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到这里,语音更为凄楚地接着说:“记得娘还给你说过,汝父惨死,娘早该随之地下。因怜你从小被弃,未得过娘的疼爱,娘舍不了你,才过着白天强颜欢笑、夜晚以泪洗面的凄凉岁月。只盼望儿子、媳妇和孙子终日承欢膝下,乐叙天伦。”
对母亲当日的这番话,不须再为重复,江剑臣自还记忆犹新,又听出母亲把当日最后那句“可你就是忘不了那个害你不浅的侯国英”给故意漏掉,猜知老娘已彻底改变了对女魔王的看法。加上还有生死牌尚天台在座,哪能不唯唯诺诺,俯首听命!说实在的,别看杨氏夫人现在已改变了对女魔王侯国英的看法,她终究还是偏爱女屠户李文莲。再加上李文莲为救护他们母子,不光九死一生,还毁坏了花容玉貌,难得儿子能唯唯诺诺,不再倔强。为让江剑臣重温当日女屠户救护自己母子的旧梦,故意向江剑臣说:“枫儿第一次回府,娘心中极为高兴。为让孩子知道咱们家复姓司马,你可陪同莲儿到娘的房中去取那幅方巾来。”
杨氏夫人素喜幽静,所以近三十年来,始终住在杨府后院的一座小楼上。楼下的摆设宛如一座佛堂,好在杨府是世代簪缨之家,有的是忠仆义奴,老将军杨森和三边总督杨鹞虽已相继死去,一切府务家事,依然井井有条。
二人刚刚登上了小楼,还未跨进内室时,李文莲这个被江湖人物视为狠毒煞星的一代娇屠,竟一阵心酸,流出来两串清泪。
江剑臣心头一颤,顿时也回忆起女屠户为救自己母子而陷身火窟凄绝凶险场面。耳边不光响起李文莲当年那语音酸楚的一句“三师哥,你就不能多陪我一会吗”和脸色蜡黄、神情凄苦再次所说的“我要你在婆母、恩师和萧师兄的面前,承认我李文莲是你的妻子,只有这样,才能一不伤婆母之心,二不激恩师之怒,三可解大师兄的困境。至于我的今后,绝不要你管,只求你承认我是你的妻子,使我有个台阶可下,也好在人前有个交代。请相信,我女屠户绝不会再死皮赖脸硬沾你。一个人是死生有命的。我死之后,借你们江家坟前三尺土地,堆一孤坟,就万事全消了”。
女屠户李文莲见江剑臣神情凄苦,状若痴呆,知他也是前尘影事,涌上心头。也知他不是不爱自己,只为已被女魔王捷足先得,不得不硬着心肠来辜负自己。自己那时候也何尝不是如此,总觉得并蒂花不能开三朵,二女绝不能嫁一人。看今天婆母和侯国英的意思,还非得走这条路不可。
可我已非当日绮年玉貌的李文莲,就让三哥哥不嫌弃我,我也时时刻刻自惭貌丑呀!想到这里,只有自叹红颜薄命,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。
江剑臣心软了,双臂一舒,先把女屠户紧紧搂在怀内,然后出自内心地对她轻怜蜜爱起来。
直到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,沉醉在甜蜜痛苦回忆之中的李文莲,才蓦然惊觉,刷地离开了江剑臣。
出乎二人意料之外,来的竟是杨氏夫人和孺子江枫。
羞得女屠户脸上直发烧,芳心一跳,不得不借着寻找那方头巾,扭身闪进了内室。
工夫不大,那幅司马文龙生前在皇宫御戏班中,扮演武小生戏“独木关病挑安殿宝”的蒙头方巾,被女屠户寻出捧了出来。
想不到年仅六岁的孺子江枫,不光扑地而跪,一连三拜,接过来那幅玉色头巾,并苦苦缠磨着奶奶,非要杨氏夫人述说爷爷当年演戏的一切详情不可。
杨氏夫人一来怀念自己惨遭不幸的心上人,二来也真不忍让孙儿失望,果真痛怀往事,娓娓叙述了起来。
杨氏夫人这一旧话重提不大要紧,却在孺子江枫幼小的心灵中,留下了极为深刻的记忆。直到后来满清入关,崇祯吊死,八旗劲旅的铁蹄踏遍全国各地,先是杨州十日大火,后是嘉定血腥屠杀,激起江枫反清复明的决心,暗地帮助盟伯贾佛西,改名司马龙荪,以戏班作为掩护,秘密潜入京城,企图刺杀摄政王多尔衮,事虽因故未成,也搅得京城天翻地覆。此是后话,暂不赘叙。
晚饭过后,生死牌尚天台自去书房安歇,杨氏夫人是片刻也舍不得离开孙儿江枫,端正着脸色对江、李二人说:“你们都是江湖儿女,娘也绝非世俗老妪。加上咱们家连遭惨变,自应一切从权,只需对娘一跪,就算同拜了花烛。”说完,肃然居中端坐。
江剑臣知母命难违,只和女屠户对望一眼,就双双同拜高堂了。
杨府上下,早把李文莲看成理所当然的少主母。别看今晚二人才算是奉母命成婚,府中下人却认为是夫妻别后重逢,一点也没引起惊奇和哄动。
新房设在后宅,是府内最为富丽堂皇的一座大抱厦,里面红烛高烧,香气袭人,极尽洞房花烛之盛。
掩上房门后,女屠户李文莲立即翩然扑向江剑臣,投怀送抱,丁香暗度,尽情享受心上人的抚爱和温存。无意中一眼瞧清映射在大穿衣境中自己的丑陋面貌,吓得她嗷的一声,顿时昏厥了过去。
原来,出现在女屠户李文莲眼中的江剑臣,仍是那样的面如美玉,丰姿俊秀,潇洒挺拔,风度翩翩;她自己则满面疤痕,丑如鸠盐。别说落进别人的眼内,就让女屠户自己来看,也是那么美丑悬殊,极不相衬。怎能不使她伤心羞愧,自嫌形拙地昏厥了过去!但她哪知现在的江剑臣,在感恩图报誓酬痴情的驱使下,哪会嫌她面貌丑陋!何况究其根源,还是因为救护他们母子才被毁成现在模样的。
江剑臣知她伤心太甚,劝说无益,干脆点了李文莲的昏睡穴,替她和自己都脱除了外面的衣服,直到拥之入被,才出手揉开女屠户被点的穴道。
女屠户派出名家,内功精湛,被点的穴道刚被解开,马上就苏醒过来。在烛光融融的映照下,发现自己已被三哥哥宽去衣服,抱进了被窝。
可怜她痴心苦恋江剑臣,长达数年之久,就连陷入火窟未死,玉貌花容被毁,仍是苦苦痴恋着心上人。
直到刚才从镜中发现自己和江剑臣的形貌,是那样的丑俊悬殊,才蓦地悟出江剑臣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,而自己早非昔日的李文莲。江剑臣越是不嫌弃她,她那齐大非偶之心越是油然而生。特别见江剑臣不光点了自己的穴道,并抱自己脱衣同寝,情知他是为了安慰和坚定自己的信心,才使出快刀斩乱麻的手段。如今穴道既解,随之而来的将是云雨巫山,共效于飞,鸳鸯交颈,缘结合体。
想到此处,不由得芳心大乱,玉体酥软。也是该着酿成悲剧,偏偏将粉颈一扭,又从对面梳装台上的镜子中,再一次看清自己那张吓死人的丑脸。芳心一惨,趁江剑臣给她解脱内衣时,冷不防地陡出一指,也回点在江剑臣的昏睡穴上。然后才紧紧搂抱住江剑臣,失声痛哭起来。
被点了穴道的江剑臣,一枕香酣,直睡到日上三竿,方始好梦初回。手臂一探,意外地竟没触到李文莲的柔软躯体,连忙睁眼一看,一下子把他惊呆了。
原来,出现在江剑臣眼内的女屠户,早变成为带发修行的青衣女尼。
头一个被惊动赶来的,就是江剑臣的生身母亲杨氏夫人,气得她身躯乱抖,语音发颤地指点着江剑臣骂道:“好孽子,姑不论莲儿为你九死一生,花容被毁,你竟敢连为娘的话都不听,我决心不要你这个逆子。”
李文莲一见杨氏夫人的错骂了江剑臣,慌忙扑跪在杨氏夫人面前哭拆道:“母亲错怪了三哥哥,此次纯系儿媳甘心情愿,自愿青灯古佛,陪伴母亲,教养枫儿,以了余年。”杨氏夫人顿足叹道:“我儿年刚花信,来日正长,娘岂忍你糟塌自己,凄苦一生。”
女屠户强颜笑道:“昨晚红烛高烧,儿媳岂不知‘蜡烛有心还惜别,替人流泪到天明’。但我爱三哥哥,胜过爱我自己。深知他律已最严,不喜女色,以侯国英的武功品貌,放眼天下,稳推第一,三哥哥尚且不屑一顾,若不是她借用酒药两样东西之力,焉得匹配三哥哥。莲儿不傻,早看出三哥哥爱我之心,确已胜过侯国英。昨夜通宵偎依,足够慰我平生。何况先天无极派的门规,首推色戒。莲儿既然痴爱三哥哥,绝不使他身犯二色。更何况婆母年高,无人伺奉。枫儿幼小,急需教养。我才决心出家不离家,曲尽儿媳、慈母之责,叩请你老人家俯允莲儿的所求吧!”
一席话感动得杨氏夫人心酸难语,刺激得江剑臣凄苦悲哀。
生死牌尚天台突然一步闯入发话道:“夫人请莫心酸,剑臣不必阻拦。她师父这一关,由我出面疏通,千万别辜负了莲儿的这片苦心。”
有尚天台出面作主,自不怕慈云师太不依。只是让女屠户这么年轻的女孩子,以青灯古佛伴终身,命运对她也太残酷了。
经此一来,江剑臣反倒不忍心在承德家中多呆了。忍痛拜罢老母,凄然别过李文莲,最后郑重谢过了尚天台,就动身反回京城了。
从承德到北京,路约八百余里。以钻天鹞子脚下的功力,一日一夜即可到达。考虑到白天走路,不好奔驰,所以李文莲硬给他挑选了一匹好马,作为代步。
第二天下午,江剑臣登上古北口长城。这里地势险要,自古即为重要的交通要塞。远在春秋战国时,燕国就曾在燕山之北,始筑长城。唐代曾在这里设东军、北口二守提,五代曾为战场,宋代是山使辽金的必经之地,元代为大都至上都的通道。直到大明洪武十一年,才修建了古北口城镇,设东、南、北三门。