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鱼的脖子还不能灵活转动,只是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妈妈,就闭上眼睛,开始呼呼大睡。
清音:“……”
心这么大的闺女,唉,她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。
“还看呢,这都看多少天了还看不够,饭菜都给你们热三回了。”顾大妈好笑。
清音即使是坐月子也很少在炕上吃喝,每天都要下炕,去外间的饭桌上吃,一是趁机增加点活动量,躺久了血栓风险也高,二来她也不太习惯在炕上吃喝。此时,桌上摆着几个金黄的玉米馍馍,还有一盆羊杂汤,顾妈妈是很开明的婆婆,音音想吃啥她就做啥,至于孕妇和哺乳期不能吃羊肉的民间说法,她不信,只信妈妈心情好才会身体好,孩子也才能好。
羊杂是一大早去肉店买的,用票能便宜不少,现在家里两个人挣钱挣票,顾大妈也不抠搜,直接每样买二两,回家用面粉好好搓洗几道,漂干净,搭两根羊骨头熬一锅高汤,出锅的时候加把小葱和芫荽,那个香哟!
羊杂其实没啥好东西,但高低也是荤腥,炖得又软又烂,入口即化,就着油辣子做的蘸水,那叫一个下饭,小两口直接把一盘馍都吃完了。
“妈,下次要再遇到卖下水的就买点猪大肠呗,咱做红烧肥肠吃。”顾安记得,他们第一次在外头下馆子的时候,清音就说她喜欢吃。
“就你嘴馋。”老太太在心里算账呢,这猪大肠确实比肉便宜很多,“肉店的小王说了,猪大肠最近都给了肉联厂的关系户,明儿我让他给咱留半斤猪肝子,你想咋吃?”
要是别人,那肯定摸不到猪肝子的,但清音前不久刚给小王的老爹治好了多年老风湿,半斤猪肝子算啥,又不是不给钱,提前留一下也就一句话的事儿。
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便宜,清音也不管,“那就来个爆炒吧,正好补血,都说坐月子伤气血,我得好好补补。”
当然,这就是她贪吃的借口罢了,要真补,啥党参乌鸡汤她又不爱喝了,嫌腻。
“对了妈 ,您哪天上北区看看,能不能打听一下以前的小莲英的故事?”
大部分人不知道马二爷家供养的那位老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小莲英,但总还是有些当地老人能知道的。清音总觉得马二爷没说实话,她想弄清楚。
“小莲英,是不是解放前那个会唱曲儿的小莲英?”
“哎呀,您知道?”
顾大妈一拍膝盖,“也不看看你妈我是谁,这些事儿我打小就知道,因为我们村有一人以前就是给司令部做饭的,他也是祖坟冒青烟还能活着回来,其他人全都……要说起来,她可是咱们石兰的名人……”
在顾大妈听来的版本里,除了没有养子马二爷这一段,大部分没差,后半段居然还真有涉及日本鬼子的部分,仿佛就是电视剧的情节来源,难怪当年电视剧开头第一句话就是“本剧根据真人真事改编”,剧终也在致敬这位奇女子呢!
“不过我听镇上老人说,当年那个什么狼的鬼子司令是真有钱,啥金戒子玉镯子,全是咱龙国人的民脂民膏,每一件都带着咱龙国人的血呢!”
当年岗村次郎的罪行是多少龙国人有目共睹的,要是他能活着回去,绝对也是要上军事法庭审判的。
不过,也幸好没给他机会回去,不然指不定现在还逍遥法外呢!
这种败类畜生,就是活剐都便宜他,让他把狗命留在这片土地上都是污染空气。
“有人说藏宝图纹在小莲英背上,但有人说跟她一起进过澡堂子,人背上白花花的,啥也没有。”
清音“噗嗤”一声笑出来,看来多年之后的贴吧网友也不是瞎编的,当地还真有这个传说。
“我也不信,你说纹一张藏宝图在身上,那得多疼啊,我要是小莲英我干脆就不活了,那些带血的东西谁稀罕谁拿去。”
嘿,清音就喜欢顾妈妈这点,多“保密”的事儿,只要给她一张嘴,总能给你打探出来!
这要是在京市,那就是妥妥的朝阳群众后备役啊!
“你说那鬼子是真狠心呐,能把图纸活生生刻在女人背上,他啥事做不出来?我看抽大.烟喝人血他都能逼着小莲英干!”
清音本来只是听一听的,此时忽然灵机一动,“抽大淹?”
“可不是咋,你年纪小不知道,咱们石兰这一带在明清时候可是重灾区,后来沦陷了,你说他们手底下那些汉奸走狗真就那么听话?不就是用这玩意儿控制嘛!我们村那人还说了,他们司令部内部有的人想赚钱,还入股参与了烟.土生意,他们来之前,全城也就三五家烟馆,他们一来,数量一下子就飙到上百家,不都是他们赚黑心钱的方式?”
顾大妈压低声音,“我听人说,解放后咱解放军还真在以前给他们卖命的狗汉奸家里搜出好些呢,人都瘦得只上一把骨头了,还躺炕上抽呢……”
清音忽然明白过来,为啥当年小莲英会把年仅八岁尚不能自食其力的马二赶走,其实也是为了少一点把柄在岗村次郎手里,同时也能避免他小小年纪就被这东西毒害。
在那个弱女子心目中,马二的两件事最重要:膝盖骨不能软,大淹不能碰。
她保护了马二,自己却深陷其中。为了保命,不抽也得抽,可一旦沾上,想戒就难了,后世的男人戒烟都跟要他们命一样难,这大淹的戒断难度简直是数量级的。
可要是不戒断,这年头上哪儿买那东西?别说他们身份敏感,每天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,就是根正苗红的三代贫农也没途径搞到那东西……除非,是有什么替代品。
清音赶紧摇头,将自己脑海里的猜测撇开,现在的关键是,她终于知道老太太的“大实”从何而来了!
那东西,无疑就是最大的热,最深的毒,肖莲英五脏六腑的热毒,就是经年累月吸食那种东西积累下来的,难怪她住的房间,她嘴巴里呼出来的气,都是一股臭味。
清音当时只觉得臭味蹊跷,却又不是分辨不出是什么臭,因为她是在新社会长大的孩子,压根不可能见过那东西,自然也闻不出味儿来。
难怪,当时自己问老太太有没有吃过什么不该吃的东西,马二爷眼神不大自然,其实他是知道的,只是这事不能说,一旦说出去,落到红小冰或者革委会的耳朵里,老太太绝不可能善终。
他是在保护她。
清音叹口气,看不出来,这马二真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,就是不知道当年怎么就进了土匪窝子还当了头头,生生把自己一生给断送了。
“咋,你叹啥气?”顾大妈一面缝着一双小猫头鞋,一面问,顾安也看着她,眼神了然,以他的聪明和敏感度,要是还想不通那就不叫顾安了。
清音看看他,怕吓到顾妈妈,也没解释,只是接过一只小鞋子看。
鞋子很小,只有成年人小半个巴掌大,却十分精致,白色的小小千层底,红色的鞋面,鞋头上绣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小猫头,鞋后跟还有一根活灵活现的小猫尾巴。一想到小鱼儿那么软的小jio jio要塞进这双可爱的小鞋子里,祖孙俩都笑,说这丫头不知道得多得意!
成年人看了都心动,“妈,这能做我穿的不?”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可没穿过。
顾大妈怔了怔,“你呀你,都多大了,还跟你闺女争。”可心却重重地抽疼一下,这是小时候没穿过现在才渴望呢。
音音的妈妈走得早,她连照片都没怎么见过,清家父子俩也没这么细心,而林素芬又是个惯会做表面工作的,她小时候看着别人的猫头鞋不知道多羡慕呢……也是自己心粗,应该给她做两双的。
顾安却不买账,“得了吧,妈的手艺我可不敢恭维,别人家孩子穿的那叫猫头鞋虎头鞋,你给我们做的就是四不像,穿出去别人都笑话呢。”
顾大妈白他一眼,“你们小时候,咱连内裤都穿不起,哪有这些花花绿绿的布头子给你们做鞋穿,你李大爷家大牛哥,就穿了一双小虎头鞋,可把你稀罕坏了,追着人家看了三天。”
清音“嘿嘿”直乐,漂亮精致的东西,谁能不爱呢?
“现在好了,小鱼儿生在好年月,以后多的是好衣好鞋穿。”
*
第二天天刚亮,刚给小鱼儿换了尿布,清音准备先睡个回笼觉,早饭可以等饿了再吃。
现在是难得的假期,不用上班谁还早起啊。
这不,刚迷迷糊糊就听见有人敲门,“谁啊?”
“音音,是昨天那人……”
顾大妈话未说完,马二爷就着急忙慌地说,“是我,马二,对不住啊清大夫,实在是有紧急的事打扰你了。”
清音牵了牵嘴角,可终于来了,比她预料的要早些。
昨晚想通肖老太太的病因之后,她就知道马二爷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再次请她,最多不超过十二个小时……毕竟,安宫牛黄丸可叫不醒老太太。
果然,马二爷在门外说的每一句话,都跟她预料的一样,无非是药吃了,手动了,眼皮子也动了,可就是醒不过来,今早天一亮反倒又回到之前的状态,再一次昏睡不醒,所以恳请她再去看看,到底是什么情况。
清音打开门,似笑非笑,“马二爷您知道当医生最怕什么样的病人和家属吗?”
马二爷也不傻,岂能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,脸上讪讪的,“是我马某人自作聪明,误了病情。”
看来,他大概也猜到她知道病因了。
清音虽然不是小莲英的脑残粉,但却是发自内心尊敬这位奇女子,“病因我知道了,身体不便就不跟着去了,你去卫生室照着这个方子抓副药,拿回去熬了喂进去就行。”
马二爷双手接过方子,看了又看,字他是认识的,但怎么只有五味药,还是大黄芒硝一类的泻药呢?按照别的大夫的说法,老太太都要准备后事了,还吃泻药,这跟老寿星吃砒》霜没区别吧?
“老太太是因为多年热毒积攒在脏腑内,首要目标是清热毒,而热毒出来必须找个出口……放心吧,吃了药会拉肚子,脏臭无比,但只要能拉出来,人就能醒。”
“当然,要是昨儿您能跟我说实话,说不定现在已经醒了。”
马二爷见她又点自己,脸色讪讪。
但见她能把服药后的反应也说得这么清楚,估摸着是有底的,心里只有佩服,对她的嘲讽也欣然接受,低着头“诶诶”的答应,一个劲的说“好,听您的”。
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,清音也不过分苛责,“行了,你去吧。”
马二爷再三询问有没有什么注意事项,把她每一句话记在心里,这才匆匆去找白雪梅抓药,赶回北城区。
“小清,这人找你啥事儿?”左右邻居都看老半天了,见他被清音“训”得俯首帖耳,忍不住问。
清音只说是看病,大家顿时来了兴趣,又问是啥病,能看好不?病人啥样,住哪儿,这人看着眼生啊。
清音随便敷衍过去,大家见不是杏花胡同的,也不是啥疑难杂症,慢慢也就淡忘了,谁也想不到,她现在的病人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小莲英,而三顾茅庐来请她的,就是能在书城市道上呼风唤雨的马二爷,更不可能知道,小莲英的病居然是大淹害的。
*
马二爷的动作很快,上午才把药喂进去,中午就让杨三旺来报喜,“清大夫清大夫,好消息啊,咱老太太醒啦!醒过来啦!”
杨三旺跑得鞋都掉了一只,本来腿脚就不好,衣服穿得邋里邋遢,像三年没洗过似的,现在看着更像个叫花子,院里的老大妈们都凑过来,七嘴八舌问他哪儿来的。
眼里多少有点防备,毕竟这时候的盲流子可不少,别是摸进她们16号院准备偷东西的吧?这时候大家都不怎么锁门,全在大院里聊闲,被他钻了空门那就遭了!
杨三旺目露凶光,像一只龇牙咧嘴的大狗,“去去去,看啥看,没见过瘸子啊?”
他本来年纪也不大,本性是老实的,但故意做出这副样子,越看越像一条大狼狗。柳大妈抱着柳耀祖,笑骂,“哟,你瘸子了不起啊,我还瘸子的丈母娘呢!”
“你谁丈母娘啊,占老子便宜呢?”
众人见他这么憨憨的,居然自己去认丈母娘,顿时哄堂大笑。
因为大家都知道,柳大妈的二女婿,也就是柳红云的丈夫,还真是个瘸子。当年柳家老两口打死也不愿把闺女嫁给他,是柳红云说他的腿是因为自己才受伤的,她不能忘恩负义,硬是顶着全家压力嫁过去,婚后的日子也过得比较困难,柳家一家子没少说风凉话,这么多年不说帮一把,还尽想着怎么从他们身上吸血,所以柳红云也很少回婆家了。
所有柳家人里,这是唯一一个清音稍微有点好感的正常人。
而杨三旺这人,以这家伙的智商,能混成马二爷的“得力干将”,足以证明马二爷用人真的是……嗯,随心所欲,任人唯“亲”。
“清大夫你干啥也跟这班老太太一起欺负我,我杨三旺不就是脑子笨点嘛,你们真……真是……”一张老脸憋得通红,忽然见不远处走过来一个长发白脸的女人,眼睛就直了。
众人顺着看过去,“哟,红星回娘家啦?”
柳红星穿着时兴的的确良红裙子,像一朵鲜艳的花朵,脸上的粉擦得白白的,眉毛画得细细的弯弯的,拎着一副猪下水。
臭是真的臭,但羡慕也是真羡慕,背后谁不说柳红星嫁得好,连带着整个柳家都鸡犬升天,经常有肉吃,不是下水就是猪头猪尾巴的。
清音远远地看了一眼,她的脸色,擦着粉看不出原本的肤色,但要用这么多的鸭蛋粉来掩盖,说明气色其实已经很差了。
柳红星得意的笑着跟大伙打招呼,走到近前,发现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盯着自己,也是吓了一跳,“同志你谁啊?咱们这里国营大厂家属区,闲杂人等不能进来。”
“你不记得我了?”
柳红星一头雾水,“我没见过你同志。”
杨三旺唉声叹气,仿佛连报喜的心情都没了。
“行啦行啦,人都走了。”清音把杨三旺叫进外屋,给他倒了杯白开水,详细询问老太太的情况,几点钟喝的药,几点钟拉的肚子,见跟自己预估的差不多,倒是放心。
杨三旺搓搓手,“清大夫你可神了,咱老太太说她把半辈子的肚子都拉了,整个人至少轻了三四斤哩!”
清音似笑非笑,“那她平时不老‘拉肚子’嘛?”
杨三旺一根筋,哪里看得出她的调侃,还一本正经的回答道:“可不是,我还经常去给她开治疗拉肚子的药,叫啥樟脑丸,一次开不老少,要跟医生说不少好话人家才给开。”
“那是樟.脑.酊,不是樟脑丸。”樟.脑.酊在这年代是内服治疗腹泻的常用药,但里面含有阿.片,具有成.瘾性,后世曾经禁用过一段时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