不可洩漏」 「金鸡不知道,天鸡是星官呀,在人马座上。我刚刚估一下《甘石星经》载: 天鸡二星,在狗国北,主异鸟。火星守,兵起。土守,人飢相食,流亡。」 「咕咕咕」 姬颯看得认真,王加佳凑在她旁边一面看一面笑:「欸!粉丝水准很高欸,还古文。」 「怎样,有用吗?要是不够,我们还可以换个庙拍,这里还不是抢头香圣地,还有更多人的。」李晏庭也挤过来。 「再拍下去大概也是这些,网上的资料我都看过了,金鸡到底是什么早就失传。无论如何,谢谢你们。」姬颯郑重地90度鞠躬,倒是把其他三人吓了一跳。 「不要这样啦!小事啦!」大雄说完,一把搂着王加佳的肩,柔声问:「会冷吗?」 王加佳乖巧地摇头,声音变得娇糯如小孩:「我只想喝热奶茶。」 「外面今天都休息了,我做给你喝。」大雄把一个暖宝宝放到她手上,然后转头对李晏庭说:「既然这样,我们先走囉。」 李晏庭点头说掰掰,心想这二人走了更好,可以和姬颯多聊聊。 「女侠,帮我扒一下鸡皮。」李晏庭嬉皮笑脸。 姬颯协助李晏庭脱掉那身金鸡服,始终都是若有思的样子。 「你是不是想到什么?」 「嗯,我在想金鸡这个传说是从天上来,然后又是代表太阳的话,那个太阳广场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关係。」姬颯说。 「那个鬼地方,阳光都照不进去的样子,还太阳咧。」李晏庭摇头。 姬颯默默想,那二人一直守在那里,如果不单纯因为煞气呢?如果也与金鸡有关呢? 「死马当活马医,我去看看。」姬颯手脚加快地帮李晏庭收拾衣服和杂物,看来是等不及想动身。 李晏庭却放慢手脚为自己争取时间考虑,那个鬼地方害他不浅,他说什么都不想再领教一次,况且这大过年的,更不想去找晦气。 姬颯感觉到他的不情愿,谅解地说:「你别去了,回家等我消息吧。今天我特别过来,是想向你道谢,不是要拉你下水。」 这话一出,言者无心,李晏庭却是听者有意,根本是以进为退的战术呀!他心里天人交战,既想逞英雄,真心却又怂。 「你帮我留意网友还有没有别的消息吧,一有什么特别的线索,你就通知我。」姬颯拿出行动电源:「我会保持在线。」 这台阶虽不算完美,李晏庭还是下了:「那,好吧,你自己小心点。要是一直不读不回我会报警喔!」 姬颯觉得自己的推论都虚无飘渺并不可取,但也没别的办法,去向阳花园看看也好,几次过去都是环绕404,对其他的东西并没太留意,知己知彼,再去一趟也无不可。 披着夜色,姬颯到了向阳花园附近仰头见到屋顶丛生的杂草如乱发,心念一动,反正听说金鸡天上来,这次就直上天台看看好了。 纯碰运气,不抱任何希望,她甚至没向草木打听什么就进去了,她没有开楼梯间的灯,让眼睛适应黑暗后,轻巧地拾阶而上。 就这样到了顶层,正想推门而出时,她听见外头有人的对话声,心念一动,她悄悄拉开一点门缝,看见是草央抱着玄子,和刘雷隔着一张圆桌对坐。 桌上的菜像是用过了,草央拿着个白瓷细颈小酒壶自斟自饮。 「这会不会是我们最后一个年了?」草央的声音飘来。 刘雷答:「那也是看您乐不乐意过年,要是想过,一年过几次也无妨。」 一串轻盈如气泡的笑声传来,草央笑完说:「老头子,你始终不喜欢我,这一天天的对我毕恭毕敬,真是辛苦你了。」 「我这样的人,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,能为主子效劳就好。」 「你要是真这么本分就好了。当年,为你续命一半是误打误撞,一半念在都是随湘军来的,听说你是最后一个舆师。我呀,对最后一个总有点执着。驾牛车,找你正好,我没后悔。」草央已是微醺,姬颯虽看不见她的脸,却听得出她飘然的语气。 刘雷说话不带酒意:「小祖宗,喝多了。」 姬颯听见桌椅的碰撞声,然后传来草央唱歌的声音,她实在好奇,把门缝稍微拉开多一点窥视,压低了身子蹲着。 草央在天台缓缓地唱着,踏着矜持收敛的步伐,缓缓扭转翻动肩与肘,舞得极慢却又似用尽力气,姬颯觉得像是流动的瑜伽。 竖起耳朵,听见草央唱着:「山无陵,江水为竭,冬雷震震,夏雨雪,天地合,与君绝!」 「上邪这首诗结尾应该是「乃敢与君绝」吧?」刘雷煞风景地纠正。 「是呀,我记得。但我就爱说与君绝,怎样?」草央娇嗔。 「小祖宗说怎样就怎样,我就是个粗人,诗词歌赋的哪轮得到我?」 草央咯咯笑了几声:「舆师的禹步也好,道士的禹步也好,我告诉你,不可能有谁比我正宗。我可是亲眼看过的,来,我踩给你看,你好好记着,不会有下次了。」 「万万不可,这不是拿来玩的,时候未到。」 「天下有什么我不能拿来玩?时候到不到,难道不是我说了算?」草央的声音顿时冷了下来:「让你看就看,别不识好歹。」 姬颯扒着门缝恨不得把眼珠子伸长过去看个仔细,但只能隐约见到草央单薄的身影,像是耍醉拳般踩着奇异的步伐。 即是看得不完全,但姬颯发现刘雷的禹步优雅庄严,如展示浩瀚星河,但草央的步锋暗藏凌厉,有种伺机待发,随时一发冲天。 她步步暗含光华,在暗夜里踩出旭日东昇的前奏,漆黑的大地尽在她一人脚下,但彷彿下一步就是破晓。 「你的禹步,太外放了。禹这人,是收着的。」草央不知道是累了还是觉得没意思,忽然停了下来,坐回椅子上又喝了一小杯酒:「舜这人一身心眼,找了个由头杀了禹他爸鯀,还编故事说是鯀偷了天帝的息壤治水,被祝融追杀。鯀可是妥妥的皇室贵族,他轻飘飘就抹杀了。他把禹拉上他爹位置上继续治水,就是表示要让他的家族别囉唆,接着给他干活,该给的好处不会短了他们。这何尝不是烈火烹油,架着禹在火上烤?一个不留神,就步上他爹后尘。他治水归治水,但这人呀,办事滴水不漏,最是收敛。后来说什么越王勾践忍辱负重,我看都是禹玩剩下的那套。」 「也就只有您知道真相了。」 「所以,我才要讨个公道。你觉得我不把他们当人看,其实也没有不对,你想想,若不是我栽在千古偽君子舜帝手上,如今的百姓大概不是这拨人吧?因为他们的祖先会被大洗牌才对。那么,我是不该存在的人?还是他们?」 姬颯的位置看不到刘雷,只听见一片静默,空气都谨慎小心地流动。 「小祖宗,我见识少,我只觉得黎民百姓...」 「黎民,哈哈哈,要是涿鹿之战蚩尤没输,当黎民或者更好。百姓是黄帝这边的说法,黎民是蚩尤的子民。」草央仰头又是一杯酒:「得罪我自家说句,我可没觉得姬家有什么好。」 「神仙打架,我们哪能懂呢?」 「所以我说过,都别信,不信就一了百了了。什么醧忘台、孟婆汤,要不是信的人多了,我也不至于这么烦。」 「我知道,您说过是眾生的信仰塑造了神明。」 草央举着酒壶晃荡:「是呀,绝对要连根拔起,舜他不配。」 姬颯偷听了这许久,大气不敢吐,双脚都蹲麻了,只能左右不停交换着重心。 听得是津津有味,但始终没什么实际的消息,不由的有点着急。心里正在嘀咕乾脆悄悄先离开,去守着何太太还比较实际。 此时草央打了个呵欠,问「山上都准备好了?」 「都妥当。矮灵那边您都打好招呼了?」 「招呼打了,人家愿不愿意照我意思来可说不准。但我怕啥呢?最后一个舆师,最后一个无根人,不都在我手上吗?」草央懒洋洋的:「乏了,今年就不吃饺子了,反正你也不吃,没劲。今天就这样吧。对了,明天初一,你徒儿来,你可记得给个红包。」 姬颯听了这句立马脚底抹油,忽略两腿的麻痛,跐溜安静地下了楼梯,迅速离开向阳花园。 这么听下来,矮灵对草央的威胁或是变数,那就是她要争取的助力。有了这个小小的盼头,这晚福至心灵来偷听也算是不虚此行。 她心念一转,看了看錶,离午夜已不远了,于是发了个拜年的问候给陈博士,想着明天来向阳花园前能去看一看细细,说不定能与小黑连络上,小黑是她唯一有点交情的矮灵。 发完讯,她一转油门朝何太太家驶去,阴司怕是快要领她下去了,姬颯虽然没什么能做的,但她还是想在何太太身边看着才安心。 到了何家,何先生替姬颯开了门:「你何阿姨刚还叫我劝你别来呢。」 屋内传来何太太的声音:「该干嘛干嘛,眼巴巴来盯着我当差做什么?监工吗?」 姬颯正要说话,这对夫妇就一人一个红包放在她眼前,何太太说:「这几年都是过了初三才见上你一面,难得一起吃年夜饭,这是你叔叔和我的心意,不要推,这是福气。」 姬颯吶吶接过:「身体健康,出入平安,年年有馀。」 何太太笑着把她推向沙发:「坐,我下去前我们再捋一遍。」 姬颯把刚才李晏庭直播观眾的留言,与偷听到的一些信息告诉何太太之后,何太太唏嘘:「与其说鬼神需要人的祭拜,还不如说,是需要有人记得。人呀看似脆弱,被造物玩弄于手掌之中,但就像植物离不开土地,神明也离不开人。」 「你的意思是,神是人造的?」 「我不是这个意思,但我觉得吧,信仰就像是...神明的电池?或是说可以有某程度的互动?好比没有粉丝的粉丝页,就算存在也没用。你听草央嫌孟婆汤麻烦,让我想起之前看过孟婆汤是在清代被写在小说还是笔记里,本来是没有孟婆汤这说法的。但说着说着,信的人多了,就算本来不用煮汤,也要煮了。」 「这可以当筹码吗?」 何太太苦笑:「你是说拿这个去威胁泰山府君?你可别犯大不敬呀!信仰这东西,一代一代传下来,哪怕你今天大声疾呼叫大家不要信,谁会理你?况且我自己觉得,神明也好,妖精鬼怪也好,不是被信仰而存在,而是先存在了,但如果信的人多了,能力就大了。」 「网红不需要有人关注就能开帐号,但要有人气红了关注度高了,才有影响力。」姬颯想起李晏庭的金鸡影片,举一反三。 「就这意思。」何太太拿着抄写的笔记本戳着说:「天鸡星官的说法有点意思,天鸡属于南斗六星,「星经」说:南斗六星,主天子寿命,也主宰相爵禄之位。但如果说哪里能对应南斗六星,我只想得起来云林的斗六镇,据说是正对着南斗六星。」 「但我觉得,天鸡和金鸡还是有点分别的,不管人马座还是南斗六星,都不是金色的呀?」 「也没人说天上下来的金鸡就是星宿的顏色吧?」何太太歪着头,手上的笔换成戳太阳穴:「还有个思路,就是她提到蚩尤。」 姬颯眉一挑:「蚩尤?」 「我只是想起,蚩尤的图腾有牛和鸟。」 「他是金色的吗?」 「我怎么知道?我又没见过!」何太太叹了口气:「歷史都是赢家写的,蚩尤头上是不是真的牛角,谁知道呢?基督教信仰里的恶魔形象,画出来都拿着个三叉戟,头上有羊角,圣经里都没这么写,是画家把希腊神话里的海神三叉戟与牧羊潘神的头拿来挪用。」 「嗯,这些我都不知道。」姬颯有点无奈:「没好好读书。」 「课本上也没教。我自己觉得,真正有用的知识,课本里都没有。」何太太笑着拍拍姬颯的头:「关于矮灵,我这儿可就没什么资料,你得靠自己了。我一会下去,最重要的是通报泰山府君,也会问问有没有人知道金鸡的。你也不用守着我了,去客房睡一觉,明天都醒了再说。」 何太太假死过去后,何先生也赶姬颯去休息,姬颯笑说:「我怕老,想守岁。」 何先生无可奈何:「你何阿姨说了,她这趟下去比较麻烦,不知道初一能不能上来,你守个岁要守到初几?」 姬颯一惊:「什么?」 「她叫我不要告诉你,但不告诉你,你又不听我的,唉。走无常是散工,有事干才召去,没事根本没人搭理。这回她是拜託阴差做了些手脚,要迂回点。」 「有危险吗?」 「她说没有。」何先生苦瓜乾似的:「我觉得有。不过,她说要是不下去,可能大家都只能阴间见了,我拦不住。」 姬颯这下想睡也睡不着了,李晏庭发讯问她是否一切都好,她只回了平安二字。 何太太平躺在沙发上,她就在旁边的单人椅上窝着,怀抱着担心不安,不知到了几点才恍惚睡去。 姬颯一向少梦,这晚心神恍惚,梦见了自己成为一棵树。 双腿化成坚实强壮的根,温柔贴黏着土壤,养分点点滴滴拉拔上树干、树枝、树叶。 喔,原来是长在山上的树呀,肥沃的土壤埋着资讯的矿,无穷无尽的智慧,但要怎样化成话语呢?她说不出来,张口开出了花朵,写不出来,摇摆勾上了春风。 即使如此,姬颯从未感到如此安好平静,再没有不被理解接纳的孤单,她被万物簇拥着,同时又是绝对自由的。 原来阳光是有味道的,只是文字形容不出来,慢慢的她开始忘记什么是文字。 山的脉连着平地、盆地、高原、海底,或快或慢的水流,时而滴淌浸润,时而川流倾泻。 失去耳朵,全身才听见地籟微微阵阵,一圈圈的震动波。 拋却字句,她才听见山在呼唤她,山说,土地不愿意。 山告诉她自己人间的名字。 七星。 快来我身边,土地不愿意。 醒来的时候,晨光从何太太家的的窗洒上她的眉梢。 没睡多少,但她不觉得累。 看着在沙发上灰着脸死气沉沉的何太太,和在躺椅上睡着的何先生,她轻轻说:「没事的,大家都会没事的。」 篤定,相信。 如果信仰可以给予神明力量,那姬颯把所有的信念,託付给土地。 土地不愿意,不愿意翻这个身,不愿意千万人没顶。 那甚至不是出于慈悲,那只是很纯粹的,不愿意。 12-1 细细 手机的讯息传来,是陈博士:「细细闹了整晚,说一定要见你,见字请回覆。」 姬颯怕吵醒何先生,躲进洗手间关上门才回电陈博士。 「不好意思,吵醒你了?」陈博士的声音有着缺眠的沙哑乾涩。 「不是,本来就醒着。」 「大年初一,真的很抱歉要麻烦你。能不能抽空来见一见细细?」 「现在方便吗?」 「方便!你随时过来。我煎萝卜糕给你,我太太亲手做的。」 「好。我马上出发。」 到了陈博士家,见他穿着围裙拿着锅铲开门,食物热呼的香气扑鼻飘来。 「不好意思麻烦你跑一趟。请坐,萝卜糕快好了,豆浆在冰箱,你自己拿?」陈博士有点手忙脚乱,姬颯微笑着自己带上门,换好拖鞋:「没事。」 陈博士把煎好的萝卜糕和酱油与辣椒酱放在餐桌上,姬颯见饭桌上有两副碗筷,先倒了两杯豆浆。 「你慢用,我争取时间讲先。」陈博士像是不知从何说起,先清了清嗓子:「我和你,是我好几年前来台湾玩时,朋友介绍的,你记得吗?」 姬颯嘴里嚼着沾了辣椒酱的萝卜糕,点头。 「我朋友那时就说,你人年轻,话不多,但有神功,看风水只要人到,什么都看得出来,灵到不得了。认识你的时候,我还不知道有一天会来台湾住,还要请你帮我看风水找房子。」陈博士搓了搓脸,苦笑:「那时候,也没想过会离婚,又再婚。」 姬颯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,又动筷子夹了一块萝卜糕。 「世事多变,买了这层楼,我是想落地生根的。但这次细细走丢,外面风言风语真难听,网上什么话都讲得出,说不喜欢台湾滚回去,也有人讲什么后母虐儿。这都不是真的,你知道的,对吧?」 姬颯舔舔嘴唇,点头。 「移民手续也不顺利,现在要求多,政策也一直变,比起十年八年前,现在移民台湾难了很多。」陈博士苦笑:「所以,我和太太想赔点钱就赔吧,花下去的时间也算了,房子转手卖掉,蚀让也无所谓。本希望细细在台湾,可以学好些中文,等大一点再去留学,现在她在学校不开心,我考虑过在到英国读书,补习中文也可以,所以我们打算改去英国。」 姬颯有点困惑地看着陈博士,这一番话下来都是家务事,和细细想见自己有什么关係? 陈博士看出她脸上的问号,说:「细细不愿意。她本来是最想离开台湾的,现在居然绝食抗议。」 姬颯终于开口:「她不想在台湾,也是为了回香港,不是去英国吧?」 轮到陈博士点头:「她说,如果不能回香港,她寧可和小黑一起在这里。我们有掛号心理医生了,但也要等过完年才能看诊,她不肯吃东西,一直说要见你。我实在没办法了。」 姬颯听见浴室有响动声,想来是陈太太或是细细起床了。陈博士探头看了看,没多久和陈太太一起回到饭桌边。 陈太太对姬颯有几分好感,因为只有她说过,作为父母自己比陈博士更为称职。 「早,好吃吗?我自己做的。」陈太太看见桌上的萝卜糕问。 「好吃。」 「我想家,外面卖的口味始终差少少,上网看影片自学,我自己给80分啦。」陈太太未施脂粉,清淡的脸更显出年轻。 「细细醒了吗?我可以单独和她聊聊吗?」姬颯说:「我猜细细这么坚持,我和她独处或者可以先让她放下戒备。」 过了十分鐘,陈太太交给姬颯一个托盘,陈博士担心细细营养不够,除了新煎好的萝卜糕,还加了荷包蛋、火腿,切了一碟水果。姬颯揣着一瓶豆浆,敲门进了细细房间。 细细已经醒了,坐在床沿抬头看着姬颯,婴儿肥的脸明显地凹陷,显得眼睛更大。 「听说你想见我,这是你家的萝卜糕,我刚吃了很好吃。」姬颯也不废话,把吃的喝的放在细细的书桌上,回头关上房门,坐在窗沿看风景。 细细慢吞吞从床上跳下来,坐到书桌边,急吼吼地用手拿萝卜糕吃,因为烫所以一块糕在左手右手和唇边来回跳跃着。 「饿了吧?」姬颯忍不住笑了笑。 细细放下萝卜糕,看着姬颯说:「原来你会笑的呀?」 「因为你好笑。旁边有叉子和汤匙,慢慢吃。说吧,找我做什么?」 细细拿起叉子狼吞虎嚥一番,抽了纸巾擦手擦嘴后,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谈判:「我不想去英国。你帮我,那我就和小黑一起帮你。」 「帮我什么?」姬颯觉得细细大约知道些什么,但不确定。 细细翻了个白眼:「还装傻?小黑说你知道地煞,而且快来不及了。」 姬颯想起之前有地煞的消息,刘雷表现得半点不放在心上,难道是陷阱?他就是要转移自己注意力,让她错过能压制地煞的最好时机。 姬颯一个恍神,细细已经开始吃水果了。 「你也吃太快了吧?」姬颯低头发现高速消失的食物。 「拜託!为了见你一面,我都饿五餐了!所以成交吗?」 「什么?」 「你帮我,我就和小黑一起帮你。你不答应那就大家一起完蛋。」 「大家一起完蛋,你不也一样?」 细细毕竟是个孩子,吃撑了摸着圆圆的肚皮:「小黑可以救我,但他不喜欢其他人,大概不会救我爸,或我爸老婆。」 「你想救你爸老婆吗?」姬颯顺着她的说法。 细细别过头去,傲娇地说:「我不想看我爸伤心。你到底接不接受?」 「小黑可以怎么帮我?」 「他在他家也算小孩子,出不了什么大力,但矮灵的长老可以。但在你答应我之前我不会说太多给你听。」 姬颯嘴角抽了抽,孩子都成精了,一手好算盘:「你为什么不想去英国?」 「因为有小黑呀!」细细理直气壮:「起码有一个朋友,这个朋友还很厉害,再换个地方,我还能因为学校挖泳池挖到个精灵朋友吗?」 姬颯想了想:「好像不太可能。」 「那就对啦!我喜欢的又不是地方,是人呀!」细细扁着嘴:「我喜欢香港因为爷爷奶奶、姑妈、姑妈的狗、mirror。在台湾,虽然人比较少,但小黑和你都很强,一个打十个。」 姬颯不完全懂细细说什么,但她懂得细细的情绪。 在乎的人,就是人能生根的土壤,在乎的人越多,就越是肥沃,种什么都丰收。自从开窍之后,她越来越重感情了。 「嗯,成交。那你不要绝食了。」姬颯朝门外努了努嘴:「他们很担心你的。」 「等有弟弟或妹妹,他们就没时间担心我了。他们爱去哪去哪,不要搞我就好。」细细表现得蛮不在乎。 「你在担心这个吗?」 「才不担心。」 「其实,有兄弟姐妹不错的。」姬颯想了想:「像我这样,很孤单。我看别人家吵吵闹闹的,多好。」 细细不想讲这个话题,很快地说:「小黑说地煞已经连成一线。下一个地震发生的时候,金鸡啄一下土牛,土牛抖动的时候地煞会趁机连动,借力把台湾从土牛身上翻下来。」 乍听之下像是童话,但姬颯稍微一想,这不就是刘雷说的陆沉吗? 「小黑知道什么是金鸡吗?是不是只要找到金鸡,就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?」 细细的小大人模样终于出现破绽然后崩坏:「呀?我没问。」 「那你快点问呀!」 「要等他来才行,我爸不会放我出去的。」细细懊恼。 「我还有别的事,等你有消息可以打电话给我。或者,小黑可以直接找我?」 「我会告诉他,但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找你,他不喜欢大人,所以你们连他的样子也只能模糊看见。」 姬颯看了看时间:「那我先走了,你乖,不要绝食,我向你爸妈讲,让你可以自己打电话给我。」 姬颯牵着细细到客厅,细细把吃完的碗盘放进厨房。 「我和细细说好了,她不会闹彆拗,只不过她朋友不多,如果她想找我说话,你们就打给我吧。如果她不听话,也告诉我。」姬颯看了一眼细细:「我们有约定。」 细细点头:「我不会违约的。」 看到细细肯吃东西,陈博士已放下大半个心:「多谢你!」 陈博士塞了个红包到姬颯手心,陈太太打包了两个保鲜盒,一盒萝卜糕,一盒年糕:「过年好意头,步步高升,你拿回去吃吧。」 姬颯小声在陈太太耳边说:「去英国的事,别急,慢慢沟通。」 陈太太点头,姬颯心里浮现一点愧疚,因为她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能过完这个年,也不知道陈家是不是还有选择移民的机会。 但她说什么都没用,所以,她什么都没有说,行动更实际。 12-2 女英 一轮扰攘后动身,到达404时,姬颯转手就把收到的年糕当作拜年礼。 「这么早,还客气。」刘雷开门时眉目间散,穿着宝蓝色的长衫,比平时亮眼几分,也有了年气。 「借花献佛而已。」姬颯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对刘雷,师父二字长了刺似的,竟是叫不出来。 刘雷笑了笑,把她迎进来。 大年初一的404,像是电视剧里的大宅院,讲究的雕梁画栋,一室兰香,水仙开得长势可喜。 「今天,我照我老家样子佈置,好看吗?」刘雷一撩长衫下摆,瀟洒在太师椅上坐下:「说起老家,我那的规矩,领压岁钱是要给长辈磕头的。」 「那就免了。」姬颯然后双手插在口袋里。 「嘿。我就么一说,也没指望你。」刘雷从袖口里掏出个红包:「收着吧,为师一番心意。」 姬颯在口袋里的手被黏得死紧,掏不出来,她自觉经歷一场背叛,而背叛她的老渣男似乎根本没把她当回事。 刚被捂热的心,一盆冷水浇下后,无声无息又能瞬间回温吗? 开玩笑,这么想着,姬颯不自觉地冷笑一声。 「知道你生气。」刘雷苦笑:「但你也要明白为师的处境,胳膊拧不过大腿呀!」 「听不懂。」 「你师父是在怪我呢,打不过我,只能听我的。」草央从兰花后的门进来,红丝带绕着丸子头。一身正红,衬得她脣红齿白,像是年画里最漂亮的女娃娃。 「今天为什么要我来?」姬颯看见草央,心头堵得像是心肌梗塞。 「你师父盼星星盼月亮,好不容易能发个红包,你不收吗?」草央掏出姬颯放口袋的手,摇起来。 姬颯不情愿地看刘雷一眼,刘雷把红包塞进她口袋:「收着。」 她还不至于要把红包扔回去,哪怕想这么做,也知道若搞得草央不高兴,不知道又要拿谁的性命来威胁自己就范。 「这才对嘛!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子。」草央像是满意了,吹了声口哨,玄子才露了脸,牠明显不乐意亮相,因为脖子上被绑上了红丝带的蝴蝶结,草央笑瞇瞇地说:「团团圆圆。姬颯你先坐下,我拿瓜子桂圆来配茶。」 玄子闷闷不乐地躲到墙角不愿出来,草央才消失在门后,刘雷就压低声音在姬颯耳边说:「红包里头的东西有用。待会,稳住。」 姬颯不解,但刘雷说完就若无其事坐在她对面,她还来不及开口问,草央就拿着托盘回来。 「昨晚就我和刘老头两个,吃了顿没滋没味的除夕饭,对着个不下筷子的老脸,我吃得多没劲。对了,姬颯你昨晚吃得开心吗?」草央一面拈起掌心的瓜子磕,一面间话家常的样子。 「还可以。」 「菜色不错吧?毕竟那位走无常吃饱了就要上路告御状呢,人们不都说,死也要当个饱死鬼?我看她就是兼差想转正职,等不及了吧。」 姬颯脸色顿变,眼神冰冷起来。 「虎着脸看我干嘛呢?你们也不想想,下头是谁待得久?这么说吧,一家公司里,她一个打零工的,想找部门经理麻烦,你说到最后谁会一身腥?」磕瓜子的声音,喀喳喀喳,像是啃着谁响脆的骨头:「怎么就这么不自量力呢?」 姬颯倒吸一口凉气,脊椎一节节僵直起来,寒意透入骨髓,脸却潮红起来。她紧盯着草央的表情,想从中看出何太太的安危。 「知道怕了?」草央半瞇起眼,琉璃般的眼珠子不带一丝感情:「放你走还要防着你,那今天既然来了,就别走了,在这待着吧。」 姬颯横眼看向刘雷,刘雷脸色如常,没有一丝波澜。 「放心,404可是神仙洞府,要什么有什么,你和你师父说一声就是了。」草央撩拨两盒糕点,笑说:「你们先聊会,中午别等我吃饭了。」 待草央和玄子都出门了,姬颯才开口说:「你叫我稳住,是因为这个?」 刘雷揉了揉眉心:「嗯,你那位走无常不会有事的,小祖宗不会为这点子小事违背诺言,你那位,还算半个地府的人,不能动。她就是气不顺,激你一把。」 「那现在是怎样?不放我走囉?」姬颯打量起四周,考虑着可以相信刘雷几分。 「忍到初七就好。你不用费心偷跑。」 姬颯心念一动,那代表草央与刘雷谋划的事,应该会在初七发生。 「草央说,要把牛牵走,到时候我们是跟着走呢?还是怎样?」姬颯摆出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,伸了个懒腰,扭了扭手腕和脖子。 刘雷摇头:「你这德性,哪像个舆师,就是个打手。」 「牛牵到哪还是牛,人也一样。」姬颯剥起核桃吃:「所以,要牵去哪。」 刘雷笑:「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套我话吗?没那么多弯弯绕绕,你出不去,又是我徒弟,有话就直说。」 「初七会发生什么事?」 「初七是人日,女媧创世的第七天造出了人,初七就是全人类的诞生日。」刘雷拿起核桃剥,剥好也不吃,放在小碟子里,他说:「破晓的第一缕阳光透出来时,土牛甩背。」 「台湾,在土牛背上。」姬颯说:「所以,是陆沉。」 刘雷点头:「天时地利,地应天而动,星象至此,地必有大劫。煞气是人世积累的冤孽,小祖宗只是把两个点连成一条线,让土牛可以藉机完全甩背脱身。土牛背岛,放眼四海,这也是最后一头了,错过这次,小祖宗哪怕再来一万年耐心,也等不到的。」 「那你是干嘛的?」 「我?舆师驯地,自然是我来綑定地煞于机要处。古有周穆王有御者造父替他驾马车会西王母,今有小祖宗要我御牛车撞九嶷山。」 「什么?所以,沉没一座岛,为了撞倒一座山?演铁达尼吗?你们是不是串错戏棚了?」姬颯没想过如此荒谬。 刘雷默默泡了壶茶,把剥好一小碟子核桃仁递给姬颯:「国仇家恨,用最精简的话说出来,都是荒唐言。」 姬颯深呼吸:「九疑山是什么?很多疑问吗?」 「你这么想,也没有不对。它又叫苍梧山,帝舜被葬在那里。那里有个奇景「万山朝九嶷」,我见过,就是四围的山丘都向中心的主峰舜源峰弯腰叩拜的样子。古云帝舜南巡死在苍梧,娥皇女英赶来在湘江泪尽而死,所以向舜源峰叩拜的其他八峰就包括娥皇、女英...」 姬颯单手撑着额头:「草央要这么两千多万人陪葬,只是想鞭尸?」 「不是你想的这么单薄。」刘雷的声音一震,显出了老态:「神明汲取人们的信仰,才能为自己打深根基,帝舜贵为地官大帝,是三官大帝之一,仅次于玉皇大帝,祭拜的庙宇甚多。你看看孟婆,能有多少香火?推倒舜源峰,对小祖宗来说是推翻一个神祇的第一步。然后,是还原真身,重塑信仰。因此,她需要一个人皇,本来想着日后提拔栽培一个,然后你撞进来了。」 「都什么时代了,人皇?」 「这个时代,没有皇吗?你睁大眼睛看看,你动脑子想想,混混噩噩被舆论当猴耍,朝三暮四巧立名目,你就觉得摆脱了旧时代了?我亲眼见证百馀年,我敢打包单,次次搞得翻天覆地的变化,变的是名头和人物,上位者换人换名字都可以,不分上下不可能。」 「我连舆师都没学会,还想什么上位。这太离谱了,要是我没来向阳花园呢?」 「既来之,则安之。小祖宗在见到你之前,只计画到推倒舜源峰,其后就是见步行步而已。」 姬颯暗想不好,这就代表不管她合作与否,草央要牵牛去做推土机这档事不会动摇。 「姬颯,不管你心里怎么想,你都是舆师的唯一传人了。你和土地天生的连结,比为师毕生修习都要深,帝女御风雨而行,而你将能御一方水土疆域。无论天地人,你的时代,都会是最好的朝代。」 「可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好。而且,这要死多少人呀?草央的仇,都过几千年了,也该消气了吧?」 「几千年了,她和她妹妹都还跪在杀父灭兄的人面前,你觉得呢?」 「那是山,她又不在那。」姬颯脱口而出,然后一想不对。 她是不在那,只有替身娥皇在。但她妹妹呢? 真正的女英呢? 刘雷见姬颯脸色,知道她想通了,缓缓说:「女英峰里,女英还被压着。比雷峰塔还沉。」 「为了女英。」姬颯终于懂了,草央在乎的恐怕也不是她爸帝尧,是帝尧灭了她母族,又逼她嫁人当政治工具的。 她最看重的,是亲妹妹。 所以用她妹妹的名字,哪怕是永恆的女童或老妇,也要记得的女英。 而她妹妹同为帝女,无香火供奉信仰,哪怕有神通也无从解脱吧。 「人间总有人,赋予土地对你的意义。你不想回姬家,不是因为那块地怎么你了,是那些人。」刘雷低声说:「她也一样。」 12-3 地灵灵 刘雷对草央的感觉一直都很复杂,她骄矜任性,仗着替刘雷续命,把他像是长工一样呼之则来,挥之即去。但刘雷斗不过她,她身上有远古神族的力量,即使因岁月而稀薄了,也远胜于自己。 百年来的相处,他慢慢知道作为娥皇是什么样子,作为孟婆是什么样子,然后他甚至觉得这小祖宗真正的神力,是因梦想而伟大。她想撕的脸面,是千古圣贤的古帝,君子报仇十年不晚,这小祖宗都等了多久了? 长生的寂寞,他若有百斤,那她必担万斤。于是,他还对草央有点惺惺相惜。说起来他们前后随湘军来台,他是因为刘璈,她是因为总在九嶷山附近打转,得知湘军赴台,趁这个机会来探探传说中土牛的虚实。 而他总见她是个女童模样,演久了爷孙,他竟也平白生了点对孙辈的纵容。 一声声小祖宗,有尊敬、有恐惧、也真有一点哄她开心的意思。 单纯的人经常都是开心的,但,草央是他见过最不开心的单纯。 姬颯是第二个。 他总觉得姬颯和草央有股子劲像,不是样貌手段,也不是志向才能,而是那种认准了就直衝南墙的劲。 收姬颯为徒,在某程度来说,也是刘雷多年来雌伏在草央之下的小安慰,可是不知不觉,姬颯也骑到他头上来了。 好像他欠了她们。 也是真的,都欠了她们。 刘雷默不作声,姬颯把核桃仁吃完,觉得口渴,也为自己倒了杯茶。 「你不用吃东西?」她问。 「本是应死之人,哪需要食物。算是半个鬼吧,没有香火,闻闻茶香就挺好。哪天师父真走了,你别忘了烧东西下来。」刘雷半开玩笑。 「我烧茶叶给你。」姬颯没好气。 刘雷笑了,肯这么说,姬颯还是把自己当师父看的。 「红包可以拆吗?」 「晚点,权当作惜福吧。」 姬颯耸耸肩,绕着这屋里走了一圈,又问:「我能睡哪?」 刘雷推开一道里门,姬颯跟在他后头,发现这404还真是别有洞天。 这道门接着一道回廊,通过一个露天的小花园,里面有着假山假水的造景,仰头看是真真切切的日光。 穿过回廊,小花园另一头是是一座半旧木房子,门口摆着个摇椅,旁边有棵油桐树。 姬颯稀罕:「404里的一切,都随你们意思,爱怎么变就怎么变?」 刘雷点头:「本就是不该存在的,自然凭我们喜好安排。这房子的样子,是我一个旧友家,我拜访过几次,也记不太清了。」 姬颯打量了一下:「日式的?你那位水师朋友?」 刘雷摇头:「我这位朋友叫述禹,曾借住在一处台北日式房子里,我和他碰巧聊得来,有段时间我会去找他喝茶。」 「他人呢?」 「早走囉,又不是我这样的老不休。」刘雷自嘲:「他走之后,我再没有交朋友了,老要送白发人走,没意思。呀,从前他那是没有这棵树的,我是因为他一首叫作咏桐的小诗挪来应个景。」 姬颯顺着他的话问:「什么诗?」 「送孙入学宫,爱看碧梧桐,小鸟无枝宿,争栖彩凤中。」刘雷指着树说:「我那时和他说梧桐少,油桐多,他硬是不愿意改,现在人走了,我高兴放油桐他也拿我没办法。」 「是因为碧油桐不好听,像邮筒吧?」姬颯间间说:「说到鸟,那金鸡啄土牛是什么意思?」 「就是字面的意思。」刘雷顺溜地瞟了她一眼:「你问这么多,是想逃出去吧?这里是出不去的,别折腾了。」 「我查过了,问过了,就是不知道金鸡是什么。想出去是真的,好奇也是真的,你不是叫我有话就问不要弯弯绕绕吗?那为什么不告诉我?」 刘雷无可奈何说:「你急啥,我就那么一问,哪来这么多话。门神见过?」 「见过。」 「神荼与鬱垒是对兄弟。在黄帝那时候,他们要管理游魂在日出的时候进鬼门回阴间。那时有棵大桃树,树上有隻金鸡,金鸡会随着日出第一线阳光鸣叫。」 「门神?」想起在孤儿院吃年夜饭的门神画:「金鸡是他们的?为什么会啄土牛?」 「要不是金鸡,小祖宗还未必知道土牛呢。鸡鸣这回事,还有阶级之分,排第一是玉鸡,金鸡听玉鸡指挥,玉鸡站在扶桑树上,地位比牠高,要等玉鸡鸣了第一响,金鸡才能接着叫。土牛耻笑过金不如玉,是万年老二,所以金鸡久不久会找土牛麻烦。小祖宗从神荼与鬱垒听说这笑话,才知道有头土牛背着岛。」 「地动天摇,就因为土牛管不住嘴?」这听起来太像骗小孩的童话,姬颯有点难以置信而词穷。 刘雷比划了鸡的样子:「藉鸡行事。」 「谐音梗。」姬颯回得冷淡。 刘雷哼了一声:「我还要去给小祖宗办事,你自个进去里头先安置下来,有什么缺的我晚点帮你补上。我出去前会在前厅安排好吃的喝的,你自便。」 看刘雷的身影隐没在回廊尽头,姬颯抓紧机会,把冒着细汗的掌心印在油桐树上。 刘雷说挪树,说明这棵树可能原本不属于这太虚幻境。 树干的纹路分明,姬颯瞬间得知这油桐原本在彰化,被刘雷偷天换日带来,而刘雷去彰化的原因,竟是为了那在向阳花园吊死的高中女生上一炷香。姬颯想起当时警察的确有提过,那个女孩子是彰化人,家里还曾想过做送煞仪式。 她搞不懂刘雷,替草央鞍前马后引地煞作祟,又为害死的人去上香。 姬颯甩了甩头,凝神打听是否有逃出去的可能。 顶上的天与日光都不是真的,一踏进404门口,就是草央的百宝袋,所以向上发展没有出口。 404等同是个收妖葫芦,如果草央不放人出去,那么凭姬颯自己的力量是打不开唯一那道门的,所有的窗也只是幻象摆设,哪怕她敢跳,也跳不出去。 油桐树里没有更多有用的信息,姬颯不无沮丧地坐在摇椅上,仰望着树梢映着天色,想着如果无法脱身,那就去不成七星山了。 土地不愿意,这大概是她最后的倚仗。自始至终,姬颯处处都受制于草央,草央是帝女,是神明,姬颯和她一比就真是草根。 但草央敢挑战更高位的帝舜,草根也未必不能反制皇亲贵胄。 随着摇椅前后摇动,姬颯的视线看到油桐树下的泥土。 舆师是驯服土地的,现在土牛翻身,土地不愿意,她也不愿意,所以其实她应该要逆舆师之道而行。 舆师是帝王业,自己不愿帮草央,那也是反其道而行。 刘雷除了教过她禹步,就是打坐,打坐不知道该怎么反着打,那如果,禹步反着踩会怎样? 上次,刘雷踏过禹步后就有地震,那是不是反过来能解除地震? 姬颯站起来努力回忆着禹步,依样画葫芦,似乎有了七八分像样之后,她又开始琢磨怎样逆向操作。 一面踏步,她一面把树下的土壤踢出来,薄薄地盖在404的地面上。 地面是假的,但真的油桐树,需要真的土壤,而如果土地有灵,那自然会呼应她的求救。 虽然,真的有点薄。 姬颯硬着头皮,死马当活马医,只能一步步,缓缓地舞着。说也奇怪,踢踏着泥土让她沉静下来,然后她把鞋袜都脱了,赤脚感受着泥土在皮肤上划过凉凉的触感。她越来越专心,专心到忘记原本如笼中鸟般,焦急不安的情绪。 她不懂任何咒语,于是心里反覆默念着五岁小童都会的: 天灵灵,地灵灵。 尘归尘,土归土。 不知道舞了多久,姬颯浑然不觉额上的汗珠,一心一意地把下一步踏好,错了也继续,再下一步重新踏好便是。 这样走着,舞着,她慢慢忘记了404、草央、她自己、乃至整个世界。 地面隐约倾斜,摇椅朝回廊另一头滑动,她仍无所觉。 直到轰然一声,地面断裂成两半,可以看见404楼下的阴暗的废墟,姬颯才猛然如梦初醒。 葫芦口出不去,那扭断葫芦不就好了?不破不立。 404的幻象,像是退潮一样,慢慢隐身在残垣败壁之后,唯有那棵油桐树,虽然歪歪斜斜插着,还是原本的样子。 天路走不通,地还是靠得住的,姬颯看清楚状况后,规划好逃生路线,穿回鞋子往下跳到三楼,然后要在向阳花园崩塌前找路出去。 刻不容缓,她还是对油桐树拱手道谢,朗声说:「谢谢述禹先生的咏桐。」 要不是有这首诗,刘雷也不至于把油桐树搬进来,姬颯觉得,冥冥之中,这也算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吧。 姬颯身手比普通人矫健,三翻两跳,由三楼摸索出楼梯间的路她已经很熟悉了,就着破窗外的天色,她敏捷地窜出向阳花园。 正值初一,外面围观的人不多,一对中年夫妻看见姬颯匆匆跑出来,太太好心地问:「你住里面喔?还有人吗?我们刚刚报警了,台北居然有天坑欸!好可怕。」 姬颯摇头道谢后说:「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别人。」 更多被震动大响引来的人围了上来,姬颯低着头快步走,坐上机车。 既然七星山招唤自己,这就是她当下最该去的地方。话是这么说,她还是很迷惘,这么大,去了要到哪,又要干些什么?她打开手机想要定位七星山,却发现有一串讯息,而破手机又快没电了。 充上行动电源,她看见李晏庭又嘰嘰喳喳问了几次她在做什么,是否需要帮忙。何先生说何太太还没回来。陈博士打过几次未接来电,留了讯息请她回电。 13 扶桑树 姬颯马上打给陈博士,心知这必然是细细有消息了。 果然,陈博士接了电话就说:「sarah等等,我女儿找你。」 听见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和关门声,然后细细才小小声说:「sarah,小黑说在七星山的金字塔等你。」 「什么?」她暗想这么巧? 「七星山的金字塔。」 「怎么可能有金字塔?」 细细人小鬼大地叹气:「网上搜寻七星山、金字塔就知道了。」 姬颯急忙搜索起来,没想到,七星山真的有金字塔一说。 根据网路资料,七星山的名字出自如北斗七星的大小山头组成,而在离开主峰后可以找找到凯达格兰族遗址,经过地标「恐龙接吻石」后,可见一片空地是「祭天台」,「祭天台」附近就有「金字塔」。这座金字塔说神秘也不算,不少人图文并茂纪录自己攀登金字塔的经过。 根据资料,这段山路应该不难走,但姬颯吃过亏,已经学会不能靠一腔孤勇往前闯,不知道要在山上待多久,决定还是要简单准备手电筒、绷带消毒药水和食物等基本补给品。 这么一想,她打给热切想帮忙的李晏庭,简单说明自己要上山之后借用物资。 「有有有!马上准备,我陪你一起去吧!」 「不。」 「我可以帮忙。」 「帮倒忙。」 「欸,不是,金鸡的事不管有没有用,也不算倒忙吧?」 「你说个时间,我过来找你拿。」 「一小时,一小时后在我家附近。」李晏庭内心自有盘算。 一小时后,等着姬颯的是一台有点熟悉的宝蓝色honda,驾驶座上是李辰枋。 李辰枋一脸乌云密佈的阴沉。 「姬颯,带的东西有点多,机车是不可能放得下的,光是帐篷就搞不定了。我请我姐载我们去。」 「东西太多,也搬不上去。」姬颯说。 「我很会抬东西的。」 「李晏庭!载完东西你要和我回家,我警告你不要闹!」李辰枋也不看姬颯,双眼盯着李晏庭像是要喷火。 「当然啦!大过年的,我哪敢乱跑,就是送一下姬颯咩,她救过我你又不是不知道,一定来得及去吃饭啦!」 姬颯道谢后说:「你们开车,我骑在后面跟着。」 「不一起坐车?很冷誒!」李晏庭把围巾又绕了个圈。 「因为我还要自己下来。」 「我们去接你呀!」 姬颯瞄到李辰枋的脸色越来越坏:「走吧,其他东西我已经买好了,别耽误时间。」 李晏庭在车外和李辰枋嘀咕一轮,李辰枋最后脸红脖子粗地说:「随你!」 李晏庭笑嘻嘻地把自己的机车骑出来,对姬颯说:「你跟着我姐,我跟着你。」 姬颯明白李晏庭大概率是不会马上下山,才想多骑一台车,起码自己有交通工具不会受制于人。 她想拒绝,但看看那嬉皮笑脸不怕死的,算了,先上山再说。 根据网路资料,姬颯选择距离最短的方案,由小油坑出发,跟随李辰枋的honda,他们绕着弯曲的阳明山山路,不紧不慢地开着。山道曲折,还好只是阴天没有下雨,只是机车上感受刮来的冷风还是如沾水的刀片般锐利。 小油坑的停车场空落落的,像是静候棋子的棋盘。不远处可见白色烟气由山谷间繚绕,像是要把人招入梦境。 「火山喷气口,山是活的证据。」李晏庭指着白烟说:「我有做功课,但亲眼看到还是很厉害。」 姬颯若有所思,山是活的,而地有灵。 李辰枋不打算瞎扯,催促他们快点卸货。 围着李辰枋的后车厢,姬颯用大背包装着睡袋和物资,另外也借走一件衝锋外套和手电筒。 「帐篷呢?」李晏庭问。 「抬上去太累。」姬颯环视周围山景青葱,虽然陌生,却没有恐惧:「用上的机会低。」 「那我也只带睡袋。」李晏庭话刚落下,李辰枋就扭他的耳朵:「睡袋?你想干嘛?我们现在就下山。」 「姊,你先回去,我会赶上晚餐的啦!」李晏庭闪避不及,痛得五官扭曲。 「屁!你带睡袋上去不就是要过夜吗?」 「帮她带的啦!」李晏庭尝试推开李辰枋。 「我在这里等你。」李辰枋看了看錶:「五点,不能更晚了,五点你不出现,我就和爸妈说,到时候你就完蛋了。」 「好啦!放手啦!」李晏庭的耳朵被扭红了,一脸委屈。 姬颯没有加入两姐弟的争吵,默默打开装麵包的塑胶袋吃起来,和李晏庭对视时才道:「先吃饱喝足,减少身上的负荷。」 晏庭跃跃欲试地看着山头说:「台北第一高峰,我要来啦!」 整顿就绪,前往主峰的入口就在停车场旁边,箭竹夹道,步道看起来平整好走,李晏庭信心满满地一马当先。 他的一腔热血在往主峰前进的头0.2km被浇熄,一路向上的山路,都是高低不一的石阶,虽不难走,只是步步高的情况下他很快气喘如牛。 起步十分鐘后,他停下来脱外套喝水,姬颯平稳的脚步顺利超越了他,一步步坚实地往上走。 路上可以看见地热奇景,地上的火山喷气孔里有硫磺结晶体,硫磺味随着山风肆意飘散,李晏庭却早已无心欣赏,开始哀哀叫。 「我跟不上。」李晏庭已经落后约十个阶梯。 「你回去吧。」姬颯回头说。 「你拋弃队友?」 「去金字塔那段我想会更难一些。」 李晏庭一听的确想放弃,但心想自己毕竟是个男人,这样就折返也太丢脸了。于是他咬着牙,闷头又跟上。 姬颯的脚印一个一个踩在石阶上,附近没什么树,除了箭竹就是草,难怪阳明山又叫草山。 陡峭的山路让姬颯对山油然產生敬意。这绝不是最难攀的山,甚至可以说是新手友善,但即使是平易近人,也会让人清楚知道人力的渺小。登高,就是让人学会低头的事。 姬颯抚触草或竹都异常的安静,除了为金字塔的方位指路外,没有任何其他的信息。 走到观景台时,姬颯绕上在平台上擦汗喝水,远眺可见圆山大饭店的屋顶,导览牌上写着:「当时为考量风水,让台北城后方有高山可倚靠,于是将北门与西门间的城墙遥对着台北最高峰的七星山。」 姬颯就这样远远地看向北门,彷彿能看见刘雷在扭转城廓时得意的笑容。 由观景台尚未到主峰时右手边的箭竹林有一条被人走出来的路,而不是被修筑的。姬颯一握上箭竹,就知道要从这泥地穿过去。 「我要从这里进去,你回头吧,物资留给我,下山也轻便点。」姬颯说。 李晏庭浑身汗湿透,不过是一公里多点的山路,快要了他的小命。 此时看着眼前不像路的路,他很上道的说:「好。」 「我把物资放在这。」李晏庭指向箭竹林一角:「你有需要就在这拿。」 姬颯点头,帅气的背影没入箭竹小径。 李晏庭目送着她离去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,不知道是男性自尊性受损,还是姬颯的背影有种永别的气味。 鑽进箭竹林后,姬颯的心跳更趋沉稳。 她就是该来到这里,该走上这段路,该成为她即将成为的。 这段日子来她开始自问为什么,而此时她发现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,心之所向,素履所往,生如逆旅,一苇以航。 何必问为什么,也无需介意会成为什么,她只是想做自己觉得对的事而已。 箭竹林里的叉路口,她毫不犹豫地朝左边前进,这是一段泥泞路,还要越过大石,她均速推进。 走出箭竹林便是恐龙接吻石,她打量了一会,周围已被树环绕,树木甚至攀围着接吻石生长,而接吻石下方的石头有着龟纹般的纹路。 姬颯先后看见两座亭子,一个石碑写着七大山龙神仙位,另一个则是七碧成灵神台座,应该就是网上所说的两座山神庙。之后她找到长满草木的新月形祭天坛。 一大滴雨水滴落在姬颯鼻头,风忽然狂躁起来,她连忙套上防水的衝锋外套,就在她拉上拉鍊的一刻,暴雨偷袭了整个山头。 豆大的雨点往她身上砸,冰凉地滑过她的脸颊,奶白色的雾一重重地扑面而来。 风雨来得突然,姬颯根本不用猜,孟婆外出挟风雨,草央正在发脾气了。 她没有因风雨而却步,一跃往前,微微下凹的新月形已积了浅浅的水,水花四溅,脚下奇妙的震动感让她感觉到这块地下面是中空的。 这让她马上想起水神社旁的地下宫殿,小黑告诉她来金字塔,是不是因为矮灵就在这块地下? 姬颯却无暇细想,风雨来得更狠厉,雾气也更浓,能见度迅速降低。她的短靴虽然防水,但从鞋裤之间的缝里,冷雨已蔓延到她的袜子,冰冷潮湿地包覆着她的皮肤。她加快行动,既然看不清楚,就让芒草为她指路,锁定向绿色的凸起物前进,一点点靠近传说中的绿色金字塔。 来到金字塔旁边她才发现这并不好爬,金字塔是由大小不一的大石块堆叠而成,在石缝间长草,石面也有青苔。幸好有前人留下的拉绳,雨水遮盖了她的视线,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对普通的劳工手套戴上,抓着拉绳,手脚并用才能攀上金字塔顶。 到了顶端时姬颯因为冷、湿和体力消耗而感到疲劳,她谨慎地坐下,拿出水壶,一面吃李晏庭准备的饼乾,一面环顾四周,白茫茫一片大雾什么都看不见,只听见风越来越猖狂地在耳边呼啸,仿佛在取笑她不自量力。精神稍微回復一点,却依然不见有小黑或是矮灵,但她确实感觉到草央快到了。 她自知对草央尚有点利用价值,所以并不是很害怕。 湿掉的劳工手套包裹着冰冷的手,脚也被困在湿冷的袜子中,都很难受。她无奈地先把手套脱掉,塞进外套口袋时,想起刘雷给她的红包还在她衝锋外套下的衣服口袋里。 姬颯翻出已经皱巴巴的红包,好奇自己在刘雷眼中值多少钱压岁,毫不犹豫地拆了。 一拿出来却发现是张黄纸,上面画着看不懂的符,雨水很快透进黄纸,晕染了符上的硃砂,即使姬颯很快把符遮起来,这道符还是被打湿了一半,无奈之下她把这张符放进口袋。 就在此刻,她听见一声不知从何方传来的熟悉叹息声,她正在想在哪听过时,迷雾中隐隐透出一个身影。 「找到你了。」 姬颯挥舞两下双手,想拨开雾气看清楚是谁,而传来的声音已经让她确定来者。 从雾气中浮现的脸,像是从奶白的海中漂起死去已久的逝者,这比她上次在机车上看见的影子更真实,也离自己更近。 「你是不是怪我?怪我不是个好妈妈?怪我没有陪你长大?」女人不受风雨影响,连发丝都没飘起一根。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,姬颯一想到这是地煞,鼻尖就飘来一阵极淡的土腥气。 女人的身影在雾气中一会儿左,一会儿右,声音被风吹得飘飘荡荡,残残破破。 「我拿命赔你,你还想妈妈怎么办?」 姬颯咬着下唇,咬到吃痛才确定自己是清醒的,但如盲头苍蝇无法在这么厚的雾里找到发声的女人。 「你想怎么办?」声音就从她耳边传来,尖细冰冷,抽丝般朝她脑髓鑽,后颈一片冰寒,她不由自主,被惊得跳起来。 这一惊一跳,顿时重心不稳,姬颯不小心由金字塔顶端摔了下去。 她双手胡乱抓着白雾但什么都抓不到,就像她的生命,来了这一趟,好像什么都没做到。 一阵失落后,她感到心如止水,白茫茫的真乾净,反而担心起要是一摔死不掉就更惨了,大过年的深山里,断手断腿被困在此,是更悲惨的结局。 她不怕死,但真不想死得这么惨,于是她喊:「救命呀!」 顿时一股力量承托着她的重量,替她的坠落大大减速,在接近地面时她感觉自己是飘下去的。 「你身上的,让我找不到你。地隐咒。」小黑悠扬的声音从她身边传来,她扭头一看,雾里什么都没有,但地上有一小串朝她而来的小脚印。大难不死,她脑子转得特别快,地隐咒应该就是刘雷红包里那张东西,被雨打溼了,才被破解。 地隐咒,应该让地煞和小黑都找不到自己,所以咒一被破坏,化身她妈妈的地煞就追到了。 「跟我来。」小黑说。 雾气浓得化不开,姬颯看不见四周的情况,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前隐约的小脚印,没走多久,看到一个被杂草掩盖很不起眼的洞穴。 「进来。」小黑的声音传来。 姬颯听话地鑽进狭小的洞穴。还好她只是高,但不太长肉,即使如此也是很勉强才挤进去。 由洞口开始,前路逐渐拓宽,再过没多久就能低头站起来了。 洞穴里比姬颯预期的要乾燥,空气也算清爽,反而是她本人湿噠噠的在滴水。她站起来后扭开手电筒,一束冷光照亮漆黑的通道。 两旁的石壁上刻划着图案,像是在记录事件,绘画的线条古拙,姬颯想凑近细看,却被小黑喝止:「长老在等,快。」 姬颯只好继续前行,整个地道是由外盘旋入内的形状,而他们由外圈绕进内核。 因为袜子早已湿透,鞋子踩的每一步都噗滋噗滋的,见地道的路算平坦,她乾脆把鞋袜都脱掉,赤脚继续走。 姬颯问:「刚刚把我吓得掉下来的,是地煞?地隐咒也让她找不到我?」 「对。地灵。地煞。都找不到你。还好坏了。」 姬颯隐约可以看见小黑的影子,轮廓边界并不清晰,微微浮动着,犹如气体,但是他又的确能实在印下脚印。 矮灵也是属于地的灵吗?难怪都在地下,真奇妙呀!在虚与实之间,大概有很多像她、刘雷、草央、何太太或者矮灵这样,无法在现有框架被定义的存在吧。她这么想着,迎面忽然有了一片薄薄的温柔金光。 「到了。」小黑说。 姬颯看见一个圆形的大堂,石壁上不知是什么涂料,幽幽地散发着不刺眼的金光,大堂尽处黑影幢幢,气氛肃穆,像是有一群人列站在一起,但细看又觉得那可能只是投射的阴影。但姬颯可以听见细密的私语声,是她听不懂的语言。 在这群黑影中间有个稍微高一阶的石台,上面有三把散发着和石壁同样金光的石椅,石椅上隐约可见有三个人形黑影端坐着,应该就是小黑所说的长老。 「无根人?」一把雄厚的声音从中间的椅子上传来,和小黑一样带着莫名的口音,但咬字更熟练。 「姬颯。」 另外两张椅子上的黑影窃窃私语了什么,中间的顿了顿又再度发话:「你和孟婆把地煞引来?」 金字塔上那个貌似她妈妈的东西,果然是煞气:「是孟婆用来阻碍我找到你们的。孟婆想让土牛翻身,我不想。」 「我们也不想。」三把椅子上的黑影同时发声,像是重低音的合唱,有着威慑的力量,姬颯的胸腔里都有阵阵共鸣。 「这里,本来属于别的部落,是女巫圣地。他们走了,我们的家没有了,就来这里。人类不应该左右水与土的原貌,否则会有灾难。」左边的长老沉沉的声音传来。 「这块土地,牛背上。孟婆想和地煞把地翻了,带走牛。最后的土牛,很大。非常大。」右边的长老也发话了,他们的声音很类似,只是他更苍老一些。 「孟婆来找我们,我们最终决议不愿意。」中间的长老说话最是流利:「和你一样,和土地一样,我们不愿意。」 「她曾经说,你们要把我的朋友献给山神,是真的吗?」 所有的黑影都鼓譟起来,听不懂的语言层层叠高,充满了整个圆形空间。 「我们要的,是你。」中间的长老在搜寻更准确的用字:「不是献祭,山神不要。我们要树,但她不肯给。」 「树?」姬颯不懂。 长老们似乎在苦思着什么,他们交头接耳,小黑偷偷摸摸靠近长老的座椅,也在传递消息的样子。他们开完会之后,依然由中间的长老发言:「她想要土牛,串连了各地的地煞,在金鸡啄土牛时顺势一起推,从背上推下来。金鸡本来就要来,地震会很大,就算没有地煞一起,也会死很多人,很多很多。」 「你是说,地煞也是地震一部分?」姬颯很努力地想搞清楚。 长老也觉得说不清楚,对小黑说了些什么,小黑就拿来两块石头,一块是四方的,一块是扁平的石片,然后把石片平放叠在四方的上面。 「台湾。」小黑指着石片,接着指着下面大一些的四方的石头:「土牛。」 接着小黑拿起一根小树枝,大力戳向扁平石头的一端,说:「金鸡。」 石片大幅度晃动,但没有掉下来,但小黑拿了一把树枝在不同的点上继续轻戳石片,最终把石片抖下来,指着掉落的石片说:「陆沉。」 姬颯懂了。 ,草央是半神半仙应该能提前知道天机,把握土牛被啄的时间点,借力打力,串连地煞兴风作浪,直接把土牛背上的台湾掀翻。 她的后背一阵寒意,体内却燥热不堪,这是愤怒吗?还是悲伤?她分不清楚。但莫名地,她反而更冷静了:「什么树?」 「金鸡啄土牛,因为不服玉鸡能站在扶桑树上。如果有扶桑树,金鸡就栖上扶桑树,不啄土牛。」中间的长老回答,小黑迅速地把石片放回石头上,又把树枝轻轻地上去,补充:「这样,不会地震。」 姬颯对小黑点头,然后问:「所以,要我找扶桑树?」 三位长老都安静下来,小黑开口:「扶桑树没见过。」 姬颯看着那薄薄的石片,这块石片上有千万人的性命,有千千万万种关係与生活,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个死物,可以看成地图上不小心画上的墨跡,可以看成两个字。而姬颯看到的,是她的不愿意。 不愿看见生命这样消逝与抹杀。 「我找。」姬颯说:「初七,还有时间,我会找到最后一秒,不能放弃。」 中间长老的轮廓变动,像是站了起来,往姬颯靠近了一步,说:「不是那样的。」 银铃般的笑声从姬颯身后传来,入耳的娇俏,扎心的冷。 「原来你们知道无根人了。唉,无根人是白眼狼,养不熟呀,你们还是太天真。」草央蹦跳着走进来,她穿着一身雪白,绕着脖子有一圈毛茸茸的白围巾,她笑咪咪地面向长老们作揖:「新年快乐,万事大吉。我也不和你们讨红包了,姬颯我先带走了呀!」 语毕草央才看向姬颯,眼神嫌弃:「你拆了我家,还搞得这副鬼样子。」 姬颯冷冷地看着草央:「你想怎样?」 「出去呀!难道你还想就地入土不成?」草央一派轻松,解开围巾一抖,围巾的一端就缠住姬颯的手腕:「怎么?还要我拉你才动吗?」 姬颯手一翻一扭想挣脱,发现这雪白可爱的围巾虽然柔软,却有着挣不脱的韧力。 草央柔柔地说:「不帮我就算了,坏我的事可不行。」 矮灵的人影纷乱摇曳,像是被风吹乱的黑色烛火,融合成一片黑影化进石壁上,然后抖落在地上成为一团移动的黑洞,很快流到姬颯脚下。 「来。」小黑的声音传来,姬颯还来不及反应,就发现自己在坠落。 重重叠叠矮灵身影如高速的电鑽,以旋转在地下鑽出了一个地洞,而姬颯就这样掉落,她没入地洞后,洞口瞬间被关上,切断那条缠着她手腕的围巾。 垂直无光的井,坠落的速度慢得像是没有地心引力,她并不害怕,只觉得奇妙,她想起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。 「这和你在水神社带走细细方法一样?」姬颯问。 「这比较深。」小黑答。 下降的角度从垂直渐渐平缓,姬颯感觉到他们转了个弯,然后她双脚落地,两旁的墙面上忽尔亮起灯来,细看才知道是黑影点燃了墙上的油灯。姬颯站直了身子,凭藉光线发现自己在一条人工挖出来的地道里。 小黑的声音从她左边传来:「走这边。」 「这是哪里?」 「地道,通往中山楼后山。」 「你们挖的?」姬颯一面说一面急步跟上。 「不是,本来有。以前部落的。他们和我们不一样,和你们也不一样。」 「台湾,本来就是各式各样人的家。连我这么奇怪的都有,什么都不意外了。」姬颯轻声说。 「你不怪。只是少。我们也很少,少不奇怪。」小黑安慰。 这时长老发话了:「你从前面出去,扶桑树,如果你愿意,就可能找到。」 「前面我们不过去。」小黑犹豫了一下:「你自己小心。」 「谢谢。」姬颯看着十步之遥的洞口:「你们帮很大忙了。」 虽然在地下和矮灵一起她并不害怕,但走出地道迎来日光的感觉真好,她想起李晏庭,不知道他会不会还在原地等自己,要是被地煞找上他就惨了,于是她马上掏出手机打过去。 「我在停车场。」李晏庭说:「你没事吧?刚才一顿暴雨吓死人了,我下山滑倒好几次,摔到屁股裂四瓣。你在哪?」 「中山楼。」姬颯看着眼前的建筑物背面。 「你怎么过去的?你会飞吗?」李晏庭兴奋起来:「我们来接你!」 「不用。」姬颯想起随时会追上来的地煞:「很危险。」 「你机车都在这边,起码要带你回来拿车吧?」 姬颯想了想,也不反驳了:「那麻烦你姊了。」 李辰枋十万个不情愿地开到中山楼接姬颯,但在看到姬颯的瞬间也有了不忍之心。姬颯一身湿透的泥泞,鞋都没了,这疯妇模样哪怕是叫车,车都怕。 「弄脏你的车,对不起。」姬颯上车时仍警惕地左顾右盼,担心为这对姐弟带来麻烦。 「你出事了吧?」李晏庭急着递上纸巾。 「把我放回那个停车场。」姬颯快速地思考了一下,觉得现在回市区可能会给更多人带来麻烦,然后说:「你们快点走,越快越好,我不想连累你们。」 李辰枋一听,立马踩油门回小油坑,同时对李晏庭说:「你把你身上的外套换给她!东西都留在山上了,后座有果汁、汽水、矿泉水,你都拿去吧。」 姬颯想起初见李辰枋时,她也是准备了各式饮料在后座,看来是常备给客户的,这段缘分也是有趣,于是脸上有了笑意:「好。」 「哼,上次你可不是这么说的。」李辰枋也记得。 快到停车场,李晏庭还想叫姬颯一起下山,她只好说:「三番四次搞到你住院的地煞,正在追我,你们快走吧。 李晏庭脸色立刻转青,什么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,只把车上可以搜刮出来的饼乾和巧克力等零食放在自己外套里,一股脑塞给姬颯。 一到停车场,姬颯便看见刘雷站在自己机车旁边,在硫磺的烟气衬托下,他的长袍白发更显得仙气飘飘。 「追杀你的人?」李辰枋小声问。 「不是。」姬颯苦笑:「我师父。」 「那就好!你师父来帮你就好!」李辰枋松了口气,拋下姬颯又要受良心谴责,现在有人接手烫手山芋,再好不过。 姬颯换上李晏庭的外套,用原本的外套兜着饮料和零食下车,她最后说:「你没事不用找我,手机很快会没电的。」 李辰枋不等她继续说,一溜烟把车开走了。 「干嘛啦!我机车还没拿!」李晏庭抗议。 「你还敢骑车?你没听到有地煞?赶快先跑啦!等没事了我再带你回来拿。」 这是第几次拋下姬颯了?李晏庭自问,他发现自己似乎不配去追求这个女子,原来即是是追求,也有不配的时候。 刘雷一见姬颯就三步併两步到她身边,又塞了个红包到她口袋。 「地隐咒?」姬颯似笑非笑。 「拖延一点是一点。」刘雷无奈地摇头。 两人有默契地在公车亭里坐下,一时无话。 「地隐咒,是想防地煞还是矮灵?」姬颯问。 「没想到矮灵。」刘雷叹气:「你真闹腾,向阳花园都被你搞垮了,小祖宗气得跳脚。」 「我刚见她还笑咪咪的。」 「她越生气,笑得越灿烂。」 「喔。」姬颯不关心:「我要找扶桑树。」 「扶桑,变化万端,盖无常形,亦能分形为百身。」刘雷说:「海内十洲记里记载的。」 姬颯不顾痠软的腿,站了起来,俯视着刘雷的银白脑袋:「我要找扶桑,你帮我,还是草央?」 刘雷低头不语。 「踩着千万人的尸体长命百岁,很幸福吗?」姬颯冷声问。 「我这一生,害过人,没杀过人。」刘雷低低应道:「娥皇、孟婆、草央也是。」 「一干就要干大事,弄翻一个岛?」 「一百多年了,述禹走后我再不和人联系走动,就是怕不忍心。小祖宗只能用这头土牛报仇,她也苦呀。千万年了,女英跪在舜源峰前,要是我不赶牛车撞舜源峰,那还要再跪多少个千万年?」 「也不能以千万人无辜的性命危代价。」 「没有人是无辜的。地煞是所有人造的孽,是岛上所有人种下的因,我们只是把恶果引导到点上。」 「你只是想说服自己而已。陆沉的话,这笔人命帐还是算你们头上。」姬颯忽然想到一个问题:「你这么讨厌我救人,为什么想救我?」 「即使是我这样不知死活的人,哪怕你当我是坏人。」刘雷说:「我还是有心。有心,就有轻重,有些人入了自己的眼,就变得重要。你就当是缘份唄,我相中你当徒弟。我少小离家,师门比家门来得亲,你不信也无所谓了,我只盼着你承接舆师香火,传承下去。」 「你知道我怎么从404出来的吗?」姬颯问,脸上有点得意:「我想通了,我不愿成就帝王业,我不愿驯服土地,土地有灵,凭什么要舆师来驯?你活这么久,只是想赶牛车?这样的师门,我不稀罕。你说你反骨,但我看你对草央的样子,根本就是奴才!」 刘雷的脸色一阵青,向来笔挺精神的模样萎麋下来,有点老态龙钟:「前人若不抱着定胜天的意志,哪有今天的你我?自古没有征服、驯服、同化,哪来的文明?你看帝王是封建落伍,但哪怕羊群都有领头羊,领头错了吗?无人带头,怎样催化进步和改变?你看不起御者,但你连御者是什么都还不懂吧。也罢,我孤老一生,不懂带孩子也是命。你问扶桑,扶桑是传说的神木,但到底是不是树,也不好说。由地而生可通天的事物,不管是树还是山,都能成为天地人三界桥樑。有说扶桑树两两同根偶生,更相依倚。至于什么是两两同根偶生,这就让你自己悟去吧。为师话已到此。你走吧,一切尽看你造化。」 刘雷轻轻一挥手,一眼不多看,背对姬颯缓缓离开。 姬颯的心头微微一紧,刘雷话里满是失望,即使她告诫自己不需要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,还是忍不住难过。 必定是自己也错把师门当家门,对刘雷有了不切实际的依赖。她一面这么想,一面背对刘雷,朝小油坑火山喷气口走去。 走近硫磺味的蒸气带来丝丝暖意,她没有回头看,往这方向前进纯粹为了与刘雷背道而驰。但她很快领悟到,喷气口周边寸草不生,这对姬颯由草木中追索扶桑树毫无帮助。 山嵐渐浓包围着火山口蒸气,雨夹着风又落下,姬颯感觉到草央的杀意在逼近,看来是动了真怒,要除之而后快的气势。眼下连可以倚仗的树都没有,这光秃秃的绝境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吗? 姬颯脑中飘过无数思绪,想着还好李家姐弟走了,何太太不知是否安好? 草央在山嵐的包裹下,不疾不徐地来到她面前,身边还有化成姬颯母亲模样的地煞。 「你真没人性。」草央双手环胸,不怒自威:「像你这样能看着血亲在面前而无动于衷的人,怎能满口仁义道德。看来感生之人真都该成就大业,没人性太方便了。」草央微微抬手,风力瞬间变强,飞沙迷了姬颯的眼。 「既然你碍事,反正迟早都破戒杀生,让你成为第一人也无妨。」草央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,小手一个翻覆,旋风就把姬颯捲起离地。 姬颯看着草央,没有任何反击馀地,她的体力已经消耗近底线,没有战友,没有退路,那起码也要张大眼睛,亲眼看到自己被宰割的最后一刻。 旋风把姬颯层层托高,她明白这是要摔死自己的前奏。 睁大的眼睛开始乾涩,她看向化成她母亲的地煞,脸上浮起了笑,说:「我没有怪过妈。世界不是那么好,但能来一趟,比什么都好。辛苦了。你也不要怪自己。爱有很多种样子,不是每一种爱,都是欢天喜地。」 地煞怔怔地看着升高的姬颯,伸出手像是想拉住她,张开口像是要喊叫,然而在一片白茫茫中姬颯也看不清了。 旋风把姬颯捲到峰顶,姬颯静候着坠落的时候,一道闪电从七星山顶打亮白雾,姬颯平静地想,终章要来了,没想到还是斗不过千年帝女。 「阿颯力!阿颯力!」在坠落前,她隐约听见由地上何太太的呼喊,顺应地心引力往下掉时,却坠入一团毛茸茸皮毛中。 低头一看,竟是化成黑虎的玄子。 玄子载着她,轻快地跳回地上,草央板着脸木然地站在一旁,何太太急着跑向姬颯。 何太太一把抱住姬颯:「没事了,泰山府君知道了,孟婆不能犯杀戒。」 姬颯爬下玄子的背,心想难怪之前没看到牠,原来是真正的主人找牠回去了。 「什么杀戒,地煞都是人种下的因,与我何干?」虽然面前毫无一物,草央半仰着脸朝天狡辩:「姬颯是我一时衝动,吓吓她而已,并没有下杀手。」 闪电与天雷轮番落在草央眼前,她半步不让:「泰山府君收我于冥府,避过尧帝的搜查,逃过舜帝的利眼,许我新生,我始终不敢忘。而我长生所求,岂是想名列仙班?我所求不过是还我母族于史书,让女英解脱,将假史拨乱反正,将尧舜真面目揭示于天下。」 「根本没人在乎尧舜的真面目。」姬颯说,草央看都不看她一眼,但姬颯也不在意:「你母族隐没,但不代表不存在,必然有血脉流传。」 「你知道煞气是什么?」草央冷笑:「枉死的、心有不甘的、不肯放弃的...和你妈一样,他们的共通点就是不肯喝孟婆汤。这样的执念埋在土里,以为眼不见为净,只会让怨气无尽生长,这就是你们自己种下的地煞。我懂地煞,因为孟婆本人就是第一个不愿意喝孟婆汤的!泰山府君以为让我放下的最好办法,莫过于遗忘。可笑吧!为了不喝那碗汤,我便为所有亡魂备汤。但娥皇不敢忘,我要是忘了我是谁,忘了我从哪里来,忘了天长地久的仇恨,倘若求简单的快乐,喝下那碗汤,投胎转世,那唯一的真实,就不存在了。我,是最后一道防线,是正名的最后一个机会。」 姬颯看向那地煞,表情由迷惑变成惊讶。 「怎么?现在才认出来?哈哈哈哈!真可笑!不然你以为我能变出你母亲模样?自然是我将你母亲怨魂融入北门地煞中,才有此模样。哈哈哈哈,看!能成大事的人,就是要连自己亲妈都不认,我甘拜下风。」 何太太轻扯姬颯的手:「是真的,这趟我下头都问清楚了,但别误会,这不完全是你妈,是很多股煞气拧成一股。」 姬颯看向地煞的眼神变了,刚才被风捲到高空那番话,竟是误打误撞说给对的人听。这顶着母亲外表的地煞,原来不全然是冒充的假象。 草央看着乌云密佈的天,闪电的白光一下下照亮她的脸庞,轰然的雷声震得站立不稳,她依然无畏无惧地立于天地,姬颯顺着她的眼光看去,却看不见有泰山府君的踪影。 「我们是见不着圣顏的。」何太太扯着姬颯一步一步悄悄挪向停车场方向:「神仙打架,没我们的事,你赶快和我回家吧。」 姬颯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臂,对何太太说:「我不能走。」 「什么不能走?该做的我们都做了,接下来就交给泰山府君,也轮不到我们过问。」 「就算没有地煞,金鸡啄土牛仍是一场浩劫。岛不沉,也会死很多人。」 身为走无常,何太太知道大地震要来,她用气音说:「那是天命!阿颯力,不是你我能改变的。」 黑虎玄子在一旁默默听着,饶富兴致地看向姬颯,似乎在看她会怎么说。 「也许吧。」姬颯疲惫憔悴,但一脸安详:「但我不愿意。何阿姨,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,我那个香港朋友陈博士,他女儿细细想留在台湾,你帮帮她。」 何太太想开口说什么时,姬颯已转身与草央面对同一个方向,仰头朗声说:「泰山府君在上,信女姬颯跪求府君慈悲,指点扶桑树位置,我愿以己身救眾生。」说完,姬颯端端正正跪下,实实在在向天叩头。 草央看向姬颯,戏謔地微笑:「你没听过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芻狗?」 姬颯侧头想了想:「好像有听过。但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?也许无关仁不仁,只是我运气好呢?我师父说过,前人若不抱着定胜天的意志,哪有今天的你我,我不也是别人的前人吗?」 雷电稍缓,风云在天际翻滚盘旋,像是在犹豫思量着什么。姬颯赤着脚站在一块大石上,何太太拉不动姬颯,急得像是热锅蚂蚁团团转。 「劣徒。」刘雷从草央身后冒了出来:「现学现卖。」 姬颯朝他昂起下巴,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:「听见我说师父,开心到忍不住出现了吧?」 刘雷气笑了,乾咳几声:「德性!」 草央的眼神从天边收回来,定定地看着刘雷,她眼里什么都没有,甚至没有探究,只是在等刘雷自己说。 「小祖宗,我这号人早该下去了,承蒙您看得起,赖活了这么长时日。眼下惊动了大人,我对您的用处也只剩拖累。地煞本就是我一手催熟驯化的,这罪孽就由我来担。至于这孩子,您也别气,等她时候到了,您再狠狠灌她几壶茶汤。」刘雷对草央仍是谨小慎微的模样。 「怎么?看我大势已去,等不及先闪人了?」草央表情淡漠。 刘雷笑着答「嘿,可不是吗,我刘雷贪生怕死,您头一天不就知道吗?」 接着刘雷一撩衣襬跪趴下:「罪人刘雷贪生于人世,操弄地煞无数,罪无可恕,今在泰山府君前伏诛。」 草央气得走来踹刘雷屁股:「你逞什么能?我沦落到要承你情,让你帮我顶罪?我敢做敢当,我都不怕,你衝出来认啥劳子罪?」 刘雷被踹飞几步远,一抬头已是姬颯旁边,老脸被岩石刮了好几道。 姬颯扶着刘雷,说:「无论如何,你都站在她那边。」 刘雷豁达一笑:「除了我,她什么都没有了。」说完推开姬颯的手,又重新跪趴下。 姬颯和刘雷跪在一排,她也趴下小声对刘雷说:「师父,扶桑到底是什么?」 「我猜是山,要通天,天这么高对吧?就算不是山,也得是山上的树。更重要的是两两同根偶生。」刘雷侧头对姬颯说:「为师没教你多少东西,你还是个不稀罕舆师师门的,但毕竟相遇一场,最终你喊我一声师父,也算送我一程。」 此际天空被闪电划破,雷鸣震耳如龙啸,两道雷电同出,一道劈向刘雷,另一道劈向七星山山顶,瞬间刘雷衣物焦黑,当场死于雷殛。 刘雷焦黑的尸体让所有人卡在这一刻,草央定定地看着刘雷的尸首,一动不动,眼睛都不眨一下。 姬颯呆若木鸡,她从未这么接近死亡,更没想过刘雷会这样横尸在自己眼前。 就在一片静默中,刘雷的尸首灰飞烟灭,化作一堆灰,风一吹什么都不剩了。 「我以七星山为刘雷续命,府君就直接断了他的命门。」过了不知道多久,草央平静地说:「拿刘老头撒气有什么用?不衝着我来吗?」 此时的草央散发着冰冷的愤怒,姬颯能感觉到排山倒海的悲伤痛苦,猛烈的不平之气随时要衝破她的童身,此时她才懂得,草央不是真的把刘雷当奴才看,刘雷自己也清楚,所以才愿意把所有过错都往身上揽。 天地不仁。姬颯脑里反覆着草央说的天地不仁,和草央同睹刘雷被雷殛,让她更了解草央几分。 为什么执着不放下,因为天地不仁,要达成什么就只能靠自己。 为什么胆大妄为,因为天地不仁,她想保护的所有都被所有毁灭。 以草央为中心,阴风环绕着她小小的身躯,姬颯母亲形象的地煞脱去人形,一点点涨大,岩石地上还浮动着隐隐的黑气,姬颯知道各处的地煞都被催动起来。 寧为玉碎,不为瓦全。草央没有开口,但姬颯在意识里听见她的声音。 草央,不要,你斗不过的。 草央脑里浮现姬颯的声音,她一挑眉看向姬颯:呵!果然是姬家的种,你也能传心音。 不要打两败俱伤的仗,收手吧。 姬颯的劝告明显逆耳,草央乾脆封闭起自己,不再与姬颯对话。 姬颯飞快地思考:姬家的种。传音。 扶桑树两两同根偶生,更相依倚。 隔着时间的长河,同为姬家人,她们甚至都一样对姬姓反感,草央是因为父为尧帝,姬颯是因为无父。 草央的毁天灭地,与姬颯的力挽狂澜,都是出自同源的不愿。 不愿忘记。不愿退让。 都是出于痴心妄想的不甘心。 更相依倚...眼看阴风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,草央已是全然隐没在风眼里,地煞更是魔高一丈,姬颯只能放手一搏,去解开这最后一个谜题。她决然扑向草央,阴风如淬毒的小刀,连环割在姬颯身上,顿时她皮开肉绽。她忍着痛往风眼推进,耳边隐约听见何太太大声吼着:不要。 走进风眼时姬颯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,鲜血淋漓,但她仍勉力地睁开眼,看向草央。 那个孤独的古老帝女,脸上尽是说不清是悔是痛的泪。 姬颯榨乾身上最后一分力气,紧紧地拥抱着草央。草央正要推开她,她沙哑无力地只剩一句话:「娥皇,这次就成全我的任性吧。」 山谷间一声幽重的叹息在回盪,一棵上绿下黄,有干无枝,根盘交错的参天大树破石而出。 天上的乌云雷电,谷间的阴风地煞,都随大树的出现消隐。 14 终章 「先向大家拜个年,我晏庭!欢迎来到我新开的频道「地灵灵」。大家都知道年初二走春的时候,有游客在小油坑发现天降巨树,对不对?这几天霸佔所有新闻头条。现在,就由我来带大家看看这棵玄之又玄的神木!」 李晏庭录完这段,拎起脚架和补光灯从小油坑停车场走向火山喷气孔,李辰枋已经在神木附近佔了有利据点,等李晏庭设置好脚架和光源就可以拍摄。 「欸!天都没亮,你干嘛不找你朋友和你来拍?很烦欸。」李辰枋一面帮忙一面抱怨。 「人家现在都在健身房谈恋爱呀!放心啦,等地灵灵红了,我会花钱请小帮手,你现在帮我,将来我分你乾股。」 李辰枋扯了扯嘴角:「屁啦!还乾股咧!还好没下雨,不然我才不要陪你。」 台北的冬天总下雨,但天气预报说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,现在还没天亮,李晏庭赶了个大早过来,一方面希望拍到日出,一方面是避开人潮。由于神木降世已经引来国外媒体转载和採访,政府已经有意要把这个风景区先关起来,供专家研判后再决定要不要开放,许多游人趁现在来亲眼看看这万眾瞩目的明星树。 「有人说这是外星人的杰作,要提醒我们保护环境。有人说这是祥瑞,还有人说这是麦田圈之类的人为恶作剧。但地灵灵绝对不会人云亦云,一定会和大家分享我的第一手资讯!现在还很黑看不清楚,这棵树上面很高的地方是绿色的,下半部是黄色,像电线桿一样直挺挺,可是没有树枝,很奇怪吧!其实呢,我有一个朋友,我们先叫她女侠好了,她是个奇人,有很多事蹟我之后再做节目单独来说,但总之呢,她初一的时候在七星山失踪了,之后不管我上山还是打电话都找不到她,她一失踪就出现了这棵神木,所以,我觉得这两者之间一定有神秘的连结。」 李晏庭说完,喉头有一阵紧,是愧疚还是后悔他不敢细想,当时就算他留下来,或是带姬颯走,结局会比现在好吗? 大概,不会吧。姬颯也会想让他好好活下去的,对吗? 甩了甩头,李晏庭示意再换个角度,李辰枋正帮忙拿脚架换点,手机响了响,她低头一看,一脸迷惘:「我不是今天生日呀!」 「怎么了?」 「我那个香港人客户,一大早发讯说生日快乐,可能发错了吧?」 「喔喔!不是发错啦!今天是初七人日,传说人类是第七天被女媧创造出来的,所以今天是每个人的生日。」 李辰枋奇道:「你怎么会知道?你脑袋不都是空的吗?」 「呸!我开地灵灵,当然要做资料搜集呀,不然咧!」 「你还不是乱掰,姬颯变成一棵树也是你自己乱想的,我看人家是嫌你烦懒得理你。」 李晏庭正色说:「我那天上来看到何阿姨,她也这样说呀!她是亲眼目睹整件事的人欸,女侠这么伟大,你居然在她牺牲后还这么说。」 李辰枋还想拌嘴,却看到何先生与何太太正慢慢走来,连忙闭嘴看向李晏庭。 「这是开台请来的嘉宾。」李晏庭笑容灿烂地挥手:「何叔叔!何阿姨!这边!」 何太太脸上不见喜色,过一个年,她像是老了很多年,眼里压着悲哀。走到树旁边,她一摸树干,眼里的泪珠又是串串落下。 「好了,别哭了,来一回哭一回,你这样姬颯见了更不安心。」何先生温声劝慰。 「我知道。我知道。」何太太用手背抹了抹眼泪,对李家姐弟点头打招呼:「辛苦你了。」 「不辛苦,上次和你聊过,我就觉得这个题材很值得做,而且也只有我能做。」李晏庭一派爽朗。 「好、好、像你这样有朝气才好,我老了,动不动就哭。你要怎样录?我要站在哪里?」何太太左顾右盼。 「这边,你站我旁边,我们中间隔开一点,可以看到树。好,准备好我们就来囉!」 随着何太太点头,李辰枋又按下摄录键。 「为了向大家好好介绍女侠,我特别请来一个很重要的嘉宾,就是我身边的何阿姨。何阿姨你好,先请你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吧?」 何太太有点拘谨地点头:「嗯,大家好,我是何美娟,大家都叫我何太太或何阿姨。我是图书管理员,然后,也是走无常。」 「对,关于走无常的部分,我之后也会再做一集节目介绍。今天我们主要是要讲讲女侠与神木,何阿姨你可以讲讲吗?」 「嗯,我愿意来,是因为有些人,也许是小人物,但值得被记得。哪怕听的人不相信我所说的,没关係,你们可以骂我老糊涂,但你们要听听姬颯的故事。姬颯是个女孩子。女臣姬,立风颯,你们要记住这个名字。现在,从我们身后这棵树说起,这叫做扶桑,就是山海经里说的扶桑树,传说是和太阳相关的树。古文记载扶桑没有固定的形状,也没有人真的见过,古墓里挖出来的帛画都画得不一样,我相信都是画家们的想像为主。」 「那你觉得为什么山海经里的树会忽然跑到七星山小油坑上呀?」 何太太清了清嗓子:「金鸡啄土牛,台湾人都知道吧,就是会地震。」 李晏庭点头,鼓励何太太继续说。 「大家听过,但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金鸡要啄土牛呢?传说日出的规律是由在扶桑上的玉鸡第一个鸣叫,然后金鸡听到了就第二个鸣叫,之后才是普天下的鸡鸣。金鸡啄土牛,是因为土牛笑牠永远飞不上扶桑,永远要当玉鸡小弟。」 「那土牛很屁欸。」 何太太听了终于有一丝微笑,看起来没那么紧张:「嗯,其实传说故事里的神仙,也有意气用事的时候,何况是土牛呢?总之,金鸡记恨土牛看不起自己,久不久就要啄牛洩恨。可是这隻土牛偏偏身负重任,背着整个台湾岛,所以每次金鸡啄土牛都会有地震。」 「是喔?所以我们都在牛背上,哈哈哈,大家听了会不会很难接受呀。」 「当然很难接受,古人以为天圆地方,也不是马上接受是我们在地球上。但没关係,就当作是故事听吧。因为金鸡这次啄土牛会引来很严重的地震,为了能解除这场大灾,姬颯用自己的性命,化成扶桑树,等金鸡要啄下来的时候,希望牠会停在扶桑树上,得偿所愿就不啄土牛了。」 「这真的会成功吗?」 「马上就要天亮了,我们很快就会知道。」 「好!那就让我们一起看看能不能拍到金鸡。」李晏庭示意中断录影,然后把镜头重新移动调整,对着扶桑的顶端。 「如果不成,那就是天灾了。」何太太忧心忡忡,她不怕死,死后的世界是怎样她再清楚不过。她只是不愿意姬颯的一片苦心白费,救人可是那孩子这辈子唯一想做的事。 「不怕,我相信女侠。」 「如果成功了,陈博士,你看到这个影片,就听你女儿细细的话留下来吧,台湾是块福地,姬颯她为我们所有人祈了福。」何太太的声音带着哭音。 李辰枋翻了个白眼,她才不相信什么金鸡啄土牛的鬼话,要是是真的又被自己老弟拍到,那地灵灵这个频道一定平地一声雷,马上红遍天下。 李晏庭专心地看着镜头里的天际,捕捉到第一丝日光透出来前,一双模糊的翅膀盘旋降落在扶桑树顶,在阳光撒到牠通体金光的身上时,一声响亮的鸡鸣公告天下,新的一天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